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凝歡昏昏沉沉的醒過來的時候,發現自己已經回到了麗水閣東院的房間裡了,身上仍是那綠花的錦被。床鋪鬆軟,鏤花的床帳半掩,隱隱瞧見折屏的一角,以及地上鋪就的寶藍色毯,空氣裡還飄了股淡淡的檀香味兒。
不是亂葬崗之類的地方,葉凝歡覺得很慶幸。屋裡給她還收拾的這般潔整,還點了香……看來楚灝那二世祖還沒過癮,準備等她好了接著撅吧,真沒人性啊!她再怎麼軟也有骨頭有筋,他真當她是麵糰啊!
葉凝歡覺得嗓子乾的難受,渾身也是疼的要命,特別是從腰部傳來的疼痛,當初的尖銳已經變成了鈍疼,還是難忍的很。
她想說話,喉間卻只發出一聲微呻來。李雲從屏後頭繞過來了,手裡還拎著茶壺,湊到床邊問:「醒了,喝水麼?」
「雲姐姐~」葉凝歡一見,忙掙扎著要撐起來。
李雲順手把東西放在床頭小几上,摁著她的手臂說:「別動,你把腰閃了,大筋都快擰斷了。別傷上加傷……」
葉凝歡喉間「呃」了一聲,乖乖的躺平了。還是沒忍住啊,耳提面命的告誡自己要忍,最後還是……
李雲倒了茶,微微托著她的頭,餵了她兩口水。這才放下杯小聲說:「你睡了一天了,幸是沒傷了骨頭。不然這輩子就完了……」
李雲眼中帶出一抹淡淡的無奈:「我知道,你的姐妹尋了好去處……但你也不能這麼著自報自棄不是?我虛長你兩歲,承你一句『姐姐』,妹妹你也聽我一句,日子是人過出來的,太要強了傷的只是自己。」
葉凝歡靜靜的看著她,見她眼角那顆落淚痣此時鮮明如淚滴,讓她晶瑩的面容帶了幾分哀婉之色。
李雲替她掖了掖被角:「我們都是一樣的人,柳絮似的飄到哪算哪。家裡窮,過不下去拿咱們賣幾兩銀子。偏生了幾分顏色,因著這個,也算見識了些錦繡,卻再跟那德行沾不得邊。充其量,不過是那高門達戶養出來玩樂的罷了。自家再不知仔細些,便再沒人替你惜得小命!你不是個沒計較的人。那既是如此,便聽姐姐一句勸。尋死覓活的沒意思,趁著這會子尚能瞧的上眼,好生的服侍,虧不得你。只消識得趣懂得服侍,日後也能得些個好處。西院有個住的長遠點的姓鄭的,想是你這些天逛著也能掃聽到,你們來之前王爺開了恩,放了身。給房子給地,到時也買幾個小丫頭,還不跟個主子一樣的過日子?憑相貌才情,大家都不差,怎麼人家就能混到這份兒上讓王爺體恤?以卵擊石,那是傻子才幹的事。俗話說的好,打鐵趁熱,你是個明白人,好好想想吧?」
葉凝歡不是不明白,只是問題是他抽起瘋來架不住啊!他之前那是寵幸嗎?
不是說她非得扛著那張面皮,死較那什麼貞烈。命都保不住了,她也沒非得拿著那個勁兒。她是身份低微,奴才麼……但她當時真的懵了,就覺得死都比這樣強!
李雲這麼說也是好意,葉凝歡也不好跟她辯什麼。喉間含糊應了幾聲說:「還是要謝謝姐姐照應著。」
「餓不餓,有粥。」李雲笑了笑,撫撫她的頭髮說,「咱們一個院裡住著,就是有緣份,互相照應著也是應該的。」
葉凝歡搖搖頭說:「不餓呢,姐姐用些吧?」
李雲抿嘴笑著搖頭:「那我先放在這裡,一會餓了再吃?」看著床上的葉凝歡,她暗歎了口氣。
其實這番話,是孫管事讓她說的。
前天白日裡寥花台出了什麼事,她是一點不清楚。只是葉凝歡後來人事不省的給送回來了,馮公公沒跟過來,打發了一個丫頭過來送方子和藥品,連帶傳話。只說葉凝歡把腰給閃著了,估麼著要歇個幾日,吩咐這邊的孫管事照著方子把藥該外用的外用,該內服的內服,務必把人給服侍妥了。
孫管事一聽這個哪敢怠慢了,忙盯著人服侍,一脫了衣服,見葉凝歡整個後腰都是烏紫的,再瞧著那腿上全是手指頭印子。瞅這架勢像是逆了王爺的意了,但逆了意了還給送回來讓治,估計是王爺還真瞧上了。
孫管事在這園裡也服侍了好幾年了,來來往往這裡的見過不少。王爺沒興致玩那什麼霸王硬上弓的戲碼,鬧騰起來扔出去就完了。
在王爺眼裡,這幫子算什麼玩藝啊?掐死她們都嫌髒了手。於是在這裡奴才們的眼裡,也漸漸就那麼回事了,犯不著跟她們套近乎或者擠兌。
王爺的興趣超不過一個月去,看上眼又乖乖聽話的,王爺通常也不會太為難。有些還真就放身出去,也身家豐厚的有體面。但王爺也不是冤大頭傻金主兒,出去了再翹尾巴打著幌子嚼舌頭那也就是一個死。
有時孫管事也挺同情她們的,像昨天早上走的那個姓林的,跟這位是一起的吧?聽說要送到公主身邊當女樂,那都高興的跟什麼似的。
旁人若是聽了這陪著遠嫁到千里之外的地界去,哪個不怕不慌啊,但於她們來說,就是最好不過的了。好過在這裡,說不好聽點,跟館子裡的也都差不多。
不過像葉凝歡這樣,傷成這樣也不知是不是讓王爺給踹的,但踹成這樣兒了還留著的,那就說明王爺興致不減。
孫管事雖沒在宮裡待過,不過在王爺身邊也好幾年。深知這幫王孫貴族的脾性,龍生九子個個不同,有些命歹有些命好。
王爺就是命好的那一類,可勁兒的折騰也沒人敢管的主,脾氣真上來了,那就是個沒頭沒臉,別說奴才了,就連主子他也不管。
說白了,就是讓皇上給慣的,只消他不捅出大簍子來,根本沒人管他。
像這樣一個混起來連皇上都躲著的主兒,典型的順我者昌逆我者亡。奴才們在他眼裡不就跟螻蟻一樣?
