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 章
漣波謀月夜

八月中秋,月若銀盤,是闔家團圓之期。北地菊花黃,南方桂飄香,處處歡歌,民居豪院,皆是笑語不絕。

中秋節帶給葉凝歡的記憶,如今回想都成了哀傷。

永成王曾待她極好,好到讓她有了癡心妄想。永成王曾對著明月對她說,她是他眼中最好的,就像天上的明月,縱群星閃爍,卻都不及她。她身份卑微,卻被他以明月相論。她願為他舞若月中仙,哪怕要為之忍受蝕骨之痛。

於是,四年前,她承受了那苦楚,成就了那支月蝕。中秋佳節,她翩舞如仙。他歎為觀止,撫掌開懷。她回去之後,嘔了一整碗的血。

之後,她的身體漸漸虛敗,他得知之後,尋醫問藥好不體貼。

雖然第二年的中秋她病得很嚴重,沒能再為他跳舞,不過他還是派人千里飛騎,為她帶來家鄉安陽的特產酥仁月餅。

她對安陽早無記憶,亦不喜歡吃酥仁月餅,只是這份心意太刻骨,她捧著月餅彷彿看到他的笑臉。胃滯難開,她仍堅持著全吃完了。儘管吃完之後,她又高熱不退,但她很歡樂!

在之後……在之後就開始練《四波旋飛》,永成王不想要她了,要把她送人了。

今天是八月十六追月之夜,昨天宮中祭月,兩宴同開,楚灝自然是要進宮相陪。

而今天,是楚灝請他未來老丈人的日子。

早幾天起,瑞娘便忙著打發人準備水泊雲崖那裡的閣樓,吩咐廚房準備當晚所用的酒飯。各人皆忙各自的,除了葉凝歡之外。

不過冬英仍沒忘記天天給她一碗黑藥湯子,葉凝歡實在憋不住,端著藥碗說:「當初我沒飯吃,餓的受不了,直當多添點東西。現在這半月一直很早起喝這個,真沒什麼必要了吧?喝了這麼久了,我估計我可以終生不……」當著黃花大閨女冬英的面,實在不好意思把那個「育」字說出來,她訕訕笑著對她擠眉弄眼,試圖讓她明白。

冬英對她的鬼臉視而不見,說:「這是瑞娘姑姑吩咐的,務必讓你每日早上喝一碗。總歸對你是沒有壞處的,你就喝了吧。」

也凝歡無可奈何,只得在她炯炯目光之下喝掉。無所謂了,身為禮物,到哪兒都沒資格生孩子的,不管跟誰都一樣,這就是她的分內事。反而這副身子骨已經爛的不是一星半點,不在乎這一樁了。

這半個月她已經盡量乖順,雖說楚灝沒吩咐,她閒時也會主動練練身段,當下走一步算一步,聽話一點,她的日子也能好過點。

逃跑這個念頭仍是有的,不過上次借水遁了之後,園內沒了其他的美人,她這個目標一下子明顯了起來。

再想故技重施也不容易,但是……終究是不甘心哪!

冬英正在幫她理狀,之前七月裡練手,導致她瘦了好些。不過脂粉添色,看起來仍是明艷照人。這身皮囊,是貴人眼中唯一的利用價值。她略抖了抖那層疊翻花的紗袖,彷彿想揮去那些愁煩。

她瞧著鏡中的自己,額間點綴碎晶拼花,閃閃爍爍,似比眼睛更光彩些。

冬英看她一臉漠然,暗歎了口氣,安慰道:「此次顧大人來,王爺並沒有吩咐姑娘獻藝,只管在側伺候便是。姑娘也無須擔擾,我想著,應該不會讓您跟了去的」

葉凝歡笑笑,仍是無所謂的態度:「只是在側伺候?豈不虧了這身貴重的衣裳?」

軟冰綃,若雲似霞,輕軟薄如蟬翼卻不透,得多少織工巧匠才能織得一匹,又得多少巧縫細裁才能得這身衣裳?就憑她,哪配穿這等質料?

冬英沒再說話,只輕輕拂了一下她的髮。葉凝歡亦不再開口,心情變得有些奇怪。此時唯覺遺憾的,竟是這月餘來一直挨餓。

水泊雲崖是一處位於湖心的建築群。主建築是一座四面樓,名為雙輝樓。月光流水,兩相輝映,名副其實。這處景觀建於前朝,樓閣之間拱橋相連,飛腳連簷,外圍繞寬展水台,盡顯玲瓏俊逸之風。

十五的月亮十六圓,月如銀盤,樓閣四周,各式秋花點綴。紗垂幔挽,笙樂飄飄,銀光流瀉入水面,只覺得波光搖曳,景醉人魂。

葉凝歡沿著長長的浮台橋往中央走。沿途侍衛林立,她的腳步有點虛浮,還好穿的是廣袖綴絲百疊裾,衣服十分繁冗,足以掩飾她小小的踉蹌。

層層疊疊的裙擺,輕動一下,有如花葉。頭髮綰雙環,額間輕綴花晶。環珮叮噹,縱兩側立的侍衛訓練有素,也不免要多看兩眼。

葉凝歡在這裡也待了幾個月,不過這水泊雲崖的夜景倒也是頭一次看見。她不由得看著光閃瀲灩的水面,有種想直接跳下去的衝動。

當然沒法這麼做,三步一崗,五步一哨,豈由得她說死便死?

