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 章
錦繡列荊棘

官員相迎在外,遠遠可見一道青影,追風逐波一般馳騁而來。眾人一見他身後的車馬隊,以及興成監行亦追隨在後,心下明白此人的身份,紛紛頭也不敢抬起地跪迎。

楚灝縱馬進城,這城並不大,只得一條縱貫東西的大街,也沒有市集。進入之後,可見一些駐司館驛。他一眼便看到一幢醒目的三層建築,上懸余兆駐行府的牌子,這裡是接待往來宗室貴戚的專設館驛。

直接勒了馬,挾著葉凝歡便跳下來。一個中年男人正領著一眾僕從候在門口,一見楚灝穿著暗紫琉金的裘袍,對他的身份已經猜度出八九,忙領人躬身行禮:「奴才余兆譯丞王統,見過東臨王。」

「起吧。」楚灝說話間步伐不停,抬腳就拉著葉凝歡進了門。

葉凝歡下地有些跌跌撞撞,頓覺屁股和大腿生疼生疼,被他一拉,更有些踉蹌起來。楚灝一見,眼中帶了笑意:「這會兒疼上了吧?」說著,旁若無人,一把將她抄起來了。

突然騰空,她有些慌窘地想掙扎。楚灝一勒她,輕聲說:「再動彈,更多人瞧了。」說著,大步流星直接便進了正堂。

這駐行府算是這裡最好的建築了,不過余兆範圍有限,也建不得豪華的大宅。駐行府佔地不大,前堂後宅,中間只隔了一個小花園。隨行的人不可能全在這裡安置,估計是要住在這條街的其他館驛裡去。

葉凝歡見楚灝輕車熟路,像是一早已經得知這裡的佈局似的,轉了兩轉,便至後院所在,拐到廊上,便看到了一眾僕婦。見來了人,都低頭行禮。

葉凝歡實在不自在,卻也掙扎不開,索性把頭埋在楚灝懷裡來個眼不見心不煩。

楚灝笑笑,進了正房才把葉凝歡放下,這屋子高闊,裝陳得也算合宜,一應物品皆是齊備,她看看四周道:「殿下倒是對這裡很熟。」

「沿途各棧,皆是要呈圖表的。」楚灝正說著,眼瞅著一個中年婦人引了一排小丫頭往這邊來。

那中年婦人一身素袍,綰了一個單髻,至門口便福身行禮:「奴婢王氏,是這駐行府的內宅掌事,見過殿下及夫人,未及遠迎還請恕罪。」

楚灝往椅子上一坐,並不理會。葉凝歡趨前一步,笑著道:「起來吧。」他們跑馬而來趕在頭裡,以至於內院一眾僕婦有些措手不及。

這王氏衣衫平常,卻一應規矩熟稔,處於這僻遠之地,舉止端莊大方,全無拘澀,讓葉凝歡也不由得多打量了她幾眼。綰著髻,又自稱王氏,估計是報的夫姓,該是那驛丞的老婆。

王氏笑著謝過,垂了眼道:「得知殿下與夫人前來,奴婢等一早已經將正房及偏廂準備妥當。只是這裡窄小粗陋,若是有什麼不妥當的地方,萬望多多海涵。」

葉凝歡看看四周說:「無妨,我們此行也沒帶什麼人。一會子還有幾個隨侍入內,你帶幾個人到前頭接應一下吧,再擔些熱水來便罷。」

王氏聽了忙應:「奴婢這便去準備。」

葉凝歡關了門,轉身向著楚灝道:「殿下也乏了,先暫歇歇,一會兒待東西過來再更衣吧?」

楚灝點點頭,招手讓她坐在身邊。葉凝歡伸手摸摸茶壺,感覺觸手生溫,必是新換的,揭開蓋子看了看,見裡面晃著新沏的茶。她知道楚灝有貴人病,一應入口的東西挑三揀四得很,必是瞧不上這裡的茶水,所以也沒張羅著給他倒。