此時他擺明了還有興致,讓養著。孫管事心下就覺得,若是好了,這位姑娘再沒個眼力價的,搞不好坑了這一大群。因此跑來跟李雲商量著,好歹她們是一樣的,說起話來比較容易聽進去。
李雲豈不明白孫管事的擔憂,要是看不上扔出去了倒省心。偏是這般鼻青臉腫的回來養著才麻煩,鬧不清王爺興致能延續多久,但只消還有一天,這人就不能不提氣。
李雲待了一個月了,加上前兩天那一回,統共侍奉了王爺兩回。兩回得了不少好處,而西院有放身出去的也不是假的。她見葉凝歡幾個來,冷眼旁觀,是讓永成王府給調教的好。估計平日裡也是錦衣玉食的養的跟大小姐一樣,所以導致鬧不清自己的斤兩了,一個一個都有了長遠心思了。
這幾個究竟什麼貨色她管不著,但若是葉凝歡真這樣,引得連累了她就不好了。所以趁著葉凝歡將醒未醒的,過來換個好印象,趁機說上一番肺腑之言。
李雲這邊親自打水給葉凝歡擦了擦,見她也沒有吃東西的意思,估計真是疼的難受。便又替她掖了掖被角讓她睡著。稍晚一些的時候,又幫她後腰換了換藥。弄的葉凝歡都有點受寵若驚了。其實一醒過來,她自己也冷靜了。看來還是心理準備不夠,撅吧人就撅吧唄,就是算他喜歡扒人皮挖人心肝,真輪上她她不也得受著?
總歸現在讓她養著,就說明興頭還在。先順著再說吧,之前問綠雲水閘口,還有關於園林的一些事,那時不就是為了熟悉環境嗎?這裡並非無突破口,她缺的就是時間和消息來源。
這麼著葉凝歡在這間廂房裡養了有三四天的光景,便勉強可以下床活動了。她有點提心吊膽,怕那糟心王爺知道她好了,又想把她拎過去當麵糰以挑戰人體最極限。
不過沒什麼動靜,估計當時有興致,冷了兩天摞爪就給扔腦後去了。
如此更好,她身體不爽利,但這裡的人服侍的很周到。她下了床可以活動了,還是時不常的有兩個丫頭來噓寒問暖的,省得她又勞動了自己的老腰。
這般又過了幾天大小姐一樣的日子,真有種又回到雅樂居的感覺。不過好日子沒持續太久,當葉凝歡的身體漸好的時候,楚灝又打發人來叫她了。
葉凝歡心裡的小弦撥的那叫一個亂,不過復想想也活該,當時踹腿兒擰腰來了勁兒了,估計他想忘也難。
挺害怕見他的,但這也避無可避。葉凝歡一路又不斷的給自己建設心防:不管一會他怎麼撅巴,務必要千依百順!像他這樣的人,越跟他來勁他就越來勁。只有他看不上,沒有他得不到。得到了新鮮感就會銳減……這裡沒人盯著,逛哪都不管,已經是地利了。所以這一關,葉凝歡怎麼也得過!
她過去的時候,楚灝正在東邊梢間裡看書,慢慢踱過去行禮。
他揮手讓人下去,瞥了她一眼開口:「起來吧。」
葉凝歡起身的時候,眼角睨到他竟帶了笑意,心裡歎息,貴人嘛,不把奴才當人已經習慣了。她把自己的腰晃斷了,好笑吧?
楚灝瞧著她,沒了臉上的大紅包和那脂粉在那閃來晃去的礙眼,還真的挺漂亮的。
如此近距離的看,連毛孔都找不到一個。此時面皮發透,紅暈自內而外的散開,直將皮膚染如珠光。
他慢條斯理的說:「這回只當是新鮮,饒了你了。」
「是。」葉凝歡老老實實的應,識實務者為俊傑。
楚灝問她:「招式打哪學的?雅樂居還教這個?」
葉凝歡微吁了一口氣,輕聲說:「回王爺的話,有師傅教點柔功。」
他拿了茶飲了一口,垂著眼道:「哪個師傅教出這種柔功來?」
聲音不疾不徐,葉凝歡卻霎時明白了。
他是個練家子,瞧出舞步裡的端倪。怪不得之前在她身上亂摸,是怕她有功夫?還是說,怕永成王弄細作來?
她低了頭,輕聲說:「回王爺,奴婢不敢妄言擅舞,但也粗通皮毛。一應舞步也算熟稔,不過有時奴婢閒來所見之姿態,亦能將其化為舞步。」
楚灝微微一頓,略掀了眼皮看著她:「這麼說,之前那支舞,是你自創新步?」
葉凝歡道:「之前那支就是戰舞。戰舞、陣舞、鼓舞,皆為從陣前殺伐演化而來,自古有之。奴婢不過是穿化鳥獸之形,另仿人形百步,從而略加變改。」
霜凌三十六路影月刀,完全是江湖套路。而楚灝自幼長於宮闈,就算學功夫,必然是找正宗名門,以大內正統而授,江湖路子他不見得熟。況且所有功法,皆自百態而演,每個人使出來都略有不同。
葉凝歡不過是把霜凌的刀法,融匯於舞蹈之中。舞武有相通之處,本來就是動筋骨的東西。她沒有內力,但又不能說是有人在教她招式。
她沒那當細作的資格,也不想捲進皇族傾軋之中。不然的話,她是真的沒辦法自由了。
楚灝靜靜的,她便繼續說下去:「奴婢稍通技藝,記性也還算可以。有時不免覺得舞步單一,因此稍添些新鮮。」
「哦?那不僅是精於技,可以說能推陳出新了。」楚灝說話間,眼睨向窗外,「你看這套拳法,可演化何等舞步?」
葉凝歡聽了一怔,隨著他的目光看著摘窗外。院裡不知何時多了四個男子,花式零亂的在打拳對招。
試她?!
