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 章
故人蘊余悲

葉凝歡手裡端了個大托盤,上面上上下下擺了有七八個造型各異的杯子和小盂,乍一看跟賣杯子的似的。手力不足,為了保持平衡,托盤兩側勾了繩套,直接兜在脖子上。肘上還掛了個長柄的鏤花漆盒,裡面裝著大摞的香浸帕子。就這樣搖搖擺擺進了寥花台東樓的臥房。

楚灝正歪在床上百無聊賴,眼角餘光看到葉凝歡氣喘吁吁地進來,那嘴角就翹起來了,饒有興趣地瞧著她說:「怎麼著,今天打算販杯子嗎?」

葉凝歡懶得跟他逗悶子,越逗他肯定越起勁。

她小心翼翼的把東西全放到床邊的櫃上,這才縮了頭繞出繩套。端過一杯水來,將杯子餵到他嘴邊,輕聲說:「這是枸杞蔗汁水。」

這廝的傷前兩日因為跟她撕擼時裂了,如此他便有了借口,只管把自己常使喚的人全放了假,把她揪到邊上當差。

葉凝歡自知胳膊擰不過大腿,便老老實實過來伺候。又怕他挑三揀四,少不得多打點些,這般一來,成天就跟個賣貨郎似的,大盤大籃地往他屋裡端。最倒霉的是每天早上她還是得喝一碗黑藥湯子,瑞娘是鐵了心要把她整成終生不育才罷休啊!葉凝歡如今是連問都懶得問了,讓喝就喝,喝死算!

楚灝就著她的手飲了兩口,眼中挾了笑意說:「這兩天你的手勁兒見長啊,能一下端這麼些過來?」

葉凝歡調整著面皮,皮笑肉不笑地說:「我太魯鈍,不知殿下喜好,自然要多準備些才是。」

楚灝瞧著她,一本正經的點點頭:「鈍倒在其次,不過當真是很魯。」

葉凝歡臉上的肌肉直抖,仍強撐著那笑臉說:「一會兒飯要擺在哪兒?」

楚灝睨一眼四周道:「懶怠動,就在這兒吃。」

既懶怠動,那乾脆別吃了不是省事?葉凝歡咬牙,在這兒擺飯,又不知要折騰多少東西,一會兒這個一會兒那個。

她正想著,瑞娘打外頭進來,略福了一福道:「殿下,宮裡遣了樂安壽過來了。」

楚灝聽了有點不耐煩:「沒兩日怎麼又來了?說是什麼事嗎?」

瑞娘搖了搖頭:他只說捎了口信兒來,非要面稟。我說您歇下了,讓他先在樂思齋裡候著。」

楚灝道:「真是夠煩的,都這樣了還不讓消停。」

葉凝歡雙眼一亮,太好了,八成皇帝老子又給他找事來了。她低著頭,趁機想退出去。楚灝眼尖,直接叫她:「讓你走了嗎?」

葉凝歡反應也算快,馬上堆著笑說:「哪敢走啊?王爺要見客,所以想先把東西收拾一下。」

楚灝橫了葉凝歡一眼,沒理她,吩咐瑞娘道:「讓馮濤去叫陸霜凌進園來。」

這名字讓葉凝歡心下一陣揪緊,霜凌!她不由自主地手指輕顫,當初在水泊雲崖那一瞥,她看到他著官服。

他自是有大好前程,與她天上地下。但他仍當她是朋友的,在他用力將她拋下湖的一瞬間,她無比確定。

瑞娘應了一聲便出去了,楚灝見葉凝歡仍站在那裡發呆,問:「你想見他嗎?」

葉凝歡怔住,抬起頭來看著楚灝,半晌問:「可以嗎?」

楚灝見她眼中那毫不掩飾的期待,唇邊帶了一絲古怪的笑容:「我想去燕寧,但皇上不大願意,你說我該怎麼做,才能讓他放心讓我去呢?」

葉凝歡一愣,沒想到他竟突然轉了話題問到這裡去了。

前幾日他沒頭沒腦地說了一句他想去燕寧,又說了那四個殺手便是打燕寧來的,之後便一直養著,沒提這樁了。如今又舊事重提,看她的眼神還那麼怪,讓她心裡一陣亂跳。

葉凝歡小聲問:「皇上如今仍不知那些殺手所在吧?」

楚灝笑容更深,說:「你何不問得更直接些?比如,月影門的主人究竟是不是永成王?」

葉凝歡苦笑道:「連永成王也被蒙在鼓裡了吧?」

燕寧是盧松王的地方,月影門的高手可以準時出現在靜園,並非願意為朝廷效命,而是替盧松王效命。這位遠在燕寧的王爺,藏得可真深。

她抬頭看著楚灝:「殿下要去燕寧,給皇上的理由是什麼?」

楚灝說:「去找那個送了公主卻不肯回京覆命的永成王。前兩天,皇上收到了王祺的八百里加急,說公主已經安全抵達烏麗,但永成王在經過東藩的時候跑了。我雖尚未歸藩,但東六郡都是我的轄地,人這麼沒了,自然要去的。」

是得跑,永成王知道雅樂居被抄了,又牽扯出影月門,他會回來才怪。這正中皇上的下懷,他當然不願意讓楚灝去看了,萬一楚灝也跑了多麻煩?