只是自己方才吃了烤肉,如今口渴,遂看一眼茶,笑了笑說:「估摸著瑞大姑姑說話便來,她那裡備了好茶,殿下暫忍忍……」說著,自己倒了一杯,側過身想往嘴裡灌。

楚灝一把搶過來,瞪她一眼道:「叫我忍忍,自己先喝起來?」

葉凝歡訕笑著剛想說話,楚灝補充了一句:「外頭的東西你還是小心點的好,萬一人家撒把毒藥下去,死都不知道怎麼死的。」

葉凝歡嚇了一跳,喃喃地看著他手中的杯道:「不會吧?這裡是官……」

楚灝沒再理她,端詳著手中的杯子,突然帶出若有似無的笑,一抬手,居然喝了一口。

葉凝歡傻了眼,不是怕人下毒嗎?現在倒喝起來了。哼,分明就是自己想喝吧?她撇撇嘴,聽楚灝哼了一聲,沒頭沒腦地說:「就這麼迫不及待?」

葉凝歡一時鬧不清楚他什麼意思,他垂了眼道:「把才纔那個奴才叫進來。」

她聽了,復看他的表情,心下有幾分忐忑。剛一拉開門,卻見那王氏正笑吟吟地引著送熱水的丫頭過來。

見葉凝歡出來,王氏福身:「夫人可還有什麼吩咐?」

葉凝歡笑笑說:「正待要叫你去,倒也巧了。跟我過來吧。」

王氏不慌不忙,著小丫頭們把水放在邊上淨房裡去,自己跟著葉凝歡進去,向著楚灝盈盈一拜:「奴婢見過東臨王殿下。」

葉凝歡隨手閉了門,立在門口,隔著門縫向外張望。卻聽楚灝不緊不慢地說:「既來了,何必還裝腔作勢的?把你那張面皮扯下來吧。」

葉凝歡愣了一下,轉臉望去。卻見那王氏也不含糊,抬了手在臉上抹了幾下,頓時透出原本那柔媚至極的五官來,面上帶了若有似無的笑意,竟瞧不出她多大年紀。

葉凝歡心裡不由得悚然,卻聽楚灝微瞇了眼:「雲棲藍,你的易容術大有進境了。」

楚灝認識這人?葉凝歡忐忑不安,看看楚灝,又看看那女人。

雲棲藍低頭笑道:「殿下目光銳利,奴家還自覺並無破綻呢。」

楚灝笑了:「區區一個余兆駐行府,養出這麼精緻的奴才,讓人不多想都不成。」

雲棲藍笑著:「原來如此,受教了。」

葉凝歡感歎,初見那王氏,只覺得她禮矩甚端,別的是一點瞧不出異樣。論識人辨色,她自愧弗如。

楚灝轉了轉手中的杯子:「來便來了,還擺了這麼套杯子在這裡。迎松侍遠客,又以盧松雪泉來烹,是想試我嗎?」

葉凝歡後背微僵,看著桌上的杯盞。薄胎上繪著歲寒三友圖,並沒什麼奇怪。她看了一會兒,突然一凜。是了,這細瓷薄胎太過於精緻,余兆這地方皆是軍守,哪裡來的這種精器?至於水,也就楚灝嘗得出。便是她喝了,也喝不出什麼別的味兒出來!

雲棲藍笑笑:「殿下錦心繡口,果是遍嘗百味。是奴家貪玩,殿下莫怪才是。」

雲棲藍身形嬌若無骨,笑容艷切媚人,只一身淡青色婢女衣服,素面無妝,卻難掩舉手投足風情萬種。落落大方,並無任何忸怩:「原本是想待得夜間方便之時再與殿下相見,卻不承想,殿下如此敏銳,偏生瞧出奴家的錯漏來了。」

說著,回身向葉凝歡福道:「奴家雲棲藍,見過夫人了。方才失禮了,還請夫人恕罪。」

葉凝歡乾笑著回禮,道:「我還是先出去,二位也好說話。」

楚灝點點頭,看她一眼補充道:「不必擔心,影月門主雲棲藍何等人物,既敢此時以真顏示人,便不懼外頭有多少耳目。」

葉凝歡微抽了口冷氣,雲棲藍是影月門的門主?

