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 章
君心難揣測

楚灝瞅著她半死不活的樣兒,盡了興就開始不緊不慢地入了整正題,捏了她的下巴逼她抬手:「你早就認識陸霜凌了,還跟他敢情很不多?」

葉凝歡一悸,心開始怦怦亂跳。他在懷疑是陸霜凌幫她跑的?這般一想,頓時有些急了,忙說:「我是自己跑的,跟任何人都沒有關係!」

楚灝微瞇了眼,鬆了手:「看起來感情是真的不錯。」

葉凝歡被他盯得有如芒刺在背,額頭上又多泌出一層薄汗。

這傢伙有點喜怒無常,一時好一時歹根本猜不出他在想什麼。霜凌本就與此事無關,不管霜凌是不是東臨王的人,她都從未想過要借助他的力量外逃。

葉凝歡微抽了一口氣,竭力讓自己平靜,直接招供:「我借了落晚亭那裡的出水口跑的,順著通惠河至楓悅山下。」

他略挑了眉毛,似在忖這番話的真偽。

葉凝歡補充道:「一道來的人都走了,我心下害怕所以尋機逃亡……我根本沒有想到,在……」

楚灝說:「楚正遙當初是怎麼吩咐你的?」

葉凝歡只覺一股悲意襲來,聲音有些艱澀:「不曾吩咐過我什麼……」想了想,又說,「殿下,其實我……」

話剛起了個頭,楚灝突然站起身,不理她走掉了。

葉凝歡目瞪口呆,半張著嘴合不上。真是讓他整得一愣一愣的,也不知道他到底什麼意思。

掐她的傷口難道就為了看她嬌無力哭啼啼啊?半天也沒說到重點,現在她想主動招認自己毫無價值他又不聽了!

葉凝歡歪了半晌,覺得又痛又累。屋裡沒人,她自己努力了半天,卻因一動就疼得要命,根本也躺不下去,最後就這樣歪著昏昏沉沉睡過去了。

楚灝立在門外廊下,瑞娘領了兩個小丫頭趨近福禮。瑞娘示意小丫頭先進去,自己則陪著楚灝往花池邊走:「殿下,方纔她可說了什麼?」

「你還是懷疑霜凌和她通聯?」楚灝反問,神情有些心不在焉。

瑞娘說:「除了他還有誰?他得知這丫頭進了靜園,馬上就巴巴地跑來向您討人。他何曾這般沒輕重過?必是與這丫頭……」看了一眼楚灝,沒敢繼續說下去,頓了頓轉口道,「六月他受命入靜園,六月底那丫頭就跑了,而且偏也是跑到了楓悅山下。」

楚灝的眼神有些深遠,說:「嗯,他們的確感情不錯。」他剛一提霜凌,葉凝歡馬上急頭白臉,生怕牽連了他。

瑞娘有點急了:「那您何不……」

楚灝笑了笑:「就是因為這樣,霜凌真的要助她的話,絕不可能讓她跑去楓悅山。」

瑞娘沉默了半晌,道:「葉凝歡其心不寧,況且她畢竟在雅樂居待了那麼多年,就算沒有參與其中,多年練舞技,對招式也是頗為精通。這樣的人放在身邊實在讓人不能放心,您又何苦留她……」

瑞娘本想說,反正霜凌對她有心思,索性做個順水人情。如此一來,既省了自己的麻煩,霜凌也必因此感激更加效忠,何樂不為?

不過瞧著楚灝的表情,瑞娘還是把這話嚥了回去,只委婉地說:「皇上只管借殿下行事,殿下處境艱難,還是小心些,莫讓一些閒雜再壞了事。」

楚灝輕輕笑了笑說:「她挺有意思,放了可惜。」

瑞娘愣愣地看著他的表情,葉凝歡這人的確很古怪,她在雅樂居受訓多年,自幼被教導如何以美色討人歡愉。但來了靜園卻不肯安分,在深居麗水閣不聞外界消息的情況下,卻藉著這次公主遠嫁溜之大吉,孫管事等人愣是無所察覺。