如果真是擅於創技者,所見必能仿中求變。就算記不住所有,一二之間也惟妙。
不然的話,就是有人教她招式,一點點揉進舞蹈之中。就算她不是細作,也暴露了一點,永成王跟江湖路子不清不楚!到那時,她就是活證。等王爺厭膩放她,根本就是做夢了!
楚灝掃一眼她的表情,那四個人打的根本不是拳法,完全是沒套路的。她就算心裡有套路也學不像。
但有幾個反覆出現的動作,卻因打的很快,若對姿態不敏感的人是很難分辨的。如果她真是一個擅於融各種姿態於舞步之中的人,就可以找出來並且加以演化。
她看的很認真,表情專注之後五官就變得特別的鮮明。加上今天有些陰,雲厚像是憋著一場雨,令屋裡的一切都有點暗沉,如此就顯得她格外的濃麗起來。
楚灝突然手一伸,窗子頓時合上。他帶出似笑非笑來:「跳吧。」
完全不給任何準備的時間。
葉凝歡深吁了一口氣,看不出什麼招不招的,但因為都是練家子,男人練武的姿態和女人不一樣,有股子昂揚爽朗的剛勁兒。她記住幾個動作,加上小飛步柔化一下,估計能兼合這種雄性之美。
她微退了幾步,抖了抖袖子剛要跳。
楚灝又不緊不慢的說:「把衣服脫了跳。」
「……」
葉凝歡看他薄唇輕啟,話說的輕描淡寫,仍在姿態優雅的喝茶。真想衝過去抄起炕桌來砸破他的頭!
但之前的教訓還記憶猶新,況且他現在擺明了就是懷疑她是細作,再看不出來就太傻了。較勁兒的話就沒上回這麼便宜的了。
怪不得一進來他就說什麼當新鮮饒了你……
但是……這實在為難人,她縱臉皮再厚也有點架不住。猶豫著捻著衣角,偷偷瞟了他一眼,瞧不出他有任何的表情,也沒有任何發情的症狀。心想著要不說點軟話什麼的。
她這一猶豫,楚灝就煩了,兩條交疊的長腿正搭在榻邊上,瞥著她:「別等我踹你。」
他都這麼說了,葉凝歡當然沒蠢到真等挨一頓臭揍再妥協,一咬牙,當即開始解衣服。手有點抖,臉也憋的紫脹紫脹的,連帶眼圈有點紅。她沒掉眼淚,之前病了一場,什麼淚也都哭乾,再沒什麼可哭的了。
她留了褻衣褲,實在剝不下去手了,也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腰又開始隱隱作痛。她蹲下身把繞衣的長紗解下來。也不等楚灝說話,一拉步直接就開跳!
急虎虎的生怕他問,你怎麼不脫了?
反正他又沒說脫光!
葉凝歡長紗一抖,軟軟三丈長的繞衣紗搭子,瞬間就跟水漣似的層層在她手中舞了起來,每一寸都展開,軟軟如輕霧,卻舒展不沾連。她腰身一擰,繞著香爐走了四五個飛步,接著探臂揚腿,後背下壓,有如面前有人揮拳打來一般,險險擰腰避閃。
跟方才某一個動作,是一模一樣。只不過,由她施展來,就整個變了味兒了。
那是曼妙的、纖柔的、靈巧的、就算穿著素白不顯身的小衣,卻仍將那嫵媚多姿盡展。
側肩擰頭,推掌回頂。完全是自己假想出來一個敵人在對她窮追不捨。小小的房間,葉凝歡旋舞翻飛,完全無須借助繁冗的舞衣來造那翩然之勢,身體滑如游魚,紗帶在她身周飛旋迤邐,連帶她的辮綃,都跳脫如蝶,整個人,無比的明艷起來!
她時而繞至屏後,時而又閃至眼前。桌椅擺件,無不成為她的輔助。她還不時哼著小曲,彷彿要把自己完全投浸在舞蹈之中。
什麼是美,楚灝突然有了覺悟。楚灝看呆了眼,完全不計較方纔她鑽他話裡的漏洞,沒把自己剝乾淨就開跳。看著她的臉頰泛起薄汗微微瑩光,不覺間,身體給了他信號。
直至她旋至身邊,他伸臂一攬。葉凝歡那略微泛熱的身軀,便直接轉進他懷裡了。
楚灝牽了唇角,還是那般乾脆。輕車熟路的就把手探進了她的小衣,臉向著她貼了過去,卻是吻向她的脖子。確切的說,他是在咬!
身體有瞬間的僵硬,葉凝歡強行壓住自胸口溢出的血氣翻湧,卻逼得一股淚快衝出眼眶。
她不是為自己的貞操哭,當已經卑微至此,命尚不在自己手中,貞操這東西已經不值得她去掉眼淚。
她不過是想到了那張面龐,總是溫脈含笑,帶出霽月風光。
是那個人給她了賢妻良母的希望,卻又將這希望一點點的擊得粉碎。誠如李雲所說,她們也是錦衣玉食養大的,但卻不是名門閨秀。德行兩個字,她們已經沒有資格講。
葉凝歡回去的時候已經是傍晚了,兩條腿都快不會走道了,跟讓人活劈開似的火辣辣的疼。
楚灝屬狗的,逮哪咬哪。而且還喜歡撅巴人,真是變態!葉凝歡在心裡把他罵了個一萬八千遍!