瞧著她那般坦然的樣子,不覺讓葉凝歡想到當初在雅樂居教她們歌舞的百媚羅姬來。一顰一笑,端莊靜雅,卻媚骨天成,嫵媚自四肢百骸之中點滴流散,如今這雲棲藍,更勝一籌。

葉凝歡應了一聲,便推門出去了。

楚灝放了杯子,開門見山:「九哥哥人在何處?」

「殿下真是料事如神。」雲棲藍說著笑了,「盧松王在書齋相候!」

葉凝歡慢慢走到淨房,看到裡面果然已經備好了熱水,隔出的小間裡甚至還有一個桃木大浴桶,注滿了熱水,霧氣紛紛,各式浴具已經備齊,小丫頭們忙著添乾淨的錦帕的香露。

葉凝歡瞧著她們,想看出點與眾不同來,看了半天也瞧不出任何端倪。歎了口氣,把人全遣了。

她沒有楚灝那精細的計算,瞧不出那或是端莊或是嫵媚之下暗藏了些什麼,她只不過是個隨波逐流的普通人罷了。

正發呆,聽院裡一陣聲響,抬眼望去,瑞娘領著冬英和綠雲正吩咐著小丫頭們把東西往裡搬。

瑞娘趨過去道:「殿下可歇下了?瞧著你們在前頭,我這緊趕慢趕的也沒追上。」

葉凝歡往廊外睨了一眼,小聲道:「方來了個人,正與殿下說話呢,是影月門的……」

瑞娘聽了會意,拍拍她的手,揚聲讓綠雲、冬英過來服侍,自己便出去看著了。有瑞娘在,葉凝歡鬆了口氣,拉了綠雲和冬英便入了淨房。

施密等人進了余兆之後,楚灝已經先入駐行府。施密是這次隨行護衛的總頭目,順便一應外務也由他來料理。他遣散了來迎的官員,便在外候著等見。

約莫過了大半個時辰,楚灝才把他叫進去。施密向楚灝報告了一下眾人的駐守安排:他與童星虎、霜凌帶幾個侍衛入駐行府外院;餘的人由甘若帶著,散在四周館驛。

楚灝聽了道:「施大人一向周全,就這麼辦吧。暫歇一晚,明天便起程。」

施密心裡一安,余兆這地方皆是官轄之地,倒是不怕有什麼盜匪之類。他此行的目的很簡單,一是幫著找永成王,生死不論,反正皇上是要給朝中諸臣一個交代。二來其實就是看住東臨王和他身邊的幾個人,報告他與諸藩王的動向。皇上只指了他和甘若跟著,想來對楚灝也比較放心。

找永成王,他只要聽楚灝的就行了。畢竟永成王也是宗室,還是先帝的嫡長孫,就算犯了什麼樣的滔天大罪,那也是皇族之間的事,過於積極或者過於懶怠都不行,只消聽命辦事就完了。

至於看著東臨王,施密當然不願意得罪這位主子。做得太過,引至楚灝不滿,楚灝那脾氣一撒出來誰不知道?怕這一路他都別想有好果子吃。

他不求有功,但求無過。只消楚灝沒什麼異動,余的他也不想多生事端。不過這一路楚灝相當的合作,也不知是不是因新納了妾心裡頭高興,半點麻煩也不曾找過。

一應駐守皆隨施密的意思辦,便是童星虎、霜凌以及靜園所帶來的侍衛也並不曾離開他的眼皮片刻,讓施密覺得十分慶幸。

如今至這軍轄的余兆,施密更是放心起來。

楚灝打發了施密便返回了內院,並未入正房,而是向著東側的書齋而去。推門進入,繞過屏風,先是看了眼立在一邊的雲棲藍,接著向著坐著的中年男子微微笑了笑,逕自坐在他的邊上。

那男子四十來歲的年紀,身形瘦削,穿了一身青色的錦袍。臉上已經有了紋路,兩鬢斑白,五官卻仍是清晰,不是年輕時的俊逸。神情坦然平靜,唇邊似帶著淡淡笑意,眉宇間仍聚著難散的憂愁。

他是盧松王楚沛,先帝繼後顧氏所出的次子,皇子之中排行老九。與西南方的皇八子簡郡王楚渭乃同胞兄弟,以他們的身份,卻都只封了區區郡王且封地僻遠窮惡,遠不能與四方、六成等十藩相提並論。