直接由人引著上了二樓觀月台,楚灝正端坐當中。他一身深紫若黑的銀繡開襟袍,系黑絲紫玉帶。頭髮四股繞結,自當中掏出一縷甩在身後,未束冠,而是以同色絲帶繞繫住,兩側帶穗直垂至腰。輪廓精緻如繪,一雙眼黑漆若夜,瞳心閃如碎星。

坐在他下首著深藍綴黑絲袍的中年人,必然是那武寧侯顧靖南了。顧靖南五官端正,身體有些微發福,鬍子修的相當齊整。他有一雙笑眼,看起來很是很氣的樣子。

邊上團團侍立著執扇、盂、盤等各物的侍女,桌側還有隨侍的僕人。

葉凝歡趨步上前,伏地跪拜。她這身衣裳很是扎眼,顧靖南饒有興致地瞧著她,笑著向楚灝道:「都說靜園裡美女如雲,果然不假。這一位,不知王爺打哪裡尋來的?」

楚灝說:「正遙那兒的,五月裡在宮中獻藝,皇上賞了我。今兒也沒外人,叫出來添酒湊個趣。」

說著,他叫葉凝歡道:「還不去給大人添酒?」

葉凝歡應了一聲,緩緩起了身,強擠出一臉笑向著顧靖南,執了壺注滿他面前的薄胎纏枝杯。

顧靖南伸手接過,卻是刻意避開她的手指。

葉凝歡並未忽略他面上稍縱即逝的僵意,微微覺得有些詫異。不過心裡卻又幾分歡喜,瞧他這意思,明顯是瞧不上她的。

硬塞自然達不到送禮的目的了,若他不開口向楚灝討的話,那葉凝歡也用不著潑命再搏一把,樂得繼續賴在這裡一段日子。

顧靖南微微瞇了眼,看了一眼她,葉凝歡忙低了頭做嬌羞狀,生怕自己心裡的小算盤讓顧老頭看穿了去。

聽得他輕笑:「原來是打雅樂居出來的?當時宮中那《四波旋飛》,太后甚贊。拙荊有幸陪觀,回去還與我說了好幾日呢。」

楚灝說:「大人也喜歡歌舞嗎?那敢情好。正遙臨行前,倒是又給我送了幾個,今天就讓她們來給你演示演示如何?」

顧靖南一怔,別說顧靖南了,連葉凝歡也愣了。什麼時候送的?她怎麼沒見過?

楚灝也不待顧靖南再問,拍了拍手。

樂聲一轉,弦絲添音,竟是四波起奏之曲。樓台上眾人不由得靜了氣,那顧靖南的表情一緊,看著楚灝,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

葉凝歡聆睜間,就覺一陣眼花繚亂,四道影子有如嫦娥奔月般飛旋而來。

月在當空,四人挾帶掠舞,層訣翩飛,只是一瞬,便奪了所有人的目光!

葉凝歡驚呆,當真是《四波旋飛》。那抖帶擰腰、踏步旋轉,無不如奔月凌波般動人。她越看越驚,右手不由自主地抖起來,生生連壺都快執不住。

這四個人,固然是明眸皓齒,粉面桃腮,顧盼之間風情萬種。但她從來沒見過!她在雅樂居十二年,根本沒見過!

《四波旋飛》之所以絕倫,是因為外人不可能練出來。那是武舞相合的結果,是糅合了影月門的招式與舞者的身段,那是不可能外露的舞蹈。

這四個人,葉凝歡從未見過,這說明她們根本不是來自雅樂居。她們能習得這樣的本領,只有一種可能:她們是影月門的高手。

刀影現,人不見。影月流光,去無痕!

影月門是永成王蓄養的殺手,什麼時候跑到楚灝這裡來了?

葉凝歡不由自主地看那兩人,顧靖南的表情越來越難看,彷彿看到了最不想看的東西。楚灝的表情也變得有些陰晴不定,他薄唇微牽,似是在笑,但雙眼漆黑,哪裡有半分笑意。

葉凝歡心裡咯登一下,腦中電光石火。楚灝的意圖,不是拿她做禮物來讓顧靖南改變主意,他要借永成王的手一勞永逸!

葉凝歡渾身一緊,要是那樣的話,由她添的酒,一定有問題。

她這般一想,不由自主地看著顧靖南手中的杯子,琥珀色的酒漿,在她眼中似盤了一條蛇!

完蛋了,宴無好宴,沒想到糟到這個地步!她是雅樂居得人,卻借了靜園的地方向顧靖南下了毒,那四個高手一會兒動起來,顧靖南會死的很痛快。

而她,就是陪葬!

她心狂跳間,腳已經不由自主地微微退遠了兩步,當下不博也得博了。樂聲已經至高亢處,明月當空,水波折影。舞蹈也到了最熱烈的部分,一幫人都看得如癡如醉。恰在此時,其中一個舞者已經有如嫦娥奔月,舒展著身體飄蕩飛舞而起。

顧靖南不由自主地站起身來,他身子一抖,腿開始發軟,竟站不住般踉蹌了兩步。他一軟便反應過來,伸手便來揪邊上的葉凝歡,雙眼帶出戾色:「這酒……你竟然……」

預感如此之快變成了現實,葉凝歡頓時哆了毛,後退的速度更快了幾分。那藥勁極猛。顧靖南發覺得的時候已經掌不住力,雙眼一陣朦朧,哪裡還拽的主人。他強撐著踉蹌了幾步,向著楚灝道:「王……王……」

更快的是,那飛起的舞者雙手一抬,長長的紗帶竟盤捲成兩股,恍如劍鋒,直直地便衝著楚灝而去!不是顧靖南,而是楚灝!