不過孫管事倒是明顯鬆了一口氣,這次過去顯然王爺很滿意。送葉凝歡回來的人都是笑瞇瞇的,對她也很客氣。
她打發了綠雲綠綺過來服侍葉凝歡洗漱,又照著往日的規矩給葉凝歡熬了碗藥。這裡的人,沒資格生養王爺的子嗣,都得盯著把藥吃了。
水弄好了以後,葉凝歡就好說歹說的讓綠雲綠綺先出去了,實在不想讓人看見這個。她呲牙咧嘴的勉強進了桶,熱水一泡,覺得一身骨頭都快酥了。
葉凝歡慢慢清洗著身上的不適,疼的一抽一抽的,撩了把水揉在臉上,堵住那想哭的衝動。正懶懶的泡著,便聽得綠綺在外頭說:「葉姑娘,我把藥送進去?」
葉凝歡明白是什麼東西,抄了大巾子把露於水面的身子一圍。開口說:「姐姐進來吧。」
藥喝的很痛快,綠綺對此表示很滿意。立在邊上說:「今天晚上廚房會加菜的,有沒有特別想吃的,告訴了他們,都可以做的。」
我想把楚灝撅巴了下酒成嗎?葉凝歡腹誹,但面上還是一團歡喜:「做什麼都可以的,一會子麻煩叫雲姐姐來,之前……我也該請請……」
心裡犯膈應,但她就是這麼窮沒辦法。想請回客就得拿皮肉換!不管怎麼說,曾吃過李雲一頓,又照應過一場,也該回請請。
晚上李雲應邀而來,李雲見她總算識了趣,應該不會再瞎折騰連累了人,心裡也略安了。兩人東拉西扯的說了些閒話,李雲便告辭回房了。
這次葉凝歡得了賞賜,一整套金飾,兩匹鮫綃,一匹南錦綾。這套金飾有一根主簪,四根定簪,一對耳墜子外加兩隻鐲子。成色都好,還挺沉。
要是他摞倒一回就給一回這麼豐盛的,估計他有金山也不夠。李雲雖然衣著看著很富貴,但頭上的好釵也就那幾支。
是這次葉凝歡跳艷舞給那廝跳美了,便破費一把。
綠雲拿賞賜過來的時候跟她說了,這園裡有裁衣的,可以把料子讓他們裁,圖樣用現成的也行,想加點新鮮的跟他們說了也行。反正王爺賞的,最好等王爺再叫她的時候穿戴著,讓王爺瞧了也高興。
以前沒得東西的時候,不知道這裡連裁縫都備著,可謂生活點滴一應俱全啊。
那可見並非是像李雲說的暫住這裡,分明就是以園當府了?
正經的東臨王府在東臨六郡,京城的這個是行府。在靜海斜街上,依著皇城根的絕佳好地段。
但這靜園在武昌門外,他以園為府,要麼就是真的沉迷酒色是個只知享樂的,要麼就是避人耳目。
葉凝歡此時自然什麼都應,當即就讓把料子拿去裁舞衣。王爺不就是瞧上她這點麼?
日子一晃眼就到了六月,進入炎夏時節。這靜園的優勢就顯示出來了,依山傍水的,景多房子又造的豁亮,葉凝歡還真沒有那種暑熱難捱的感覺。
之後的幾日,楚灝沒再來找她,加上這裡的奴才早就習慣了這些來來往往,並不會因她得了寵幸馬上就如蠅逐臭的那樣湊過來。日子還是一樣過,該給你的一樣兒不少,也並不十分熱忱的跟你扯閒話,這也是生存法則。
李雲也一樣,兩人同處一院過著日子。李雲從不問她每日逛哪,她也不問,自守著默契。
這段日子,葉凝歡算是徹底把靜園給摸的比較熟悉了。除了一個樂思齋是不能接近的之外,別的所在各承擔什麼樣的職務,人員班次,崗哨幾何,她都一點點觀察出來。
這裡的水通著京城的渠河通惠渠,一直通城外匯至東山。主要的出水口好幾個,溪口通出園外渠道。
園子南北雙門,北門常閉。南門有侍衛輪值,出入的都需要有符牌,混出去根本沒戲,而且園外圍肯定還是有人守圍的。京城乃天子腳下,本就戒備重重,而這靜園又是皇室宗親所據的園林,絕不可能鬆懈半分。
葉凝歡雖也遇上過幾個住在別的院子的美人兒,不過點頭之交,葉凝歡也不好過去跟人家攀關係套消息。
看來看去,唯一的就是水遁了,借水溪到水閘口。
她自幼練舞,練氣那是第一首要的基本,不然跳的呼哧帶喘的哪裡美觀了?所以她能閉氣,鳧水的技術也很好。
不過那裡水很急,估計也蒙了鐵網之類的東西以防有人或者獸鑽進來,但是如果時間長了,水漚著,這類網不換就容易壞。
葉凝歡總是仔細觀察打探各處的一些生活職能的所在,為以後做準備。她自己沒什麼錢,王爺賞的首飾也不好出手,出去了只能尋地方化金。
自五歲起,便不曾在外面生活過,有時想想也害怕的很。但是比起在這裡任人作踐,指不定哪天不痛快了再扔給別人,或者想出什麼更為糟心下作的享樂法子。
瓊樓玉闕內的骯髒,這些年還見得少麼?只消一想這些,那點子恐懼也就不算什麼了。
什麼放身出去?那種鬼話在葉凝歡聽來就像是老鴇子在哄騙不情不願的姑娘。
她每天都會固定的練幾個時辰功,一來強身健體不能讓自己太孱弱。二來也讓眾人知道,她還是心心念著想巴結討好東臨王的。
然後就是散步,她打從初來這裡就愛散步,沒有人有絲毫的懷疑。
至了六月初四,寥花台那邊來傳話,著她晚上侍寢。
葉凝歡吃罷了晚飯,梳洗打扮一番便跟著人去了。
這次去的時候楚灝沒在,葉凝歡倒是瞧見了那個自己剛進園來的時候,跟著楚灝的輦一道離開麗水閣的女人。之前一直沒再見過,今天這一近觀,更確定了果然是有體面的。
屋裡的丫頭一個個的表情都格外的肅謹,並且口稱她瑞大姑姑。
她四十來歲的年紀,容長臉高挑身材,顴骨有點突出。綰了一個簡單的包花髻,只別了一支玉簪子。穿了身深藍色立領斜襟窄袖衫,下配著黑色的束擺裙子,透著精緻麻利勁兒。臉上帶著淡淡的妝,瞧的出年輕的時候長的不錯。
葉凝歡至了寥花台東樓的時候,已經掌了燈,瑞大姑姑正在西梢間那邊指揮著小丫頭換墊子。
回眼瞧見了葉凝歡,走過來微微點了點頭,神情有些漠淡:「姑娘先跟著丫頭們洗漱了,便直接往寢廂去吧。」
來的時候已經洗過了,還洗啊?
