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 章
鸞飛嵌檀溫

楚灝十一歲的時候按制封府,移出後宮住在這裡。雖然只是行府,仍嚴格按照四方王規格,為三路多進式的組合院落。葉凝歡進東次院的時候略略打量了一下環境,見院子一側有兩層後罩樓,隱隱可見樓後花園裡的樹影。

石鼓托朱漆柱,兩邊皆設了漢白玉座的立角宮燈,正中正方鏤花石板鋪路,院裡栽了各式花木,抄手遊廊上透雕描藍彩紅釉,很是華美。他壓根兒也不在這兒住,弄那麼漂亮真是浪費啊!

前頭自然是喧囂,但離得遠,半點聲響也傳不到這裡來。楚灝近幾年甚少回這裡住,府裡所留僕從並不算多,瑞娘又特地把靜園的一些人調了過來伺候。她要在前面料理楚灝,自然沒時間照管葉凝歡,只打發人傳了話讓她自便。

陪著葉凝歡過來的是冬英、夏蘭、綠雲、綠綺。

葉凝歡見了綠雲,雖沒多少話,不過眼神交會,兩人自有一番無須言語的默契。綠雲有她的通透,當初雖與葉凝歡相交不深,葉凝歡卻覺得,她能瞧出自己的心思。以後的路,她也想找個伴,綠雲,恰是她的第一選擇。而綠雲願意,更讓她欣喜。

葉凝歡洗去了一臉的濃妝,卸了釵環,換了一身家常的衣裳,就著桌子上的果品點心吃了一些,就乖乖坐在屋裡等楚灝。

一直到了近亥時,也不見楚灝回來。估摸著他正在前頭跟一眾貴人喝到興高采烈,冬英便帶了夏蘭出去往前頭打聽。

綠雲給葉凝歡換了熱茶,看她端坐榻上斂眉肅穆的表情,抿了嘴輕笑。葉凝歡微掀了眼皮,也帶了笑意:「你能過來,我心裡很是感激。」說著,拍拍身邊的榻,「來,坐這兒。」

綠雲笑著說:「如今您身份不同,如何敢同坐?」

葉凝歡拉了她:「還不都一樣?」

綠雲搖搖頭:「自然不同,如今您是同邸夫人了。」

葉凝歡看著她:「你是知道的,我走到今天並不是憑手段高明。其實,我根本就是個魯莽的人。」

綠雲反握住她:「也不盡然。」

葉凝歡心裡一暖,帶出微笑。兩人正說著,冬英和夏蘭一道回來了。綠雲鬆了手立在一邊,冬英趨過來說:「前頭還沒散呢,夫人既累了,不如先歇一會吧?」

葉凝歡聽了,打了個哈欠,站起身說:「也好。」

幾人服侍葉凝歡至臥室,葉凝歡轉進被窩,面衝著牆有些出神。少女情懷,誰人都有夢的,她也並不例外。

在這十二年夢醒之時,卻偏又入了這四角的天空。雖然這一切,於楚灝而言不過是送他往燕寧的踏板,但於她而言,經歷的確是嫁人的一瞬間。

這樣,也算是嫁人了吧?縱沒有三媒六聘,沒有鳳冠霞帔,沒有龍鳳雙燭……但也算是嫁人了吧。

婚姻大事,結的是兩姓之好。利益在先,至於情意倒在其實。男人,自然可以賢妻嬌妾,盡享齊人之福。女人,也只能在這後院裡落地生根。

於是,大多男人的戰場在廟堂或是江湖,大多女人的戰場則在後院。利益越大,爭奪越慘烈。葉凝歡深知自己的價值所在,走到今天這一步,也實在不是她能預料到的。她雖時有不合時宜的念頭,也沒膽子圖一時痛快而輕拋百年身。