轉瞬之間,情勢已經大亂,杯盞亂傾無數。樓下四周的侍衛蜂擁而至,偌大的樓台霎時亂成一鍋粥。

葉凝歡已經顧不得再多想,她趁著後退的功夫錯身到了欄杆處,猛地一個翻身便躍下樓去。她飛身躍下的瞬間,徹底想明白了。

楚灝並非想殺顧靖南,他只是想讓顧靖南親眼目睹一場好戲,一場永成王狗急跳牆,借送美之機,用江湖高手刺殺東臨王的好戲。而他顧靖南,只不過是因為恰好在場,被連累的倒霉蛋!

這樣的親,當然不能做。有點腦子的誰願意夾在相爭的宗室之間左右為難的?就算東臨王是天上的神仙,也不能把女兒嫁給他!

葉凝歡身體飛墜,眼前一陣光影亂舞。此時完全不可能保持曼妙姿態了,但心中有股難言的激動,所幸她反應不算慢,雖然猜到酒有問題時,那幾個高手已經開始行動,但好歹她提前做出了準備。

趁著顧靖南那臨時一抓,得到了這個躍下的機會。

她躍力不足,眼瞅著已經與下面的橋台越離越近,心下大駭。完蛋了,要跌死!

一道影子直掠而來。葉凝歡在空中不可能做出任何反應動作,只得眼睜睜見那人張臂,將她的下墜路線封個死緊。

她一頭紮下,被那人兜個正著。她剛來得及將頭探出,便整個人呆住。霜凌!他竟然在這裡。

霜凌帶著她斜斜地一蕩,看了她一眼。那一眼,竟讓葉凝歡有種驚心動魄之感,他突然手一挾她的肩,輕道:「走!」

說著,他一挾並一推甩,將她整個掄了起來,直接扔向水面。

再次看見他,竟只是這短短的空中一霎!這驚鴻一瞥,讓葉凝歡的心千回百轉,那堆積的苦楚與哀傷,因這一瞥皆散漫如雲煙。

葉凝歡霎時失了控,身子轉著大風車,藉著這臂的力量一猛子進了湖!

被冰冷的水包裹,她本能地向下潛,心中亂成一團麻。

現在她徹底成了影月門的殺手之一了,怕是要全國通緝她了,她該往哪裡去?

楚灝是把她搾乾抹淨,還當他是傻的,原來他比誰都精。這一招,當真是狠哪!

她是奴才,沒資格選擇。便是讓她去死,她也只得乖乖伸脖子。但到死都不讓她當個明白鬼,當真鬱悶至極!

還好,她有準備。就算她當初看不破這場局,她就沒打算被人倒來送去!

她潛在水裡,一邊往橋底潛,一邊開始伸手解衣裳。與霜凌許久不見,但最瞭解她的,果然還是霜凌啊。這一甩恰到好處,頭頂的折橋將她掩盡。上頭大戲正開鑼,鬧吧,鬧得天昏地暗地才好。她的機會,如今也來了。

她慢慢潛到橋底,浮上來換氣。聽得上頭兵兵乓乓亂兵四起,鬼哭狼嚎好不熱鬧。不時有人被揣下來,撲通撲通地在水裡折騰著叫罵號哭。

葉凝歡此時心裡只盼著楚灝演戲演到頭,最好那幾個殺手在狠點,真把他給宰了才好。她微吁了口氣,正哆哆嗦嗦地解扣子,冷不丁一個人打橋上翻下來,咚的一聲,正掉到她前面不遠處。

葉凝歡嚇了一跳,馬上想潛下去。哪知那人一入水並不撲騰,反而一個猛子直扎過來,一把就揪住她的脖領子。

她嚇得猛地一噤,正對上楚灝那對又驚又恐的眸子!

楚灝一手死揪著她,藉著橋上的燈光,卻是盯著她半散衣領下濕答答貼著肉的薄衫。那是一套靜園雜役的小衫褂,被她穿在那層層疊疊紗衣的裡面。

一見這內裡的小衫,楚灝的表情更是猙獰了三分,盯著她已經嚇得青白的臉,冷颼颼的說:「又想跑?」

葉凝歡被他扯著,只覺頭暈目眩,耳畔嗡嗡作響,大腦已經失去思考能力。她本能掙扎,卻覺得他的手跟鐵鉗子似的半點掙不脫。急惶之下,求生的慾望令她奮力向下一潛,想藉著自己的好水性擺脫楚灝的糾纏。

她猛地一沉,楚灝一時不備,讓她拖得險些沒頂。他的水性的確不及她,但他憑著力氣大,抬手抓著水中的橋柱,生生穩住身體,還不斷地把她往上拽。兩人就這般在水裡較勁,一個拚命要往下沉,一個死命要往上拖。