不過她也沒拒絕,乖乖的跟著去了,當著眾目睽睽之下被重新洗剝一遍。見其中一個丫頭捲著她的衣服和釵就要走,葉凝歡拿不住勁了了,忙著喚她:「姐姐……」
「一會子姑娘換了睡衣吧?這個洗熨了,待姑娘服侍完再換上。」
雖是輕聲慢語,卻有著不容置疑的堅定。讓葉凝歡那句「還是新的,不用洗」的話生生的嚥了回去。
什麼穿戴了他賞的讓他看了高興啊,屁!他就要看不穿衣服的。
別到時不給她了吧?她窮啊,那釵可是好大一塊金子!。
煩惱歸煩惱,也說不出什麼來。睡衣薄的跟沒穿一樣,大變態!
葉凝歡喪眉搭眼的進內帷,上步階,進帳躺下去。
身體又有些泛冷,這園子吸熱的很,大太陽讓林木一擋,陽光也晃不下來多少,地上的暑氣又全讓湖給吸了,如今感覺這個寢廂更陰似的。她還是頭一回進這裡,雕花大床,牙雕鏤金的面子,床台上還擺著如意,凍臘制的燈,隔間臨窗有一溜紫檀大榻,靠門邊擺著八折紫檀立屏,透雕折技葡萄,繪的是山水圖景。
被子很薄,因為入了夏都換了,她有點簌簌發抖。
一直也沒人過來,葉凝歡迷迷糊糊的睡了一小覺。恍恍惚惚醒了來,也不知是什麼時辰了,正恍著眼想著要不要撩了帳子瞧瞧情況。突覺著人影一晃,楚灝就進來了。他穿了件半舊的白綾暗花的中衣,長髮披散還微微有些潮濡。
她的眼睛正跟他對了個正著,帶了點惺忪之意,一時也忘記扮嬌羞。
也不知是因昏光的緣故,還是因為他沒發瘋,葉凝歡覺得他當真帶出了孤月冷星一般的風采。
眼線仍有如濃繪一般的分明,眼睛若古潭一樣波瀾不驚。容顏平靜,甚至是有點溫存的意味。高挺的鼻,薄薄的唇。唇角微翹,該是個在笑的表情,只是那笑容只在唇角淺淺的浮起,絕無半點繼續蔓延的趨勢。
葉凝歡一時都愣了,沒顧上收斂目光,就這樣瞪著他。他立在床邊,也不跟上回一樣色鬼附體了,同樣只是凝睇著她。沒人說話,凝歡覺得氣溫驟降。不知為什麼,竟然打了個哆嗦。
她一哆嗦,眼神潰敗,由此打斷了兩人之間這種冗長的互看。
葉凝歡突然覺得格外尷尬起來,身體不由自主的往裡讓了讓。他身子一歪倚進來,明明他一雙眼沒溫度也沒情緒,卻會勾魂似的,讓葉凝歡渾身直發麻。
楚灝成功的把她給看毛了,內心怒罵但不敢表現出來。只得撿回神志努力扮嬌羞,以她認為最為嬌嗔的口氣叫:「殿下~」
他的眉頭有那麼一點點皺,估計把他噁心到了。
楚灝一伸手把她身上的薄被子就給掀了,帳子未下,外有折光。以至將這裡的景色帶出一團旖旎。
他又帶出驗貨般的眼神兒,葉凝歡覺得他馬上玉樹變禽獸。沒被子,她更覺得冷,雞皮疙瘩都冒出來了。
楚灝捏著她的臉左右晃了兩下,眉頭皺的更緊了,話一點不客氣:「再弄出大包來倒胃口,扒了你的皮!」
葉凝歡無語,眼神也太好了吧?這麼昏的光都能瞧出來。她又讓蚊子叮了,脖子上有個紅疙瘩。也是,她是的他的玩藝嘛。他看上的就是這把骨頭這身皮,影響美觀了他不痛快了。
可這裡是園子啊,樹多花多那小蟲也多啊,加上她喜歡爬個山涉個水,艾香袋兒有時也不管用。
就不說山上水邊的,有時小蟲也能從窗紗眼兒裡鑽進來,她又沒有人貼身拿著拂塵給她轟,不又不可能見天的熏……
「是……」想了一大套,但葉凝歡也只能應這一個字,不由自主的摸摸自己的脖子,有點癢,想撓又不敢。
皮在她身上,但他看上了就是他的,真難受啊!
楚灝伸臂把她兜住,有一縷長髮掃進她的頸窩癢癢的,本來包就有點癢,此時這般一撩,忍不住更癢得難受了。
呼吸都離的這般近,心跳都可聽得見。葉凝歡仍不願意閉上眼睛,這就是她的現實,不迴避才堅定。
身體有如針刺,寒冷撲天蓋地。自內而外的侵蝕,每一條神經都在顫抖。冷的發麻,凍得發痛。
明明六月天,卻令她冷得刺骨。
他熱情如火,勁頭來了根本不管不顧,反正就照著自己高興的方式來。但無法給她帶來一點點溫暖,她只能盡量的去配合他,這時她在這個時候給自己的卑微保護。
但寒冷總在侵襲,像無數把冰錐毫不留情的刺入,穿透了皮膚紮在她的心上。跟不上他的節奏,最後只成他一人的快樂遊戲,葉凝歡所品嚐到的就只有綿延不絕的疼痛。
他抱緊她,身體賁張慾望激昂。她且柔且韌的身軀滑膩而滾燙。且柔且韌,竟讓他不由自主的異常投入起來。
葉凝歡漸漸覺得窒息,眼前開始一陣陣的發黑。實在忍不住想去推開他。但他抓住她的雙手,像是恨不得要把她嵌進身體裡才肯甘休!葉凝歡的神志都有點不清楚了,也不知過了多久,才恍恍惚惚的回過神來。
他仍把她抱的緊緊的,她的額頭頂著他的肩。身體已經放鬆下來,卻仍不肯鬆開她。葉凝歡再次忍不住要推他卻被他勒得更緊,低唔了一句:「別動。」
那是帶著頹廢慵懶的瘖啞聲音,葉凝歡不敢再動了,讓他這般箍著好難受啊,空氣很悶而且全是那種讓人難堪至極的味道。
過了一會,葉凝歡聽到他漸均勻深沉的呼吸聲。但她是無論如何也睡不著……身上疼不說,她還悶的要命。他不再摁著她的手,改整個纏著她,弄得她兩條手臂窩的很難受。
帳子還是半掩的,燈還點著。葉凝歡透過帳隙瞧見屏角後頭似有人影晃,當下臉便燒騰起來,覺得特別尷尬。
他現在睡了,還拿她當枕頭。她要是愣掀他估計得挨抽。
受不了,受不了了。身體每一根神經都牽著她的腦仁在咆哮,在催她快點逃亡。死在外面也比這樣強!
