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 章
溫柔皆有償

葉凝歡睡覺還算是比較輕的,聽到有聲音便睜開了眼睛,首先看到一具胸膛。居然是緊縮在他的懷裡,頭還枕著他的肩窩,左手搭纏著他的腰,整個身子跟他貼得相當的緊密。

難怪這麼暖和,人一睡著肯定就本能地要找熱源了。

不過還是有些尷尬,所幸他的呼吸還很深沉,外頭好像是瑞娘的聲音,叫了兩聲他都沒反應。

葉凝歡一醒,便在他懷中待不住了,巴不得他趕緊起來。於是硬了頭皮冒死承擔叫早的職責,但願他沒有起床氣。

她推了推他,輕聲喚:「殿下,殿下……」

楚灝的手一緊,害得葉凝歡差點一口啃到他的胸口。他的下巴在她頭頂上蹭了蹭,倒也不賴床,靜了一會兒,一翻身撐起身來。

葉凝歡忙跟著也坐了起來,簾幔打開,大小奴僕魚貫而入來伺候,卻沒瞅見冬英和夏蘭,估計只是些他用慣的人。

葉凝歡偷瞄了一眼,便悄悄地縮到床尾角落裡,近身的活不用她幹,她也不夠格。說起來,這還是她第一次如此近地觀賞貴人起床圖。

楚灝起了身以後,便有個丫頭捧了一套新裝過來給葉凝歡。

瑞娘看也不看葉凝歡一眼,只是有條不紊地伺候著楚灝。這麼多人,卻都是靜悄悄的,平白讓葉凝歡也跟著壓住了呼吸,大氣也不敢喘。

丫頭們拿了好多東西,她看一眼就發暈。諸人有條不紊,只在床幃之間的隔台上,卻絲毫不會彼此碰撞或者干擾半分。

她穿好了就打角落裡悄悄下去,明明眾人都視她如無物,但這邊她剛一下床,便又有人捧過來一套東西:一摞濕帕子,一套漱具外加口盂,還有一個杯子裡面裝著紅汁子。

葉凝歡愣了一下,見這位姐姐表情很寡淡,壓根兒一絲笑意也無。葉凝歡遂也不好說回去再洗,只瞅著托盤上的東西發呆,也不知先拿哪一樣。

香帕子、鹽牙粉是知道的,她雖是個舞姬,但因是給貴人預備的,所以自幼也算是精細調理。

不過這個立柱杯裡頭紅彤彤的玩意兒,葉凝歡卻不知是拿來幹什麼用的。剛想揀帕子擦手,手肘讓那丫頭碰了一下,沒吱聲,卻用眼神示意她端那放著紅汁的立柱杯子。

葉凝歡只得端起來,屋裡靜得要命,她也不敢言語,只聞了一下帶出一股花香混著薄荷味兒。

這些年當真沒瞅過這種東西,住在這裡這麼久也沒見早起給她這個啊。一時瞟了一眼已經轉而坐在榻上的楚灝,他正端著喝,雖然杯子的花紋不一樣,但也是立柱的。心下瞭解,忙學著他一飲而盡。

聞著香,但到嘴裡也沒什麼味兒,有股子涼勁,反倒還有點澀了吧唧的,應該是加了薄荷。

葉凝歡這廂剛把水嚥下肚,便聽得有人發出「噗」的聲音,在這屋裡清晰得很。她順著聲音看去,見楚灝正在咳嗽,頓時一堆奴僕擁過去配合無間,把他擋個嚴實,就沒瞧見他的表情。

喝個水還會被嗆到,真是嬌寶寶,葉凝歡很不以為然。

貴人起床還真是麻煩事啊!讓她在邊上看著,估計是讓她學習怎麼服侍他吧?

她一邊想著,一邊轉臉遞杯子給邊上的姐姐,見那托盤子的姐姐瞪著空杯子呆若木雞。

喝得很不雅嗎?她沒好意思問,就當沒瞧見。轉而想拿鹽牙粉,先看了一眼這位姐姐,見她仍發怔,索性也不管了,直接拿起來用。

那丫頭瞄了一眼身後仍在圍簇的眾人,湊到葉凝歡耳畔悄聲說:「那個是玫瑰薄荷花汁漱。」

「哦。」葉凝歡長見識地點點頭,漱淨了口,吐在邊上的小盂裡,口齒清新地給了她一個清晨微笑,「好喝。」

其實很難喝,但畢竟是給她臉了,允許她跟這位大仙一起洗漱,當然得說好喝了。

聽到楚灝又在咳嗽,感染風寒了嗎?站在小角落裡,也看不清情況。不過他看起來也不像是很容易病倒的人吧?

