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 章
隨波逐歡去

自打霜凌混進了靜園,葉凝歡就像是肋下被人掐住,感覺是又癢又麻。霜凌很講義氣的來看她,葉凝歡打心裡激動是一碼事。他這麼混進來,當靜園的護院都是死人,又實在讓葉凝歡不能放心。

不過葉凝歡沒有機會再見霜凌,孫管事可不是光動嘴皮子不幹事的人,數落了葉凝歡一頓之後,馬上就囑咐了院裡的丫頭。如今這院裡只剩葉凝歡和李雲,目標一少真要是想盯起來也容易。葉凝歡再出門逛頓時有了排場--跟著一到數名跟屁蟲不等。

最近楚灝也不知道在哪窩著,壓根兒就不見人影,孫管事這麼忠心耿耿他也不知道,何苦啊!

葉凝歡提心吊膽了幾日,靜園一切如常,可見霜凌的確是有自己的法子。葉凝歡心下稍定,加上之前的鋪墊已經做足,要求就提得順理成章:近日來此練功,覺得落晚亭不錯,臨著水台又清幽,排舞動管弦的話也不會打擾到別人。

做出一副要卯足勁靠舞技來拴王爺心的花癡樣並不難。對於這樣的要求,孫管事也沒有理由拒絕。

這樣一來,葉凝歡就可以堂而皇之的整日泡在落晚亭一帶,帶著跟班也並不妨礙,很快將這裡摸得一清二楚。現在只差一個機會,而她心裡清楚的很,這個機會已經近在眼前。

六月下旬的時候,靜園裡忙碌起來,各地都在清掃擺置,亦進來了許多婢女。孫管事也特地來囑咐了她與李雲,最近不要往前頭去。李雲問是否又有客人來,孫管事沒有回答,只讓她們守著本份。

葉凝歡不需打聽已經心知肚明,打從瑜成王楚湘來後,林靜被選為公主陪侍的那一刻起,葉凝歡就在為自己的逃亡做準備。

楚灝多日不露面,園裡開始大肆歸整,調進大批婢女,怕是前面也有大批侍衛。

由此已經很清楚,公主遠嫁的日子就在這幾天。前往烏麗千里迢迢,必由此門出京,這一帶最為豪奢恢宏的皇家園林自然是東臨王的靜園。這裡,必然將會是公主的落腳點。

這一天,就是葉凝歡一直等待的機會!

六月二十八,魯平公主起程往烏麗完婚,章合帝為表重視,決定親自送至武昌門外。東臨王的靜園,成了依依惜別之地。誰還顧得上這園中的美人?。

從六月二十開始,原本散居各處院落的女子就開始陸續集中到麗水閣來了。因有許多僕從陸續進入,也要給他們騰住的地方。

麗水閣在靜園深處,便將這些美人全都暫安置在這裡。一時間這小院裡擠進來七八個,估計西院子裡也有不少。鶯鶯燕燕,嘰嘰喳喳,亂成了一團。

葉凝歡又找到了當初在雅樂居的感覺,東臨王好艷福啊!

這一下,目標一多,孫管事外加幾個丫頭就更顧管不過來了。孫管事還得不時的往前頭去搭把手,包括綠雲綠綺在內,也都是忙的腳不沾地。至了六月二十八日上午,葉凝歡瞅準機會,跑路!

她早就把這一帶摸個爛熟,不著痕跡的便至了落晚亭。拍拍腰間縫的全部家當,將背上的小包繫牢,消無聲息的便下了水。

最近是在大清掃,不過根本不可能短時徹底歸整,只夠時間做個表面工夫。葉凝歡近日為練水台舞,已經不止一次下水,看了水下的情況。這條溪渠,與通惠河相通,可以直接通向城外。

異於常人的柔軟,曾是為了永成王。不惜用最痛苦的方法。為了留住他眼中的一抹讚賞,為了那虛無飄渺的溫情。這一次,她要為自己活!

外面的世界何其廣大,哪怕只有一天,她也想看一看。癡或者傻都不重要了,她積蓄勇氣並不算多,不能再浪費在猶豫裡。

她像一條魚,在水流的推動下擠出了常人根本無法通過的閘口。氣憋的胸口要爆,但內心的振奮不可言喻。

盡情的游吧,葉凝歡。自被賣入王府,十二年來,只這一刻屬於她自己!