葉凝歡瞥他一眼,楚灝斜睨著她,葉凝歡只得繼續皮笑肉不笑地說:「殿下這個理由提得合適,當下皇上應該也比較著急,不如殿下安了皇上的心,便可以順理成章了。」

做戲做全套,跟著永成王去的督護王祺是太后的娘家人,與王祥是堂兄弟。永成王跑了,王祺自然也脫不了責任。皇上的目的達到了,但不能牽涉太多,否則弄到王家人的頭上,太后跳了腳也難辦。派楚灝去才能安太后的心,到時也好堵群臣的口。只是皇上自己的小心思不好對人說,才會猶豫不定。

楚灝盯著她說:「如何安皇上的心?」

葉凝歡說:「給皇上一個可控的把柄,皇上就能放心,殿下必有去有回。」

楚灝笑了:「說得好,就這麼辦。去見霜凌吧。」

葉凝歡突然腦子一木,頓時有一種上當受騙的感覺。見霜凌跟這事有關係嗎?

她是過河卒子不能退,只能在貴人掌中粉身碎骨!但霜凌不一樣,拼了命當臥底,為的是以後可以走康莊大道,前程似錦。他究竟想的是什麼把柄,別是把霜凌也裹進來吧?

楚灝見葉凝歡的表情開始變得有些陰晴不定,心情大好。

葉凝歡抬了眼看著他,小心翼翼地指著自己:「把柄?」

楚灝樂了,陰陽怪氣地說:「真是冰雪聰明啊!」

葉凝歡一陣惡寒,楚灝說:「我能把你撈出來留在這裡,是為了皇上幫我隱瞞,所以你當然是我的把柄了,不過還不夠。」

葉凝歡明白了,調動自己皮肉盡量笑得可人疼,低聲說:「那你乾脆絕一點,給我個身份吧?納我為妾,皇上看你這般深情,自然就安心些。你跟影月門的殺手扯上關係,鬧出來低位不保,要靠皇上為你周全,當然不敢有異心了。」

楚灝搖頭說:「身份自然是要給的,不過還是不夠,得跟霜凌有點關係。」

葉凝歡跳起來了,果然中計了!

她氣憤,咬著牙說:「霜凌只是個侍衛,無親無故,就算我跟他拜把子當兄妹,皇上把我們全宰了也勒不到你!」

楚灝笑瞇瞇地說:「渾蛋樣兒果然又露出來了,你去見了霜凌就知道了。他在那個時候尚能騰出手來幫你一把,必不會瞞你的。」

葉凝歡愣了,看著他不明就裡。

楚灝的表情認真起來,說:「去見他吧。」看她一眼,又補充道:「不許時間太長,不然收拾你。」

葉凝歡想一腳踹他臉上!

仍是落晚亭,六角小亭,涓涓細流。週遭紅楓銀杏,紅烈金濃,殘陽如血,細風輕柔。葉凝歡拎著裙角,不顧儀態地一路狂奔。心是燙的,跳的何其的劇烈,熱切得一如此時的明艷景色。