葉凝歡幾次都沒能掙脫開,脖領子又被他勒著,餘氣漸漸不足,掙扎的動作也漸漸小了起來。

楚灝其實也累得夠嗆,他的水性不及葉凝歡,水中有阻力,讓他的力氣也難施展,純粹就是憑著一股蠻勁揪著她不鬆。葉凝歡再一次試圖沉湖未果,又被楚灝強拽著揪出水面來。

她長吸一口氣,水花飛濺之間看到楚灝眼中火星亂迸,簡直猶如惡鬼,讓葉凝歡毛骨悚然。 如今她成了月影門的殺手之一,逃不掉的話,下場可想而知。

恐懼到了極致就成了憤怒,絕望到了盡頭亦成了憤怒。

她用盡了全身的力量垂死掙扎,猛地向楚灝的胸口砸了一拳,接著連踢帶踹。水裡不好用力,她手勁又不足,打得不見得疼,但水花四濺弄得他幾乎睜不開眼。

楚灝被葉凝歡這種發瘋似得打法弄得也急了眼,索性也不抓橋柱子了,騰出手來,扯著她的衣服猛地一拽,頓時她的胸口豁裂了一大塊,外衫連著裡頭的小褂全給撕扯爛了。

葉凝歡亂踢亂打,也不管不顧了,尖叫:「放開我!」

「不放!」楚灝掐著她的喉嚨不讓她出聲,咬牙切齒的扯她的衣服,明擺著要讓她光溜溜的,不能上岸!

葉凝歡悲憤交加,狂怒至極。她右手無力,左手掙扎著去掰他掐著自己的手,眼瞅著自己這身衣服要徹底完蛋,只覺得那股子恨意竄得她快要爆炸。

他不把她當人看,利用完了就要讓她不得好死!葉凝歡覺得快被他活活掐死,根本沒力氣再潛水,實在是掰不開,她轉身用左手去拽他。他吃準她乏力,只任她在水裡撲騰,根本不理會也不放鬆。

葉凝歡兩腿亂蹬,左手胡亂摸到他腰間有個硬物,二話不說拚力一抽,竟是寒光閃爍。

楚灝感覺到了,騰出手想跟她搶,但剛一鬆手,葉凝歡又猛地一沉,楚灝一下子被她拖了下去。她的頭髮飄飛如藻,水裡她的雙目圓睜有如水妖,拼盡全力向他的胸口就戳了過去。

狂怒之下,爆發出十二分的力氣,不偏不倚正戳在楚灝的右肩窩。血自水中瀰漫如絲,他渾身一抖,頓時嗆了兩口水。葉凝歡想拔了刀打給他一下,卻怎麼也拔不出來。

她也沒力了,兩人糾纏著往下沉,這時楚灝突然伸了手過來,又掐住她的脖子。她口一張,連嗆了數口,頓時胸悶欲爆,兩眼一翻,神志迷離。

一起淹死也好,葉凝歡恨恨的想,黑暗就此席捲。

楚灝掙扎著自水中探頭,拽著葉凝歡,把她一點點地拖上岸。眼睨處有人小跑著過來,他翻身把衣不遮體的她壓住,也不看是誰,張嘴就罵:「混蛋!」

他的罵聲很管用,腳步頓時停住。遠遠地只聽到一個粗啞的嗓子怯怯地問:「十九殿下,是屬下童星虎。」

他聽得出,但沒理會,只晃了晃頭強行保持清醒,嘴裡嗆出血水來,他啐了兩口,斜眼看著肩窩處的刀柄,死丫頭,想要他的命!

她水性著實好得很,想拖住她不容易。在水中又不好避,若非他用力讓刀嵌死在肉裡讓她拔不出來,憑她當時那瘋樣兒,再補一下弄不好就捅到他的心窩子。

想著心裡就躥起火來,恨不得現在就把她揪起來好一頓臭揍!外衣裡頭還穿了一套,敢情一早就打算跑了。

她不是看出了那場局,如果看出來了,她就不會這麼痛快地給顧靖南添酒。她也是想趁機水遁,一早就穿了一套小褂襯在裡面,打算入湖之後脫了外衫,趁夜黑人多混入雜役堆裡,再尋機跑路。

跑跑跑,這廝滿腦子就知道跑,想得美!

童星虎見他半響未動,看了看邊上的霜凌。霜凌只呆呆地望著,一動不動。童星虎戳了他一下:「你愣著幹什麼?你不是最知王爺心思的嗎?問一句去啊?」

霜凌看到楚灝身下壓著一個人,隱隱露出一段白白的胳膊,但很快被楚灝給塞回自己身下去了。

心裡霎時涼了一半,沒想到王爺竟盯得那般緊,她剛一落湖,王爺就緊跟著跳了下去。那麼之前他扔她那一下,王爺也看到了吧?

恍神之間,肩已經被童星虎推了一下,只得緩了神清了清嗓,遠遠站著問:「王爺,顧大人安置在樂思齋了,瑞姑姑在照看他。不如先叫幾個丫頭過來?」

童星虎沒瞧見楚灝身下還擋著個人,有些不明白,這大把得人都在這兒戳著,叫丫頭幹什麼?

卻聽得楚灝有氣沒力地說:「擔個抬子。」

童星虎不敢多問,忙揮手示意,卻是很佩服的看了一眼霜凌,到底是跟王爺年頭最久的,知曉他的心思啊!

霜凌壓根兒也沒看童星虎,心裡一陣酸楚。他救不了她,他能做的,只是助她下湖。但沒有用,她終究還是陷在這裡。他無能為力!