那丫頭的表情很扭曲,一副忍無可忍無須再忍的樣子湊過來接著說:「那不能喝……」

葉凝歡頓時僵住了,裡頭不會有什麼怪東西吧?不讓喝還弄得這麼香,什麼東西呀呀呀!不由自主地伸手去摳嗓子眼,被那姐姐一把揪住,那表情已經告訴她:嘔吐的聲音太難聽,要吐麻煩回去吐!

葉凝歡覺得自己可以直接回去面壁參禪了,為什麼冬英沒捧這東西來過?要是被這玩意兒毒死了她真是死不瞑目。

那丫頭見她僵如歪脖老松,遂不再理會她,這廂服侍起身的奴僕們大都輕移著腳步依次退出。

楚灝神清氣爽地坐在榻邊上,瑞娘在邊上跟他說話:「一會兒早飯擺在哪裡?」

「擱外頭吧。」楚灝□了一眼葉凝歡,帶出一絲似笑非笑,葉凝歡覺得臉直髮燒,忙低了頭不看他。楚灝也不讓她走,也不理會,只管讓葉凝歡在那裡傻站著。

瑞娘又說:「武寧侯今兒過來,我讓人把竹香院收拾了,那兒擋著幾尾竹子又有水景,清靜也適合說話。」

「行,就那兒吧。」楚灝撣撣衣角,站起身往外走,「宮裡有什麼動靜嗎?」

瑞娘見楚灝這般問,倒也不避葉凝歡,逕直說:「沒有,只說公主一行,照行程已經到了桐川。興成王在那裡相迎,這一路是無礙了。若一切順利,約莫十月裡,永成王就該能回京覆命了。」

葉凝歡悄悄聽著,看來永成王一見事敗,為免事態嚴重,索性按如常又把公主塞了回去,直管送烏麗去了。公主金枝玉葉,尚不得半點自由,更何況她啊!這般一想,頓覺自己的確有點抽風,活一天算一天得了,混吃等死嘛,還是老實點算了。

這事非同小可,皇上苦心佈局,難道就這樣不了了之?而那永成王,真敢回京面聖嗎?她正發呆,突然胳膊被人猛地一頂,回神見瑞娘正衝她努嘴使眼色。楚灝不知何時已經沒了影。

瑞娘手裡端了一碗藥,恨鐵不成鋼地小聲說:「你除了會耍寶,怎麼一點眼力見都沒有?趕緊把藥吃了,然後過去伺候!」

誰耍寶了呀?葉凝歡一頭霧水,況且這麼多人,又沒叫她,她巴巴地去插手多傻啊!她看著瑞娘手裡的藥碗,怎麼又讓吃藥?她昨天晚上可沒侍寢,看床褥子就知道了,根本沒有任何痕跡嘛。

瑞娘又氣又笑,輕聲道:「怎麼,還說錯你了?那也是往嘴裡倒的?喝了便喝了,還腆著臉說好喝?真不知那雅樂居是怎麼調教你的。餓昏了頭也不能胡灌啊!」說著,把藥碗往她手裡一塞,「快趁熱喝了,這個不同以前吃的,得空腹才有效,打今兒起,每天早起一碗,不許斷!」

葉凝歡窘了一張臉接過來,空腹喝藥,是換了別的方子的避孕藥嗎?讓瑞娘一頓排揎,她也不好再說什麼,只得一仰脖灌了。之後漱了口,低頭匆匆出去了。

拐出臥房,過了穿堂。楚灝正坐在偏廳裡,面前擺了一張小桌,桌上是各色清粥小菜外加七八件果品點心,邊上還立著六七個,皆是滿滿當當端著托盤子。

早飯吃成這樣,豬啊!

這些伺候人的功夫,雅樂居也會細細地教,比如布菜時如何記住對方的喜好,同時也要按時令、氣節、菜品的烹製方法來決定,在不降低美觀的同時還要保證好入口等。關鍵是葉凝歡的手現在不成了,一劍斷掌,右手幾乎就是一擺設,左手卻也不利索。不過瞧那意思,是要讓她布菜了。

她硬著頭皮過去,右手勉強去托小盤子,卻覺重達千斤,她強行控制住不抖,渾身的筋都跟著疼。楚灝冷眼看著她,見她慢慢地探出左手想去摸筷子,他握住,盯著她的右手說:「用那隻手。」

葉凝歡僵著不動,直覺氣溫驟降。他捏著她的手,傷口隱隱作痛。

他斜睨著她,催促:「快點。」

顫抖地放下盤子,又去拿筷,一雙銀筷在她手裡更難以運巧力。努力想握住它們,指尖卻用不了力,剛拿起來,就滑脫到了桌上,發出兩聲輕響。

葉凝歡搖了搖頭,輕聲說:「拿不動。」

「拿不動?」他的手在加力,聲音透著諷刺,「筷子都拿不動,以後還吃什麼飯?」

心裡被刺得一跳,掙扎著又把筷子握住,嘗試著把它們拿起來。一次又一次地掉下去,一次又一次地被她強行抓住,渾身筋繃如弦,鬢角濕濕的,連著手心都變得潮濡,右手的顫抖越來越劇烈。