不管怎麼樣,能見霜凌一面也是好的。

她看到他的身影,立在亭中。藍色官服,立紗帽,身如修竹,姿態從容。仍像以前那樣冷峻僵板,不苟言笑,那模樣在葉凝歡看來有說不出的挺拔俊朗。

霜凌看到她奔來的身影,板著的冰冷面容帶出細小的皸裂。她雀躍如燕,彷彿那關不住的光,霎時嘴角便上揚起弧度來。

看到她身後並未有人跟著,他的心更加激昂起來。

他躍出亭子,伸手向著她,卻在僅差一步之遙的時候,她生生地定住了身體,咧著嘴笑的沒心沒肺,睜圓了一雙眼睛直勾勾的瞧著他。

他被她那個樣子弄得愣了一下,上前一步戳她,咬牙:「葉凝歡,算你命大!」

他攥了她的手探她的脈息,這個關懷的動作讓葉凝歡心裡一暖,眼底便有些酸楚,笑著說:「沒事,這樣也好,以後省的胡思亂想。」

霜凌靜了一會兒,揚了眉鬆了口氣:「最近寒毒沒再犯嗎?脈象平順了很多呢。」

她捂頭只顧傻笑,看著他說:「是啊,一直都沒有犯。因為你上次給我的藥丸嘛,真的很管用。」

霜凌微微詫異:「真這麼有效?」

葉凝歡笑著連連點頭:「真高興啊,我們又見面了。」

霜凌一把拉住她:「王爺他……」

「樂安壽方才來了,跟他密談了一通,好像他要進宮去。」葉凝歡擺擺手說,「哎,難得見一面,說點高興的嘛!」

霜凌看著她,一陣心潮起伏。馮濤今天一早便匆匆至府把他叫進園來,到了卻得知王爺正在見樂安壽。

瑞娘卻把他帶來這裡,說是有人要見他。他心裡便一陣狂跳,直至如今見了真人,仍覺得有些不敢相信。

這般放手讓他們相見,卻無一人尾隨,難道說,王爺真的改變了主意,想讓她……當初他求王爺的時候,王爺明明怒火沖天,差點把他抽死啊!

霜凌這麼想著,瞧葉凝歡的表情不由得帶了幾分不自然,便鬆了她的袖子偏了頭道:「我知道,我是問你他如何會讓你來見我!他沒跟你說什麼嗎?」

「說啦。」葉凝歡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他,那眼神放肆得讓霜凌的臉皮都開始微微泛紅。

「你……你看什麼?」霜凌突然結巴起來,伸手摸摸下巴。

「呵呵。」她打量著他的衣著,「進行務屬了,幾品官?」

現在也明白他當初為什麼總讓她找後路,原來他是潛於永成王府的探子。他早知永成王有不臣之心,怕她受累,所以總是勸她。只可惜,自己明白得太晚……見了他很是欣喜,也覺得澀然。

以前可以無所忌憚地跟他開玩笑,給他下藥,騙他的錢偷他的酒,以後,怕是沒有這種機會了。

霜凌一口噎住,拉過她的右手,看著她掌上的傷痕,若有似無地拂過,讓葉凝歡有些癢。

他過了一會兒卻回答了:「廷尉,六品。」

她笑了:「真好。」

他一時不知該說些什麼,鬆開她的手說:「瞧你現在瘦的跟鬼似的。」

她接著笑著說:「我又沒有祝姑娘服侍。」

都這個時候還有心思開玩笑,霜凌無奈了,看著她說:「你,以後願意跟著我嗎?」他有點不自然,頓了頓又說:「我的意思是……我們……」

葉凝歡反應過來,眼睛睜圓說:「你當真要跟我扯上關係,一起做東臨王交給皇上的把柄?真要跟我拜把子?我不明白,咱倆就算拴一起兒有那麼大價值嗎?皇上這樣就能放心讓他去燕寧了?」

霜凌覺得渾身的血液都霎時停止流動似的,看著她的表情變得極其的古怪,半晌,有些不敢相信的問:「你說什麼?」

葉凝歡一迭連聲地說:「他要去燕寧,你不知道嗎?他要去找逃跑的永成王,但皇上不願意放他。他故意對著皇上擺出對我深情款款的樣兒,求皇上幫忙,而且還要給我一個身份,進個潛邸什麼的。這些我都想得通,但他還要拴上你。你究竟什麼來路?」

霜凌霎時呆住了。潛邸!楚灝那廝,根本是要綁著她,把她的最後一滴血也搾乾淨!他怔怔地看著她,眼中帶出一絲葉凝歡瞧不懂的痛楚和憤怒。

葉凝歡嚇了一跳,腳步退得更明顯了些,乾笑著:「沒事,你不想說也沒關係的,是我有點衝動了。」

霜凌突然上前,抓著她的肩一通猛搖,表情表情變得有些猙獰:「葉凝歡,你這個大白癡!幹什麼要答應他來見我?他是什麼人,他怎麼可能要你當……」

看到她眸中閃過一絲痛楚,他突然止住話頭,搖頭道:「對不起,對不起,我並不是那個意思。」

葉凝歡擺手:「沒事沒事,我都明白的。」

霜凌看著她,咬牙:「既然知道,為什麼還答應。你真的不怕死嗎?」

葉凝歡說:「當然怕,但不答應馬上就會死,答應了還有個緩。從我給那個顧靖南上酒開始……我現在沒有辦法。」

霜凌頹然鬆了手。是啊,他為什麼沒想到這一點呢?其實,一直胡思亂想、不著邊際的人是他啊!

葉凝歡看著他:「但我不想連累你,不管你是什麼來路都好。」

「我明白,當初我想幫你逃走,你沒有答應。」霜凌露出一絲悲傷,「我當時該直接把你帶走的,管那許多幹什麼?是我太軟弱了。」

「才不是,你是好人,不該被我連累的。」葉凝歡露出笑容,「我出來就是想見見你。」

她拍拍他的肩,一副豪爽的樣子:「很英俊嘛,這身官服真不錯!」

他怔怔的看著她許久,像是要把她烙在心裡那般,突然揉了揉她的頭髮:「算了,你至少以後還有個兄弟在外幫襯。總不會看著你死!」

她不由得後退了兩步,嚇著一般看著他,眼圈有些泛潮:「不……」

霜凌也覺得有些澀然,心中是霜雪紅梅,冷徹亦也有暖,卻是笑了:「五歲之後,心中本再無掛礙。不過如今……也算是好。就算東臨王是成心要這樣做,我心裡也願意。」

她噤口,看著他:「五歲……」她被賣入永誠王府的時候,也是五歲呢!

