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 章
謀盡東行路

葉凝歡出了碧桐院,向東出了側門,便見綠雲在那兒候著。她笑了笑,緊了兩步過去,兩人一道順著東徑往回走。

葉凝歡問她:「那京畿營 施大人是個什麼來路?以前我在雅樂居裡,倒也不曾聽過這號人物。這次像是要跟咱們同去的。」

綠雲想了想說:「這人我在靜園也不曾聽說過,應該與殿下沒什麼交情。」

葉凝歡心裡略有了底,八成是皇上的親信了。楚灝當時口中稱的皇上所指的人,必是這一位了。綠雲看著她的表情,忽然輕笑。葉凝歡詫異,捅她一下:「 笑什麼?」

綠雲說:「這般事無鉅細,真是打算盡心了?」

葉凝歡有些窘,挽了她道:「我的用處也就這樣了。自打水泊雲涯那樁事一出,我也沒路可走,如何能不盡心?以前不管不顧,孑然一身,不過現在不一樣,再不能隨意胡來了。」

綠雲見她如此直白,笑了笑說:「以色事人終究並非長久,何不以力博個前程?」

葉凝歡看著她,綠雲接著說:「之前你入靜園,身不由己,諸事懶怠,我瞧得出來,你就是打算混混。不過顏色這東西,也不是人人都有的。至於這皮囊深處的心思,便更是要看緣分了。若得遇見,便是一生所幸。縱然遇不見,也算不上遺憾。性命孰輕孰重,並非那些掌握生殺大權的人說了算的。實在是各人的命各人才知。」

葉凝歡點點頭:「難得你願意與我說這許多話。」

綠雲說:「我家世代為官奴,舉家性命都在主子手裡攥著,這輩子是不指望能脫得。把命繫在主子腰上以取得前程富貴的,我見得多。主子要慧眼能識人,奴才也是一樣。不然拼了命去,也只換個粉身碎骨。我意不在榮華,只求個安穩,所以只視而不見聽而不聞,如此混著也過得去。」

葉凝歡說:「那為何還願意跟我出來 ?」

綠雲道:「實不相瞞,水泊雲涯那樁事一出,靜園上下只怕要天翻地覆。近來不動,是不想再添是非。我這人也愛胡思亂想,雖當時我不在場,畢竟你在麗水閣是住過的。我怕沒有個倚傍將來不得好死,正四下活動想找機會外調呢,可巧你伸了手來,如此良機,當然要一把抓住。」

葉凝歡一愣,沒想到她竟能如此坦率。

她挽緊綠雲道:「現在我也沒資格承諾你什麼,你也道,那皮囊內的心思,便是要看緣分的。只願你我,是有這緣份的。」

綠雲點了點頭,兩人一道循著落葉痕跡,漸行漸遠。

九月十六,楚灝帶著京畿副參使施密、副總提甘若、行務副統領童星虎、廷尉陸霜凌,並兩營精選的隨扈四十名,護衛著一眾女眷離開京城,往東北方向而去。

葉凝歡只帶了冬英和綠雲,瑞娘自自然是要跟著的,童星虎、陸霜凌所領的人大多出自行務屬暗局,而施密、甘若領的人則全出自京畿禁營。

楚灝還帶了一些照料生活的廚子、大夫 、僕婦並粗使雜役,如此這隊伍拉出來也著實不小,皇上為了顯示兄弟情深,特地一路送到了武昌門外,拉著楚灝千叮萬囑,那叫一個讓人感動。

出京之後,暢行無阻,又都是官道。大車有兩乘,楚灝是車馬隨意 ,看他心情。被兩駕大車是為了交替著用。另雙馬、單馬的小車各有數乘,除了裝一應所需的物品外,也為了交換方便。這一路盡量少歇,速度也不慢,至九月底的時候,就到了興城的首府桐川。

興城屬地,於興悅平原以東,緊靠著直隸奉祥州。出了奉祥再往東,便有綿綿群山環繞,而桐川,便處在群山腳下的興悅平原的東界。

興成王楚正遠得了監行院報來的信兒,親自率著藩辰於王府外相迎,而葉凝歡在桐川外換了駕烏篷小車,直接繞到王府後巷,王妃徐氏率了側妃方氏以及一群姬妾在內宅正堂外相候。

後門拆了檻,車子長驅直入。一直停到正堂外院,瑞娘扶著葉凝歡下了車,徐氏上前親自扶了笑道:「前兒才得了信,趕著讓丫頭們收拾了宅子,也不知是否和夫人的心思。興成偏遠,比不得京城富華,夫人不要見笑才是。」

葉凝歡眼見那徐氏三十上下的年紀,身材頗高。容長的臉兒,五官十分的端正,穿一身松白色合裾裙,頭上簪著兩隻碧玉簪。一時暗歎,這興成王妃如何打扮的這般老氣橫秋的?