屋裡一片寂靜,只聽得筷子一次次在桌上響。每一聲,都像敲打在她的心裡,震在她的腦中。

這隻手,曾拈指如花,翻袖掠雲;這隻手,揮抖數丈綾,團卷若風煙;這隻手為她撐起一片天空,給她一份光明,給她一點希望!但現在不行了,那垂死一握,葬送得毫無價值。這條命還是不自由,但這隻手,卻只剩下斷掌般的傷痕和不斷的顫抖。

如今著衣綰髮都再不能靠它了。其實她也不想讓它好,它好了,她怕自己又控制不住地一頭扎進去,想去抓那虛無縹緲的自由。

她總是犯糊塗,時常做傻事,如今也需個理由逼得她清醒過來,殘廢也是理由。

不過楚灝的這句話,也的確說到了重點。

連筷子都拿不動,還吃什麼飯?連吃飯都吃不了,還活什麼勁兒?又憑什麼在這裡吆五喝六地點菜大吃大喝?

沒功勞、沒奉獻、沒作為,也沒價值。傷又不是這些人給她的,又憑什麼讓人家伺候呢?葉凝歡汗如豆,一次又一次地撿筷子,掉筷子,再撿筷子。重複再重複,直到日頭一直攀上去,陽光抖進堂屋裡,直到她的手已經抖如篩糠,直到眼前已經金星亂冒。

楚灝轉而握向她的手腕,一拽她,她便有些控制不住地往他身上撲去,筷子再一次掉了下去。

他將她抱住,瑞娘在邊上吩咐:「撤了換新的吧。」

她的右手顫抖不休,千筋萬絡都皺成一團,帶得整條膀子連著半身都開始疼。他垂眼看著她,眼中居然抖出一絲笑意,讓她幾乎以為自己看錯。

楚灝說:「你也有幾分耐性,還當你會發火。」

她說:「不敢。」

葉凝歡此時坐在他身上極為不自在,除了這兩字也不知該說什麼,就直接又陷入冗長的眼睛對看但沒什麼交流的麻木狀態中了。

新的菜很快又端上來,楚灝卻沒鬆手的意思,看著她突然道:「你不想痊癒,就偏不讓你如願!」

葉凝歡一愣神,正想著該說什麼,他的臉已經在她眼前放大了。

幾乎沒反應過來,他的嘴唇就覆了個正著!

葉凝歡腦子轟的一下,還一屋子人呢,便是拿她當個玩意兒,好歹回個房間什麼的吧?

她心裡翻江倒海,卻也不想再掙扎。他喜歡咬人,她其實挺害怕,但也沒辦法啊。本想乾脆配合他一下,閉上眼扮個嬌羞什麼的,但她越是這麼想,那眼睛像是跟她擰著干一樣,偏就不閉上。

看到他的瞳人,亮晶晶的,最後放大成了一片,然後就感覺到了溫熱的柔軟。他居然沒有咬,不但沒咬還很柔情似水。葉凝歡慌得一顆心都提到了嗓子眼,除了閉緊嘴巴一動不動之外,不知道自己該幹什麼。

不打算再追究她跑路的事,也不問關於影月門和雅樂居的事,甚至不問她在楓悅山都看到了什麼。她的傷一瞅就是高手所為,就算她不知道什麼永成王的機密,難道他就不好奇傷她的究竟是何等藏龍臥虎之輩?他不是要替皇上辦事嗎,此事未了,他就有心思養寵物了?

她已經廢了,不能再懸紗繞樑、翩舞如仙。留著娛賓都夠戧了,一般的舞蹈,這幫貴人見得多了哪會放在眼裡?空長得漂亮也沒用,身上一道一道的,她自己瞧著都難受。真是想不明白,下這麼大本兒養著她還有什麼用?

走神到此結束,楚灝故伎重施,給了她一大口!

下嘴唇被他扯得一痛,她本能地猛然抬頭挺腰,額頭就很不幸地跟他撞上了,發出咚的一聲悶響,頓時頭暈眼花。

楚灝悶哼了一聲,皺著眉頭看她:「你就不能正常一點?」

咬人的是你,還嫌我不正常?葉凝歡明明是腹誹的,但耳根子發燙,心有點慌,腦子裡一片空白,結果就沒管住嘴,直接給禿嚕出來了。

她嚇呆,何止是她,連帶瑞娘都微微張了嘴做瞠目狀,更別提那一屋子立著的丫頭了,他的眉頭果然鎖得更緊了。

葉凝歡緊張得閉不上眼,結果就眼睜睜地看他又貼過來,狠狠又給她來了一大口!

