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假結束了,學生們返回大學。舊學生街依然像受潮的煙花一樣迸發不出火花,不過還是比寒假期間強多了,畢竟連青木對面的美髮店也都有客人了。
在青木結束最後的工作後,光平為每張球桌罩上桌布,然後像以前一樣站在窗邊,俯瞰著街道。
種種往事浮上腦海,有在學生街的回憶,更久以前的事情也很多。他覺得似乎記憶中的每個人都為他提供了某種訊息。他想花足夠長的時間來解讀蘊含在這些訊息中的含義。不需要著急,自己還太年輕,無法解讀所有,而太年輕也絕不是一件可恥的事。
回過神來時,老闆早已站在身後。蓄著小鬍子的他比初次見面時顯得瘦多了。「你終於要走了。」老闆說。
「你應該說『承蒙關照,深表謝意』。」
「客套話就免了,我不擅長說這個。」老闆遞過來一個茶色信封。光平接過來,感覺比預想中的厚多了。「作為餞別禮,多放了一點。」老闆眯著眼說,「錢多不壓身。」
「謝謝。」
「還有沒有其他我可以幫你的?」
光平想了想說:「那就讓我再幫你保養一下球杆吧。」
老闆下樓後不久,沙緒裡走了上來。她將手背在身後,手裡拿著一個紙包,神色有幾分緊張。「要走了啊?」
「嗯。」
「你不在,我會很孤單的。」
「謝謝。見不到你,我也會很寂寞。」
「這個,給你。」沙緒裡把方形紙包遞給光平,上面畫著法國人偶、老爺車和機器人。光平仔細打開包裝紙,裡面是一個白色的方盒,打開盒蓋,一個小丑人偶露了出來。
「是一個八音盒。」說著,她從盒子裡拿出附帶的電池,裝進小丑的肚子。「喂,看好了。」她把人偶放在收銀台上,雙手啪地拍了一下。八音盒隨即響起,小丑的頭和手和著音樂擺動起來。頭部大概旋轉了兩週半後,小丑停了下來。「喂,好玩吧?」
「好玩。」光平說。他也試著拍了拍手,小丑的頭部和剛才一樣,旋轉兩週半後停下了。
「你要把它當成我,好好珍惜喲。」
「我會的。」
沙緒裡在光平旁邊坐下來,兩手摟住他的脖子,親吻起他的嘴唇。沙緒裡的唇有一種充滿彈性的奶酪蛋糕般的觸感。光平摟住她的腰,用肌膚感受時間的流逝。
「大概有很多事情都會發生改變。」長吻結束後,沙緒裡注視著光平的眼睛說,「我也會改變的,絕對會。」
「怎麼改變?」
她略微歪歪頭,說:「變得出色一點。」
最後的握手之後,沙緒裡從光平懷裡離開。
「那……再見。」沙緒裡說。
「再見。」
就像在倒計時一樣,她下樓而去的聲音迴響在耳邊。光平又保養起球杆來,正忙碌時,腳下忽然出現了一個人影,緊接著手邊也漸漸變暗。他抬起頭,只見香月正冷笑著俯視他。光平也不甘示弱地回以冷笑。他總覺得這名警察會出現,所以並不感到吃驚。
香月罕見地穿了一身黑色西裝,外面套著一件短大衣。「我覺得必須要和你說一下案子的結果。」
「多謝。」
「我帶走新娘之前的情況你都知道了吧?」
「就像達斯汀·霍夫曼一樣。」光平說。要說不同點,那就是香月沒有他行事低調,是明目張膽地把人帶走的。
「她好歹撿回了一條命。具體情況也都問了,她出奇地平靜,沒想到這開年的工作還挺輕鬆的。」
「她有沒有提到我?」光平說出了最在意的事。她像雪人一樣僵住的身影仍如在眼前。
「什麼都沒說。」香月無情地回答,「還是說,你有擔心的事?」
「啊……也沒什麼。」
「案子的來龍去脈就如你們瞭解的那樣,我也沒什麼好補充的。你還有想問的嗎?」
「有一件事。」
聞言,香月望著他,好像在說「請」。
「老闆娘對廣美的殺意到底有多重?」光平問,「廣美被殺的第二天,她一直在店裡哭,還拚命地喝酒。一想起當時的情形,我就想或許她後悔了吧。」
香月低著頭想了一會兒,回答:「這個不好說。她當時的心理狀態如何,這一點恐怕誰都無法判斷,大概她自己都無法做出明確的回答。就算是這樣,你也一定要聽答案嗎?」
光平搖搖頭。
香月對他的反應似乎很滿意。「世上有很多事,一旦瞭解得太多就沒意思了。」
「比如,」光平嚥下一口唾液,望著香月,「廣美拒絕你求婚的理由之類?」