即便是她從多名奴婢進入園中猜出皇上可能親自送行,到時人多眼雜,但她一個大活人,事先若不踩點安排,又怎麼可能走得這般不著痕跡?種種跡象表明,她行事冷靜又有籌謀,絕非一個容易衝動不計後果的人。

但她對逃亡之後該如何打算全無安排,只揣幾百銀子,無人接應亦無戶籍,難道就能比在靜園裡好了嗎?真不知這拚死拚活是為了什麼。

楚灝眼神變得有些悠長,又低聲說:「其實,我是羨慕她。」

瑞娘更是呆怔起來,看著楚灝竟不知該說些什麼好。

楚灝伸手鉤了瑞娘的肩膀,露出難得孩子般的天真:「我餓了呢,讓廚房弄點吃的吧?」

瑞娘無奈,笑著歎:「知道了,這便吩咐下去。」看他那帶著戲笑的樣子,不由得又說,「她算個什麼東西?殿下何須羨慕?既然她這種時粗時細、古里古怪的性子合了您的意,那便留著。虧得是沒死,不然殿下這口氣不知道又要撒到哪裡去。」

瑞娘見楚灝只是戲笑不語,遂也不再多說,只管去給他安排茶飯。

這女人是永成王送的,瑞娘多少心存芥蒂。但只消他心裡樂意,不過就是以後把人看緊些,別再讓她生事就罷了。

葉凝歡因為傷痛復醒過來的時候,之前給她餵藥的小丫頭正輕手慢腳地給她換藥,見她醒了,微抿了嘴歉然一笑說:「姑娘醒了?一會兒再吃劑止痛散吧?」

葉凝歡說:「勞煩了。」

她不過是個玩意兒,沒那麼嬌貴。外頭已經是一團暮色,她輕聲問:「煩問姐姐一聲,今天初幾了?這裡究竟是什麼地方?」

她笑著說:「今天七月初二,這裡是靜園啊,寥花台西閣。我叫冬英,一直是在這裡服侍的,您以前可能沒留神。」

原來還是在靜園啊,寥花台是這裡的主建築,有兩處樓。西閣葉凝歡沒進來過,因此覺得陌生。在這裡服侍的人不少,沒見過也正常。

冬英看著她,輕聲勸著:「瑞大姑姑囑咐了,你就安心靜養。好不容易撿了條命回來,可別再幹傻事了。」

葉凝歡輕應了一聲,由著她接著換藥。不管怎麼說,她也算努力過一回。打鬼門關兜了一圈也算有了點覺悟,縱是再想脫困出籠,僅憑著點勇氣和小聰明是不夠的。

不管楚灝是因什麼留下她的命,試圖牽制霜凌也好,或者想更多地挖點雅樂居的秘密也罷,她心裡清楚,她是根本沒那個價值的。

本想與楚灝說個清楚,然後等個痛快,但他又走了,害得她一股子勇氣又散了七八。

葉凝歡便這樣在床上老老實實躺了十天有餘,手上的傷漸癒,但留了一道深深的疤。看起來像把兩半手掌拼起來的一樣,很猙獰。而且徹底乏力,連握拳都很困難了。

身上的傷,除了胸口最重的那一處之外,其他皮外傷也漸好,不過通體柔滑的肌膚也難保要留幾道痕跡。當初楚灝就是看上她這身子骨,如今瘡痕列布,他估計也沒什麼興致了,因此除了初醒那天之外,再沒見過他。

每天都有大夫過來,開各種各樣的藥給她吃。味覺是真的開始退化,什麼東西到了嘴裡都差不多似的,大大緩解了喝藥的痛苦,也大大降低了吃飯的樂趣。

腦中反反覆覆總想著霜凌的那句話:縱然沒人對你好,自己也總該對自己好的。楚灝既然不處置她,她也沒必要再胡思亂想給自己添堵。

至七月十八,中元節剛過不久。葉凝歡總算可以緩緩走出西閣,在寥花台西配小園裡放放風。一直照應她的冬英則寸步不離地跟著她,好像怕她腳一沾地就準備跑似的。

近秋,但天氣仍是很熱,陽光金燦燦地自葉隙透下,不過這靜園總是有些陰的。光灑在身上,讓葉凝歡覺得有幾分愜意。

葉凝歡倚著一株銀杏樹曬太陽,一個侍女走了進來,名喚夏蘭,最近一直跟冬英一起照應她。夏蘭見她靠著,笑瞇瞇地說:「殿下在東樓擺了飯,叫您一道去用呢。」

葉凝歡一愣,今天她剛能走動走動,楚灝就打發人來叫她,可見對她的傷勢進展相當的關心啊!

