第 39 章
陵園、教堂、再見·2

  十二月二十六日。

  「讓我們為老闆娘美好的未來乾杯!」

  在點心店老闆島本的牽頭下,在場的十多人各自端起手中的杯子。吧檯裡的純子害羞地露出笑容,把杯中的啤酒喝下了一半。她的臉上有些紅暈,似乎並非只是光線的緣故。

  今晚是MORGUE營業的最後一天。不只是今年的最後一天,以後純子永遠都不會再站在吧檯裡了。因此,時田和島本等商業街的老朋友們便齊聚在一起,為她舉辦了一個歡送會。

  光平在最裡面的一張桌子旁與悅子對坐,店主們都依依不捨地望著純子。有多少相聚就有多少別離,店主們將純子圍在中間,難掩寂寞,但同時他們也對純子的嶄新未來抱有很大期待。最近幾年,這條街的沒落已讓人無法容忍,而這次的殺人事件也讓大家感到更加沮喪。可以說,她與齋藤結婚並打算重新開始,是這條街上唯一輕鬆的話題。每個人都想忘掉一切煩惱,融入這場盛會中。

  島本等人在盡情地喧鬧,只有時田坐在吧檯一角,小口抿著威士忌,凝望純子。他是最常來這家店的熟客,對純子似乎也有一種特別的情愫,對這一天的到來恐怕也是感慨萬千。他跟光平交換了一下眼神,只是面無表情地略微舉了舉酒杯。在光平看來,他板起的面孔背後似乎隱藏著幾分羞怯。

  「上次的事,」悅子喝了口波本說,「後來有沒有進展?」

  光平今天才知道,她除了葡萄酒只喝波本。「如果你說的是廣美去掃墓的事,」光平說,「目前毫無頭緒,估計今後也不會有什麼線索。」

  「要什麼沒什麼。」悅子無聊地說,「真是走投無路。」

  「你那邊呢?」

  悅子縮了縮脖子。「只弄清楚一點:她的抽屜裡並沒有陵園的門票。」

  「這是唯一的收穫?」光平右手握著啤酒杯,左手蹭了蹭臉。

  廣美去的到底是哪裡,祭奠的又是誰呢?光平絞盡腦汁也找不到任何線索,只有縈繞在廣美身上的疑團混沌地在腦海裡掠過。無論他怎麼凝視也看不出方向,連模糊的輪廓都無法確定。

  二人談話時,不知不覺卡拉OK已經開始。島本連續唱著幾年前流行的演歌,大家都用手打起拍子。

  光平和悅子的情緒並不高漲,神情淡漠地望著他們,純子走過來放下一瓶啤酒,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了下來。「不開心?」她擔心地問道,也許是注意到了二人悶悶不樂的表情。

  「怎麼可能呢,老闆娘?」光平說,「沒有不開心,只不過得有一個前提條件,就是今後如果還能繼續在這裡喝酒。能讓人這麼開心的店今後恐怕再也碰不到了。」

  純子注視著光平,平靜地說了聲「謝謝」。她又說道:「你能這麼說,我很高興。感到一切即將失去,我心裡害怕極了。」

  「不會失去的。」光平說,「回憶會保留下來,全部都會保留下來。」

  「是啊。」純子小聲地說著,把目光轉移到自己的手上,似乎在端詳那枚藍寶石戒指。光平最近才知道這戒指是誰送的。

  送出戒指的人幾分鐘後就在店裡現身了。齋藤在雷鳴般的掌聲中走來,坐在了純子的旁邊。「聽說案子終於解決了?」齋藤主動向光平問道。

  「是你的證言起了作用。」光平指的是關於電梯的證言。

  「你們每天這麼辛苦,我們卻悠閒自在,真有點過意不去。」齋藤平靜地說。

  旁邊的純子低頭盯著塗了指甲油的指尖。光平想今晚恐怕是她最後一次涂這麼紅的指甲油了吧。

  「齋藤先生,你倆的婚事可以說是這條街上唯一的救贖了。」光平說,「大家都想藉著這股勁過年呢。」

  「聽你這麼說,我也獲得了救贖。」齋藤露出彷彿真的獲救般的表情。

  「對了,我有點事想問你。」

  聞言,齋藤和純子看向光平,臉上仍掛著微笑。

  「什麼事?」齋藤問。

  「關於廣美去掃墓的事。」

  「掃墓?」

  「對。」光平便把廣美似乎每個月都去某墓地掃墓,以及那墓地並非廣美家祖墓的情況告訴了他們。

  「這事真是第一次聽說。」純子說,「她從未和我說起過。」

  「我也是。」齋藤也搖搖頭。

  「是嗎?我還以為你們知道那墓地在哪兒呢。」

  「不知道啊。」

  齋藤和純子相視一下,都再次搖頭。

  此後,話題轉移到了三十一日那天將要舉辦的婚禮上。二人解釋說本不想大張旗鼓,可時田堅決反對。

  正聊著,操持婚禮的時田端著酒杯走了過來。他已經獨自喝了不少,腳步都不穩了。「喂,光平,」時田摟著光平的肩膀,把臉湊過來,一股酒氣撲面而來,「你什麼時候離開這條街?」

  「離開?為什麼?」光平詫異地問。

  「為什麼?你不是說過嗎,這兒不是你這種人待的地方。」

  光平故意朝周圍的人擺出一副興味索然的表情。「你醉了。」

  周圍的人都笑了。

  「我沒醉!」時田放開光平的脖子,搖搖晃晃地站起來。喝光杯中殘留的威士忌後,又把手搭到齋藤的肩上。「拜託,拜託你了。」

  齋藤把手掌疊放在時田的手上,仰視著他,用力點點頭。

  時田見狀也點點頭。

  純子用小指迅速按了一下眼角,這一舉動並未逃過光平的眼睛。

  八點多時光平和悅子一起離開了。大概是微醺的緣故,冰冷的空氣吹到臉上竟然很舒服。

  「如果MORGUE沒有了,」光平邊走邊說,「我待在這條街上的理由也就沒有了。」

  「因為那裡是充滿回憶的地方?」

  「也有這個原因。」光平答道,「但最主要的理由是,MORGUE是這條街上為數不多仍富有活力的店舖之一。大家都想把自己的夢想寄託在同行的從頭再來上,但忘記了一件重要的事——這條街上的火種又熄滅了一個。」

  「火種終究要熄滅,生命也終究走向死亡。人如果總為這些事悲傷,那這個世界就沒有快樂了。」

  「看來我也應該離開這條街了,就像時田老闆所說的那樣。」

  「不要說什麼應該不應該的,想走就走吧。」

  光平略微放緩腳步,看著悅子的側臉。她似乎也注意到了光平的視線,回過頭來。

  「反正我說不過你。」

  「當然。」悅子笑著說。

  來到岔路口,光平拐向自己家的方向。

  「真想做一個好夢。」說著,悅子徑直向前走去。

  光平來到公寓前,發現家裡的燈亮著。外出時關上家裡所有的燈,這早已成為他的一個習慣。他納悶地走上樓梯。

  來到門前,他輕輕地轉動了一下門把手,門果然沒上鎖。他以為又是香月進來了。

  他猛地推開門,剛要說「你不要太過分了」,話還沒到嘴邊就嚥了下去。一名身穿褐色西裝的男子正背朝門口坐著,但怎麼看都不像是香月。

  男子慢慢回過頭來,抬頭望著光平。「好久不見。」男子說。

  光平連門都忘了關,呆站在那裡片刻,才終於喊出聲來:「爸……」

  時隔一年,父子重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