看葉凝歡圓睜的表情,他笑著摸了摸她的頭髮:「你不是問我的來路嗎?對不起,瞞了你這麼久。我在永誠王身邊的確是為了搜集證據……但我接近你可絕對不是因為這些。」

她連連點頭:「確切的說,你並沒有刻意接近我。當初,也是永成王要你耍刀給我看的。」

霜凌的表情有些複雜難辨,他說:「我父親陸玄,在開明朝的時候是宣律院院司。他與十皇子楚淆往來過密,捲入奪嫡之亂中,十皇子被先帝幽禁,後被先帝賜死。我父親也被牽連,貶王星平州……」

葉凝歡默然,能想像得到,這是一場豪賭。開明年間,諸皇子相爭的戲碼就沒怎麼停過,開始是太子跟顧皇后的兩個兒子爭,太子一死,大家一起爭。朝中大臣自然要選擇隊伍,站對了,以後就平步青雲,錯了,當然不止傾家蕩產了。

霜凌接著說:「往星平州的路上,便有刑獄司的來執殺令……我父親才知道,因為朝中有人彈劾,令先帝改變了主意不想再放過陸家,遂遣精護前來,就地宣旨,按冊子點人頭正法!當時我五歲,父親和三個哥哥死在我眼前……我母親拚命把我往河裡推,我記得她說,寧可淹死也好歹有個全屍……那條河都是紅的……」

五歲,跟葉凝歡入永誠王府的年紀一樣,但他所見的血腥場面,必然刻骨錐心,此生難忘。

霜凌說到這裡的時候,微微閉了眼睛,似是不忍再述。

葉凝歡心下慟愧,說:「對不起,我不該問你……」

他緩了緩,搖搖頭說:「沒事,已經過去好多年了。不過我沒淹死,是瑞姑姑把我救了。呃,當時她是跟在王皇后身邊的。皇后往拂台寺進香還願,在漁溪一帶發現了我,瑞姑姑把我給撿回去了……皇后知道我的身份,念及我爹,遂將我掩藏了下來。」

葉凝歡一愣,王太后與陸家有舊交嗎?如何敢藏匿陸氏餘孤?不過她也未打斷霜凌,只聽他繼續說:「我就此在拂台寺住下,兩年以後,才認識了東臨王。他當時因體弱,被先帝送到拂台寺調養。我知道他是先帝幼子,總想殺他給我爹娘報仇,但我偏又是皇后所救……」

小小年紀,便有這種愛恨煎熬啊。父債子償嘛,但偏人家的娘又是救命恩人,真是為難啊!楚灝幼年居然在拂台寺待過,完全沒聽人提及過啊。難怪他多才多藝還江湖經驗豐富,原來跟大和尚學的。

葉凝歡說:「你可以中和一下,不殺他,但揍揍他就算報仇了。」當時霜凌應該已經七歲了,楚灝才是個四歲的奶娃,收拾他還是很容易的。

霜凌居然點了點頭:「我當時也是這麼想的。」他歎了口氣,不無遺憾地說,「但他身邊有瑞娘,瑞娘也是個高手。還有一大堆人伺候,外加拂台寺方丈靈覺也時常在他身邊,想揍他太難了。」

葉凝歡搖頭:「笨哪,小孩對小孩,大家一定對你防範不嚴。拿個糖豆誆出來打一頓嘛!當時你七歲,他才四歲。拼發育戰鬥力就比他強多了,況且他還是個病歪歪的嬌寶寶,只消一轉眼的工夫,就能把他摁趴下。」

霜凌帶出了笑意:「你巴不得當時也在,狠揍他一頓吧?」

葉凝歡默默地伸了伸手,示意他繼續說。

霜凌笑笑又說:「我跟著他在拂台寺待了幾年,那裡山明水秀也沒那麼多爾虞我詐。我們皆是年幼,也不知是因那是佛門淨地,還是因他在的緣故,倒讓我心中那錐心刺骨淡泊了許多。後來他要回京,是我要跟著的,我希望他能幫我……我們陸家是亂臣賊子,我不想就這樣不明不白一輩子,每天晚上做夢都能看到我家裡人血淋淋地站在我面前……」