他不理會倒罷了,越這樣關心,葉凝歡心裡越毛。以投入越多而期待回報越高的原則來看,葉凝歡根本不敢想像,等他知道她根本不瞭解永成王的秘密時該覺得如何虧得慌。

估計他會氣得把她直接撅成兩半,搞不好會活剮吧?雖說自己已經想過後果,但真要經歷一番還是覺得很毛骨悚然。

葉凝歡硬著頭皮,在夏蘭和冬英的攙扶下慢慢往東閣去。到了花廳,楚灝正坐在那兒吃飯,瑞娘在幫他布菜。

見她進來,楚灝示意搬了張椅子過來,又著人添了碗筷。平起平坐,給她好大的體面啊!

葉凝歡瞄了一眼桌子,八寶釀鴨子、櫻桃蒸米肉、火腿燕窩炒筍絲、煨鵝掌、溜魚片……好豐盛啊!

她心裡虛得很,哪能真跑去坐他邊上,便慢慢蹭到桌邊,想行個禮,索性直接招了算了。

楚灝瞥了她一眼,根本不由得她廢話:「少來這套,坐下吃飯。」

葉凝歡愣了一下,夏蘭和冬英幾乎是把她硬往下摁,葉凝歡心裡虛身子骨更虛,連迫帶嚇,直接坐下了。

楚灝穿了一身白衣,一直覺得白衣公子很騷包,不過也承認他的確是個衣服架子。白衣銀繡,華麗的鏤花鎖邊,讓她不由得感歎,真是「要想俏一身孝」啊!

冬英站在她邊上布菜,葉凝歡傷得極重,右手近廢,加上她以往就有舊疾,右手一傷,連著左手也開始虛軟。

如今右手用不得,拿左手吃飯格外費力,加上又因楚灝在她邊上,少不得要注意舉止,吃得就更加不自在。本來嘴裡就沒味道,如今更覺味如嚼蠟。

楚灝慢慢停了箸,瞅著她吃飯的樣子不開口。

葉凝歡垂頭吃著吃著突然覺得氣氛不太對,微一抬頭,注意到他正目不轉睛地盯著她,頓時叼著一塊香菇咽也不是吐也不是地傻在那裡。

楚灝問:「你什麼時候開始嘗不出味道的?」

葉凝歡愣了,生生把香菇吞了。她也不是完全嘗不出,就是口裡覺得特淡。但他是怎麼發現的?

她吞吐著:「其實也不是嘗不……」

「問你話呢!」楚灝把筷子往桌上一拍,口氣突然嚴厲了起來,驚得她心肝一顫。

看著他那雙黑漆漆的眸子,有一種說不出道不明的情緒堆了滿心。

她說:「醒了以後,就覺得口淡。」

楚灝聽了,向著瑞娘道:「給她端茶漱口。」

快速地,一杯熱茶到了眼前。

葉凝歡看著茶水,左手不由自主微微蜷了蜷。她不像他想的那樣有價值,不能提供什麼永成王的信息給他。她逃跑就是一時意氣,運氣不好跟公主選了同一條路。她沒本事為貴人爭權奪勢出謀劃策,他的投資根本不可能有任何回報。

之前是一時貪鮮,看中她筋骨綿軟肌膚柔滑,如今她右手盡廢且一身傷疤,連令他一時歡愉的價值也失去了。

想到讓他的期待落空的下場,葉凝歡更加如坐針氈。

恐懼到了極致就成了憤怒,破罐子破摔的渾氣霎時湧出。她沒接茶,只是抿了唇極為放肆地看著他。見他的眉頭越鎖越緊,葉凝歡強行穩神。寧可此時得罪他,也不想再自欺欺人,這種日子不過也罷,乾脆讓他掐死她也一了百了。