她陪了笑,站定後說:「不敢。勞動如此實在慚愧了。」

楚灝是長輩,且位階高於興成王,但她不是正位,王妃卻這般興師動眾的相迎給足了她面子,自然她要說這些場面話。?

徐氏笑著福了身:「晚輩自當執禮,哪有受不起的?」說著,扶著葉凝歡便往正堂走。

葉凝歡抬眼,所見房屋皆按照成王一級規格所建,不過用的是原木色清漆,無那明媚耀眼之紅,院內栽了很多梧桐,此時濃秋,葉色甚是黃金喜人。

至正堂,葉凝歡並未坐在正座上,而踱到一側的椅子上坐下,規矩她還是清楚的。徐氏只領了側妃方氏,及一位同邸夫人一併過來見禮。余的姬妾,只在堂外侍立。成王一級,一正兩庶,只設一位同邸。

葉凝歡看一眼側妃方氏,年紀與徐氏差不了多少,長的也談不上極美,不過那雙眼靈動非常,不笑如笑,身材有極是豐潤。徐氏明明比她高出小半頭,但往她邊上一站,生像截了乾木頭樣。

葉凝歡站起來拉著徐氏說:「都說興城人傑地靈,如今一見當真不虛。十九殿下與興成王同為宗室,卻各守一方素日難得相見。此次殿下要巡視東藩,這才得以聚上一聚。走得匆忙,也顧不上準備周全。」

葉凝歡說著,便看向瑞娘。

瑞娘點了點頭,示意綠雲將手中的錦盒打開。

葉凝歡笑道:「這些都是家常玩意兒,莫嫌粗陋了才是。」

徐氏忙說:「不敢,十九皇叔歸藩在即,夫人料理內宅事務繁忙,還念著妾身等人,實在慚愧。」

瑞娘又拿過一個盒子來,葉凝歡接過打開來,是一方東花石蕊制的小雕坐陰陽雙合扇擺件。東花石蕊有如粉晶,細柔似花,細細切面嵌在象牙座上,圍以紫檀雕邊鑲,淡淡含香有如花綻,甚是精緻。

一時間,眾人的目光集聚,葉凝歡親手捧了,遞給徐氏:「這是殿下特囑咐的,定要我親手交與你。殿下說,興城王一向最喜各方奇石,你們伉儷情深,耳濡目染,必也差不到哪裡去。當年興成王大婚,殿下尚幼,也沒能親往興城來賀,一直引以為憾。如今來了,自然要把這個給你。好事成雙,這坐扇取個陰陽雙合的好意頭,希望你們夫妻和睦,福壽綿延。」

徐氏一聽大喜,忙雙手捧過福身道:「十九皇叔後意垂顧,妾身感激涕零。」

邊上的側妃方氏,眼睛繞著那座扇晃了兩晃,不由得微微撇了嘴。這細小的動作被葉凝歡看在眼裡,但笑不語。這方氏當著眾人且敢做此姿態,可見平日驕橫慣了,這徐氏的日子真是不好過啊。

這邊見過禮,葉凝歡便往後面寢室裡去更衣休息。

小丫頭在前引路,徐氏親自挽著她沿路慢行。 徐氏一邊走一邊向葉凝歡介紹景致,道這裡為榮梧院,為王府中路居中內院,老王妃曾在這裡住過,老王妃仙遊之後這裡邊空了出來。正值濃秋時節,葉凝歡見院中堆山沏水,亭台樓閣,秀竹艷菊,十分的清幽別緻。

徐氏直將她送至正房,這才告退,道稍晚些會再來服侍。葉凝歡待小丫頭將一應所需東西送來,變打發盡人,身子一軟半癱在榻上。

瑞娘見她又一副軟塌塌沒骨頭的樣子,由著她這麼躺著,示意冬英和綠雲外處看著點,端了茶過來說:「這徐氏是在府裡難熬,不知她家裡是作何想法。」

葉凝歡接過茶喝了一口,揪了個枕頭墊在腰後說:「 興成王愛奇石,王府院子又修得這般精巧,看似是個風雅貪安之人。不管是真假,總歸是個精明的人。殿下在前頭,有監行院司的人陪著,又有諸人跟著,怕除了場面話,兩人也說不出什麼來。」