葉凝歡說:「他幫你了嗎?」

霜凌點頭,眼神變得悠遠:「幫了,章合三年,藉著平南三郡那樁事,東臨王向皇上重提了諸皇子的舊事,讓皇上推行宗室睦族的政策,撫平開明朝時期的宗族傷害。諸皇子的一些親黨後人,也因此得到了恩赦,當中就有我們陸家。雖逝者已矣,但我父親一輩子重聲名,他至死還在喊冤……我想他此時也能瞑目了。」

霜凌接著說:「當時我已經秘密加入暗局,且成功進入永成王府。這輩子的最大心願他已經替我達成,陸家就我一個了,自然更沒什麼後顧之憂……公主的事情之後,我的身份暴露,王爺便讓我見了光,將之前陸家的一些祖產也都還給了我……」

葉凝歡笑著安慰他:「你父親是文官,到了你這裡棄文從武了。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吧,人總是要向前看的。陸家至少還保住了你這根獨苗苗,將來開枝散葉多生幾個,繼續發憤圖強,官兒沒準兒做得比你爹還大,振興陸家指日可待!」

霜凌看了她半晌,說:「這件事牽涉眾多,我得以保命是靠太后。所以東臨王說,與我牽扯上,才算是真正地交與皇上把柄。」

葉凝歡點點頭:「我明白了,陸家得以延續香火,是靠太后。而太后當時那樣做,卻是有違先帝的旨意。所以他要我跟你扯上關係,才能讓皇上放心。」

霜凌笑笑:「怕嗎?」

她愣了:「我?」突然笑笑說:「我可是影月門的殺手,你怕嗎?」

霜凌笑了:「總算有個妹妹,歡喜還不夠呢。一個人,太孤單!」

她鄭重其事地點頭,看著他笑眼微微。她一直想要自由,嚮往那天寬地廣的自由,只有那樣她才能盡展真心,而貴人圈裡沒有真心。

但現在她不需要了,有沒有自由都不重要了。她有一份牽掛,也有一份真心。看到霜凌就覺得安全,有他在就什麼都不怕,可以與他無所顧忌地說心事,可以對著他展現自己的真性情。

這份情感的寄托,她總算找到了,畢竟親情也是情。

楚灝固然是利用他們,但也無妨。他們一直都孤苦無依,以後可以兄妹相稱,很歡喜。

霜凌的表情帶出一絲古怪:「永成王八成在燕寧,你到時見了他……不會……」

葉凝歡噗的一聲,差點飛他一臉唾沫,想踢腳去踹他,一想他剛才說了悲慘往事,生生忍住,拍他:「我被整的還不夠嗎?又沒瘋!打趣一個將死之人有意思嗎?」

他一把握住她的左手,眼睛又投向她的右手掌,低聲說:「誰說你是將死之人?只消我在一日,斷不會讓你輕易斷送了小命。」

她縮了手,笑顏如花:「我自然知道的。」

霜凌抬起頭說:「這樣還能笑逐顏開的,真服了你了,其實我剛才心情挺低落,你啊……」

她說:「難道要互比悲慘,然後抱頭痛哭一場嗎?不要了吧,好一天歹一天,不好不壞又一天。已經這樣了,咱們是胳膊擰不過大腿啊。我是不打算在哭哭啼啼了。」

他又說:「我很懷念以前的日子。」

她搖頭,「別,這件事可不是嘴上說說就完了的。官場我也不太懂,不過跟貴人打交道還不都一樣?你別老擺張臭臉。對著大官兒做小伏低什麼的也無礙,反正奔前程嘛。對啦對啦,該有人給你提親了吧?你看不上祝姑娘,現在你也當官了,可以選一個性格好的大家閨秀,好好過日子吧。」

葉凝歡絮絮叨叨地說了半天,只是不想再讓自己感慨傷懷。她是真心為霜凌高興,是真心希望他能過好日子。

霜凌有點堵心,把手輕輕放在她的頭頂。她看著他的表情,無所謂地笑著:「你不要為我擔心,當下我還有用,不會有事的。」

霜凌看著她:「然後呢,你想過嗎?」

葉凝歡沒說話,歎了口氣,表情有些迷惘。

皇上已經接到快報,永成王送完公主就跑掉了,皇上自然要查訪一陣,接下來再做些表面收尾工作。不管怎麼樣,永成王這駐留之位是保不住了,怕是日後連宗室的身份也難保。

東臨王借他們達到了目的,去了他想去的燕寧;皇上也借他們達到了目的,相信東臨王不會去而不返。

再之後呢?她怕是沒用了,不過她不可能再像之前那樣逃跑,因為不能連累了霜凌,至少霜凌還是有用的。

兩人一時都沒再說話,霜凌看著她的神情,輕聲說:「若真去的話,我會跟你們一起去的。」

他艱澀的笑了笑又說:「你也別再拗著,若一切順利,我想他應該會……」

看著葉凝歡出神的樣子,他突然噤了口,自嘲般笑笑,拍拍她的肩故作輕鬆地岔開話題:「行刺的事情已經結束,那個敢捅東臨王一刀的月影門刺客已經被正法了。」

葉凝歡搖了搖頭,微瞇了眼睛說:「我不是怕這個,這場貴人相爭的局,我們不過是過河的卒。誰會在乎刺客的名姓?他們也自然會尋個死囚斬了堵嘴。我是覺得,你還是不要認我這個妹妹比較好,省的以後麻煩。」