楚灝見她沒有配合的意思,也不再說第二遍,而是自顧自地拿起桌上盤裡擺著的香浸蒸帕子擦手。

冬英一見,忙端了茶到葉凝歡的唇邊,低聲說:「快漱漱吧。」

葉凝歡見她神情有些慌張,終究不想連累了無辜,就著她的手,直接喝了兩口,邊上捧小盂的夏蘭直瞪眼。

葉凝歡微吁了一口氣,剛想說話,哪知楚灝突然探手過來。幾乎連反應都沒有,她就讓他拐肘給鉗過去,背頂著他,頭仰在他的肘彎。雙手就在他一卷一鉗當中生生被擠到了背後,不用他下手自己都撤不出來。

他的動作一氣呵成又十分突然,驚得冬英和夏蘭差點沒撞翻桌子,忙後退了兩步低頭立在邊上。

葉凝歡畢竟練過十幾年柔功,本能瞬間就爆發出來,抬腿就想上揚。楚灝如有預見,雙腿一絞,葉凝歡直接就被箍成一根棍子,動也動彈不得。這狀態完全跟她上回差點被撅死一模一樣!

他固定住她的肩膀,左手順勢就捏了她的下巴,接著另一隻手繞過來,直接把她的舌頭給住外扯!

葉凝歡瘋了,喉嚨裡嗚嗚亂叫,真的想不到他居然能這樣。齒關根本合不上,舌尖被他掐得生疼。她一邊瞪著他一邊亂掙巴,他理都不理,低頭仔細地看。

葉凝歡眼前一片模糊,胸口一陣難受,感覺胸口的傷似又裂了,疼得她直犯暈,生生引出一股嘔意來。這樣讓他扯舌頭簡直醜死了!這廝根本是想怎麼樣就怎麼樣,之前隨便地撅她,現在扯舌頭。沒味覺這樣看能看出個屁啊!

週遭的人根本不敢言語,連瑞娘都有點愣了,顯然沒料到他會親自動手,半晌才想起又拿起一摞帕子來往楚灝邊上擺。

楚灝終於放開了葉凝歡的舌頭,卻沒放她自由,一邊擦手一邊揚聲喚人拿針袋,接著鬆了腿,一提她的腰就把她挾起來。他的動作看似漫不經心,但葉凝歡壓根兒反抗不得,只得任他抓小雞一樣帶她回了隔間。

楚灝把她往榻上一扔,這間房采光極好,正午的大太陽光晃進來,亮得都刺眼。他坐在榻邊,冬英捧了水盆讓他洗手。瞅著這副架勢,分明就是打算親自操刀了。再看邊上的人捧著針袋,還擺了一個茶桶,裡面熨著乾淨的帕子,裝了滿滿一桶,心裡突跳得直髮痛。

他洗完了手,拿過針袋,用小鑷子抽出幾根細如毫的銀針。有人捧了一個梅花盞過來,他把針投在裡面。

葉凝歡也嗅不出有什麼異樣的味道,不知道裡面是什麼。

趁這當口,他回眼看著她吩咐道:「坐過來。」

有了之前的經驗,這次她沒等他去揪扯,乖乖挪了過去,盤著腿面向著他。見她如此配合,他便不再理會,逕直去擺弄那些小杯子裡的針去了。過了一會兒,他將針從杯子裡拿出來一根,單手捏著她的下巴說:「嘴張開,舌頭頂著下顎。」