她想著想著,就有些昏昏欲睡,最近實在是太累、太疲,一直都沒歇過來。容她今天做場少女夢吧,今天過完,明天便又要進入備戰狀態。前途未卜,尚需要養足體力抖擻精神。

天殘局也好,地殘局也罷,她現在也顧不得許多,周公很快便來找她,她睡得暖意融融。

葉凝歡睡得很沉,直到有一隻手伸過來把她一勒,她後背抵上一具胸膛,頓時挾得她半離了床。

她一個激靈,倏地驚醒,恍惚之間頭皮發炸,本能地身體一掙,手臂猛地一掄。突然眼前一團光影亂閃,觸到一雙眸子。

眼線明晰,有如濃繪,眼珠漆黑,似浸於潭,或深沉或璀璨,像是暗夜與白天交會。這雙眼睛,實在太過於勾魂奪魄,縱是熟悉,看久了也不免心跳加劇。

楚灝握著她的腕子,此時眼中有欣喜,有快慰,還有戲謔,似是她這副皊睜的樣子有幾分可笑。他一身濃紫金繡,因不過是納妾,自然不用著吉服。他哼了一聲:「睡迷了?」

對哦,這裡是東臨王行府,今天是她過府的日子。她由一名舞姬升格成為小妾,嗯,還是被登記在冊的小妾。

他身上有淡淡的酒味,又混合了些蕙露的味道,只覺那氣息是微微的涼又令人醉。瞧他眼神閃爍,分明沒有半點醉意,可見喝得並不多。

楚灝倒沒怪她自己睡了,一拽她,隨手把帳子一撩:「起來把酒喝了再睡。」

瑞娘應聲而來,端了墨漆描紅的托盤,上面擺著一壺酒,並兩個繫了紅線的小小凍蕉杯子,裡面已經注滿了酒漿。

葉凝歡愣了一下,納妾用不著行合巹禮吧?但見楚灝伸手把杯子拿過來,也不敢多問,忙小心翼翼地端了杯。

她披頭散髮,一身衣服都睡得皺皺巴巴,哪有半分新娘子的樣子。但這繫紅絲的酒杯一端在手,綿綿紅絲與他手中的杯相系,竟讓她開始緊張起來,居然有種且喜且悲的感覺,連手都抖了三分。

楚灝回眼一看,不知都是燭光映的還是怎麼的,她的臉紅的驚人,連脖梗子都紅了。有股沁香若有似無,像是自內而外蒸出來的一樣。眼有些霧濛濛的潮濕,頓時讓他的身體極快地發生了變化,甚至開始隱隱作痛起來。

他飲了半杯,將殘酒遞與她。這分明就是合巹禮了,她便學著他的樣子,抿了一口後與他換了杯子,交臂飲盡。

瑞娘上前收了杯盞,領著冬英幾人,並其他幾個奴才恭恭敬敬地過來給兩人行大禮:「給殿下、夫人道喜。」

一聽這個,葉凝歡有些手足無措起來。這是哪一出,之前也沒人告訴她呀!瞧這意思是要討賞吧?她壓根兒也沒準備什麼紅包一類的東西,況且此時還睡得一身皺亂,頓時窘著一張臉不知如何是好。

楚灝神情倒是很坦然,點點頭示意眾人起身,向著瑞娘道:「這府裡久不住人,回頭你看看還缺什麼再添進來。」

楚灝吩咐罷便站起身來,由瑞娘陪著去沐浴更衣。趁著他離開的功夫,葉凝歡揉揉眼睛,悄聲問冬英:「他多時回來的?怎麼沒叫我一聲?」

冬英臉上帶著一團喜氣,小聲說:「剛回來不多會兒,您也去洗洗換件睡衣吧?」葉凝歡聽了便穿了鞋下床,賠了笑臉拉著她說:「方纔那般道喜,我也沒準備紅包,是不是有點兒……」葉凝歡想了想道:「對了,之前得了點兒金器,回來給你們分一分。」

冬英笑著說:「不用,瑞大姑姑已經賞了我們了。」看一眼葉凝歡,終是有些放心下來,忍不住囑咐「您難得有了這好前程,我們又跟了您,可千萬別再馬虎了,這便是體恤我們了。」

這話說的葉凝歡有些歉疚,點了點頭鄭重地說:「我知道你是為我好,你放心。」

冬英笑了笑,便帶著葉凝歡至臥室另一側的小間裡洗漱了,又換了睡衣。待葉凝歡轉回臥室的時候,楚灝已經在床上歪著了。

他中衣半散,一頭微潮的長髮披散下來,葉凝歡瞟到了他的胸肌和腹肌,充滿雄性動物的侵略性線條,在這種柔媚的燈光之下像是覆了一層羽光似的。

這般一看,頓時覺得酒的熱力在胸腔裡飛竄,讓她本已經燒紅的臉不斷地增溫。以前不是沒服侍過他,此時卻因環境的易改,竟讓她有種說不出的古怪感覺。

他見她走來,也不客氣,一把扯住將她抱起來。腰肢纖細,那股清香卻因此而濃郁,是誘人品嚐的芬芳。

撥開她的髮,觸到她紅燙到快透明的耳朵。淡淡的清秀的眉毛是彎彎的長弧,眼尾微微地翹起來,眼中黑少白多,瞳仁裡的人影都清晰地顯現出來。肌膚如細瓷,薄得發透,那紅色暈染了全臉,盛放成了一朵桃花。