葉凝歡捋捋長髮,開始自己解衣服扣子。脫掉外袍。撿邊上的家常綴百合花的裙袍來穿,說:「看王妃的反應吧,若她一會兒撇了眾人來人與我說話,便是有意於我結交,再作計較。」

瑞娘笑著,把水盆端過來讓她洗臉:「你挑了東花石蕊給她,是因那東西產自東藩吧?不知道她能不能明白。」

「她不明白沒關係,她父兄自然可以明白。」葉凝歡打個哈欠說,「咱們現在猜這些也沒用,放了引子,願者上鉤吧。」

瑞娘想了想,看著葉凝歡安適的樣子,笑了:「你倒是個穩得住的,殿下沒看錯你。」

葉凝歡又歪倒了:「大姑姑別取笑我了,我只是個對規矩瑣碎最厭煩的人。走一路都不覺得累,跟個沒見過世面的王妃客套幾句,卻覺得渾身的筋都皺了去。」

「雖是厭煩,話說的合宜。」瑞娘瞧著她軟綿綿的樣兒,一時好笑,伸手拉她,「在這歪著多難受,吃點東西,床上躺著去吧。」

葉凝歡閉了眼:「不要了, 這兒挺好,又舒服又暖和。」說著,別昏昏欲睡了。

瑞娘無奈,只得拿了毯子給她蓋上,撫了撫她額前的碎髮,看著她,心裡上了幾分暖意。

她是個高得上去低得下來的主兒,曼妙妖嬈也做得,端莊恭謹也掌得,除了有時性子魯些,犯起倔來讓人哭笑不得外,便沒什麼不好的。有時看著她很是喜歡,有時偏恨的牙根兒癢癢。

葉凝歡恍恍惚惚被綠雲給推醒了,一睜眼,發覺滿室昏黃,外頭天已經黑透了,她揉揉眼睛問:「什麼時辰了?」

綠雲說:「酉時三刻了,興城王妃方才過來問候,得知您還沒醒,就沒有打擾。她擺了宴要給您洗塵,留了小丫頭在外頭候著呢。」

「瑞娘呢?」葉凝歡坐起身,四處看看。

「往前頭去打聽殿下那邊的情況了。」綠雲說,「興成王在前面的松瑞堂給殿下洗塵,馮濤不是留在京裡了嗎?瑞娘怕前頭跟著的人不仔細。」

葉凝歡點點頭,掀了毯說:「既這樣,便別讓王妃久候了。」

整理停當,便帶了冬英和綠雲一道出去。見幾個小丫頭並幾個中年僕婦搬了個竹抬子在候著,見她出來,皆是行禮。

葉凝歡笑笑說:「剛寐了一覺,走走路也清醒著,不坐了吧。」

幾個人聽了,也不勉強。葉凝歡帶著冬英、綠雲,邊帶著幾個引路的小丫頭曲曲繞繞的走。夜裡霜露重,葉凝歡披了大襖還覺得有些冷,只覺所見林木森森,山石嶙峋,暗夜裡彷彿怪獸般張牙舞爪,一時微緊了衣衫,長出了口氣。

拐過幾道月洞門,便見一方水潭,觸目燈光閃爍,一座水泊亭台赫然而現。她這邊漆黑,而那裡確實通明,因此看得一清二楚。那裡人來人往忙著張羅宴席,並有一排侍兒抱著琴瑟之物立在一旁。而坐在邊上看著他們的,卻只得王妃徐氏一人,並不見當時堂上的側妃、同邸等人。