被他咬得生疼,嘴唇火辣辣的。楚灝撒了氣後把她往地上一放,由著瑞娘上前布菜,沒事人一樣地在那兒大吃大喝。

葉凝歡退到一邊乾巴巴地看著,肚子裡一陣亂響,右手更抖得跟篩糠一樣停不住。此時的情況就像以前在雅樂居看到的一個老僕人,她任勞任怨一輩子,到老主子也沒虧她,總算可以在雅樂居享享清福,天天坐在房下曬太陽,但那手就從早抖到晚!

楚灝剛才毫不避人地把她當個玩意兒咬來啃去,現在又成了一副貴人做派,吃相十分優雅。若現在不是餓著肚子抖著手,葉凝歡肯定當成貴人示範來虛心學習一把。但現在,她真的很想掀桌。

楚灝自顧自地吃飽喝足,又漱了口,換了茶來飲了半盞,這才指著葉凝歡吩咐邊上的瑞娘:「打明兒開始,讓她用右手照規矩吃飯,不許幫她。除了正經茶飯,不許給她點心……」

葉凝歡咬牙切齒,你直接吩咐人把我餓死不直接些?還照規矩吃咧?

他說完,就拍拍屁股去見勞什子武寧侯去了。

常跟著他的人一時間都走個乾淨,瑞娘卻領著幾個人留下,冬英和夏蘭此時才敢冒頭,全都瞅著餓扁了又氣抖了手的葉凝歡不言語。瑞娘那表情,分明是忍俊不禁!

打今天一起床就背晦,喝了漱口水,又讓他啃了兩口。白練了一上午的筷子不說,還一點飯都沒吃著!

楚灝那位大爺一句話,自此葉凝歡就天天手如篩糠。

冬英算是有良心的,開始是拿了個勺子給她,算是在合理範圍內給了她一點點優待。她的右手托個東西勉強還成,若用巧勁便抖得不行。想用勺子成功地舀起米飯或者菜,而且還得在它們被抖散之前塞進嘴裡,真的是很困難的一件事。

葉凝歡練了一天以後就崩潰了,想把臉扔菜盤子裡來個餓狗搶屎,身邊的人卻七手八腳地把她拖住。特別是監頭瑞娘,指著鼻子把她臭罵了一頓,然後直接撤了菜半點不給,害得葉凝歡眼巴巴地瞅著痛不欲生!

在這兒想整死人,何須刀槍啊。

七月十九,勺都拿不住,試圖餓狗搶屎被人攔住,一日腹中空空。

七月二十,因為飢餓產生的強大怨念,力量大爆發,勺子是能拿了,但右手很賴皮,一點不給臉,沒有一勺不抖的,進到嘴裡的屈指可數。

七月二十一,哆哆嗦嗦地吃了幾口,還是撒的多吃的少。什麼雞腿啦、鴨掌啦之類的是想都別想了,根本弄不到嘴邊來。

七月二十二,葉凝歡饑令智生,要求喝粥。黏黏糊糊的就算抖也不會灑太多吧?