他低下頭,捻著她的耳垂,嘴唇烙上她的眼睛,這幾天他沒回明熹殿,而是住在瑞映台的倦芳林,是因為太后定要做足全套。加之臨近宮闈,更多的時間都與皇上和太后相處,以致這份慾望噴薄不休,更因今日這番情境,令他滿心滿身都是渴求。

他越貼越緊,將她放倒在半掩幔幃之後,解放雙手可以自由攻城略地。她的身體軟若無骨,這份熟悉的觸感令他難以自制。她知道他一向自行自我慣了,不指望他能溫柔多少。只覺他比往昔更熱燙了幾分,那眼中燒起的火令她更加緊張起來,生怕他勁頭一上來又開始胡亂折騰。

心下一緊,身體就不由自主地有些緊繃,剛想調整一下狀態讓自己放鬆點以免遭罪,卻不料他突然捉住她的嘴唇,唇舌勾纏的同時,手亦不甘休。她猛地一悸,卻覺得後腦都開始泛麻。他並未長驅直入,而是小火慢熬,直將她的身體揉捏如麵團,唇舌勾纏。她神魂亂蕩,一股熱流飛竄,越發虛軟無力,像是溺水的人拚命想抓住救命的木板,手便這般繞上他的脖頸。青紗半掩,燭火不熄。不管是真是假,總歸她是嫁了。

葉凝歡泡進浴桶裡,熱水一浸,身體頓時疲憊不堪起來。身上不太自在,泡在水裡一動也不想動,口裡也乾,要茶的時候隨口問了一句:「什麼時辰了?」

「快寅時了。」冬英低聲說。

綠雲捧了茶過來說:「還早呢,雖說要向太后謝恩,到底也要再寐一會子。」葉凝歡嗯了一聲,便沒了別的話。待她重回臥房,見床上已經換了新的褥單。葉凝歡剛躺回去,楚灝也換了衣裳進來了。

葉凝歡撐身時間他已經撩了被坐進來,兩人目光一對,葉凝歡竟有些尷尬。畢竟日子不同,楚灝伸手摸摸葉凝歡的頭髮,復放落在她的肩上:「再睡會兒吧,中午的時候進瑞映台不遲。」

真是難得的溫和語氣啊!