夜已經深沉,楚灝仍無半分睡意。今天他安置在瑞松堂裡的瑞華樓裡,換了半舊的白雲色錦衫,站在書房,看著擺格架上的各式石擺件出神。

陸霜凌在他邊上,神情一如往常的肅冷。葉凝歡對著太后編排的那一出他已經知道了,他並不在意她說了什麼,他介意的是,自此以後,葉凝歡再難脫得自在。

霜凌想著,便道:「王爺,那影月門的雲棲藍是江湖手段,做得便是刀頭添血的營生,保不齊左右逢源。」

八月十六,靜園出了那樣的事。

顧靖南怕王爺與永成王自相殘鬥以至於禍連自己,加上又有皇上在後撐腰,如此連太后的面子也不顧,堅持不肯將自己的女兒嫁與王爺。

雅樂居被皇上藉機給封了,永成王的岳父,安國公范郁又只知自保,事發之後只顧撇清關係,永成王斷了後路,若真潛在燕寧,必深恨楚灝。

影月門一旦生了變故,如何能防?楚灝這招實在太險了。

楚灝說:「無妨。」

霜凌有些不安:「要不要通知趙逢則接應一下?」

楚灝道:「不必了,他出入東藩多有不便,我不想讓監行院司查到任何端倪。」

他看著霜凌欲言又止的表情,端了茶飲了一口道:「你平日生來死去的見多了,怎麼這次如此緊張起來?替她擔心嗎?」

霜凌低了頭:「她是王爺的同邸夫人,王爺定會顧她周全。」

楚灝笑了笑:「你跟誰學的,開始拿話噎人了?」

霜凌抿了唇,手指微微握緊又鬆開。

楚灝並未忽略這一細小動作,放了杯子道:「我若不交給皇上一個足以致命的把柄,他又如何肯被我說動?關於這點,你早就清楚。拿話噎我又有何用?」

霜凌額前青筋暴起兩條,看著他戲虐的笑容只想一拳掄過去。

再忍不住,咬牙道:「那雅樂居出來的多得是,不乏擅音通藝、美艷動人的。還有幾個是真正影月門的人,直管讓我隨便認了妹妹便是了,何必非揪著她不放?你明明知道,她跟影月門一點關係都沒有!」

楚灝有些不耐煩:「少管我內宅的事。」

霜凌急了眼,上前一步瞪著他說:「你對我有恩,便是你拿走我的命我也甘願,但你何必和一個女人過不去……」

霜凌猛地一噎,頓覺自己的話說過了,楚灝從不在他面前擺架子,對他也算是客氣。

但楚灝那脾氣他明明是清楚的,只消一擺出這副不耐煩的臉,就表示這個話題到此為止,這已經算是給霜凌臉面。霜凌也自知該收了,只是一扯到葉凝歡他便忍不住,甚至開始不分尊卑起來。

此時霜凌反應過來也來不及了。楚灝就跟被燎著毛一樣跳將起來,二話不說一記老拳便照著霜凌的臉上招呼過去。

霜凌沒躲,生生挨了一記,被揍得整個人歪到一邊,踉蹌了兩步,楚灝還不解氣,逼近過去想再補一腳,卻聽得一陣腳步聲響。他哼了一聲,一副便宜了陸霜凌的樣子,轉回桌邊坐下,拿了茶灌了一口下火。

這便不經由通報便上來的,自然是得到特權的。只見瑞娘拎了裙角上得樓來,手裡端著個托盤,上面放著點心和醒酒湯。拐過門,一眼便瞅見楚灝那張餘氣未消的臉,邊上立著霜凌,半邊腮幫子都腫了起來。