左手托著把嘴對著碗邊,想拿勺扒拉進去。因太過於急切想吃,結果一碗粥扣了一臉,不過總算吃到了。

寥花台由此笑語歡聲,眾人都把快樂建築在葉凝歡的痛苦之上。楚灝在七月十九見過武寧侯後就沒再露面,但瑞娘在啊,盡忠職守,直管看著葉凝歡整日食不果腹。

七月二十三,人比黃花瘦。但可能是因為藥湯子吊著,害得她精神尚佳也沒法裝死。仰天長嘯無人理會,決定還是喝粥,滿桌子都是粥。她吃了半碗,桌子替她吃了半盆。

七月二十四,已經可以勉強喝粥,還能吃小鹹瓜。但也是這一天,冬英拿走了她的勺,改上筷子,一切又回到了原點。想跟冬英大戰三百回合,但她笑得太可人疼,只好認栽。

七月二十五、七月二十六、七月二十七…………

這些天只有一件事沒斷,就是天天早上要灌一碗藥湯子。她都天殘地缺了,一直也沒侍寢,真不知還喝這東西幹什麼!不過葉凝歡也不想拒吃了,權當添點東西在肚子裡。

銀杏都蒙了黃意,楓葉都漸染了微紅。天是一天天地高澄,那是入秋的信息。楚灝倒是沒再見著,葉凝歡是一天比一天瘦。

晚上看著月亮好像鹹蛋黃,白天看著雲朵好像棉絲糖……寥花台西樓後院子裡有葡萄架,都熟透了,紫汪汪的。

葉凝歡非常有耐心地仰著頭張著嘴站了好久,最後冬英看不下去了,過來拉:「姑娘,別鬧了……」

葉凝歡眼一眨不眨地看著葡萄,開始胡說八道了:「這個應該可以下手抓吧?弄一串吧?」

冬英玩命地拽她的袖子,巴拉巴拉在她耳邊說了一串話,想把葉凝歡的魂兒從葡萄上轉移到她身上,但她不是燒鴨也不是涮羊肉,葉凝歡真的沒興趣。

一隻手以極為優雅的姿態探進葉凝歡的視線,卻沒幫著摘葡萄,而是把她的臉給扒拉過去。

很不樂意地瞥了眼,聲音卻堵在喉嚨裡出不來了。

楚灝一臉興災樂禍地瞅著她,滿眼都是嘲笑的意思。一身華麗的松石色織錦,袖口全是打著鏤空的暗繡銀邊,看起來像亮晶晶的卷絲糖,令葉凝歡又陷入對吃的狂熱幻想中。民以食為天,葉凝歡深刻地體會到了。

邊上的冬英還在忙不迭地解釋:「奴婢跟她說了,她走神兒走得太厲害了。最近她快餓瘋了,只消不說吃的,壓根兒什麼都不聽。」

楚灝見她的眼神一直盯著他的袖子,那表情就像色狼看到美女,索性把手背到身後去了,害得她沒法對著袖子幻想,十分失望地回了神。

楚灝瞧她瘦得臉上只剩一對大眼珠子在滴溜亂轉,輕聲說:「西彊進的綠寶石,比這個好。」

不稀罕綠寶石,現在給她金山銀山也不稀罕!

他一把揪了她的脖領子,顯然覺得跟她溝通很費勁,說:「也是葡萄……」

寥花台院內的水台景致極佳,兩邊懸紗嵌水晶燈。今天晚上雲淡風輕,月弦如鉤,水面上白鶴掠翅過隙,劃過一道白光。

院裡移了各式各品的菊,還有北方難見的盆栽金桂。桌上擺了各式的水果,西瓜、櫻桃、甜瓜還有葡萄,皆該切的切,該剝皮的剝皮,戳著細小的果叉。

除此之外還有許多吃的,還有點心,有這裡的廚子做的,瞧著邊上的食盒,好像還有從外頭帶過來的。點心造型各異,襯在琺琅粉彩折枝花荷葉盤裡。這架勢,像要提前過中秋節似的豐盛。

葉凝歡一被揪過來,頓時全副注意就只在桌子上了。狂吞口水,目不轉睛。

最近楚灝不在,自然沒法親自施展扎針絕技,卻是找了個擅行針的醫女來。倒真是有效的,味覺漸漸恢復,只是最近進肚的東西少得可憐,當食不果腹的時候,其他的那些紛紛擾擾竟淡了許多!

楚灝往大椅子上一坐,微仰了下巴:「不許直接下手,照規矩來,吃不著就接著餓。」

葉凝歡顫抖著手伸向已經切成小塊戳了果叉的點心的時候,感覺四週一下子安靜下來,彷彿眾人都屏住了呼吸嚴陣以待,弄得她格外緊張。

最近就是這樣,一幫人湊在那裡看她吃,最後她也吃不著什麼,大家一樂,好戲散場。

叉子太精緻,細小的東西她更難攥緊。試了兩次都沒戳起來,急得又想把嘴湊過去接。

往日這般,瞅準瑞娘錯神的工夫,趁著眾人下手來拽的瞬間,她也總能成功地入嘴個一星半點。雖然最後的結果都是瑞娘一怒之下把東西全撤,但好歹能撈著點。今天楚灝在邊上,楚灝可不是瑞娘,要是吃得太難看,他一不高興沒準兒會想出更變態的法子來治她。

於是她努力回憶這十幾天來訓練的技巧,第三次總算戳起來了。拿左手護著,一點點地往嘴邊送,但還是胳膊肘一打晃,掉在了左手心。

懊惱至極,她強忍了直接扔嘴裡的衝動,照著這十幾天的老規矩,乖乖把一小塊點心放回盤子裡,繼續用右手拿叉子去戳。

其實下手抓就能拿得住,但貴人吃東西規矩多,一應餐具也讓人眼花繚亂。右手虛浮乏力,更用不得精巧力氣。她不能以左手相替,不得餓狗搶屎,也不得徒手去捏,後來連把嘴湊過去都不允許,這才導致她一路挨餓至此。

又把小餅戳起來了,強行控制著不讓它抖,整個右肩都開始疼。快到嘴邊眼瞅著又要掉,她忙著伸嘴一噙。哎呀呀,那軟軟滑滑又有些甜滋滋的感覺還是讓她很滿足。

她的眼睛都瞇起來了,那愉悅的表情竟是從未有過的輕快愜意。

以往縱有歡笑,必緊隨著淚水。縱有希望,卻緊追著絕望。愛或者恨,兩相糾纏,讓她不死不生。卑微或者高貴,皆成她擺不脫的枷鎖,活得好生艱辛!