葉凝歡乖乖張嘴,突然想到一點,縮回舌頭說:「流口水怎麼辦?」

楚灝瞥了她一眼,沒好氣地說:「抽你!」雖是這麼說,但邊上已有人托了帕子準備好了。

葉凝歡很後悔自己非多問那一句,便照他的吩咐乖乖做。

他湊過來,她看到他垂下眼簾,睫毛投下暗影,讓他的五官都格外的柔和起來。

倒沒覺得痛,只是有微微的麻。如果放在以前,換永成王要給她這樣治的話,她是打死也不願意的,因為太醜了,女人都願意把最好的一面展現給自己所喜歡的人。

不過永成王要是幫她這樣治,哪怕他是赤腳大夫,肯定心裡也是覺得特別甜的……她發覺自己又想多了。

針扎得很快,楚灝剛一縮手,她就馬上閉了嘴玩命嚥口水,也不管針上是不是帶了藥或者會不會把沒拔下的針吞進肚子裡去。

楚灝一副不耐煩的樣子,捏她的臉:「再張開,還沒運針呢。」

就這樣,他扎一會兒,她咽一會兒,他再扎一會,好歹是沒形成口水橫流的醜態。等他收了針,她才想起,好像沒把針放在火上烤,通常不都是放在火上烤一烤的嗎?

復一想,無所謂了,已經百病纏身五勞七傷,反正他不久也會知道自己蝕了本兒,虧大發了。

他一邊洗手一邊跟葉凝歡說:「用不著每天扎,不過要忌口。」

看著他的側影,此時倒像個醫者。

居然還會扎針,王爺不用這麼多才多藝吧?

點點頭應下了,有人端藥來給她吃。楚灝則站起身出去了,也不知道是繼續吃那頓飯還是走了。

吃完了藥,過了一會兒見他沒回來,葉凝歡撐起身準備回去,有點頭暈眼花,胸口疼得很,想回去看看是不是傷口又崩了。

哪知她剛沒挪一步,就聽得外頭有聲音,瑞娘轉回來了,身後跟著另幾個丫頭,其中一個手裡拎著長把的盒子。

「姑娘別亂動了,許傷口崩開了。」瑞娘令人把盒子往小几上一放,吩咐冬英,「給她換換藥,在這兒先歇一起再說。」

葉凝歡看著瑞娘,道:「大姑姑,我有些話想跟王爺交代一下。」

瑞娘的表情很平靜,淡淡地說:「王爺出去了,待他回來再說吧。」

葉凝歡想了想又道:「那我跟姑姑說也行。」

瑞娘微吁了口氣,有些無奈:「姑娘這脾氣還是改改吧,何苦來?」

這話有點莫名其妙,似乎怪她身在福中不知福。葉凝歡還沒反應過來,瑞娘已經帶了人揚長而去。

冬英手腳麻利地給她換藥,傷口是有點裂,但畢竟好了很多,並沒滲出多少血。冬英一邊幫她上藥一邊少不了說點規勸的話,什麼別再幹傻事、別再逆王爺的意、別再不知好歹之類的,跟李雲當初勸她的差不多。

葉凝歡悶頭聽著,待她說得盡興後,葉凝歡說:「麗水閣的李雲……我能不能……」

冬英眨眨眼:「遣走了呀,當初太……」突然想起來,「怪道您不知道了,那天您跑了……」

葉凝歡詫異,拉著她的袖子問:「怎麼回事?」

冬英有點猶豫,葉凝歡堆了一臉笑求她:「你既勸了我,自然聽你的。但總歸跟我說說,要不然,以後再觸了霉頭白累了你。」

冬英歎了口氣:「算了,反正也沒什麼要緊。那天魯平公主離京,皇上與太后都來了,一是為送公主遠嫁,二來也是牽掛王爺。太后有心在園裡住兩日,王爺便陪著太后遊園,結果瞅見諸位姑娘。太后不大高興,直說縱得王爺越來越不著家……」說到這裡,冬英吐了舌頭忙收了話頭,又說,「太后開恩,放了籍都遣了。」

葉凝歡聽得兩眼發直,悔得腸子都青了。早知如此,何必當初?蒼天哪,不帶這麼玩人的!