很快一堆小丫頭便匆匆過來,將楚灝團團圍住,連拉帶拽地想扶他。

瑞娘聽了信兒也趕過來了,一見楚灝半死不活的樣子,頓時急了眼,幾步便躥到楚灝邊上,楚灝一見是她,變鬆了身子輕聲說:「別讓她死了……」說著,頭一陣發沉。該死的,被她拖在水裡嗆得半死,如今一失血,真有點暈了。

瑞娘聽了,忍著心疼招呼人七手八腳把葉凝歡拖出來裹了抬走,並親自扶著楚灝。童星虎這會兒才發現楚灝身下原是藏了個女人,難怪不讓他們上前呢。

他見瑞娘衝他招手,這才敢過去,扶了楚灝上抬子。見楚灝居然挨了一刀,傻了眼,馬上跪倒:「屬下該死,未能護得殿下周全……」

楚灝懶得說話,瑞娘示意童星虎趕緊救人要緊,童星虎沒敢動他肩上的刀,只拿了布纏勒住傷口,阻止繼續流血,隨即小心翼翼跟眾人一起扶著楚灝上了抬子,腳步極快地往雙輝樓裡抬。

楚灝鬆了口氣,便放任自己意識游離。

章合九年八月十六,楚灝於靜園宴請顧靖南,結果顧靖南中毒,楚灝挨刀。五年刺客,一名被俘,四名逃竄無蹤。

葉凝歡昏昏沉沉睡了兩天,剛一醒,還不及辨晨昏,就被瑞娘扯著膀子給拽進廖花台東樓的臥室。她渾身疼得要命,披頭散髮,連衣裳都顧不得穿齊整,面對如狼似虎的瑞娘,哪裡還是對手,幾乎是被拖著就給扔進去了。

楚灝正靠在床頭喝藥,馮濤立在他邊上。他面色有些發白,穿了一身半舊的白綢中衣,半敞著領口,可以看見裡面纏著的紗布。

馮濤瞧見她來了,也不言聲。瑞娘一腳就把葉凝歡給踹得跪在地上了,那眼神恨不得揪著她的頭髮一頓死抽。

葉凝歡梗了脖子,悶不哼聲地直起身。他們有氣?她還氣呢,該利用也利用了,想殺便殺,反正她這輩子混到了頭,她也沒什麼可怕的了。

楚灝撇她一眼,道:「明明不知境況,也要套身衣服在裡頭,真是時時刻刻都想著跑啊?」

葉凝歡沒說話,瑞娘瞧她那樣就來氣,抬了手就想給她一巴掌。

楚灝用眼神止住,瑞娘忍了氣,看一眼馮濤,兩人對著楚灝行了禮,悄悄地退了下去。

楚灝沖葉凝歡招招手,示意她上前。

葉凝歡掙扎著爬起來,梗著脖子,咬牙道:「我下毒謀害顧靖南,還引了幾個姐妹來殺你。如今事情敗露,也沒什麼可說,要殺要刮悉聽尊便,別浪費時間了。」

楚灝笑了笑說:「那你是怎麼混進來的?」

葉凝歡氣的說不出話來,她瞪著眼剛想怒罵,楚灝盯著她又說:「現在你可是重犯,是打算在這裡避禍呢,還是押你去刑獄大牢受審呢?」

葉凝歡右手又開始控制不住地抖,她怒不可遏:「何須審我,不就是想找個機會徹查雅樂居嗎?現在有了,只管去吧!」

葉凝歡再傻,經過這一遭也能想明白了。永成王助公主出逃,在楓悅山行跡敗露。儘管黃山已經洞察先機,甚至想借此令公主喪命,以永成王護送不利作為借口徹查其不臣的證據,但可惜功虧一簣,公主還是脫了身。永成王得了消息,必會將公主安全送達。皇上沒了借口,又礙於永成王宗室的身份,只得忍了這口氣,再尋機會。

俗話說得好,不怕賊偷就怕賊惦記。偏惦記上永成王的,還是九五之尊。現在,不就爭取到了一個更好的機會了嗎?雅樂居的舞姬居然是殺手,竟敢在靜園如此高貴之地行暗殺之事,作為寵愛弟弟又重視臣工的皇帝大人,豈會善罷甘休?就算本著為永成王洗脫嫌疑的美好初衷,也定是要查一查雅樂居的!

這場局指向的分明就是永成王,據婚,只是順便加點利息而已。

這宴請的是顧靖南,入甕的卻是永成王。雖然想明白了,但還是晚了。她立在席前奉酒,一切便無可挽回。

她仍是不甘的、憤恨的。反正也知道了結局,便索性一嗓子嚷出來圖個嘴爽。楚灝眉梢微挑,看著葉凝歡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樣子,傾了身過來揪她,她吃了一驚,就算身子無力的很,仍是向後躲。

楚灝這一動手有車得傷口疼痛不休,隱隱見白紗又滲出紅色。葉凝歡見了有點痛快,惡向膽邊生,想趁機再炒個什麼東西砸他一下,臨死前也出出氣。

還不及她動手,突然聽到外頭瑞娘揚起的聲音:「皇上?奴婢不知皇上駕到,還請皇上恕罪!」

葉凝歡霎時呆了,腦子一激,也不知道怎麼回事,竟本能地看向楚灝。

他瞧著她的表情,帶出一絲笑意,一掀被子:「上來。」

外邊已經響起皇上的聲音:「芳瑞起來吧,朕怕擾了他休息,只過來瞧瞧。雁行怎麼樣了?睡了?」

葉凝歡只覺得腦後一麻,本能地上前了一步。突然覺得不對,現在她還有什麼可怕的……只這一遲疑,邊讓楚灝一把揪住。也不知他此時哪來的力氣,直接把她拖上床,左手牢牢地把她鉗在懷裡。她想踹他,他伸腿一夾,悶聲道:「你就是不怕死,也得替霜凌想想吧?」