又熬油似的靜了約麼半個時辰,楚灝突然手臂一緊醒了過來,居然睡著了!
他略撐了身,低頭一瞅,正對上葉凝歡那雙看起來特別潮濕的眼睛,眼角有點紅,但又不像是哭了。他靜了半刻,一翻身下了床,卻在下去的瞬間手一撩,這下半掩的帳子頓時合實了。
葉凝歡像是卸了重負,吁了一口氣。帳子抖下,像被無形的紗包裹,給她小小的撫慰。就算她再卑微,不敢也無資格在貴人面前展現半分尊嚴。但仍希望,能有那麼個小角落,多醜多爛只得她自己看。
床台上還有燈,隔著帳光很昏,床頭的金飾珠光仍在閃,一團團的疊耀。她也掙扎著坐起來,在一團狼籍之中找那件睡衣,估計一會就有人來打發她。雖然睡衣薄的跟沒穿一樣,好歹多一層。
她摸著,突然看到床上有斑斑點點的血!霎時愣了,馬上看自己腿間,隱隱看到蹭了些血潰怎麼又出血了,不會那個了吧?日子不對啊,而且之前沒什麼感覺啊!
葉凝歡頭皮一麻,第一想到的不是自己身體壞了,而是想到是貴人事兒多,之前身上咬個包都扒皮扒皮的,一會看到這個,不知道要怎麼收拾她呢。
她心裡又煩又悶,趴在床上瞧著只覺一陣眼暈,又有血滴滴嗒嗒,伸手一抹才發現自己流鼻血了……太煩人了,侍寢侍的血了呼啦的不知道會不會把他給噁心死。只盼著這一晚快點結束吧,快點有人來領她,先躲回去再說。
就是這麼倒霉,正跪趴在床上抹鼻血的時候,楚灝又一撩帳子進來了。
葉凝歡僵著脖子瞪著他,不止是脖子,整個人都僵了。居然沒聽著他的腳步聲,不但沒聽著,她還正擺著不堪入目的春宮姿勢。
他裹了件袍子,那雙靜潭一樣的眸子在觸到她的時候閃過一絲古怪,葉凝歡的臉扭曲紫脹的跟大餅烙糊了一樣。
「可能是上,上火……」葉凝歡打破死寂,慢慢坐在床上,慢慢拉過小薄被子往身上拽。鼻血可以解釋,但她之前那個姿勢要怎麼解釋,她無法解釋所以只好不解釋。
楚灝倒也什麼都沒問,讓人把她帶下去洗,葉凝歡裹著個紗衣蹭著走,不是她一定要走的這樣古怪,真是身上無處不疼。
彷彿聽到悶笑,她偷偷回眼卻看到他拿了卷書歪在榻上平靜如水。邊上已經有幾個人在收拾床鋪。想到那床上沾染的東西,葉凝歡更覺得渾身疼起來,一邊侍寢還能一邊流鼻血的,要是她聽說這個也會大笑特笑的。
無所謂了,反正不收拾她就行。她可不想逃跑之前再弄一身傷,到時沒有好體力可不成!
領到來侍寢之前的淨房裡洗了澡,這次沒法拒絕丫頭的接近,她這一身青青紫紫的也避不了人了。一洗才發現,真的不是月信,有些火燒火燎又帶出了點血,連同鼻血一起跟她湊熱鬧。
她仰著頭,泡在熱水裡,沒一會端大姑姑便領了個中年女人抱著個匣子進來了,瑞大姑姑說:「姑娘,方才丫頭說你身上不自在了?讓這位給你瞧瞧吧?」
「謝謝大姑姑。」葉凝歡聽了特別尷尬,但也沒辦法。
這身皮是楚灝看上的,他怎麼折騰都成。反正他興致在一天就有人替他保一天……
雖然尷尬,但瞧瞧也好。省得讓他折騰出什麼病來,到時若真能跑出去也活不了兩天就太虧了。
回到麗水閣的時候已經過了丑時了,方才又讓那個中年女人檢查了一番,邊上還有那位瑞大姑姑坐鎮,一對對眼睛直盯著她那羞人的地方死看,真把她給窘壞了。
好在沒弄出什麼傷,說可能是破了點皮,上了點藥便又把她送回來了。當然,也沒忘記給她灌一碗避孕藥湯子。
身體還是疼痛,就跟讓大碾子碾過一遍似的。滾到床上裹著被子,渾身酸疼的要命卻睡不著。
想出去的慾望是如此的強烈,明明清楚,現在時機不對,王爺正在興頭上。而且她還沒有探到更多有用的信息,最重要的是她沒有戶籍,沒有落腳的地方……但是,她真的好想離開這裡,離開這錦繡牢籠像一隻鳥一樣的飛到天際。
第二次侍寢沒給大手筆的金器,不過次日孫管事還是送來了八套時新花樣兒的夏裝,外加二十套白綾的褻衣褲。伙食標準明顯提高了,特別需要提到的是,還送來了很多美膚的東西,什麼香露啦,香油啦之類的……
葉凝歡很無語,感覺自己就跟個花瓶似的,得到的人覺得還算順眼,便時不常的讓人擦擦亮。
之後兩天王爺沒再找她,葉凝歡仍然過著自己的規律生活。每天沿水散散步,把與湖相通的幾處溪彎閘口完全摸透了。
最近連著數日都是艷陽高照,暑氣漸盛,葉凝歡也有點虛火上竄,今天在外頭逛的時候又流鼻血了,仰頭望了好久的天才止住。
麗水閣側水溪盡頭有處落晚亭,建在山腳下,臨著園牆,週遭栽的銀杏樹,圍著高高密密的竹籬笆,上面繞滿了牽牛花,很有點僻隱的感覺。
葉凝歡挺喜歡這裡,這落晚亭其實就是個小閣,小溪上架著竹台一直通向亭階,而溪水自亭底穿流而去。
她蹲在亭下,掂了朵白色的牽牛花兒。一邊轉著玩,一邊仔細的看著下面的水流,覺得身後有細風微動,她身體一凜,左手本能的揚起來向著風動的方向揮去。練了這麼多年的舞,連帶著招式也有點長進。
卻被一隻手牢牢的抓住,在看到那張臉的時候,葉凝歡的胸底像是突然綻開了大朵的花,那些折磨著她的寒冷或者疼痛瞬間都成了花瓣,飛飛揚揚的在她心裡落滿鋪成一席錦繡,鼻子一陣陣的泛酸,耳朵像是被人猛擊了一拳,嗡嗡亂響。
張了張口,卻無聲的吐了兩個字,霜凌!