「不用一早去謝恩嗎?」

「用不著。」他掀了杯子把兩人一包。被子攏得嚴,倒也暖和得很,葉凝歡不由得往他懷裡縮了縮,低聲問:「何時起程往燕寧?」

楚灝道:「應該就是這幾日。」他的聲音懶懶的,不願意在這會兒提這事,抱了抱她又說:「路上再說不遲,趕緊睡吧。」

葉凝歡輕應了,靜了一會兒卻又想起一樁事情來,推了推他又開口:「殿下……」

她對京城權貴直到一些,但對諸藩的瞭解就比較少了。這次往燕寧,要途徑什麼地方,是不是要經過一些藩鎮,她得瞭解一些才行。

楚灝卻不待她把話說完便一勒她,皺了眉頭說:「你怎麼話這麼說?是不是火還沒洩乾淨?」說著,手又開始往她衣服裡鑽。

葉凝歡臉都快綠了,誰火沒洩乾淨啊!她剛想說話,被他一纂差點跳起來,忙著說:「不是,是想起……」話還沒說完,又讓他撂倒。

他半壓著她,在她嘴上咬了一口,半瞇著眼睛道:「想起什麼?」

葉凝歡被他這種眼神盯著,竟生帶出一股飛竄的麻意來,喃喃道:「我想提前瞭解一下東邊……」

楚灝又啃她一口:「都說了路上再說不行啊?」

葉凝歡縮了縮脖子,剛欲解釋,他沒好氣地又說:「想起什麼今天也給我忘了,沒見過成親還這麼折騰的人!」

成親?他還沒娶妻呢!瞅著他面色不善,葉凝歡只得吞了聲,隨便吧,反正也無所謂,早晚會知道的。

楚灝見她老實了,遂也不再理她,半壓著她就閉了眼,卻被她攪得沒了睏意,只覺她馨香撲鼻,身體溫軟,生令他那暫息的慾望又開始蠢蠢欲動起來。

他的手不由自主地在她身體上廝磨,嘴唇正想去尋找她的,卻聽到她傳來了均勻的呼吸聲。

楚灝頓時僵在當場,這廝居然這麼快就睡著了!

看她眼睫如扇,面紅未退,嘴唇仍是腫脹,卻紅得驚人。頸間斑斑點點的痕跡直延至衣襟深處,帶出誘人的珠光。他怔怔地瞪了她半晌,突然一翻身,背衝著她。眼不見為淨!

葉凝歡坐在梳妝台前,任著冬英給她綰頭髮。冬英將她額前的碎髮皆攏上去,露出光潔的面龐,隨即笑吟吟地看著她的樣子,道:「到底在宮中養了幾日,瞧這氣色多好!」

綠雲端了藥碗過來,葉凝歡已經習慣了,直接一口吞了,看得冬英直樂。葉凝歡撇撇嘴說:「我這已經喝得習慣了,直當跟茶一個味兒!」

說著笑笑,看著妝台上的簪子,正想著要怎麼配,楚灝抽冷子一步邁了進來,不待諸人起身行禮,便沒好氣的說:「折騰這半晌能描出朵花兒來嗎?慢慢騰騰的要搗鼓到什麼時候?」

說罷,便往邊上的榻上一歪,眼睛惡狠狠地盯著葉凝歡,彷彿要監視她梳頭似的。他這一發話,驚得臥室裡的綠綺也趨了進來,湊到葉凝歡邊上幫忙。夏蘭也忙著給楚灝端茶,大氣都不敢出。

冬英和綠雲更嚇得不敢言語,忙著給葉凝歡梳發,因為緊張,手都抖了三分。

葉凝歡瞄著楚灝黑如鍋底的臉,心裡一陣莫名,這廝一起床就堆了一腦門子的陰雲,看這不痛快,那也不痛快,半點好臉色也無,也不知道自己哪裡得罪他了。

楚灝在這兒監工,再加上這位尊神一副別人欠他八百吊一樣,更弄得眾人緊張,人多手雜,手底下失控。葉凝歡是倒了霉,頭皮讓她們扯得生疼,又不好叫出聲,只得憋著一張苦瓜臉強忍。眾人見了更慌,如此惡性循環,葉凝歡疼得差點啃妝台,心裡把楚灝罵了個一萬八千遍。

好不容易弄好了頭髮,葉凝歡是不敢再讓冬英幫著上妝了。強笑著使眼色讓幾人先出去,自己就著鏡子略掃了幾筆,總歸端莊合禮便罷了。

眾人見狀,如獲大赦,逃也似的退了出去。

葉凝歡見再無旁人,便賠了笑臉趨過去道:「妾身若是哪裡做得不妥當,還請殿下明示,妾身也好改啊。」

楚灝看她臉一陣紅一陣白,知道方才被扯得狠了,又是解氣,又有點說不出的心疼。這般跑來問他,而且言語很恭順,連謙稱都用上了,還「妾身」咧?在靜園跳著腳的「我我我」,跑這兒來裝上了!