霜凌看著葉凝歡的表情,明白了她的意思,挑了眉毛說:「那還有什麼分別?他現在放你來見我,就是坐實了你我的情分。你不答應也沒有關係,由他去編更昏天胡地了。到時你敢在燕寧跑,照樣把我一鍋燴。」

該死的楚灝,利用她想見霜凌的心情,利用了老實巴交且不會對她隱瞞身份的霜凌,實打實地見證了他們的情誼。

到時她再跑,他就直接拿霜凌開刀,不管是不是霜凌幫的都一樣!

霜凌倒是笑得很輕鬆:「我也算是與東臨王一起長大的,卻對他的脾性至今捉摸不透。不過有一點我很確定,他並不是一個無情的人。權謀殺伐,哪朝都是一樣的。能天生富貴自然是命,能否周旋其中,就看各人的本事了。你我都是他手中的棋子,我並不介意。一旦無用之時,便是一道死了,也算是無憾。」

他用力地握了一下她的肩:「葉凝歡,你這個妹妹,我是認定了!」

葉凝歡將手放在肩上,用力回握了一下他的手,抬頭看看天色:「晚了,我得回了,你今天會住在這裡嗎?」

他點頭:「我住在南門口那裡,等王爺回來。」

她說:「嗯,那我先回了,怕一會兒瑞姑姑再罵我。」說著,她吐吐舌頭笑著衝他擺擺手,不在流連,沿著來路小跑著去了。

陸霜凌看著她的背影,像是他抓也抓不住的一縷煙,就這樣隱沒在林徑間。若當初決絕一些,帶了她去,就算亡命天涯也快活。還是他太軟弱!

葉凝歡未出林徑,便看到瑞娘急匆匆地領了人往這邊尋來,瑞娘見了她,兩步躥過來,一把拉住道:「快走,宮裡派人來接你。」

「什麼?」葉凝歡愣了,心裡突跳,腳步不由得更慢了起來。

「怕什麼,真要殺你早一刀剁了。別誤了時辰,快點。」瑞娘皺了眉頭,強拽著她加快了步伐。

葉凝歡跟著她一溜小跑,忙說:「我不是怕這個,只是想知道是什麼事。」

「八成是提了你的事,太后要見了。」瑞娘催她,「車已經在候著了,快點吧。」

葉凝歡心裡一驚,這麼快?

這楚灝是怕她反口不聽話,非逼著她在太后面前撒個彌天大謊才乾休嗎?當真這麼急要讓皇上瞧瞧,他究竟有多情深似海嗎?她有多莽他不是最清楚嗎?好歹也跟她串串詞吧!

寥花台外已經候著駕青蓬小車,馮濤陪著兩個藍衣太監在說話,看起來是熟識的。瑞娘扯了葉凝歡過去,其中一個年長的太監向前踱了兩步,上下打量一番葉凝歡,這才不緊不慢地撩了撩拂塵微施了禮道:「奉皇太后口諭,著葉姑娘入宮見駕。姑娘這便與咱家去吧。」

說著,令同來的太監放下腳凳,打了簾讓葉凝歡上車。

葉凝歡心裡發緊,看了一眼瑞娘。瑞娘無奈,只得撐了臂讓葉凝歡先上車,臨行前低聲道:「一會兒你警醒著些,小心回話。」

葉凝歡輕輕點了點頭,便上了車坐下。剛一坐穩,便感覺身下一動,車裡緩緩前行。

葉凝歡鬧不清楚太后究竟知不知道楚灝與皇上之間的小算盤。太后不可能什麼都不知道,但從顧家婚事上看,好像還跟這兩個兒子的想法有點偏差。要是這樣的話,這次進宮真有點麻煩。

五月獻藝,太后和一幫貴婦是見過她的,知道她是從雅樂居出來的舞姬。而且因為舞跳得好,太后還特地叫她們上前賞了東西。

如今已經過了四個來月,葉凝歡不確定太后對她有沒有印象,若太后真問及她的出身,她該怎麼回?