瑞娘愣了一下,向楚灝福了一福,問道:「殿下,您這是……」

楚灝甩了甩手,並不理會霜凌,轉向瑞娘道:「不是都說了用不著你,這麼晚又跑來幹什麼?」

瑞娘笑了笑,道:「夫人打發我送些夜宵過來,只怕旁人做的殿下吃不慣。借了榮梧院的廚房做的,殿下嘗嘗吧。」

這不過只是借口,楚灝心裡是明白的。說:「虧她想著,我正餓了。」

瑞娘把東西放下,說:「夫人還捎了東西給您。」說著,自袖籠裡掏出一個香囊,放在桌上,「怕殿下擇席難眠,聊以安神解意吧。」

楚灝看著桌上的香囊,唇邊帶出笑意。

瑞娘看著霜凌又道:「陸大人一路也乏了,不如與我一道去?」

霜凌看一眼桌上的香囊,點點頭說:「王爺,屬下告退。」

楚灝沒理他,兩人一道退了出去。下樓的時候,瑞娘小聲說:「你又說了什麼昏話,惹得他動了手?」

霜凌撫了撫臉,苦笑:「屬下無狀,待明日再向王爺請罪吧。」

瑞娘歎了口氣:「你啊,平日裡那樣一個少言寡語的人……」拍拍他的手肘道,「你且放心吧,王爺的脾氣你還不知道嗎?何曾揪著哪個女人不放過,這還瞧不出來嗎?」

霜凌忍不住說:「可是他……」

「什麼他他他?你又來勁了不是?一提到這個就繃不住了。想到這一點,你跟葉凝歡還真像兩兄妹了,都跟倔驢一樣的!」瑞娘拍他一巴掌,嗔道。

霜凌微怔,瑞娘拉著他下去,忍不住打趣道:「但有一樣不像。她三言兩語便擺平了那興成王妃,套出不少可用的。你若有她這點本事,不怕不能平步青雲。」

霜凌略睜大了眼,面上不由得帶出喜色:「當真只一頓飯的功夫,便……」

「哪用一頓飯啊。一個東花石蕊,就敲開了門。」瑞娘笑道,或者說,當她得知興成王的內宅情況之時,便已經找到了可下手的地方了。

到了樓口,瑞娘說:「你也早點歇著吧,她這次只帶了兩個近身丫頭,我回去照看著些。」

霜凌點點頭,站在門口看著瑞娘的身影消失在夜幕中,轉頭看看樓梯,有些發呆。

楚灝看著香囊裡的東西,是一枚私章,上面篆了三個字:惠熹堂。

他握緊這枚章,靜了半晌,突然撐著額笑了起來。

楚灝在興成待了三日,這三日裡,只管與那興成王吟風弄月飲酒賞景。白日裡,便由興成王作陪,遊覽桐川名勝,晚上便歌舞昇平,歡宴不輟。便是霜凌,也是一直緊隨在側。

葉凝歡則安守宅中並不出門,只與女眷閒敘,與興成王妃相處甚好。至十月初五,楚灝便帶了人告別興成王,繼續東行。

越是往東北方,天氣是一日冷過一日。葉凝歡畏寒,早換了溜絨邊的襖,車簾子也換了棉質的,楚灝又著人往車裡添了火盆。這樣一來,葉凝歡是不冷了,他卻熱得在車裡待不住,遂這一路只管跑馬過去。

車馬行至一處山谷裡,楚灝瞧著這裡山明水秀,且天氣不錯,遂動了打獵的心思,打了不少野味回來。之後便著人收拾野味,直當用這些解決午飯的問題。

廚子是瑞娘特地從靜園叫回來的,都是平日裡楚灝使習慣的幾位,各類調料也自然備得齊整。直接就地壘灶,忙叨起來。

葉凝歡坐在一處開闊地,裹著翻毛大襖,瞅著滿山的金黃嫣紅。這裡的山比起京郊的楓悅山來,可是恢弘壯美得多,連綿起伏,有些峰尖甚至層疊入雲。雖到了初冬,但也不見蕭瑟,草木豐茂,許多植物葉凝歡也叫出來名來。

她正愣著神,聞著肉香,回眼見瑞娘正往這邊來,身後跟著幾個僕役,有兩個正抬著一方矮桌,桌子上放著已經做好的野味,還有一個拎了長把的食盒,見裡面還放著幾樣配菜,並一應碗盞,另還配了一壺溫好的酒。

葉凝歡看一眼遠處的人影,問:「殿下在哪裡用飯?」

瑞娘夾了一點蜜汁烤野豬肉遞給她道:「殿下有施密幾個陪著,興成監行院的人不還跟著呢嗎。」

葉凝歡接了盤子,看著切得薄薄得肉片,笑了:「即是打得野味,當大塊烤來吃才有意思。這麼精緻地做出來,倒覺得怪了。」

瑞娘抿了唇笑著,又給她添了一杯酒:「還有許多呢,你若有興致,一會兒讓他們在這兒起火烤來就是了。」

葉凝歡笑笑沒說話,看著週遭的山景說:「出了這山,也就快出興成界了吧?」瑞娘點頭:「是了,方纔我問過監行院的人,說這道山谷名叫蚌谷,出了這裡,便是興成的邊境余兆了。」

「那離盧松不過幾日的路了。」葉凝歡吃了兩口肉,又飲了一杯酒,覺得暖和了不少。

又讓瑞娘並冬英和綠雲一起來吃,反正這也不用再講什麼規矩,幾人說說笑笑,倒把桌上的東西吃了個大半。飽足之後,另三人去收拾東西,葉凝歡則在附近散步。

她蹲在草地上,瞅著石隙裡開的紫色小野菊發呆。平日裡見多各種花卉,不知植在園中,便是供在盆裡。如今見這荒野恣意飄搖綻放的野花,覺著比那拘板著修剪出來的更添自由曼妙。細風掠過,花朵搖擺,讓她不由自主生出幾分衝動,探出手來拈出花指,仿著那野花野草搖擺的姿態拂動自己的手腕。

她喜歡跳舞。她生得也好,身體條件也適合練習跳舞,如此才會進入雅樂居。

五歲以後,這便成了她賴以生存的工具。她要不斷的練,練得比別人更好才能活下去,才能飽暖。

高超的舞技,不僅可以換來更好的衣食,還可以換來所愛之人的垂注,就算只是鏡花水月,至少在那一支舞的時間裡,她擁有他所有的傾慕。

曇花早已經凋零,技巧仍在,身體已孱。不過她仍很喜歡,雖然那份愛只是她一廂情願的癡心妄想,但仍無礙對舞蹈熱愛的延續。拈指如花,像野菊一樣含笑山野,爛漫的初冬暖陽之下,何其的自由!