瞧她一臉無辜樣兒,讓她又添了三分堵,哼了一聲不理她。

葉凝歡心裡暗歎了口氣,這廝喜怒無常,一時好一時歹實在讓人難猜得很。嘴上卻仍得先自己認錯:「昨天不該過了府便先歇了,失了禮矩,以後再不敢了。」

楚灝可算逮到了借口,瞪著她道:「你自己也知道啊?睡睡睡,整日就跟睡不醒似的。你是挖了溝還是鑿了牆了,怎麼就那麼累?」

「是是是,妾身知錯,妾身有罪。」葉凝歡跟哄小孩似的說,「以後晚上妾身多喝醒神茶,必不會再貪睡了。」

「少廢話,到時一頓板子下去,看你醒不醒。」楚灝見她一臉狗腿相,再生不下氣去,站起身道:「走吧。」

葉凝歡鬆了口氣,低頭躬了身請他先走。他經過她時順手往她頭上一摁,她覺得頭上有異,不由得抬手去摸,發現讓他別了跟簪子在頭上。

她剛想拔下來看看,楚灝一把拽了她道:「還愣著,快走。」

葉凝歡無可奈何,只得跟著他一溜小跑往外走。

入了瑞映台臨海樓,太后仍是那般和顏悅色,瞧見葉凝歡頭上的簪子,眼中帶出一抹異色,看向楚灝,楚灝卻一臉滿不在乎的笑容。

葉凝歡一直低著頭做恭順態,卻沒有注意到兩人目光的交會。不過太后很快表情如常,對著葉凝歡囑咐了幾句好生伺候的話,便拉著楚灝又開始天南海北地閒扯。

太后畢竟年過半百,至晌午總不免睏倦。楚灝陪著聊了一會兒,瞧她開始打迷糊,便領著葉凝歡辭了太后,一先一後地轉出臨海樓。

不待葉凝歡鬆一口氣,一個太監匆匆趕過來,道皇上也進園來了,此時在碧茵堂,著兩人過去。

葉凝歡一聽,渾身一稟,不由得看著楚灝。

楚灝面上沒什麼表情,揮退了小太監,看著她惴惴不安的樣子,突然揚唇一笑:「怕什麼?皇上又不會吃了你。」

說著,兩人便上了抬子,直接往碧茵堂去。

碧茵堂位於園林西南一隅,建在一片湘妃竹林之間,是一間獨殿,殿外引了一汪水潭,養了許多錦鯉。

章合帝楚瀾坐在殿中,穿了一身雲白色繡龍的常服,一派閒適地飲茶,樂安壽在邊上服侍,殿內外還有不少宮女和太監。

楚灝帶了葉凝歡過去見駕,兩人向楚瀾行禮,葉凝歡跪倒在地,口稱萬歲。

楚瀾放下茶杯說:「雁行新納了同邸,總算是立室了。」瞥了一眼葉凝歡,「你也起來吧,這兒沒外人,不必多禮了。」

太監搬了一張椅子給楚灝坐下,葉凝歡眼皮不抬地立在他邊上。

楚瀾道:「本來是要往臨海樓去的,但又一想,母后晌午睏乏,還是不要去叨擾她的好。」

楚灝笑笑,楚瀾又說:「你一直沒有納妃,為此母后不知說了多少回。如今有個同邸,到底讓她心安了些。她得知是陸家的人,心裡更會安慰些。」

楚灝說:「是啊。」

楚瀾笑了笑,說:「待你從燕寧回來,正遙這樁事情了結,朝裡估計還要鬧一陣子,少不得還要靠你張羅。母后最是捨不得你,總說讓你協理宗府,在京里長住算了。」

葉凝歡聽了心下好笑,分明是他不放心這個弟弟在外聚勢,早晚成了他的心腹大患,又不肯讓他在京中聯婚強族,坐成駐留宗室之位,卻把太后搬出來當借口。

協理宗府?是想借楚灝的手,把宗室得罪乾淨吧。如今他不是有個小老婆懷孕了嗎?若生的是女兒還罷了,若真是兒子,怕是為了護犢子,更把小弟往死裡打壓了。

楚灝說:「皇兄可別再給我兜攬這些,管個刑獄司暗局也罷,別的可受不了,最煩那些宗室的瑣事。」

楚瀾一臉懇切:「那怎麼能夠?我們可是一母同胞,日後倚仗你的還多著呢,北海、南豐二王皆是不省事的,我本想讓你早點歸藩,替我盯著北海那邊,但如今又出了正遙的事情,離不得你。我是裡外都難啊!」

接下來兩人說的話葉凝歡實在聽不進去了,這種貴人間的假惺惺讓她有種反胃的感覺。先帝生育能力很強悍,生了一大堆兒子,結果到了章合帝這代,竟是一個也沒有。

這下可好,兄弟子侄們個個磨刀霍霍,朝臣們又逼著皇上選駐留。皇上心裡不願,表面上又還得裝,只得下這等鬼套子,把有資格駐留的宗室一個兩個都弄死、弄廢才甘休。

皇上說自己是裡外都難,這話沒錯,他誰都不放心啊。他要先藉著楚灝的手削掉那些眼中釘,再一腳把楚灝踹下去!