十數年來,唯得霜凌算是個朋友,卻難得一見。

如今知道,他是東臨王的人,或者說是皇上的人,許他日後顯達,有家有業奔好前程,兩人怕是難有交集了。而她的前程,總靠著皮囊邀寵追歡,拘在四角的天地,一輩子無望。

不過餓了大半個月,生把這些驅了好多。此時噙得美食在口,頓覺一世快活不過如此。錦繡宏圖、癡嗔愛惡,卻都不如這入口的豐足。

果然是飽漢子不知餓漢子饑,與其嗟歎上天不公,不如快活當下。人生,其實可以很簡單!

楚灝看著她那彎如月的眼睛,那光彩終是滿盈。

瑞娘看著楚灝的神情,想到當日他所說的話,不由得暗歎。羨慕啊,瑞娘何曾不解他話中之意。

葉凝歡敢拚了命地去逃,但他,又能逃往何處?所以羨慕啊!

只是這葉凝歡,若她真是個不為聲名富貴,甚至連安穩都不求的主兒,才是最難拘控駕馭的呀!

楚灝微咳了一聲,緩了神說:「這不比以前強多了?」

他一發話,週遭的人都鬆了一口氣似的面上帶了笑意。葉凝歡一塊入口,哪裡還顧及回應他的話,眼睛只盯著那名為綠寶石的葡萄。

冬英注意到了瑞娘的表情,趨到葉凝歡身後悄悄地來了招黑虎掏心。最近葉凝歡虛得很,這一頂弄得她前衝了兩步。不過也算反應過來,抬了眼看著楚灝說:「謝殿下,的確好多了。」

楚灝說:「拿個碟子,揀幾樣端著吧。」

她聽了大喜過望,這樣就容易多了,忙著向他福禮道謝。他指指邊上的椅子說:「搬過來坐著。」

其實她寧願站著,坐也不能坐實,而且他一說話還得站起來,不如一直站著踏實。週遭的人行動極快,已經把椅子搬到了桌邊。她只得又謝了,坐了一角。

現在味覺恢復了些,加之胃一直空蕩,想吃的感覺很強烈,便左手托著碟子,顧不得吃水果,先揀著那些點心什麼的吃。

當著他,也沒法吃得太自在,挑著樣兒地吃了幾塊點心以後,又吃了點水果。偶一抬眼,突然發現他正目不轉睛地盯著她看。

葉凝歡有點心虛,不敢再吃,忙放了盤子站起來說:「謝殿下賞賜,奴婢吃飽了。」其實根本沒有飽!

楚灝看著她,忽然擺了擺手。瑞娘會意,領了眾人都走了。

葉凝歡立著沒動,仍有些不由自主地瞟著桌面。桌面上擺滿了吃的,邊上的條桌上還擺著好些個食盒。也不知今天是什麼重要日子,他弄來這麼些東西。

楚灝微仰了下巴,看著一堆盒子道:「那裡頭有陳年惠泉,你拿過來。」

葉凝歡驚悚了,哪個是啊?不是讓她挨個翻去吧,四周已經一個人都沒了,剛才不說,果然整人有癮啊!她已經在這裡給大家添了半個月的笑料了,難道還不夠嗎?

她反應也不慢,忙伸了手向著桌上的酒瓶:「殿下,請先嘗嘗這上好的酒。」菜不是她準備的,也不知是什麼酒,反正先對付著。

楚灝很乾脆:「不喝。」

她僵立當場,見他薄唇抖了抖,華麗優雅地拉平腔:「翻出來。」

「奴婢給您找出來……」葉凝歡一臉惡寒地走過去,一模一樣的盒子啊,每盒都有三層,全翻開還沒地方擺,只能翻開一個,打開來看看不是,再給扣上。

天啊,裡面全是什麼這菜那燉,也不知從哪兒弄來這麼些東西。

因為都是吃的,葉凝歡很好奇,明知不是酒也要揭開來瞧瞧。都是好東西呀!什麼燕窩火腿扒冬菇,什麼川穹白□燉魚頭。

她瞧得口水橫流,真想偷吃!