這一句就立馬讓她全身的力氣都沒了,楚灝拿被子將她兜頭一蒙,剛歪好,章合帝楚瀾已經走進來了,身後跟著大太監樂安壽。

瑞娘、馮濤和幾個僕從緊隨其後,瑞娘掃了一眼屋內,表情微微有些緊張之色。

楚灝剛撐了身,楚瀾見了急忙趨了幾步過來,:「快歪著吧,小心再牽了傷口。怎麼樣了?瞧瞧,這臉色還差得很。」

楚灝笑笑道:「這大晚上的也跑來,倒是臣弟愧疚得慌了。」

楚瀾仔細看著楚灝,瞧著傷處,歎了口氣。

回眼看著馮濤和瑞娘:「這屋裡怎麼一個人都沒有?養這一班奴才都是乾看著的,也不知個伺候?」

這話一說,馮濤、瑞娘及幾個僕從忙跪下了。

楚灝道:「人多眼暈,只想一個人靜靜。」

葉凝歡在楚灝身側,大氣也不敢喘,心跳的瘋狂。她的手本抓著楚灝的衣角,卻被他的手在被中握住。他的掌心有些微熱,她拗了兩下沒掙脫,只得讓他這麼攥著。

楚瀾哼了一聲,揮了手示意眾人起來。瑞娘等人忙謝恩起身,退出去準備茶點。

楚灝道:「母后身子好些了嗎?」

楚瀾道:「今天好些了,好多吃了半碗飯。你也真是的,用不著這般逼真吧,傷得這樣重……」

楚灝在被窩裡掐了葉凝歡一把,也不怕她嚷出來。感覺她抖了兩抖,心情頓時好了些:「月影門到底是江湖路子,哪裡顧得這許多?霜凌潛居十年有餘,也只能窺其招式,不得真髓。不過這幫人身手了得,若能為朝廷所用,不失為一把利刃。正好借此事,一證他們忠心,二可逼得正遙不歸。至於顧靖南……」

楚瀾說:「你放心,他又不是笨蛋,怎麼會願意牽涉其中?況且這樁婚事本就是太后一廂情願,他已經跟我說了,緩幾日便會向太后去說。由他親自去推,太后也無法。總好過咱們兄弟去講,讓她不快」

楚灝笑笑,瑞娘著人奉茶進來,樂安壽親自接了放在小几上,隨之便引著人都退了。

楚瀾說:「太后中意顧家,是因他家中三女兒品行極好,又是在太后眼前長的,知曉根底。顧家乃朝中重臣勳,又有兩王相依……我知你是顧著我,這份心意,唯得咱們兄弟明瞭。」

楚灝說:「顧家那丫頭跟個假人兒似的,成天在太后面前賣好,我瞧著她就煩。」

楚瀾一副無奈失笑的表情:「你啊……真是把你給慣壞了。」說著歎了口氣,「若非我一直無子,也不至於引得有駐留之爭。我已經年過四十……」

楚灝笑笑:「皇兄春秋正盛,何患無子?」

「雁行,咱們兄弟不說外話。你怕人議論,一直避居靜園,幾次三番推脫婚事。當年選正遙駐留實屬無奈,他是先帝嫡長孫,又是我們的子侄輩,朝中老臣多半撐頂他。但他一心有不臣之心,之前藉著公主意通烏麗,縱然我心知肚明,但仍礙於宗室不能辦他。」楚瀾歎了口氣,「稱孤道寡,著實不易哪!」

楚瀾又說:「退一步說,若我一直無子,縱不選宗室駐留,早晚也是要選個宗室子侄入歸嫡系。在我心裡,最希望的自然是你的血脈。到時我為你做主,再替你選個好的。早日添個子嗣送到宮中,既讓太后安心,也堵眾臣之口。」

楚灝點頭應道:「皇兄說的是。」

楚瀾見他露出倦色來,便起了身道:「我也不累著你了,你好生歇著。若常世友料理不好,便還是回府住幾日吧。好歹離宮裡近,左右有什麼東西也方便。太后老人家總惦記著,你也讓她安生些。」

「待我養兩日便回去。」

他目送著楚瀾出去,微微鬆了口氣。感覺懷中的葉凝歡一動不動,他愣了一下,掀開被子道:「還裝什麼……」

他的聲音頓時止住,因正對上她抬起的眸子。她半掀了眼皮,長髮有些凌亂,表情有些異樣的專注與探究。

他正待去擰她的臉,她卻開了口:「你走不掉的。」

楚灝的手停在半空中,眼神變得凝深。葉凝歡定定地看著他,也不知為什麼,心底湧起一股淒涼來。她明明是憤恨的,聽了皇上的話,明明該幸災樂禍的,但心底像是扔進一顆小石子,層層連波蕩漾出來的,是淡淡的苦楚。