無聲笑了笑,宛如水中的魅影又悄悄沉了下去,再不看那些貴氣昂揚,一路遊走。

真游的話那是個體力活,好在水流湍急,半沖半劃速度不慢。就這麼浮浮沉沉地任水沖了大半天,至傍晚的時候,河道已經不再是兩邊石砌的高台,兩側也有了樹影,遠方可見起伏不定的山巒。

以前在雅樂居看過京城全圖,武昌門外最近的該是城外十五里的楓悅山,翻過去就到了東山境,那一帶有皇家行宮和圍場,把駐著京畿大營,想混出去大大不易。不過若真能出去,再過居雲口,就算徹底出了京了。

葉凝歡濕漉漉地爬上了岸,雙手已經泡得發脹發白。雖說是盛夏暑氣蒸騰,但風一吹,葉凝歡還是哆嗦不止,連打了兩個噴嚏。

顧不得休息,她棄了大道轉投小徑,只管往那草叢濃密、亂石崎嶇之間穿。京城周圍,好山好水都讓皇家佔盡了,縣鎮鄉里,皆是貴人們的田地莊子。葉凝歡也不敢隨便冒頭,只想著貓到天黑再尋去處。

衣服已經被刮得七七八八,她藏在一塊山石後面喘氣,聽著鳥鳴啾啾。正想著要不要把衣服換下來,突然聽到一陣急促紛亂的腳步聲,伴著跌跌撞撞,不時還有人低呼:「公主,小心……」

葉凝歡渾身一凜,不是吧?公主居然也跑路?而且還是如此不專業的大隊人馬喲!

葉凝歡心裡苦笑,這裡在山腳腰凹,距離上面的盤山路尚有一段距離。而且的確是暫避的最佳地方,草長過腰,林木縱橫,哪怕只離十步,也很難細看清這一帶的全貌。

可見公主身邊也有懂得跑路的,但是……她是公主好不好,能輕易放過嗎?

急促的腳步已經離她越來越近,隔著密密的草,可以看到影影綽綽的身影,足有六七個。悄悄地順著縫看過去,見一個穿綠色衣衫的妙齡少女,鬢髮散亂,滿面通紅。她一雙眼睛紅紅的,不知是嚇的還是哭的。雖然衣著有些凌亂,但掩不住那滿臉的貴氣。

「公主莫慌,永成王會遣高手前來接應,我們只消等到天黑就可以了。」一個熟悉的聲音響起,葉凝歡一愣,循聲望去,竟然是林靜!那綠衫少女,定然就是魯平公主了。

林靜穿了一身女侍的宮服,面上卻再無曾經的怯意及哀愁,她扶著魯平公主,環視四周道:「盤彎谷這一帶最是難搜的,只消今日一過,您就可以……」

魯平公主一聽眼淚就下來了,拉著一直跟著她的中年女人道:「雲娘,我好害怕。」

被喚作雲娘的中年女人一把抱住她,心疼得跟什麼似的:「別怕,奴才在這裡呢。沒事,煌兒跟你長得有八分像,挑過來便只為今日。皇上已經迴鑾,大隊人馬只管照常起行。從此以後,再無人知曉!況且有林靜在這裡,永成王又找了影月門的高手來接應,咱們上山先至悅然居,您好好歇一會兒。」

葉凝歡心下一動,影月門?

刀影現,人不見。影月流光,去無痕。關於影月門的傳說,一般官門小姐當然聽不著這些,不過葉凝歡在雅樂居十二年,又因與霜凌熟稔,影月門與永成王之間的關係,也算有所耳聞。

魯平公主點點頭,抽抽噎噎地說:「若非父王相逼,我也不會出此下策。」

雲娘勸她:「為了讓林靜到您身邊,永成王也著實費了一番心思,放心吧,一切都照計劃來。」

這不是倉促決定,而是早有籌謀。那個什麼煌兒,定然跟公主長得很像。公主在武昌門拜別皇上,然後登車起行。半途能神不知鬼不覺地偷梁換柱,那這次護送公主前往烏麗的自然就是永成王楚正遙。

端午送入大內的四個女子,只有林靜琴藝絕倫。而這個人,該是早就選好準備給公主的,但不能由楚正遙直接送給公主,還要保證兜兜轉轉最終落在公主手上,不可不謂煞費苦心。

楚正遙既然願意幫她逃亡,他又專職護送,方便得很,隨便把人一放就完了,何苦還要彎繞著弄個林靜在她身邊?