這種隨時隨地都會冒出意外的日子,真是讓葉凝歡應接不暇。馬車輕快,卻是也跑了一個時辰。直至聽著外頭街市喧囂,車速也明顯慢了下來,之後似是拐了幾彎,便又至一清淨所在,葉凝歡知道是近了皇城禁地了。

馬兒輕嘶一聲,穩穩停下。葉凝歡下了車,卻見是條寬展的街道,有侍衛列隊遊走。正面是高高的宮牆,兩邊各有一個殿門,朱漆明艷,黃金琉璃瓦。

葉凝歡愣神間,有幾個太監撩著佛塵跑來,為首的一個笑著向那個年長的太監作個揖:「呦,李公公,您出宮辦事去了?」

「這不是張公公嗎?怎麼你跑到這西華里當差來了?」那李公公笑著回禮,很是熟稔的樣子。

西華里?這裡是連接桓永禁宮和西苑瑞映台的夾道。東邊階門進去就是禁宮中央空場,西邊階門進去就是瑞映台。

「可不,如今太后在瑞映台住著,都得警醒著些啊。」張公公笑著,眼睛不住地打量葉凝歡,卻沒多問。李公公一抖佛塵便在前引路,葉凝歡忙跟著他前行。

這瑞映台是位於桓永禁宮西側的禁苑,都得不是一般二般,大內的上馭司、蓄珍司、聚寶齋都在這裡。

太后不喜宮中憋悶,隔三差五都會住在這兒。宮女、太監本來就多,加之中秋剛過不久,此時更是三步一禁,五步一崗。

打瑞映台東角門進去,繞過盤龍壁,幽徑輾轉一段之後,眼前便豁然開朗。雖說已經天黑,但燈光點點,與月爭輝。靜海目不及覽,兩岸垂柳茵茵。中央水台闊道,直通湖中一方殿閣,兩邊玉橋蜿蜒,直至兩岸。正北山景秀麗,聳起一座玲瓏塔,觸目皆是龍盤鳳舞,可謂千萬繁華皆在一園之中。

葉凝歡跟著李公公沿湖兜轉,一路穿花渡葉,彎彎繞繞。這位李公公步履甚是矯健,跟練過輕功似的。走得又輕又快。最強悍的是姿態拿捏得還極好,略躬著身保持著一副極為端肅有禮的模樣,葉凝歡實在佩服至極。

眼瞅著進入一片宮落群,側目一看,因著這裡地勢高,靜海一隅湖光山色盡覽。

葉凝歡跟著李公公進去,穿過前殿,便看到一幢足有三層高的重簷樓閣,中間庭院依次列著宮女、太監,宮簷下施以斗拱,梁枋飾以彩畫。五福捧壽裙板隔扇門,步步錦支摘窗。葉凝歡瞥了一眼,明間正中設地平寶座、屏風、香兒、宮扇,上懸「海悅山寧」匾。

這般一掃,葉凝歡頓時有些緊張,暗吞了口口水,見李公公止了步,忙跟著大氣不敢出地立在門口等傳。

一會兒工夫,有一個藍衣太監出來,衝她招手。葉凝歡低頭跟著進去,隨著往東側一繞,過了花梨木透雕喜鵲登梅落地罩。垂頭只盯著黑色大理石地板,香氣氤氳,掃見不少腿,也不知有多少人侍立在側,卻是寂寂無聲。

近了臨窗的大塌,聽得太監道:「太后,這便是葉凝歡了。」

太后輕嗯了一聲,擺了擺手,太監很有眼色,領了宮人皆下去了。

葉凝歡不敢亂看,忙跪倒在地:「奴婢葉凝歡見過太后,恭祝太后玉體金安。」

「抬起頭來。」聲音有些緩沉,卻挺和氣。

葉凝歡抬起臉,眼仍老老實實地垂視,不過眼角的餘光晙到太后歪在榻上,穿著深藍色萬字團壽圖樣寬袖層裙,周圍的人已經退個乾淨,只在她身後不遠立著一個藍衣的老太監。

王太后中等身材,橢圓臉蛋,綰著寶花髻,頭上不過簡單的幾隻簪,但那雍容貴氣是掩也掩不住的。

歲已經年過半百,卻比實際年齡顯得年輕了許多,看起來像四十來歲的模樣,保養地甚好。那暴露女性年齡的脖子啊、手啊什麼的,基本上都無垂老之態。

她面上只是淡淡的狀,眉目清晰,特別是那雙眼睛,眼線有如濃繪,一看就知道跟楚灝是娘兒倆。

不過太后的嘴形跟楚灝不太像,她嘴唇生的很豐潤,給人一種很溫和的感覺,不想楚灝長了一副寡恩薄倖相。

邊上陪著的正是楚灝,背向著她,瞧不清楚神情,可以看到他絳紫色琉金的襟擺和黑色纏花的靴筒。

王太后放下手裡的纏枝梅花薄胎杯子,掀了眼皮上下打量了葉凝歡一番,笑了笑說:「看著倒是乖巧可人疼的,難怪雁行對你上心。」

葉凝歡聽著這意思,一時也吃不準她到底知不知道自己的底細。又怕太后瞧出什麼端倪,只顧低頭裝惶恐相,馬屁也得照拍:「奴婢草芥之人,能有幸服侍十九殿下,實乃幾世修來的福氣。」