楚灝在側後方坐著,這些東西拿起來偷吃又太不方便,又非捺不住要看菜色給自己添堵……翻開一個又一個,歹運啊,該死的酒瓶就瞧不見。

開到第十八個盒子的時候葉凝歡已經快暴走了,掀開盒蓋,首層是個燉品瓷罐,她還是管不住手去揭蓋子,好香啊,一聞便知是蟲草燉老鴨,清潤又滋補。關於飲食什麼的,葉凝歡也算有點見識的,在雅樂居學過不說,主要還是在這裡前些日子養傷未練手時,吃了些好的。

她使勁兒吸了吸鼻子,分外不捨地蓋上蓋子,輕輕一撥,上面的一層便如花瓣般挪開。下一層是雲片糕,但做得不比一般,精細得片片如宣紙般薄,還撒了細細的桂花沫子,香極了,光看著就美味。

雲片糕她吃過不少,卻沒見過做得這麼精緻的。

眼瞅這個偷吃很方便,葉凝歡索性錯了點身擋住他的視線,飛快又小心地捏了下去。哎喲,這樣薄但也不黏在一起,而且不易碎。捏了一片塞進嘴裡,舌頭頓時感覺到那種綿軟,很不錯。

心裡一團竊喜,又有點心虛,不由得悄悄回了頭看。楚灝正垂著眼睛自力更生地剝橘子,也不知道是不是琉璃盞折映的原因,總覺得他這種垂眸安寧的神情顯得特別的柔和,連帶線條都柔軟起來。

他嘴角微微地揚起,彷彿帶了點笑意,手指幾個動作,橘子皮就在他手心裡如花一般綻放。葉凝歡都因此產生幻聽了,好像聽到了橘子在他手裡被剝得很快樂,開心地在笑。

哆嗦了一下,被自己詭異的感覺弄得一陣惡寒,忙趁機回過頭去連連偷吃數片。越吃越大膽,索性連上頭的燉品都趁機托著喝了一大口。

她喝完又悄悄回頭,楚灝歪在椅子上,正百無聊賴地吃橘子。今天他抽風了?放著現成的剝好除絲絡的不要,非自力更生不說,還剝得很曖昧,一副懶洋洋的樣子,讓她覺得便是連吃橘子的姿態也很曖昧。

今天她瘋了不成?為什麼覺得他此時的肢體語言變得格外的詭異,無聲無息地掠奪空氣,無聲無息地如山罩頂,而且還無聲無息地就冶艷迷離?

難道說,是飽暖思淫慾?

葉凝歡被自己的想法嚇得一陣亂抖,不可能,她絕對不是這種人!

他眼皮都不抬一下地催她:「快找酒……」

葉凝歡被他這一聲喚回了神,繼續吃橘子吧,她這裡一席可比面上擺的瓜果點心強多了。管他呢,先徹底飽了再說。

她開始盒盒不放過,層層都拔毛!下手那個利索,偷吃的技巧越來越純熟,而且嘴上絕對不會留半點痕跡。

翻盒撿寶的運氣的確不太好,不過也因此吃到肚歪。

翻到最後一個打開,才看到酒瓶……但很不錯,胃也脹滿了。

所有盒子都翻遍了只有這一個瓶子,所以無須判斷,直接左手拎出瓶子來,回到桌邊,揀了一個杯子準備給他倒酒。

楚灝漫不經心地拿起帕子來擦手,瞟她一眼:「不想喝了。」

葉凝歡的右手又開始抖,氣得說不出話來。楚灝隨手拿了果叉又開始吃水果,一邊吃一邊說:「武寧侯顧靖南,你可知道?」

葉凝歡點頭:「聽聞過一些。」

顧家根基深厚,世代為官,祖上在前朝還任過宰相。後來顧靖南的祖父追隨楚氏,是最早的文謀之一。

先帝爺的建朝之後,顧氏得以受封武寧侯的爵位。

先帝爺第二位皇后正是顧靖南的姑姑。如今的簡郡王楚渭、盧松王楚沛皆是顧靖南的表兄弟。如果不是這二王在哀太子在世的時候太過於爭先,引得先帝生厭,將兩人早早轟出京城封於偏遠之地,皇帝的位子估計也輪不到楚瀾。

雖然顧皇后早薨,兩位王爺又不受寵,但顧氏一門卻一直地位穩固。顧靖南襲父爵,當今聖上也很是倚重他,領文華閣大學士,兼央集令左丞,是朝中的重臣。七月下旬那會子,他不是還來過一次靜園嗎?如何楚灝突然提起他來了?

楚灝說:「我有樁糟心的婚事,很是麻煩。」

居然有心情跟寵物聊人生大事啊?葉凝歡覺得很稀奇。

怪道提起顧家,原來顧靖南是他未來老丈人啊。

葉凝歡瞧他連吃帶喝很是歡快,哪像是有煩心事啊。況且他的婚事,那只得皇上、太后才能做主,她可沒資格評論。再說他是個爺們兒,就算成了親,他家媳婦還敢管他尋歡作樂不成?有什麼可煩的?