葉凝歡心裡怦怦亂跳起來,永成王、影月門,皆像刀一樣紮在她身上。永成王為什麼要幫著做這樣的事?這可是欺君逆國的大罪啊!便是兄妹情深,也不至瘋狂至此吧?

楚正遙從不是一個熱血肝腸的人,怎麼可能因一時情誼而去幫公主做這樣的事。除非,於他有更大的好處。好處是什麼呢?

雲娘也非等閒之輩,馬上與所剩的幾個侍衛形成四象,將公主團團護在中間。林靜緊緊貼在公主邊上,為公主做了最後一層保護,手中不知何時多了一柄軟刃。

雲娘的手臂汩汩冒血,咬牙呼著:「小心,有人暗襲。」

葉凝歡大驚,馬上屏住呼吸緊緊縮在石後再不敢看。接應的人還未到,殺手已經先至,看來永成王這次也要失算了!

葉凝歡心下一寒,放低身子滿腦子只想著如何脫了此境。暮色漸起,激烈的拚鬥聲、刺耳的尖叫聲,無不如刀般紮在葉凝歡心頭,腥味開始瀰漫。葉凝歡強行控制著顫抖的身體,縮在草叢裡動也不敢動。慌亂間,斜刺裡睨到冷光閃過,她險險一滾避開了這一刀,顯然她的藏身所在被人發現了。她身子一矮,肩頭還是一熱一痛。

葉凝歡踉蹌了兩步,後背一彎,藉著身體的柔軟以及出眾的反應力,馬上來個彩蝶穿花,又避開了一刀,卻直接跳到了混戰圈。

公主顯然被她的突然出現嚇了一跳,不僅是公主,林靜的一雙眸子瞪得滾圓,彷彿見了鬼!

雲娘反應奇快,一個掌震便拍向葉凝歡的後背,葉凝歡連連躲閃,嘴裡嚷著:「誰讓你們跟我跑一起,真讓你們坑了……」

此時侍衛跟人打鬥正酣,雲娘也被人逼得無暇分身,一掌過去之後,就忙著去招呼別人。

而葉凝歡眼前逼來的殺手將一柄柳葉刀舞如流光,使的兵刃都是刻意改的,明顯不想讓人看出來歷,一聲不吭,刀刀奪命。

顯然接的命令是殺無赦,一個不留!

時間、地點、人物,或擒或殺……不需廢話,失敗即死。

僱主的身份,非比尋常。

葉凝歡顧不得再多想,只管胡亂閃避,盡量減少與之接觸。《流光踏月》,這是葉凝歡的看家本領。沒有內力,但靈活性比一般人強太多。可就算她已經火力全開,對方也非等閒,還是不免挨了好幾下。

失血太過,眼前開始一陣陣發黑了,冷光一閃,有刀鋒斜斜地向著公主而去。她心下大呼不妙,腦血充頂根本不及多想,身子一擰便飛起一腳踹向公主——不好意思,踹不著兇手只好踹受害人。

公主一個狗吃屎,啊了一聲便趴倒在地,險險避開一招。雲娘忙來援護,同時狠狠地瞪著葉凝歡,彷彿她跟那幫殺手是一夥的。

立在邊上的林靜手風一抖,倏然向葉凝歡揮來,口中卻呼:「雲娘,保護公主。」

她的目光露出狠戾,絕無半點嬌柔。葉凝歡接連後退,只覺眼前一片亂光閃動。

林靜深藏不露!看來那楚灝也不過是瞎把式,這般高手堂而皇之地進了他的園子,他卻一點也沒發覺,還真就把人送給了公主!

葉凝歡也沒工夫再多想了,腳都來不及收回,此時身體傾斜,基本上就是挨宰的姿勢。

她立時後悔為什麼要救那個嬌寶寶,不想和親連累了一大票,非要跑到這裡……葉凝歡自知自己運氣不佳,但能差成這樣讓她情何以堪?當真要被這公主害得嗚呼哀哉了!