他穿了一身園丁的衣服,青藍色圓領的短褂,同色的寬腿褲子,一把烏絲都盤在帽子裡。他似又清瘦,尖削的臉有如刀裁。狹長的眼似是陰鬱又似哀傷,薄唇抿得緊緊顯的有些蒼涼。
那一瞬間,心似要跳出來。
他慢慢伸出手去,抹了一把她鼻下殘餘的血漬,一言不發的拽了她便繞過亭打從側面向山上去,她渾身一抖,指間本來挾著花兒飄飄而去,滑落有如指尖沙。
她有些歡快的問他,甚至忘記了慌亂害怕或者警惕:「你怎麼混進來的?你怎麼知道我在這裡?你怎麼……」
突然異想天開:「是永成王告訴你的對不對?」
霜凌回眼瞪她,他有點鷹鉤鼻,加上鼻子又尖。瞪人的時候特別酷,難怪祝姑娘把他追的跟狗似的竄。
雖然眼睛很陰毒的瞪她,但聲音卻是溫軟:「到山腰亭上去。」
葉凝歡很內行的告訴他:「那裡有輪值。」山腰也有一個觀景的亭,但比這裡可大多了,有人管理打掃。
他不理,拉著她沿著穿過密密的桃林向著山腰的方向走。各處主要園景都有輪值,名目五花八門級別也各有不同。
不過最近炎夏,如果沒有住人的地方,王爺也沒興致遊園的話。那麼偷懶的方式也是五花八門。
霜凌輕車熟路一般的自後門繞到亭閣的後院,這裡沒人住充了雜物房。便有排班當值的,也並不是十分盡忠職守,所以方才霜凌拉著她來的時候,葉凝歡並沒大抗拒。
心跳仍是瘋瘋顛顛,但歡欣更勝過畏懼,他們認識十年了,十年來,霜凌是她唯一的朋友!
葉凝歡在這裡呆了一個來月,似都不如霜凌更熟悉這裡。霜凌帶著她七拐八繞的避開耳目,就找到一間背僻的小房間。
撬門那是基本能力,霜凌幾乎沒費什麼力就把門弄開來。裡頭橫七豎八的堆了不少東西,大多都是雜物。還有好幾張半新不舊的屏風,擠著幾張榻。四角還搭著幔子,隱隱綽綽的帶出一陣森冷。
霜凌拉著她到角落,這才看著她說:「我跟著這批管花木的匠人進來的,在西拐廊已經呆了有六七天了。前兒就瞧見你了……不過麗水閣人太多,我不好進去。」這是他的一貫作風,就算人在眼前,不到最好的機會不出手。
她拉著他的袖子,一言不發的揚臉看著他,眼睛閃亮有如迴光返照,那種璀璨伴隨著滅頂的絕望,讓她看得心痛。瀕死的當然不是霜凌,而是她。她活在這裡,將不得善終。她逃出去,也沒什麼善終。所以在這一刻看到他眼底的孤光,讓
她不由自主的想拚命記牢他的樣子。
在這世上,至少還有一個人為她牽掛,肯冒著危險來見她一面!
霜凌像是一抹孤獨的影子,像蟄伏的黑豹,優雅而充滿力量。那三十六路影月斬,就是霜凌一招一式耍給她看的。他們也是因此才熟稔起來。
當時他的姿態,葉凝歡至今記得清楚。
皎皎如冷月流銀,修如竹而凌如風,動似狡兔展若飛鷹,讓她覺得,當真沒人還能像霜凌這麼帥氣的了!再配上他那張酷臉,簡直英挺逼人到讓人想為他尖叫。
那年,她七歲,他十四。
教她舞蹈的羅姬,曾是名坊第一舞者,後來轉投入雅樂居任教習。自百態之中模仿而求變,便是羅姬教給凝歡的。她這套理論永成王很贊同,便尋了府中的侍衛耍耍刀劍,以做研習。
當時她站在小樓上,而他在院落中。少年清瘦如竹的身影,揮舞著彎刀,斬碎了一地的月光。之後他微微的昂了頭,遠遠的,有一霎那四目相對。他那時的神情,有那麼點孤傲的味道。
侍衛和雅樂居的姑娘,是嚴禁有任何接觸的。若非羅姬這套論調讓永成王聽進去了,葉凝歡也不可能知道,在外巡守之中,還有位叫霜凌的小小少年。
霜凌之前出去執行任務,已經一年沒有見面了。而這一年,他依舊如故,她卻已經翻天覆地。
展開袖子,在他面前轉了個圈。雖然之前鼻血橫流翻羅襦,不過葉凝歡覺得還是該把她的新形象展示一下。
羅姬不但是葉凝歡的舞蹈老師,更是葉凝歡的偶像。她是個全才,還特別的有那種動魂的味道,感覺現在有點她的那個意思,不免有些得意洋洋,愛美之心人皆有之嘛。仰著臉瞧他,想換一句讚美。
霜凌的眉頭越蹙越緊,似是不堪忍受。
葉凝歡有點沮喪,威脅他:「現在我過了好日子了。你再這樣鄙視我,就去舉報你……」
「裝吧!」他拉過她的手,一擼袖子。現在她的膚色有點不好看,主要有淤血,斑斑點點的,已經過了數日,上一次侍寢的痕跡仍未散盡。
她掙扎著脫出手去,抿嘴一笑,臉卻紅了:「別看……」
他的眉頭蹙的更緊:「總在這一帶晃蕩,打算做什麼?你心裡明白,逃跑等於找死。就算表面的機會再好,也並不是屬於你的時機。」
霜凌果然是瞭解她的!