不過算起來,楚灝今年也整二十一了吧?怎麼這歲數剛議婚啊?既是受寵的宗室,這年歲該成親好幾年了才是。

葉凝歡也沒多言語,權當他是閒了拿她當個發牢騷的對象。不時給他換換餐具,允作小丫頭。省得到時瑞娘又說她沒眼力見,立在邊上也不知侍奉。

楚灝又道:「過幾日,我要在這裡宴顧靖南。那《四波旋飛》若是在水泊雲崖舞起來,應該是不錯的吧?」

葉凝歡手一抖,險沒把一個薄胎小蓮花盤扔他臉上。她沒聽錯吧?《四波旋飛》?就她一個要怎麼跳?虧他想得出來啊!

難不成想用她去勾搭他那未來老丈人,然後退婚?救她回來,不計前怨,就憋著這一出呢,他沒事吧?

葉凝歡當然不敢罵他,只小聲說:「奴婢如今已如半廢……」

她的話還沒說完,就見從他眼中冷颼颼射出兩把飛刀來。她僵了背,勉強撐著。這事太荒唐,她算哪根蔥啊,就算顧靖南勉為其難地收下她,也不妨礙嫁女兒給他啊。他又不是白癡,為何算不明白?

況且一想到以後在顧家的日子,葉凝歡只覺渾身發麻。強忍著他的目光,她硬著頭皮繼續說,「殿下何等身份,那顧家又是根基深厚的,奴婢就是那爛泥、草芥一樣的卑微,如何能……」

楚灝微瞇了眼:「要是我把你交給皇上,告訴他你其實對影月門所知不少……」

葉凝歡狂抖一陣,貴人的嘴臉當真猙獰啊。

她知道的那些,明明還沒他多呢!她暗咬槽牙,再看看他陰森森的表情,頓時就像被打碎脊樑骨般的了。

她只得垂頭喪氣地說:「聽憑殿下差遣。」

楚灝很滿意她的態度,說:「這幾日,接著練你的手,別到時抖得跟抻斷了筋似的給我丟人。」

突然待她好起來,又治味覺,又讓練手,又是施針,又是良藥,著實弄得她有些不知所措,竟是為這個準備的。

這再度證明了那句至理名言:天下間沒白來的餐飯。

別說她不是什麼傾國傾城的美人兒,她就算是個絕代佳人又怎麼樣?天底下美貌女子多了去了,他又怎麼可能白白待她好呢?

只是讓她扭著水蛇腰跳艷舞,使狐媚子手段勾搭顧靖南,鬧得他家後宅不寧,無心議婚?有點腦子都知道不可能的好不好?

她說好聽點是個舞姬,說不好聽的那不過就是家妓。有哪家的主子奶奶拿眼夾人的,便是跳出朵花兒來又能怎麼樣呢?況且她現在又不是清白之軀,去了顧府的話,豈不是人人都能作踐她?

還以為他精明呢,根本就是個蠢蛋!

他幹傻事不要緊,反正最後豁的也不是他的命。主子太愚蠢,禍害一窩子啊!若顧靖南不要她還好,若真是收了,她以後的日子當真是刀尖油鍋啊!

不過這般想,嘴裡卻還得應承:「是,一定苦練。到時別說《四波旋飛》了,便是月蝕也定跳出來!」

楚灝一愣,看著她:「讓你練手,誰讓你跳了?手壞了,怎麼連耳朵也背起來了?」

葉凝歡也愣了,這廝到底什麼意思?

楚灝也不理會她,卻顯得心情很不錯,也不叫她伺候,自己揀了個杯,挑了桌上的一壺酒開始自斟自飲起來。

葉凝歡瞧著桌邊上擺著的她翻了一堆盒子才找出來的酒瓶,很是為那瓶酒抱屈,找出來又不喝。唉,把她撿回來是讓她死得更難看啊!便是將死之人,還得滿足他的惡趣味加身體需要,當真是玩人成癮的主兒。

小風一吹,帶來一陣瑟意。葉凝歡縮了一下脖子,入秋了,早晚還是有點涼的。加上她又有那去不了根兒的舊患,更覺得瑟瑟起來。

楚灝扔了手中的杯子,站起來道:「酒還是溫來才好,讓人溫酒送進來。這些撤了吧!」說著,便頭也不回地進屋了。

葉凝歡長出一口氣,祖宗可算抬了貴臀挪了貴腿。瑞娘想必也沒遠去,很快又領著人來了,吩咐人收拾東西。

葉凝歡也幫著一起收拾,瑞娘皺著眉頭看她:「你又腦子擰了?這裡用不著你,還不去伺候著?」

不想去不想去不想去!

葉凝歡快鬱悶死了,賴著臉看著瑞娘:「大姑姑,殿下讓我練手的,我這也是練啊。」

瑞娘壓根兒不想跟她廢話,給冬英及夏蘭一個眼神,那二位馬上如狼似虎一般過來,笑瞇瞇卻乾脆利索地把葉凝歡給拖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