寒光如利,瞬間已經到了眼前,葉凝歡情急之下右手急急探出,以肉掌去抓利刃。

生生地,尖鋒在她手心裡又前捅了三寸,刀尖戳到了她的肋下!那是瀕死的徹骨寒冷。

葉凝歡垂死掙扎,爆發出比平時更猛的力量,不管不顧,擰著刀架到肩側,猛地幾個踢步後退,生生用她全部的力氣去壓制林靜。

「葉凝歡,只怪你選錯了日子,來錯了地方!」林靜冷冷低語,另一隻手探指向葉凝歡腰下捅去。

急痛瞬間走滿全身,葉凝歡渾身抽搐,卻生生攥死了尖鋒。

葉凝歡咬牙,胸口一陣血氣亂翻:「你居然是……」

話都來不及說完,最後一絲力氣將被抽盡,眼前一片黑又一片紅。葉凝歡畢竟不是學武之人,能撐到此時已經是奇跡。就在她想為自己活一天的時候,卻已經到了末路。難道真是天命不可違?林靜將鋒刃一寸寸自葉凝歡手中抽出,頓時鮮血飛濺有如紅梅點點,她接著翻手一捅就照著葉凝歡的胸口而來。

葉凝歡大駭之下本能地一側,但還是不能避免被那白刃穿身!

渾身一搐,喉間腥甜湧滿。眼睜睜看著林靜飛快地將鋒銳抽出,抬腿一踹,眼前一陣顛三倒四,她便重重跌在地上。

拚鬥聲仍在持續,不時伴著悶呼與尖叫,但離她的耳畔越來越遠。力氣隨風飄散,風聲越來越大,有如召喚,意識……開始迷離。

林靜是永成王暗藏的尖刀,肩負著不可告人的使命。而她葉凝歡,自始至終都是做著傻傻少女春夢的白癡!

不知過了多久,拚鬥聲再也聽不見,唯風聲在耳畔,掠得草葉沙沙作響。葉凝歡昏昏醒醒,卻動彈不得。莫名其妙地死在這裡,真的很不甘心!

恍惚中嗅到淡淡清冷的香,這若有似無的氣息令她殘存的意識緊繃起來。強行屏住呼吸,若此時再讓人補一刀,她就真的要去見閻王了。

有手在翻動她,一動之下,傷口帶來的劇痛令她根本無須再裝,就此暈厥過去。

不知道過了多久,彷彿被困在一個黑窟裡飽受折磨,不管怎麼跑、怎麼躲都沒有用。後來漸漸不那麼炙烤,漸漸地,葉凝歡可以聽到聲音了……隱隱約約,不是很清楚

「筋倒是連上了,但怕是也……」聽得個蒼老的聲音,葉凝歡胡思亂想,她這是到哪裡了?意識沒支撐多久,又再度昏厥過去。

待她再度醒來,覺得身體已經不是很疼了,像被碾得平平地貼在案板上,根本動也動不了。「姑娘快醒了……」居然是瑞大姑姑的聲音,雖說與她只見過幾面罷了,但她的聲音很特別,葉凝歡印象深刻。 

葉凝歡心裡發寒,奮力地想睜眼看,但眼皮也像粘上了一樣,怎麼也打不開。

「還要多久?」換了楚灝的聲音,仍是那漫不經心的調調。雖說有了心理準備,心還是瞬間裂成一塊塊,說不出是什麼滋味兒,真想就此長眠不醒。本來想蹭公主遠嫁的順風,結果反讓她逆風給刮回來了。已經跑了那麼遠,他居然也能找到?難道說,公主找人代嫁的事也敗露了?「快了,說再有個半個時辰……最多一個時辰。所幸偏了心室三分,不然別說是常世友,大羅金仙怕也救不活。」瑞娘歎息,「是奴婢不周,竟不知她有這番計算,居然還到了那裡,顯些誤傷了性命……」

「算了。」楚灝含混地應著。葉凝歡心裡突突亂跳,怖意開始攀纏,聽得一陣窸窣的腳步聲,一個太監的聲音響起,大概是馮濤。葉凝歡聽他開口:「霜凌帶著人回來了,折了六名侍衛,還有一個中了毒,此時尚昏迷不醒……」