楚灝站在離她不遠處,見她蹲在那裡自娛自樂,衣袖掠風,她的臉伴隨著腕指的拂動微微仰著,陽光為她鍍了一層金色。那一瞬間,美得驚心動魄!

她看著自己的指尖,彷彿那上面落了一隻蝶,笑容輕淺而明艷。手腕轉處,柔若無骨,指尖開合,若花綻花搖。結果真就誘了一隻雀兒飛了過來,撲展著翅膀衝著她的手指頭便過來銜。

葉凝歡嚇了一跳,手優美地一繞而避閃。哪知那雀兒竟不甘休,撲閃著翅膀上下翻飛地追逐,她笑了,舒展著手臂繞出弧度,逗著那隻鳥兒不捨不棄地在她手指尖飛旋。

她笑得開懷,慢慢站起來移著小碎步,連鳥兒的姿態都效仿。引得遠處幹活的僕從看得忘乎所以,手上的東西落下尚不自知,只盯著葉凝歡的方向個個癡迷。

葉凝歡玩了一陣,便覺得累。索性攤了手向那鳥兒表示自己一無所有,那鳥兒也不畏她,伸著細細的腿一跳便上了她的掌心,不甘休地那尖尖的嘴在她指縫裡尋找。嘴兒尖細,叼得葉凝歡指尖發痛。她也不理會,趁機探出另一隻手去摸它細細的翎子。