楚灝垂了手,嘴角微微地揚起,帶起戲謔的笑容:「你那是什麼表情?」

她吁了口氣,掙扎著半撐起身,垂了眼皮不說話。

楚灝靜了一會兒,問她:「你怕我將你送給顧靖南,一早就做了準備向趁機跑?只是這次要想宴上脫困,衣服是能多穿一套,細軟是斷拿不得了,身無分文你也跑?」

葉凝歡冷笑了一下:「我只當自己是件禮物,想不到於殿下而言我還有這個大用處。早知……」

「真讓你混出去,有什麼打算?」

葉凝歡愣了一下,一肚子罵人的話突然因他這一句噎在喉頭,也不知該怎麼說。聽他又問:「去找陸霜凌嗎?」

她忙抬起頭說:「當然不是……」看著他不置可否的神情,補充道:「我並沒有跟他約好,你心裡明白。」

「我怎麼明白?我又沒跟他在雅樂居待十幾年。」他蠻不講理的話讓葉凝歡瞪圓了眼,半晌她吁了口氣,強忍著緩了聲音說:「反正你已經得償所願,又何必……」

「我沒有。」楚灝打斷她的話,半歪著頭撇了她一眼,「我遂不得願,你也別如願。白讓你捅了啊?」

葉凝歡被他噎得一口氣不上不下,若不是他死摁著她不撒手,她又怎麼會捅他?又不是她把他扣在這裡的,又不是她讓他幹這些背黑鍋的事的。

他胳膊擰不過大腿,就拿她這樣的人撒氣,還一副理所當然的死德性。

她眨巴了兩下眼睛,生生止住伸手給他一個大耳光的衝動。的確,他是主,她是奴,只憑著身份,他便可以作踐她。

她強行吞了那口氣,低聲道:「那我只得這條命賠你罷了……

「少廢話,你這條命本來就是我的!」楚灝橫她一眼,「吃我的、住我的,居然蹬鼻子上臉,再一再二的逃跑不說,還拿刀捅我。仗著姥姥不疼舅舅不愛,沒爹沒娘就無所忌憚地做這些個混賬事。你耍混蛋是吧?那就……」

他餘音未落,一探手準確無誤地揪住她的耳朵,一下子將她扯到面前。

葉凝歡本來被他氣得直哆嗦,腦血沖頂正打算破口大罵。哪裡料到他突然會過來扯她耳朵,而且他手勁很大,擰得她身體一軟直接趴倒在他的腿上。她只覺得左耳一陣陣疼,胡亂伸手去掰他的手指。

他根本不鬆,不但不鬆還加了勁,葉凝歡忍不住低呼出聲,身子亂扭想擺脫他的夾子手。沒見過他這號衰人,女人才揪頭髮撕耳朵的好不好,他居然拿這招來對付她!

楚灝由著她亂掙,另一隻手也湊過去揪住她的另一隻耳朵,雙管齊下。葉凝歡整個人都趴了,雙腿亂蹬了兩下。她的手實在沒力,沒辦法解救自己可憐的耳朵,一會兒工夫就覺得雙耳熱燙燙的,連著整張臉都開始燙起來。她是又氣又疼,一股火衝起半天高,索性也不去搶救自己的耳朵了,左手探進被窩裡,胡亂摸到他的腰,捏起一點肉皮兒就開始死命的掐。耳朵上的疼痛驟然加劇,她又是疼又是急,然後就使出吃奶得勁兒掐他。

瑞娘和馮濤進來的時候就看到這樣一個場面:楚灝和葉凝歡在床上打成一團,被子團城一疙瘩都給踹到牆角上去了。

楚灝皺著眉頭,雙手擰著葉凝歡的耳朵。葉凝歡紫漲著臉歪著頭,呲牙咧嘴地掐楚灝的腰。

兩人驚呆了,瞪著眼睛半天沒反應過來,也不知道是該衝上去拉架還是索性關了門當瞧不見算了。

瑞娘眨了眨眼,終於還是忍不住上前了兩步,冷不丁卻瞧見楚灝的表情,明明他是皺著眉頭一臉痛苦相,偏那雙眼睛卻是晶晶亮的,嘴角還帶著笑意,更像是樂在其中。

她想了想,終是一扯馮濤的膀子往後退了退。馮濤豈有不明白的?看了一眼床上撕扯的兩人,說不上是笑還是歎氣,跟著瑞娘悄悄地退了出去,順便連門都掩了。

葉凝歡終究因為手是半殘敗下陣來,加上耳朵實在疼得不行,只得先送了手,掙扎著又去解救耳朵,臉悶在床上一陣亂抽氣,喉間忍不住嘟囔:「鬆……鬆鬆……」

楚灝微鬆了力,仍扯著她的耳朵,嘴上還很是不甘休:「你不是挺硬氣嗎?這還沒上刑呢,接著掐我呀!」

葉凝歡快哭了,碰上這麼個瘋瘋癲癲的主兒,弄得她都不知道該怎麼辦。她也沒力氣扭來掙去了,趴著半死不活地喘粗氣:「我要是硬氣,早就……」耳朵又被他擰了一下,她疼得一抽氣,連連拍床,「疼……真的疼……」

他伸手一把將她撈起來,看著被他揪得通紅的耳朵,半揚著眉問:「你如何知道皇上不會放我?」

葉凝歡不由自主地搓著自己的耳朵,一邊抽氣一邊看著他:「還聽不出嗎?若真替你著想,何必要拒顧氏女?怕你跟兩王聯手,又通連京中權貴唄。」

楚灝見她咧著嘴不斷揉耳朵,很是幸災樂禍,也並不在意她的語氣。他伸了手,她以為他又要來擰,忙著要躲。

哪知他只是撫上她的左耳,替她揉了揉道:「那我要如何脫身呢?」

葉凝歡愣了:「你問我?」

楚灝微曬:「能在我眼皮底下連跑兩次回,不問你要問誰?」

都一次,可以在短短時間內無人內應外接,就找到漏洞成功脫身。第二次,在身陷困局尚不自知的情況下已經做出了出逃的準備,若非他盯得緊,當真是又能得了手。這等逃脫的高手要到哪裡去找?