葉凝歡神經崩彈得失控,那些殺手,難道是楚灝派的人?甚至連霜凌都是東臨王的人?東臨王楚灝發現了永成王欲李代桃僵,不去告發反而要殺人?怪不得跑了那麼遠都能把她給找到楚灝的聲音很平靜:「報給皇上了嗎?」

「報了,皇上沒說什麼,只囑咐奴才要守緊嘴巴,直當什麼事兒都沒有。」馮濤低聲回答,「公主的車馬照常行進,照殿下的意思,囑咐人只管悄悄跟著,隨時回報。公主遭險,永成王必不敢再貿然行事,想是會半路再尋機會把公主換回去。」

「嗯,看著便是……有什麼消息,直管報給皇上,你們先下去,我歇會兒。」楚灝一發話,自然那兩位不再多言。

葉凝歡聽得輕輕的腳步聲遠去,室內便一團寂靜,她心裡卻是波濤洶湧,又慌又懼。永成王難道有了反心?而這個局,恰是皇上布的?貴人們的心思啊,你來我往陰謀陽謀,皆非因愛恨情仇。什麼事情只要一牽扯到朝廷政局,就變得十分詭異。正不是正,邪不是邪,黑白攪在一起,就變得不黑不白。

早知如此,對著林靜的時候就不掙扎了。偏偏她又是永成王送來的美人,楚灝這般費勁地把她撿回來,難道懷疑她也參與其中,想從她嘴裡挖出什麼消息不成?之前的對話說得不清不楚,不過有一點她倒是能明白,永成王楚正遙打算借公主換得與烏麗交唔的籌碼,而洞察先機的皇上和東臨王楚灝牽制了他,卻沒有公之於眾,為什麼呢?

感覺到楚灝握住她的右手,在擺弄她的手指。葉凝歡頓時全副注意都集中到了手指頭上,真怕他擺弄到興起,一根根給她撅折了,或者乾脆扯下來。

她是永成王訓練的美人,但她真的不知道那些機密事。不過她在那裡現了身,八成楚灝已經認準了她是知曉些根底的。不會救活了再十大酷刑上身吧?

十二年來,看不清一個永成王,如今這個楚灝她更看不清楚了……楚灝仍在擺弄她的手指,弄得她的小心肝一個勁地顫。感覺楚灝的手貼到她的身側,似是要抱。葉凝歡渾身一麻,她都這樣兒了,他居然還獸性大發,簡直就是畜生!心裡頭一激憤,那本像粘在一塊兒的眼皮此時竟輕易地睜開,霎時看到一張臉!離她很近,眨巴了幾下眼睛,由此模糊轉清晰。

那張金玉其外的臉沒了往日的狂樣兒,換成了一副波瀾不驚,一雙眸子若潭一般,又像漆黑的夜,什麼情緒也看不到。

當貴人不但要陰險、狡猾、歹毒,還得臉皮厚。她的水準顯然不夠看的!他們四目互瞪,楚灝那清晰如濃繪的眼線,此時在睫毛之下帶出了一層淡淡的氳影。還是天光白日,帳子沒掩,陽光盡情揮灑,讓他一身暗繡的淡藍色袍子帶出點點碎閃來。

他看了她一會兒,彷彿她這樣突然睜眼並不意外。俯下頭來,沒待葉凝歡反應過來,他就狠狠給了她一大口!她侍寢過兩回,他沒碰過她的嘴唇。

他一向禽獸作風,喜歡咬人,以前忍了就忍了,但現在葉凝歡五勞七傷,哪裡還能不動如山?葉凝歡覺得一口血氣亂翻,驚懼交加,剛一動便扯動了胸前的傷口,痛得五內俱焚,渾身直哆嗦。他一點也不客氣地連啃帶咬,很快血腥味就瀰漫了出來。

楚灝微微抬了頭,唇上沾了一點艷色,眼中帶出微光,看在葉凝歡的眼中無疑是惡鬼。

「長本事了?居然敢跑?」他的聲音很平靜,卻沒有溫度。葉凝歡渾身無處不疼,氣都喘不勻更別提開口了,況且到了這地步也沒什麼可說的了。

她不吭聲,垂了眼皮一副等死相。楚灝也沒再理她,手一伸直接把她給托起來了。那德行彷彿她睜不睜眼,於他而言根本沒區別。他一托她,疼痛越加劇烈,馬上就有一種骨頭和骨頭在磨的感覺,疼得鑽心。她有點忍不住,喉嚨裡擠出一聲呻吟來,聲音小得連她自己都驚訝。