楚灝的目光有些執著而灼熱,突然聽到葉凝歡輕哎了一聲,手指一抖,想是啄得狠了,接著那鳥兒便撲稜稜飛起來,卻也不遠去了,圍著她團團轉。

他面上一慌,竟是兩步便奔了過去,這次徹底把鳥兒驚飛了。葉凝歡還沒反應過來,就被楚灝一把扯過手來細看。

他看看她的手,見上頭細細密密的有不少小紅點,心裡有些麻疼。不知從何時起,只消看到她,這時朗時悸的心情便如影隨形,初覺陌生詫異,漸漸竟成了習慣。

握住了,揉得她眉直皺,嘴裡卻說:「沒見過你這樣逗鳥兒的,只管讓它啄成這樣!」

她面上一窘,用力抽回手說:「誰逗鳥了,它自己飛過來的。誰料它真就下狠嘴了。」

覺得他眼神有些不對,帶著點直勾勾的意思,直把她的臉看得發燙。她忙著轉開眼睛,訕笑著:「殿下今天收穫頗豐,聽說打著不少大傢伙。」

楚灝這一路,幾乎都是騎馬,而且他喜歡打獵,遇著好山水必要進去兜一圈。

葉凝歡有時瞧著也眼熱,只是礙著一堆人在側,不好意思說自己也來騎騎玩。今天又見他們一路挽弓催馬地狂奔出去,讓她的心也跟著飛走了一大半。

楚灝瞧著她的臉帶出微微的暈紅,眼眉閃爍的光彩是離京越遠越是分明,至這山野裡,更像是隨時欲飛般靈動誘人,讓他的心情也跟著飛揚起來。

他伸手撫上她的面,感覺她在自己手心裡微微一悸,半挑著眉說:「總在車裡坐著容易犯睏,這兒離余兆不遠了,不如跟著我騎馬過去?」

葉凝歡愣了一下:「這……不太好吧?」

楚灝笑笑:「管他呢!」這話真是說到葉凝歡心坎裡了,兩隻眼睛爍爍放光。

楚灝攬過她,口中一聲呼哨,便聽得身後不遠的樹叢裡回應輕輕的馬嘶聲,隨之一匹青驄便悠悠哉哉地踱著步往這邊來。

葉凝歡心花兒都開了,敢情他一早便牽了馬來的。不待楚灝開口,她就忍不住向著那馬跑去,忙不迭地伸手拽韁繩就想往上爬。

楚灝瞧見她那副都快流口水的樣子,差點笑出聲來。

那馬並不合作,葉凝歡的手還沒挨著韁繩,它脖子一甩鼻子裡就打出一串清啡來,似是異常不滿她這般。楚灝兜住她:「你急個什麼?擺著副偷馬賊的臉,它瞅見了還不踹你?」

「不……不是。我這不是想先熟悉熟悉嗎?」她眼巴巴的看著馬,又看看他,討好說:「要不,殿下再叫人拉一匹來?我也學學?」

「想得美!」楚灝斜著眼道:「剛才還假模假式地說什麼『不好吧』,現在還想再弄一匹來?」說著,不待她反應,一挾她的腰,將她送上馬背,緊接著自己也躍上去。葉凝歡只覺得身體一晃,下一刻已經穩穩當當坐在馬背上了。

哇,這般居高臨下,感覺果真很不一般。葉凝歡也忘記回嘴,只顧左右打量,摸摸這裡摸摸那裡,只把身後的楚灝都快忘記個乾淨。

楚灝看她那樣兒,驚喜更甚懼怕,那眼中的明媚越發耀眼奪目起來。他橫臂把她兜進懷裡,讓她連動彈也不能,接著拿著大氅一蒙,這下她什麼也瞅不見了。葉凝歡正急著想探出頭去,不料黑漆漆的一股氣息侵襲而來,接著她的唇便讓他吻個正著。

葉凝歡後腦一麻,心慌意亂,身下的馬開始躁動起來。突然一顫,她的身體霎時失衡,她上下牙一時失控,一口便啃在他的唇上。

楚灝扣緊她的腰,被她咬得嘴唇極疼,卻是變本加厲,真把她親了個昏天黑地。而與此同時,也不忘一夾馬腹,催著那馬兒便四蹄騰空地飛奔。

葉凝歡被一陣亂晃弄得金星亂冒,又被他親的不知所謂,以至於他放開她時,她已經癱成了一堆,只能歪倒在他的懷裡連動彈也不能夠。

一陣雜亂,伴著幾聲「殿下、殿下」的呼喊。邊聽楚灝那飛揚的聲音:「我帶著她先去余兆!你們隨後跟來吧。」

葉凝歡頭昏腦漲,真是氣人,第一次騎馬,還不讓人好好體回一把!

馬跑得飛快,葉凝歡不會騎,只覺得屁股被顛得生疼,兩腿間也磨得生疼。但她喜歡這種憑風的感覺,身體變得輕盈,在風裡變得自由。

她全身都被包在氅裡,竭力掙扎才探出頭來。眼被風吹得快睜不開,索性閉上,只感覺那簌風撲面,像是無數層紗一點點被割裂,從她的臉上往兩邊劃開,呼嘯著向身後掠去。

楚灝低頭看著她的笑容,這笑容撞進他心裡,化成一張網,密密織織地把他罩纏。他放慢了速度,由著身後的馬蹄聲紛沓而來,只是眾人只是他帶了葉凝歡,沒敢追得太近。

葉凝歡感覺到速度減慢,不由得詫異地睜眼,回頭問他:「怎麼不跑了?」

「你屁股不疼嗎?」楚灝露出怪異的笑容。

她愣了愣,笑:「沒事。」又學著騎馬的樣子,雙腿在馬身兩側夾來夾去,「駕,駕……」

馬根本不理她,擺擺頭,葉凝歡覺得它很不屑。

楚灝兜緊她,笑彎了眼:「真這麼想學騎馬?」

「想。」葉凝歡坦言。

「回了東臨再教你。」楚灝這隨口一句卻讓葉凝歡回了魂,怔怔的不說話了。

楚灝察覺到她的身體有些泛僵,勒緊她的腰問:「怎麼了?」

葉凝歡回頭看著他,輕聲問:「殿下這幾天,沒有機會去蕙熹堂吧?」

「好端端的怎麼想到這一出來了?」楚灝放開韁繩,由著馬自己走,唇邊抖出一絲笑意,「興成王陪著在桐川逛,那裡又是有名的樂館,怎麼可能不帶我去瞧瞧新鮮呢。」

「這也算是機會?」葉凝歡詫異,那裡是樂館啊?卻取了個像書齋一樣的名兒。想必這幾天他又獵著艷了吧?十九皇叔好不容易來了,興成王哪能虧了這位?葉凝歡突然腦子一激,真是怪了,想這些幹什麼,管他獵不獵艷呢!

