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0 章
陵園、教堂、再見·3

  光平的故鄉是一座交通便利的城市,老家在國道邊上經營著一家麵館,在當地十分有名,除了麵條類還有火鍋等料理,經常被當作聚會的場所。

  麵館的店面是一座仿古建築,有日式和西式房間。包括打工的人在內,員工不下十人。停車場很大,不時還有遊客乘坐大巴前來。經營者到了光平的父親已經是第三代了,父親退下來後應該是由哥哥繼任。

  沒想到父親竟突然來到了自己家。

  「因為工作原因順便來到了附近。」父親攏著頭髮,用解釋般的口吻說。光平的第一感覺是父親的白髮多了。

  「怎麼不提前跟我說一聲。」光平一邊泡茶一邊說。

  「嗯……也沒什麼要緊的事。」父親轉過身,從黑色的大背包裡取出一個紙包。外包裝上印有麵館的商標。父親將紙包放到桌子上。「這是咱家店要推出的新產品,我給你帶了一點。」

  光平打開紙包,裡面是乾烏冬麵,還有袋裝的湯汁。

  「現在這個季節能放很長時間的。知道怎麼吃嗎?」

  「店裡的營業情況怎麼樣?」光平回答了一聲「知道」後又問。

  「慢慢發展吧,」父親說,「也談論過要開分店的事。」

  「分店?讓哥哥打理?」

  「嗯,那樣也行。」

  這句話不禁讓光平有些在意,他望向父親,父親避開他的目光,端起茶碗,享受般地輕啜起來,然後雙手捧著茶碗,好像在暖手。

  「你來做也行。」父親淡淡地說。

  光平仍盯著父親,父親也抬起頭來。四目相碰,但這一次誰都沒有錯開目光。

  「當然,如果你有其他想做的事,我不勉強你,你自己決定吧。」

  「爸……你早就知道了?」

  光平沒有說是謊稱念研究生的事,父親還是明白了他的意思。父親垂下視線,露出自然的微笑。「如果連這點事都看不出來,那我還配做一個父親嗎?我自認對你的性格多少還是瞭解一些的。」

  光平的視線落在茶碗上,羞恥感和安心感在心裡交替著忽隱忽現。大概父親所說的工作之餘過來看看是假的,他的真正目的是向兒子伸出援手。

  二人沉默了良久。這麼長時間沒見父親,光平卻找不到一個能主動提起的話題。

  「現在在做什麼?」最終還是父親先問起來。

  「在打工。」光平從水槽下的抽屜裡拿出一盒青木的火柴,放在父親面前,「店裡的三樓是一個檯球廳,我在那兒做事。」

  「檯球……這個?」父親做了一個用球杆撞球的動作。

  「是的。」

  「那玩意兒以前我經常打,酒館旁邊就有一家。是嗎?原來你在做這個啊。」父親感慨地連連點頭。

  這天晚上,光平時隔許久再次跟父親同枕而眠。「我真的可以做自己喜歡的事嗎?」關掉螢光燈鑽進被窩後,光平問。

  「可以。」父親回答。

  「那你就沒有什麼指示?」

  「指示?」

  「就是今後的事情。」

  父親似乎忽然在黑暗中露出微笑。「人到底應該怎麼活,雖然我一把年紀了,但也沒法告訴你,因為連我自己都還沒有活明白。」

  「是嗎?」

  父親似乎點了點頭。「無論什麼人,只能經歷一種人生,只有一種。如果對其他人的生活方式指手畫腳,那就是傲慢的表現。」

  「那如果選錯了道路怎麼辦?」光平問。黑暗讓他們看不清對方的樣子,卻能讓人敞開心扉。

  「對錯其實也是由自己來決定的。如果你覺得錯了,回頭即可。人生不就是在重複小錯誤的過程中結束的嗎……」

  「可裡面也有大錯誤啊。」

  「是的。」父親感慨地說道,「即使遇到這種情況,自己也不能無視這個事實。要珍惜彌補的心情,並懷著這種心情去面對以後的事,否則人就活不下去。大概就是這樣吧。」

  光平沒有回應。

  「睡著了?」

  「沒有,」光平說,「正要睡呢。晚安。」

  「嗯。」

  光平感到父親閉上了眼睛。

  第二天早晨,早起的光平煮了父親帶來的土特產——烏冬麵做早餐。父親一起來就開始換衣服,吃飯的時候連領帶都已打好。

  「這麼著急啊?」光平說。

  「這就叫『窮忙』。」父親微笑著說,「麵怎麼樣?」

  「嗯……挺好的。很筋道,口感也不錯。」

  「那是當然。」這可是下了很大一番功夫的——父親露出欣慰的表情。

  吃完麵,尷尬的氣氛又瀰漫開來。光平收拾起餐具,在水槽洗刷乾淨。父親則似乎在望著兒子的小書架。

  「最近不怎麼買雜誌了?」父親自言自語道。

  光平停下手,回過頭來。「什麼?」

  「雜誌。」父親說,「你以前不是經常收集嗎?什麼戰鬥機、直升機之類的。」

  「啊,」光平再次轉向水槽,「過了二十歲,就沒人去收集那些玩意兒了。」

  「是嗎……我覺得跟年齡沒關係。」

  「孩子的夢想就是這樣。」隨著年齡的增長會風化、消逝的——光平一邊擦拭餐具一邊在心裡喃喃。如果能及早意識到這一點,就不會繞彎路了。

  稍事休息後,二人離開公寓前往車站。光平幫父親拿著包,包很重,像裝著鐵塊一樣。父親一邊張望站前大街一邊慢慢地走著,儼然一位在觀察植物的學者。

  「雖然是年末,這一帶的生意也不景氣啊。」觀察片刻後,父親說出了感想。

  「是啊。」光平說,「沒有了學生,哪裡還有生意。」

  「嗯……是嗎?真是條半吊子街啊。」

  「沒錯。」半吊子街——這一說法太生動了,光平想。

  到達車站,來到售票處前,父親向兒子要過包。

  「再往前送送吧。」

  「不用了,到這兒就行了。」父親接過包,望著兒子,「新年怎麼過?回來嗎?你媽媽好像一直盼著呢。」

  「嗯……」

  「你媽媽說了,如果可以,希望你三十一號回來一趟。」父親努力保持著平靜的語氣。

  「對不起,」光平露出抱歉的表情,「那天我有一件重要的事情,實在脫不開身,而且此後的安排也還不確定。」

  「是嗎?」父親望著兒子眨了眨眼,表情並未變化,一字一句地說,「那我就跟你媽媽說你大概不回來了。」

  「對不起。」

  「沒關係。你的臉色好像有點差。」

  光平摸摸自己的臉。「沒事,有點睡眠不足。」

  「你健健康康的就行了。」

  父親在檢票口檢完票,慢慢地朝站台走去,沉重的包壓彎了他的身子。他一次也沒有回頭。

  人生不就是在重複小錯誤的過程中結束的嗎?

  目送父親遠去的背影,光平想起了昨夜的話。自己此前到底犯下了多少錯?或許其中有許多是無可挽回的。

  要珍惜彌補的心情……光平覺得有什麼東西打動了自己的心,像渾厚的鐘聲一樣,化作深沉的回音擴散在心裡。

  光平奔跑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