他將她托起,接著往後頭一頂。該是枕頭,但葉凝歡直覺得像是被戳到無數把尖刀上,身體沉得像綁了巨石,生生覺得後背的筋脈盡斷。胸口一陣極痛,嘴角泛起不正常的嫣紅。

葉凝歡眼前金星亂冒,掙扎了許久才勉強壓住沒吐出來。楚灝捏了她的臉,手指頭涼涼的,輕聲問:「你挺悍的啊,這樣都不吭聲?」能把詢問的語氣說得跟命令一樣,一般的貴族也達不到這樣的水準。

葉凝歡看著他的眸子,她倒霉,跟公主跑一條路。她看了不該看的,聽了不該聽的,現在求饒也沒有用,這點覺悟她還是有的。反正現在已經到了這個地步,就算上刑也得忍著。

既然剛才聽到了,就不打算揣著明白裝糊塗。但她也不會二百五到直接認了,人算不如天算,滿以為自己找到了絕佳的機會,殊不知貴人尚陰謀往來,也合該小命休矣!

她並不是什麼英雄豪傑,不過就是有點傻的一個普通人。心裡有一個小小的夢想,就算被踐踏了很多次仍然懷揣一絲希望。以為在端午進宮獻藝的時候就該泯滅,卻總是不死不休。林靜說她是「挑錯了日子,來錯了地方」,其實,她根本是投錯了胎,生錯了心!

真的挺沒意思!

右手傳來的劇痛讓她不能再胡思亂想,眼前一陣發黑,想掙扎但身子太沉,大口的喘息著,因為她覺得窒悶到了頭。勉強地抬眼看他,想給他一個特英雄、特鄙視的眼神,但不知道怎麼搞的,眼前一片朦朧,怎麼也看不清。還不及喘息,又是一陣劇痛鋪天蓋地,這次她感覺到了,該死的他在捏她的傷口!

老天爺啊,賜她暈倒吧。不是上天有好生之德嗎?這算什麼呀!

本來就眼睛一陣脹澀,朦朦朧朧的看不清楚。此時疼痛連成一大片,不僅把呻吟又擠出來,還直接把眼淚給逼出來了。葉凝歡想破口大罵,要殺便殺,這樣欺負一個半死不活的女人算什麼英雄好漢!

但此時的體力根本不容得她膽壯聲粗地咆哮發洩,除了辟里啪啦地掉淚珠子,連氣都順不勻,真是太沒出息。

眼前一陣花,後脖子一涼,被他的手輕輕一帶,鼻子就頂到他的胸口了。他身上涼涼的,有著二月霜的冷香。聽到他的聲音,仍是淡淡的,似漫不經心:「都這樣了還瞎琢磨什麼?忍著有意思?也沒賞可領。」

葉凝歡難受得不知道該怎麼好了,眼淚刷一下就淌下來了。不喜歡哭,是因為哭沒用,又不管飽,也不管暖。

哭了,該看不上她的還是看不上,要殺她的仍是要殺。

小時候哭過,環境很陌生,訓練很艱苦,她想家,想死去的爹娘。得知自己要去宮中獻藝的時候哭過一回,是為自己那顆癡癡傻傻的心!

而現在,當真是讓他這種態度給弄哭了。說實在的,不全是因為疼,她忍疼的功夫可不是一般二般;也不是因為傷心,沒什麼可傷的了。就是有點繃不住了,可能英雄沒扮成,傻瓜卻當了個夠,覺得很丟人吧!

右手差點斷了半掌,刀很鋒利,她又抓得死死的,切割得極深。當時情急也不覺得,此時讓他捏了一下疼痛就全來了。胸口讓人捅了個窟窿,她本能的最後一閃偏了幾分,現在挺後悔。還躲什麼?林靜好歹能給她一個痛快,落在他手裡,一醒來就把她弄得死去活來,以後不知道還要受什麼苦。

眼淚一出來便止不住,每吸一口氣胸口都疼得要爆,逼得淚水更是決堤而出。楚灝沒再衝她的傷口下黑手,卻是在她背上輕拍了幾下,像是安撫,弄得葉凝歡更覺得他不正常!