葉凝歡笑著點點頭表示同意,卻坦然說:「我寧願死在外頭。」
他不語,她低了頭撫著手臂繼續說:「我也知道,這麼逛吧,得到的信息也就到頭了。但我也沒別的輒了不是?這兒的奴才,比我都強多了,誰願意巴結我呢,更不可能透半點風給我了。呃,別說這個了,你這次也挺順利的吧?你的輔湮沒讓你害死吧嘿嘿。」
見霜凌的表情有些陰沉,葉凝歡收斂了嘻皮笑臉:「說正經的啊,你這樣混在這裡太危險,還是早點出去吧。」
霜凌看著她說:「你的病根本就沒治好,再這麼作踐下去,什麼也別指望了……」
葉凝歡偏開了臉,不大想提這件事:「本來也沒什麼指望……」
話沒說完肩膀一緊,讓他扳著坐下。沒鋪墊的東西,硬梆梆的。
葉凝歡剛要開口,覺得一股氣自腰眼處頂入,頓時又痛又凍的感覺飛竄起來,熱寒交替令她百筋俱哀,覺自己像是一條扔在岸上的魚,內窒外焚的感覺層層逼壓。
聽到自己的牙關在咯咯作響,聲音卻還是不受控制的流洩出來:「霜凌……你能來看我吧,我特高興。以前你說的都對,我沒信。現在我信了,卻也再沒辦法照你的話做。
還有,我得向你認錯,當年,你被人誤認為得了楊梅大瘡……其實那是我幹的,我往你茶裡放了沸瘍散……」
身後的氣抖了抖,小子居然這都不言聲。
葉凝歡繼續說:「我當時跟我自己說吧,我是申張正義。祝姑娘那麼喜歡你,你不喜歡她,所以我就要為她出氣……其實我是公報私仇來的,誰叫你不肯送我小桃紅……祝姑娘給了兩盒小桃紅,我很喜歡小桃紅……還有兩年前,你的十全大補酒也是我偷喝的,我喝了以後還兌了一把巴豆粉……因為祝姑娘送我一支鳳頭簪……我承認我很貪財……本來想一輩子都不告訴你的,但是你卻冒險來看我……現在我也遭到報應了,你可以原諒我嗎?」
聽不到回應,雖然很懊惱但也可以理解,擱她也沒法原諒。
葉凝歡的上牙下牙開始不聽使喚了,腦子裡嗡嗡亂響,連眼睛都沒辦法定在某一處,只覺天旋地轉。
但她還是執著的喋喋不休:「我跟你不一樣,當時在雅樂居那麼的……要是跑了,不得滿世界逮我呀?現在送了人,反正也不是什麼心肝肉,好不好壞不壞的也就幾天的事……到時跑一個就跑一個了,哪個還勞心費力的尋啊。我本來想吧,存夠錢看看這裡人怎麼樣,有沒有機會混個路子出來……但是我覺得我還是太把自己當一回事兒了……水閘我看了,有個小口,一般人進不去,但我……」
堅持著把話說到最後一刻,當黑暗完全席捲的時候她還能隱約聽到自己的聲音在叨叨不休。
其實她都已經不明白自己在說什麼了,只是不說話,怕哭出來。
生怕是一場夢,以致連她的意識都不敢迷離太久。當稍有清醒,就馬上伸手亂抓:「霜凌。」一隻手把她拽起來,眼前還是一團模糊,但他的聲音讓葉凝歡確定這並不是一場夢,真好。
「感覺好些嗎?」霜凌的手托著她的肘。葉凝歡慢慢吸了兩口氣,身體裡還是細細密密的如針在扎,但比方都好太多了。
眼前總晃著星星點點,漸漸的就好一些。
室內的光開始變暗了,知道天色已經不早。懊惱自己不爭氣,一昏迷又浪費了說話的時間。
「我也沒什麼異樣,反正也不打算練什麼武功,還通什麼任督二脈啊。」葉凝歡故作輕鬆的笑笑,霜凌撐起她來:「不早了,你該回去了。」
他說著,掏出一個小荷包來給她:「一天吃一顆,這是我這次出任務尋來的,對你的身體有好處。」
葉凝歡看荷包,她自己的身體,她自己清楚。這筋柔骨韌,不用說常人,就算練了一輩子舞的也不如她。天份有之,但人為也有之。好或者壞,她並不在乎,但有人牽掛這感覺真的很不錯。
她接過來,說:「真別在這久留了。」
室內有些陰暗,他的面龐卻像蒙了層紗般的溫柔,眉頭皺了又展開:「我自有我的法子,你不用擔心。」默了一會又補充,「沒人待你好,至少要自己待自己好。」
霜凌拉過她的手,眼睛在漸暗的暮光之下格外的和煦。
他說:「在我原諒你之前,你要好好保重身體。」
她很無辜的說:「原諒我啥?我可從來沒做過對不起你的事。」
他說:「你真夠無恥的。」
她撇了嘴,做怪相說:「希望你和祝姑娘百年好合。」
他衝她下了毒手,掐她的臉。
葉凝歡也不甘示弱,在他腳面上跺了兩腳。霜凌皺了眉頭,唇角卻牽出笑意。葉凝歡覺得很溫暖。
霜凌說:「你想借水遁?真想走的話,我幫你。」
葉凝歡咧嘴笑,搖頭:「你來看我,我很高興。這樣就足夠了。」
她是想走,但不想連累霜凌,人生在世得個朋友不易,愛惜著尚且不及,哪裡還能連累?
霜凌看她暮光之下笑顏如花,輕撫她的頭髮不再說話。
今天她覺得特別快樂,雖然回去晚了。弄的麗水閣幾個人都出來找,葉凝歡被孫管事說了一頓。
她說:「姑娘好歹仔細些,嬌皮嫩肉的,若不留神磕了碰了都是事情。王爺如今體恤你,你也得自家關照不是?以後出門往哪裡去交待一聲,要不就帶著人一道,省得讓人沒頭沒腦的瞎找!」
葉凝歡應的很歡樂,覺得孫管事的聲音真是抑揚頓錯,話也說的好,跟唱歌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