冬英看著葉凝歡的表情,又說:「如今王爺不計較過往,您也算是趕上大好時機,該事事順他的意,沒準兒到時過得府去,不就什麼都不愁了?」

葉凝歡都木了,冬英說的話完全沒聽進去,由著她換藥,換了衣服,就著把榻鋪了鋪躺了。自始至終,腦子裡轉來轉去就是那麼一句:太后開恩,放了籍都遣了。然後無限循環中……

她在深深的懊悔之中陷入沉睡,最近身體不濟,睡得格外多。也不知過了多久,寒意悄然襲來,令她不由得打了個哆嗦,凍醒了。

明明是睡在臨窗的榻上,當時陽光很好,渾身暖洋洋的,但此時發覺自己竟回到了床上,身邊的一個側影令她渾身激靈,頓時睡意全無。

天已經黑了,但燭樹映得房間燈火通明,帳子挽著,床頭雕台上還擺著燈,令床圍一側更亮。楚灝倚在床邊看書,穿著白色暗繡的薄衫,那把極好的長髮鬆鬆地紮了一束,垂了些許柔絲。

之所以冷得如此,葉凝歡的身體不濟是一方面,加之床上只有一床薄被,房間裡又擺了個冰雕水盤台。本來這房裡就泛陰,又近了秋,早晚有些涼,再弄這麼個冰雕更讓葉凝歡覺得屋裡跟數九寒天一樣。

葉凝歡不由得腹誹,他這火力也太壯了吧?炎夏這裡且不算熱,如今入秋了居然還擺冰!

她哆哆嗦嗦地蜷在內側,悄悄地把小薄被子可勁地往她身上拽。楚灝只在那兒歪著看書,似乎壓根兒也沒注意到她醒了。

葉凝歡也不言聲,心裡七上八下。這會兒讓她睡在這裡,不是又要獸性大發了吧?現在園裡的美人都讓他老娘給轟跑了,他飢不擇食拿她當下酒菜也是可能的。她忙閉上眼強行讓自己繼續睡,但光刺眼得很,被子又特別薄,凍醒了之後想睡也睡不成,老讓他這麼吊著折磨實在是太痛苦啦!

聽著他嘩嘩翻書的聲音,也沒半點要就寢的意思,葉凝歡實在扛不下去了,微微撐了身開口:「殿下。」

楚灝回頭掃了她一眼:「醒了?去給我換杯茶。」使喚人那叫乾脆,生逼得葉凝歡奴性發作,只得窸窸窣窣地起身。他身長腿長地往外頭一攔,壓根兒也沒讓的意思,葉凝歡費了半天勁才挪下去。

一動傷口又有點疼,她勉強趿了鞋,至外間發現一個人也沒有,倒是擺了個茶桶。她倒了杯茶給他送過去,放在床頭:「請用茶。」

他應了一聲,眼皮也不抬,仍在那兒看書。

葉凝歡默了會兒,鼓起勇氣剛想開口,楚灝微微掀了眼皮,懶洋洋地問:「你內裡的積疾是怎麼得的?」

葉凝歡愣了一下,垂了眼道:「素昔根底不好,便積了患在身上。」

四年前她為了練成月蝕之舞,用了蝕骨延筋之法,自此斷而未斷,行動如常,可至綿無比。但這種方法亦有弊端,身體敗壞氣息異常。

真是諷刺,似乎每次她鼓足了勁頭做的事,全是錯的。諸如以極端的方式去讓自己至綿無雙,諸如苦心籌謀的這次逃亡。

楚灝面無表情,淡淡地吐了幾個字:「因為底子弱,所以楚正遙對你從未有所托?」

既然他先開了口,葉凝歡倒鬆了口氣,腿一軟跪下,道:「奴婢無能,不配得到殿下的關懷,自知死罪。」

楚灝眉頭皺了皺扔了書,坐正了身子道:「廢什麼話啊?你這條命摞在我這裡,讓你活一日,你便給我好生喘一日的氣!若連這點道理都想不明白,那當真是白長個腦子!」

葉凝歡渾身一顫,彷彿被棍子猛擊後腦。他早知她根本提供不了什麼密報,他早知她毫無價值!不,她的價值在於,他的興致還沒有消失!

她又把自己太當一回事了啊!