楚灝想掙脫出去,簡直是難如登天啊!

她正在胡思亂想,忽然眼前一晃,楚灝站起身來了。她回了神,聽他說:「那我就回去準備一下,早點起程。」

楚瀾點點頭,踱了過來剛要開口,注意到葉凝歡頭上的簪子,微怔了一下道:「咦,這根檀心簪子不是……」

楚灝瞥了眼道:「正是母后舊年的紫簪。」

葉凝歡一怔,太后賞的嗎?不由得抬了手,想摸又不敢摸。離楚瀾這般近,倒是看清了他的容貌。他眉眼輪廓十分清俊,眉眼間長得倒是跟楚灝很像。對已經年過四十,但保養得很好,看著不過三十上下的模樣。估計也是常常鍛煉的主兒,很是挺拔。又帶著溫和的笑意,單看外表,倒覺得他是個寬厚賢達的帝王。

楚瀾若有所思地笑了笑,沒再說什麼,擺擺手示意兩人自去。

楚灝向楚瀾行了禮,帶著葉凝歡退了出去。兩人沒再乘輦,緩緩地沿著竹徑往外走,葉凝歡不由自主地摸了摸髮簪,觸手溫滑,卻不像玉,難道是根木簪子?

楚灝看了她一眼說:「別丟了。」

臨行前,太后已經賞過她首飾,怎麼這會兒又賞根木簪子,還讓楚灝帶回來給她?不過既是太后賞的,自然就是恩典了。她縮了手,小心翼翼地看著他說:「那回去了妾身就好好保存起來。」

楚灝挑了眉毛:「簪子自然是戴的,保存什麼?皇上讓我們三天後就走,回去了你收拾一下東西,帶兩個用的上的丫頭就行。」

葉凝歡一愣,皇上當真是性急得可以呢。

葉凝歡端著茶進了碧桐院的書房,看一眼歪在榻上看書的楚灝,過去給他換了茶,輕聲問:「殿下叫我過來,可是有事情要吩咐?」

碧桐院位於行府中路第二進院落,是楚灝處理日常事務的所在。特地打發人來讓她往這裡給他換茶,自然是他有事要說了。

楚灝放下書,拿了茶飲了一口道:「路上會途徑興成王的藩地,瑞娘備了些見禮給他家的女人,到時少不得要過你的手,你便幫著瞧瞧如何。」

葉凝歡順著他的眼神,注意到邊上格架上擺著一個錦盒,遂拿過來打開。裡面皆是珠翠金器之物,粗略打量了一眼,約有二三十件。都細細標了簽子,寫明哪個是給正妃的,哪個是給側妃的,哪個是給郡主的。

關於興成王,瑞娘在宮裡的時候跟她提及過。因她定了身份,瑞娘免不了要把一些相關人等細細地介紹了來。

興成王楚正遠是楚灝的堂侄,也是四方、六成這十藩王中唯一一個旁支宗室,比楚灝年長了十歲。楚正遠的祖父楚延恕是先帝爺嫡親的弟弟,楚延恕早年戰死,獨子楚涯年紀甚小,先帝便將楚涯養在身邊,待若親子。後來先帝稱帝,便封楚涯為興成王。

楚涯死後,其子楚正遠襲興成王爵。楚正遠就出生在桐川,七歲時被立為世子,之後便按制來永安居住,直至楚涯死後回去襲爵。楚正遠恪守藩王之則,未再踏出過興成一步。

楚正遠的正妃是興成藩地的女子,他膝下有三兒一女,女兒是嫡出的,今年已經十三歲,三個兒子皆是庶出且都尚幼,其中一個是側妃所出。興成王便把這個兒子向朝廷報了世子,不過朝廷以非嫡之名留而未議。