太后笑了笑,又問:「今年多大了,哪裡人?怎麼便來了京城?」

葉凝歡一聽,心下明白了大半。她跪在地上,低著頭,開始天花亂墜。除了籍貫、年紀之外,一律胡編。什麼家裡人口少,沒得著業田。她爹在安陽開了個燈籠鋪,她娘在家做紡織。本來日子過得挺好,但爹娘去得早。十年前,托了鄉人帶她上京投親,結果得知親戚家逢巨變,無從追尋,無奈之下,只得跟著鄉人過活,靠漿洗縫補為生……她都不敢看楚灝,不知道他此時是什麼表情。

太后大半晌沒說話,一副聽得很認真的樣子。他們都是貴人,也不可能體會得到這種民間疾苦。楚氏在前朝割據一方為王,雖沒稱帝,估計也跟皇帝差不多了。王氏那時就跟著楚氏享高官厚爵,沒什麼機會跟百姓接觸。

再微服私訪,不過是看個皮相,骨子裡的辛酸痛楚,那時誰嘗過誰知道。當然她也不能說的太疾苦,那樣就有罵朝廷的嫌疑了。

先帝在位四十來年,可以說是勵精圖治前朝大齊中後期混亂不堪,連年戰火令大片田地荒廢,百姓流離,所說易子而食的事屢見不鮮。

先帝稱帝以後,鼓勵農耕,令州郡登籍造冊,集田而分。這樣一來,百姓有田可種自然不生背離之心。百姓安居,心自向朝,錦泰國事漸穩,荒田重墾,荒山復茂。

也真是因此,開明六年曾有前朝宗室劉慕陽於滄河一帶作亂,但因得不到當地百姓的響應,拉桿子起事沒一個月就給鎮壓了。

君為舟,民為水,可載可覆。

葉凝歡編的這些「經歷」,當然不可能讓貴人感同身受。但他們一定會做做姿態,隨便聽一聽,權當個新鮮趣聞解悶兒。

太后聽完後半晌才說:「你靠漿洗縫補為生?我瞧你細皮嫩肉的,倒像個嬌養深閨的小姐呢。」

葉凝歡低頭繼續拍馬屁:「奴婢是得殿下恩澤護佑,無異脫胎換骨。」

聽到楚灝撂杯子的聲音,估計他是喝不下去了。王太后出了一會兒神,緩緩問:「你是何時入得靜園?經由何人引薦?」

果然太后對她沒什麼印象,但這個問題很難回答。

其一,她不知道楚灝跟太后說了什麼,但她說的必須要讓他滿意,就是得跟霜凌扯上,不然壞他的事,她必死的難看。其二,不能說是被人引薦的。京裡貴人她雖然知道的多,但認識的除了永成王就是楚灝了,現在斷不能跟永成王扯上任何關係,她也不能胡編一位出來。三則更不能說是楚灝主動招惹她,太后疼愛楚灝,雖說他記錄不良,但若揭他的短,太后必覺得是她媚主,定對她印象極差。

如何才能說得自然又得跟霜凌扯上關係呢?最好還是讓太后不能去找霜凌對質,要不然萬一太后直接把霜凌加來問一遍,兩人說得不符就傻了。想來想去都不合適,真是麻煩死了。她也沒有時間想太久,否則太后會生疑。腦子飛速運轉,突然靈光一閃,她一咬牙說:「奴婢於六月二十八往楓悅山那兒去送漿洗,不料有人械鬥。奴婢逃之不及被流劍刺中,險些喪命。卻不承想,因禍得福,被殿下所救,更因此尋到失散多年的親戚!」

太后愣了一下,表情瞬間變了又變,盯著她道:「失散多年的親戚?你來京投親,原來要投哪家?」

葉凝歡低頭道:「陸霜凌是我表兄,我姓陸,閨名言。」

太后怔了半晌,眼神有些悠長。許久微微牽起笑容,低語:「你是陸玄的外甥女?多年不見竟能相遇,天下怎麼會有這般巧事?」

葉凝歡她偷偷瞄了一眼太后的神情,雖然太后一副出神認真的樣子,但葉凝歡只覺她是壓根兒不信這套說辭。但既然不信,為何還要遞給她這樣的話柄?

葉凝歡心裡亂轉,如今編到這裡已經不得不繼續。她打蛇隨棍上,伏在地上說:「奴婢句句屬實,不敢欺瞞太后。」

太后良久沒有開口,似是陷入到回憶中去,許久喃喃道:「十九年了……已經過去十九年了呢。」

葉凝歡頭也不敢抬,太后跟陸家的淵源的確是相當的深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