「也算是吧。」香月淡然地回答。
不過,對於這個理由,光平已經找到了比較可信的答案。香月求婚是在那場事故之後。考慮到自己的過去,廣美認為她無法和身為執法者的香月結婚。一旦她的過去暴露,不知會給香月帶來多少拖累,更主要的是她無法欺騙自己的良心。
光平沒有當場說出自己的想法,香月對此應該也心知肚明。
光平心裡也藏著很多不能說出口的事,廣美為什麼越過道口自殺也是其中之一。她恐怕是知道了自己深愛的齋藤竟是曾全力救治加藤佐知子的醫生後,認為這是自己遭到的報應,從而選擇了自殺,當時她的身上就充滿了讓她這樣做的絕望。
只不過,她沒能直接走上自殺而死這條路,因為她與光平相遇了。尤其是光平為救她,引發了腦震盪,更讓她格外關心,加藤佐知子一事也使她對頭部的創傷異常敏感。如此想來,光平撒謊說頭疼時,她變得非常緊張也就合乎情理了。
另外,作為案子的關鍵——那把鑰匙,光平也覺得最好將它藏在心底。純子所拿的那把鑰匙,恐怕是廣美以前交給齋藤的,後來被純子以某種理由拿走了。
最後一個有關廣美的謎也解開了,她打掉的孩子應該是齋藤的。二人分手前曾做過愛,孩子就是當時懷上的。光平自然也不願對任何人提起這件事。
光平正沉思時,香月脫掉了大衣,從兜裡摸出煙盒,叼起一根菸。
「聽說你要去旅行?」他問道,嘴裡的香菸隨之顫動。
「算是吧。」光平回答,「想逛一逛這個世界。」
「瞭解社會?」
「差不多吧。」
香月點上香菸。乳白色的煙霧從口中吐出,化作各種形狀,靜靜地消失了。「這次的案子對你的觸動好像很大。」
「有一點。」
「旅行回來後怎麼打算?就業?」
「不清楚。」光平回答,「大概不會,或許會上大學吧。」
「大學?」香月發出驚訝的聲音,「還想當學生?」
「也許吧。這次我不想重複同樣的失敗了,打算確定目標後再進大學。」
「就為實現目標而去上學?」
「算是吧。我不想把自己逼入絕境,也無意劃定期限。如果找不到目標,那就一直找到發現為止。如果一輩子都找不到,那也算是一種人生吧。」
「這一年時間裡,你不是一直都在尋找嗎?」
「可是意識不同了。」光平說,「說到底,我無法將自己的過去歸零,所以也就走不出學生街。」
香月又吸了一口煙,表情看上去似乎在梳理某種想法。光平用銼刀磨著桿頭,等待他開口。
「聽了你的話,我想起三張畫來。」過了一會兒,香月說。原來他是在思考畫的事。「你知道一個叫弗龍的畫家嗎?」
「弗龍?」
「他擅長畫素描、海報,還有版畫,雖然他不僅對這些拿手。弗龍的作品中有一個系列,包含三幅,分別名叫《昨天》《今天》《明天》。《昨天》描繪的是在廣闊的沙漠中指著某一方向的手。那手就像是用石頭做成的,凹凸不平,有一種風化的感覺。」
「這樣啊。」光平說。
「名叫《今天》的畫則是中央有一棵伸出很多枝杈的樹,樹梢是指著各個方向的手的形狀。」
「知道了。」光平點點頭,「這幅畫,我一定得看看。」
「遲早都能看到的。」香月說。
「那《明天》是什麼樣的?」光平問。
「《明天》嘛,有點難。」香月略微猶豫了一下,說,「幾個四方形物體飄浮在一個空間中。這個空間的一部分開著一個大洞,從洞裡伸出一隻手來,看上去隨意地抓著一個物體,大概就是這樣的畫。」
「明天發生的事無法有意地去選擇。」
「差不多就是這個意思吧。誰也不知道你的旅途中會有什麼在等待著,我能說的只有一句,祝你好運。」
祝你好運——光平覺得這句話帶著不可思議的力量迴蕩在耳邊。
「可是,」香月意味深長地笑了笑,用眼神示意一旁的球桌,「你今後的前途還是能預測一下的。」光平抬起頭,望著香月。香月取過球杆,掀下球桌上的桌布。「讓你先開球。如果還輸給我,那可就前途暗淡嘍。」
光平站起身,覺得很久沒有體會過充滿熱情的感覺了。他架好球杆,種種思緒掠過腦海。
邂逅,衝擊,然後是再見。
光平將這些回憶放在心底。他使出渾身力氣,猛地將球開了出去。
《學生街殺人/学生街の殺人》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