楚正遠與朝中權貴無從往來,加之封地離直隸比較近,一直中規中矩,很是老實。

葉凝歡拿起一個金鎖,想了想,放了東西轉身向著楚灝:「瑞姑姑曾提及,那興成王酷愛收集各地奇石,所以殿下這次準備送他一個雲石的擺件?」

楚灝瞥她一眼:「你只管看這些便罷,怎麼扯到別處去了?」

葉凝歡笑著說:「不如再送一個東花石蕊的給興成王妃吧?」

楚灝看著她,淡淡地笑了笑:「連瑞娘對她的品行也不瞭解,你怎麼就覺得送她這玩意兒是好的?」

葉凝歡走到他身邊說:「瑞姑姑提及的那些,已經足夠。不管王妃是個什麼樣的人,她的日子都一定不好過。畢竟她是正妃,你是興成王的叔叔,送侄媳婦的東西,自然要與侄兒配成一雙才好。」

興成王不過三十歲,他的髮妻就算與他年紀相若,甚至年長一點,他也不至於如此便料定了老婆再生不出兒子來,急虎虎地就把側妃的兒子報了世子位,可見這位王妃在王府混的實在夠憋屈。

楚灝眼中笑意更濃,一把拽過她拉到身邊坐著:「她不過是個藩妃,藩地的內務連朝廷也管不著。給她體面,對我有什麼好處?」

葉凝歡撇撇嘴:「殿下知道的比我多,想得自然比我周全。要不然,還讓瑞姑姑準備這些……」話沒說完,就讓楚灝捏了耳朵。葉凝歡咧著嘴,忙著伸手解救自己的耳朵:「別揪……疼疼……」

楚灝攬了她:「這還沒使勁兒呢,就嚷疼?」

葉凝歡訕笑了兩聲:「這次殿下打著巡視東藩的名頭前去,如此看重興成王,不正是因他地處東西要塞之地嗎?殿下又不能向興成王示好,否則必遭忌憚。不如轉投王妃所好,以備日後所需。興成王報世子之位不是被朝廷扣而不發嗎?這麼好的機會,殿下就過去借花獻佛,賣她個體面。她能坐在正妃之位,娘家估計在藩地也是貴族吧?趁機問問,看能不能與之連線。」

楚灝說:「你可知道,這次我們前去,皇上可是指了人跟著我的。地方上的監行院司,也必定要加倍留神。」

葉凝歡說:「監行院的人總不能跟著我往內宅裡去偷聽吧?女人間說話,什麼時候不成?東花石蕊恰是引路石,女人嘛,不外乎那麼幾種。家長裡短扯吧扯吧,用的上自然好,便是用不上,你也不虧啊!」

葉凝歡一說開了,就又有點忘乎所以,你你我我的格外順溜。楚灝聽得心裡舒坦,索性把下巴擱她肩膀上說:「她父親是桐川郡守,有兩個兄弟,也在藩地攬了要務。楚正遠恰是因為這個,才一直沒動她的妃位。」

葉凝歡聽了忖道:「若是這樣,興成王還無所顧忌地報世子?不怕他老丈人生異心嗎?」

「她舉家都在興成,那裡是她娘家的根基。她又沒有兒子,長女都十三歲了,之後再無所出。憑這已經知道他們夫妻情分也所剩無幾,便她父兄又能如何幫她爭?」楚灝攬過葉凝歡來,靠在榻上道:「況且興成王側妃家裡同樣也都是大族。」

葉凝歡想了想道:「那這事八成有戲。」

「溺水之人得遇浮木,自然緊抓不放。這東花石蕊,當真是非送不可了。」楚灝笑了笑,扳過她的臉問,「天下的女人不外乎那麼幾種,那你是哪一種呢?」

葉凝歡愣了,看他已經斂了那調笑的表情,變得有些認真,不由得也有幾分緊張起來。

她撐了身要坐,卻被他摁住,他看著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問:「葉凝歡,你究竟是哪一種?」

她看著他瞳心中的自己,心口一陣發痛。

她是哪一種?原是最普通的那一種,有著少女情懷,想著找個知心的男子,與他相偕白首。這世間的女子難求一心,她願意退而求其次,哪怕對她有心也好。只是她忘記了自己的身份,她的那份心,一文不值。如今她又成了哪一種,連她都不知道。

她坦然道:「只管混吃等死……」

他看著她微皺的鼻尖,眼睛爍爍泛著光,略帶出彎彎嫵媚的弧度。

他捏了捏她的鼻子道:「混吃等死可以,再跑,就絕不饒你。」

葉凝歡看著他半真半假的態度,笑著說:「從楓悅山撿回一條命後,你就把我的體己都充了公。如今剛入府,瑞大姑姑又把太后賞的那些東西都沒收了,我現在身上一個大錢都沒有,還跑什麼?」