楚灝低頭看看她,笑道:「自然是,非得單獨與徐術密談一番才算是機會嗎?」徐術是興成王妃的父親、興成桐川郡的郡守。

他微微挑著眉毛:「你擔心什麼?」

葉凝歡語噎,喃喃道:「只是在想,他若肯幫忙必得從中謀利,若連話都沒辦法跟他說……」

「所謂無往不利,憑誰也不可能白替人辦事。當下我用不著他,既傳遞了信物,藉著閒逛先去認個門也就罷了,餘的無須多言。」

楚灝聽著馬蹄聲近了,引了韁又加快了幾步,補充道:「徐家要的利益,並非當下,而是將來!」

「並非當下?難道……指得是郡主?」葉凝歡心下一緊,表情微微變了幾分。

楚灝笑了笑,點頭:「你挺聰明,一點即透。」

葉凝歡沉默不語,是啊,那側妃方氏的兒子已經向朝廷報了世子,若朝廷一旦同意,方家在興成必仗世子而興,天長日遠,徐家不可不為自己籌謀。

徐家舉族皆在藩鎮,他們在外無依,為固根基,自然是要為徐氏的女兒找個好婆家。女兒不得寵,佔據正妃之位卻無子,女婿又處處維護著小老婆和她的娘家,如此一來,也只有從自己的外孫女,郡主那裡求依傍了。

貴人聯姻,只為利益不為其他。

郡主年方十三,大好年華卻不知又要為這些貴人謀算被棄放到哪裡去!

「殿下要為郡主做媒嗎?」葉凝歡喃喃道。

楚灝說:「宗室子女,婚配必經宗府報備。這事倒也不急,先看看燕寧的情況再說。」

燕寧!葉凝歡有些默然,感覺楚灝的手微微緊了緊。

她抬頭帶出一絲淡笑,說:「殿下也挺不容易的。」

楚灝伸手撫了撫她的額:「可不是。」

影月門是江湖組織,不過朝廷與江湖結交也沒什麼好奇怪的。

朝廷正當用人之際,與其耗費大量人力、物力,折騰得滿朝動盪地去清剿,逼得他們狗急跳牆,不如讓他們為朝廷所用。

楚灝自然承擔了這個聯絡人的身份,總不能讓堂堂天子跑去跟江湖老大談條件吧?

皇上要牽制楚灝,所以讓他在太后面前藉著影月門刺客撒謊,更把陸氏牽涉其中。

一旦楚灝不聽話,皇上大可戳穿他的謊言,讓他從此失去太后以及太后的娘家王氏的強力支持。就算太后顧及母子情分,但楚灝私通江湖的黑鍋是背定了,朝中豈能容他?

別說歸藩了,能不能保住東臨王的位子還兩說呢。楚灝這樣做值得嗎?影月門的根基在燕寧,想來與盧松王脫不了關係。替他遮了,卻搞得自己這樣被動,不知對他有什麼好處?

葉凝歡微微挺了背,小聲說:「皇上真不知道影月門在燕寧?」

楚灝帶出嬉笑:「若想知道豈有沒辦法的?只是不想再查下去了,既然他的目的已經達到,這幫人又願意提朝廷辦事就足夠了。影月門是我保下來的,出了什麼事皆由我來擔。」

葉凝歡吁了口氣,是啊,再查下去牽涉太廣,都亮出來皇上反而難收拾。這些人不過是隨時可用可棄的棋子,不但沒有利用價值,只需一道聖旨,他們便無立足之地!比起江湖奇人異士,皇上更需要做的是牽制諸王以及群臣。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

楚灝指尖廝撫,卻沒再說話。馬兒輕快,一會兒工夫已經跑出山坳,眼前漸漸開闊,隱隱可見不見民居錯落。

楚灝仰了仰下巴:「快到余兆了。」

葉凝歡微微舒口氣,順著向前看去,群山環伺之間,一座關城漸顯輪廓。余兆是一座界城,建在山坳裡,這界城盡為駐守官兵,便有民居田莊,也皆官員的家眷。自這裡再往東北方位,便入了盧松的轄界。

馬兒輕奔,遠遠便見有一堆官員驅車引馬地守在城門口。這時施密和霜凌打馬上前,楚灝拿氅一兜,連頭髮絲都沒讓兩人瞥到。

霜凌暗運氣,知道楚灝是故意的,但也沒法說什麼,之輕輕道:「殿下,盧松的監行已經到了,此時正與余兆守備並候在城外。您……」

楚灝說:「我懶怠招呼,先進駐行府,你們打發吧。」說著,一挾馬腹,帶著葉凝歡就向城門口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