葉凝歡撓了撓頭,撇了眼睛說:「我那些招數都不適合你。你是天皇貴胄,牽一髮動全身,乾脆認命……」

話沒說完,被楚灝一膀子勒過去,葉凝歡瞅著他肩上纏的布條,真想一拳砸在他的傷口上。

楚灝瞧著她眼睛死盯著他的傷處看,便猜出她的想法,挑著眉毛把她勒得更緊:「你都不認命,反來勸我認命?若我不得自在,那誰也別想痛快了。特別是你,葉凝歡!」

葉凝歡一動不動,之前在湖裡跟他大戰三百回合,如今又讓他擰得死去活來,此時她是出氣多進氣少,更別提跟他鬥嘴了。她這般一悶著,楚灝倒覺得無趣了,胡亂揉她的頭:「喂,別裝死啊。」

葉凝歡沒出聲,其實是懶得理他,也不知道該如何應他。一方面,他就是拿她當玩意兒取樂,純屬興之所至。葉凝歡也並不是笨蛋,也清楚只消他痛快了,便什麼都好說,哪怕是捅他一刀,他似乎也不是很計較。

但逗起他的興致來,難免自家受罪,葉凝歡現在哪有力氣再去陪他耍樂?

而當他問及他要如何脫身的話,葉凝歡確實說不出了,也不敢說。摸別人心思的活葉凝歡一向不甚擅長,猜得多,猜中的少。

她雖不笨,但也不是那種長袖善舞得人,時不常會犯點倔勁,當個普通的幹活的丫頭還湊合,但絕成不了跟在主子身邊出謀劃策搏前程的那一種。

楚灝見她不應,手又摸到她的耳朵邊蹭了兩蹭。葉凝歡微微縮了縮脖子,閉了眼睛靜了片刻,終是怕他再來扯耳朵,緩緩開口:「縱是遠避靜園,也是無用的。天意難測,意非在人啊。」

楚灝摸了摸她的頭髮,唇邊揚起一絲似笑非笑來。她說的沒錯,皇上針對的並非某人,而是諸藩。四方、六成這十藩,是皇上心中的刺。

此制乃先帝所定,涉及太多宗室。縱是天子,也絕不能與之明裡相抗。於是便有了今日的局面:行務屬下刑獄司暗局的設立,朝堂與江湖的勾連,朝廷暗懷機謀,藩王不甘示弱,楚氏相爭由明轉暗。若想置身事外,可不是躲在靜園裡花天酒地就能辦到的。

楚灝默了一會兒說:「我想去趟燕寧。」

葉凝歡微怔,這會兒又跟她談人生大計了?她能不能不要聽不要知道啊?

不過既入了耳,難保不在心裡轉轉。燕寧是盧松郡的首府,是盧松王楚沛的封地,離東藩很近,他想去那兒做什麼?

她腦筋一轉,嘴就有點碎,問:「和永成王的事有關?」

經過顧靖南這樁事,她成了月影門的殺手,這滋味兒實在不怎麼樣。已經落得這般境地,葉凝歡是再不想莫名其妙背黑鍋了,便是要死也得當個明白鬼。

他悶聲笑了笑:「前兒宴上那四個人,便是打燕寧來的。」

如此坦白,葉凝歡倒是有些發怔了。月影門的源頭在燕寧?她不由得抬頭問:「皇上知道嗎?」

楚灝笑了:「你不打算跟我揣著明白裝糊塗了?」

他的表情很是平靜,此時沒了方纔那跟她掐耳朵的瘋樣兒,亦沒了張狂勁兒。一雙眼漆黑,笑意卻是一點點的滲透在裡面,以致那雙眼睛,比平時更添了幾分媚色。

葉凝歡脖子有些泛僵:「還有什麼可裝,蒙殿下恩典,沒讓我進大牢受刑,當然要為殿下肝腦塗地,死無葬身……」

話沒說完,就被楚灝捏了臉,他似笑非笑地看著她:「接著和稀泥。」

她適時的閉緊嘴巴,其實她入靜園之時,知道的並不多。經歷了楓悅山公主出逃之事,經歷了顧靖南靜園遇襲一事,方才又聽到皇上那一番話。如此一串,別說是永成王再想什麼,便是連皇上那點心思,葉凝歡也猜度出了大半。

至於眼前的這位楚灝,並不隱藏他想歸藩之心。表面看來,他是打算置身事外換個自在,但實際上是否野心勃勃,葉凝歡也是不敢斷言。

無論如何,有樁事實倒是擺在她的面前。她並沒在顧靖南遇襲之時脫得身去,以後是再沒這等機會。如今她成了月影門的殺手,用腳趾想都能想出來外頭是何等情況。她能安然在這裡,自然有他撐著。以後要怎麼樣,無不要看他的臉色。或者說,是要看他處於何等局勢之中。

她很不甘心,但沒辦法!

他兜臂一攬,將她繞進懷裡,撩了被把她重新塞回去。葉凝歡連動都懶得動一下,聽他的聲音變得有些低沉:「算了,先睡覺吧,醒了再說。」

葉凝歡有時是真想,就此一睡不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