他眼中挾著笑:「你不是會順東西嗎?在捏扁幾個杯子揣起來呀。」

葉凝歡一窘,不由得伸了手向他,笑了笑:「如今連這本事也沒有了。」

他看著她右掌的傷痕,握住她的手沒再說話。葉凝歡被他攥得有些發疼,輕聲說:「興成之事並沒有什麼,我只是擔心……」

到了燕寧,那月影門真正的主人、潛藏至深的盧松王會不會有什麼變故?影月門究竟多大、有多少人,葉凝歡一無所知。

楚灝抱緊她,低聲說:「我只有這一個機會,可以如此接近東藩。」

葉凝歡微微吁了口氣,忽然笑笑說:「這次去燕寧,聽說那附近有個叫菀城的地方,到時讓我出去逛逛唄?」

「怎麼對菀城那麼有興趣?」楚灝被她一岔話題,揉了一把她得頭笑了笑。

「那裡的絹花兒扎的最巧,連宮裡的妃嬪都用的,我想見識見識。」葉凝歡笑瞇瞇地說,「還有,聽說那兒的酸杏、青梅很不錯。」

「酸杏?」楚灝愣了,低頭看她瞇著眼睛,一副很嚮往的樣子,「你喜歡吃酸的?」

葉凝歡聽他那半是詫異半是疑惑的口氣,心下覺得不對,生怕他會錯了意。猛地要往起坐,頭頂撞上他的下巴,發出一聲悶響。

兩人頓時捂下巴的捂下巴,搓頭的搓頭。楚灝皺著眉一把揪住她:「你又抽什麼風?」

葉凝歡一邊揉著頭一邊苦著臉說:「我……我不是故意的……其實我……我一直都沒斷了藥,絕對不是因為……」

他怔了一會兒,似是想到什麼:「堆了,你的藥,不過湯劑路上顧不得,還是讓常世友配丸藥給你吧。」

葉凝歡眨巴著眼睛,不用真這麼絕吧?要吃多久才是個頭啊?楚灝突然把手伸過來,放在她頭頂替她揉了兩下,葉凝歡有點傻眼。

楚灝捏了捏她裡外三層的衣服,皺眉:「最近怎麼樣,那藥見天喝,到底有效沒效啊?我看你還是畏寒的厲害。這才九月份,棉襖都快套上了。」

葉凝歡呆呆地坐著,腦中過電一般令她的背有些僵硬。

那些藥不是避孕藥?他說的,難道是她的病根兒?是常世友給她治傷的時候看出來了嗎?她從楓悅山上傷重而歸的時候,他便發現了他身軟如此的秘密?

她一直以為自己寒毒未犯,是因為霜凌當初潛入時給她的藥丸子,難道,是她天天早上喝得那黑湯湯的效用嗎?

她低下頭,掩去面上的神情,許久才說:「我整日吃的那藥……真的能治得嗎?」

楚灝說:「我怎麼知道?」他蹙了眉頭,突然戳了她的頭一下,「現在急著想治了,當初怎麼就不想想後果?」

葉凝歡被他戳得頭歪到一邊,低著頭也沒再辯駁。心裡若打翻了藥罐子,苦澀酸甜齊湧亂滲,說不出是什麼滋味。她就是這樣沒骨氣的軟蛋,稍微對她好點,她還覺得對不住他了!

她不過是個奴才,以身賣主,自然以身相償,委實不該有什麼埋怨!只是她總歸是人,貪生怕死是人之常情。她中了計給顧靖南獻酒的時候的確心急,想一刀把他宰了再死也值,只是如今他這般待她,不管是真是假,竟也讓她有恨不得愛不得的難受。

楚灝見她低頭不語,以為她又想起自己的一身傷病來,有些後悔方纔所說的話。但他是不願意認錯的,揉揉她的腦袋,卻帶了點安慰的意思:「想那些也沒什麼用,吃吃看吧,不成再換換方子。」

正說著,馮濤轉進來,手托著一摞本子,立在內堂外。楚灝看見,招招手示意他進來。馮濤趨近兩步,行了禮道:「殿下,隨護的名冊已經擬好了,京營的施大人另也擬了名冊呈了上來。」

葉凝歡見他有事,遂向楚灝福了福,起身告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