疼痛一波波襲來,她開始不自控地抽搐。

楚灝見狀便又讓她歪靠在枕頭上,瞥了眼她那腫眼泡,目光落在她破了皮的嘴唇上。手指輕撫上去,動作是嚇死人的溫柔,生帶得葉凝歡抖得更厲害,他絕對有當瘋子的潛質。

葉凝歡別開了眼不再看他,沒那精力再去猜他的下一步動向。她微微喘氣,打量著四周的環境。也不知道自己睡了幾天,從痛感還是如此新鮮活潑看來,最多也超不過三天去。

身處的這張大床很是華麗,不過帳外不遠處擺了一架八折屏風,把外頭都擋嚴了,除了陽光透灑過來知道是白天,一點景兒也瞧不著。瞅著屋裡的裝陳,該不是她原本住的麗水閣,也不像是寥花台。反正他是貴人,宅子多得數不清,誰知道又是哪兒。

楚灝叫進來一個梳雙環髻、著黃衫的小丫頭,她手裡端著托盤,步履輕盈地進來,向著他福了一福,便至床邊給葉凝歡餵藥。

藥汁烏漆麻黑的,吃藥的時候感覺味覺也有點退化了似的,藥汁並不覺得苦,糖也不覺得甜。難受至極的感覺並不是來自身體,而是來自他此時那種波瀾不驚,卻暗聚洪濤的詭異態度。

最痛苦的不是說讓她死或者活之類的,就是這種他語焉不詳吊著的感覺。但他不開口,葉凝歡也沒法直接問,畢竟剛才她是「昏迷不醒」。

就在她以為要被他一直吊到死的時候,楚灝突然丟了一條腰帶連同一個小包到床上。葉凝歡一看,正是她準備逃跑的一套家當。

楚灝看都不看她一眼,把包袱打開,掏出一個小銀疙瘩,上頭的花紋還清晰分明。本來是個盤絲銀花盞,是放在麗水閣的房間裡的小擺件,葉凝歡當時準備逃跑,就把它砸成小銀塊順走了。大花瓶什麼的沒法拿,這個好歹是銀的。

「我就拿了這一個。」葉凝歡被吊得難受,主動開口。

「這銀螭紋雙耳,內府的造價是六十兩。」楚灝略抬了眼皮,他那雙靜潭似的眸子居然帶了點笑意,「雖然官品不好出手,不過你找對了路子,二三十兩總有人要的……」

大仙您不是皇親貴胄嗎?杯子的成本您都知道啊?而且江湖經驗很豐富嘛。

葉凝歡被他的「多才多藝」震憾了,所以一時沒注意話裡的重點,甚至連她自己原本想說什麼都忘記了,喃喃應了一句。

他看著小銀疙瘩:「但你砸成這樣兒,也就是過稱論銀子,最多六錢不到還不能按官價給。」

葉凝歡的臉又青又白,把托盞砸扁了,於是三十兩變六錢……

不但吊著她,還打算順便損死她。

楚灝顯然沒盡興,又掏出一個小琉璃內花瓶子,是淨房裡裝香露的,她第二次侍寢之後獲得的獎賞。瓶身不過手指高矮,很精緻小巧,葉凝歡覺得應該很值錢,所以也順出來了。 反正那時住進麗水閣的人很多,人多眼雜,丟幾樣也沒人查得著。

楚灝瞟了一眼瓶子,打開塞子聞了聞,將瓶口衝著葉凝歡說:「這裡頭的精露,比這個破瓶子貴十倍,你全倒了?」

不可能吧?怎麼可能有這麼貴的精露啊!像她這樣的人也不配用這些吧?什麼精露啊?精成這樣了?

葉凝歡瞪圓了眼,這樣損一個重傷快死的女人有意思嗎?她不承認地說:「沒倒,是用完了。」

他不把她噁心死不罷休,最可恨的是他還是一副十分正經的樣子,問:「養你這身皮夠貴的啊,怎麼用的?」

死撐也快撐不下去了,盯著小瓶子一會兒,她的確給倒了,覺得味兒嗆人得很,怕塞不緊漏出來再暴露了行蹤。

葉凝歡默默地低了頭,默默地一點點想往被窩裡蹭,不準備再滿足他這種惡趣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