她垂頭不語,話說得難聽,但不得不承認是大實話。

他之前對這些女人的態度已經很明白,是她總是忘記重點。他興之所致,興趣未盡時她逃走便是給臉不要臉。她有沒有價值不重要,她的命更不重要,重要的只在他有沒有興趣。

楚灝損人來了勁頭,繼續說:「背主外逃這一樁,就先記著。若是你在雅樂居沒學會怎麼伺候人,這裡奴才一大堆,就跟著學仔細了。等我哪天沒了興致,便是你站在這裡我還嫌礙眼呢,明白就得了,少成天一張苦瓜臉找我抽打你!」

屋裡似是更陰冷了,葉凝歡覺得渾身都僵了,動也動彈不得。

他伸手去摸茶杯,一推道:「涼了,換一杯。」

葉凝歡再次奴性發作,她都快暈了,腦子一不清楚,十二年來訓練的巴結貴人那一套便開始自作主張起來。

她掙扎著起身,去給他換茶,哪知腳步一踉,一陣天旋地轉,腳底下失了根便一頭衝著床頭栽倒下去。

恍惚間一道白影一晃,接著身子一輕就暈頭漲腦地被楚灝給撈住。

他的懷抱很溫暖,他的眼中似有關懷。

葉凝歡抖得更厲害了,不勝其寒,彷彿全天下的冰都戳到心窩子裡,讓她找不到半點希望的暖意。

她總是錯估自己的斤兩,她那早該泯滅的自尊心總是不屈不撓地想冒一下頭,害得她這般煎熬。

有些人很適合在貴人圈裡打滾,他們八面玲瓏,最會揣摩主子的心意;他們可以順勢而為,一點一點地達到心中所想的高度;他們可以把自己的尊嚴好好地保護,直到站得足夠高的時候再釋放。

但她不行,她自以為眼光獨到卻每次都看錯,她自認能策劃籌謀卻每次都算錯。楚灝突然抖開袍襟把她一裹,皺著眉頭試她的額頭:「怎麼抖成這樣了?」

葉凝歡牙關咯咯作響,半晌咬出一個字:「冷……」

楚灝坐在床頭,自床上撩了被子把她一裹道:「冷你不早說?長嘴就是為了說廢話的?」

這語氣帶著點埋怨卻又特別隨意,就好像跟她是老夫老妻,弄得葉凝歡腦子更亂,話也說不出,只縮在那裡打擺子。

瑞娘很快帶了人進來,他吩咐:「撤冰拿厚被子,把藥也拎過來。」

葉凝歡恨不得把臉都縮在被子裡,一時把她貶損得體無完膚,一時又待她這般好。真不知她這種病歪歪又創痕遍佈的身體還有什麼樂子可找。

被塞進厚被窩裡緩了半晌,葉凝歡的面色才稍轉好了些。

楚灝繞著她的頭髮,饒有興趣地靠在她邊上問:「今年多大了?在雅樂居待了幾年?」

「十七了,在雅樂居待了十二年。」葉凝歡輕輕應了聲,腦子連轉都懶得轉了。他愛怎麼樣就怎麼樣吧,想半天也是白搭,沒一次弄對過。

「除了樂舞,還學什麼了?認字嗎?」楚灝說著也躺了下來,漫不經心地開始跟她閒話家常了。

葉凝歡道:「不過就是學些歌舞管弦之類的,也認得幾個字。」

楚灝哦了一聲,又問:「女紅之類的學過嗎?」聲音已經開始打飄,進入昏昏欲睡的狀態。

葉凝歡道:「也學過兩年,不過手藝很粗陋。」

他漫不經心地哼了兩聲:「學得還挺全乎。」

可不,要不然怎麼給你們這幫紈褲子弟找樂子啊?葉凝歡腹誹,但嘴上卻訕笑著說:「舞蹈勉強沾個皮毛,餘的也拿不出手。」

楚灝聲音漸低:「無所謂,反正以後也用不著練了。」

葉凝歡在心裡冷笑,不練?不練您老日後怎麼拿我娛賓哪?

她正想著回什麼話,卻聽楚灝的呼吸深沉了下去,居然睡著了?睡得夠快的呀,沒心沒肺的東西!

葉凝歡在心裡對他一通鄙視,被他箍著很不自在,卻又不敢亂動,生怕驚擾了這位大仙的美夢再遭他整治。

她窩著動也不動,身體有些忽冷忽熱,漸漸地便成了全部的暖融。像是有個罩子兜頭而下,讓她覺得格外暖和,竟也受了他的誘惑漸睡了過去,很是安穩,連夢都沒有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