他在燕寧待了整整三十年!不過這三十年他也沒閒著,在燕寧弄了個影月門!他與永成王暗交,一直令影月門給永成王辦事。

楚沛轉著手中的酒杯,目不轉睛地看著楚灝,有些感慨:「與雁行近十載不見,如今你真是長大了!」

章合帝登基時,他曾奉旨入京朝賀,那年楚灝十一歲不到。

楚灝笑著說:「哥哥形容依舊,還是那般風采!」

楚沛搖搖頭:「年近半百,哪裡還談什麼風采?要多謝你,保存了影月門,令盧松尚安。」

楚灝說:「哥哥何須與我客氣?」

楚沛看一眼門口:「把施密打發了?」

楚灝點頭說:「別說哥哥不得自在,便是我也是一樣的。」

楚沛說:「施密能坐在現在的位置,固然是皇恩浩蕩。不過他也是個混跡官場的人,這樣的人求的是什麼各人心裡都明白。你既給他臉,不曾讓他難做過,除非他真是傻的,否則會知應對。」

楚灝笑了,拿過杯與他輕碰了一下:「哥哥說的是。」

飲了酒,楚灝又說:「我很快便可到燕寧,何必還要冒這個險?」

楚沛同樣飲盡杯中的酒,眼圈有些泛紅,說:「雁行能來不易,本欲出城相迎,只是礙於耳目,唯得這般與你相見以稍盡我心。」

他說著,執壺親自給兩人注滿酒杯:「當年我助正遙,實屬無奈。如今盧松上下,皆要仰仗雁行了。我敬你!」

楚灝微笑:「哥哥不要這樣說,此次魯平公主得以保全,全靠哥哥幫忙。至於正遙……」

楚沛接口:「你放心,他現在人在菀城的小雲居……只是不知皇上的意思,是想到得到呢,還是找不到?」

楚灝低著頭:「哥哥一向謹慎多謀,如何不會揣測聖意呢?」

楚沛帶出淡淡的笑容,看著楚灝,如此年輕,帶著勃勃的生機,彷彿春天初發的柳條,鮮嫩地恣意揮展。這份年輕,連他看了都嫉妒!

皇上已經四十歲了,而楚灝呢,正直芳華。正是因為如此才擔心吧?放他歸藩去看著北海,等於放虎歸山去窺伺凶狼。要留在京中,又怕聚勢以坐駐留之位。

皇上是既想仰仗這個弟弟,又忌憚這個弟弟。

楚沛微咳了一下,又飲了一杯酒,轉了話題說:「盧松王府小而不便,我還有一個別苑名為采月閣,雖不算大,但依山而建也頗清靜。你到時去瞧瞧,若覺得還好便湊合幾日?」

楚灝說:「行。」

楚沛也沒再多說,剛要再倒酒,雲棲藍突然探手過來,扣住杯子。

楚沛一愣,表情有些不快。雲棲藍倒也不懼他,笑著說:「王爺莫再喝了,到時腿疾又犯。」

楚沛悻悻地丟開手,嘀咕:「要你多事!」

楚灝瞧在眼裡,微微笑了笑也沒說話。楚沛看一眼楚灝,終是問了一個自己一直想問的問題:「正逸在京可好?」

雲棲藍頓時目光變得有些異樣的關注,不若方纔,他們說什麼,她只是一直若有所思地瞧著窗外,不甚關心。

楚灝並未忽略這點,不動聲色地看著楚沛:「他很好,太后還時常問他的功課,皇上也找了汪殿學教他,哥哥不必擔心。」

楚沛臉上帶出一絲慰然,眉頭似也舒展,點點頭說:「多虧有你,才能得太后體恤關懷。」

楚灝笑著搖搖頭沒說話,卻見雲棲藍在邊上欲言又止。

楚沛睨一眼雲棲藍,淡淡地說:「諸藩當按制遣世子上京,其實我也沒什麼可擔憂的。眼下時間也不早,不便久留。你早些休息,到了燕寧,咱們兄弟再好好聚聚。」

說著他便起了身,楚灝也跟著站起來,剛送了兩步,楚灝想起一樁事,問楚沛道:「若是尋常人用了蝕骨延筋之術,不知可有良方能醫得?」

楚沛微怔,轉眼看著楚灝:「這可是影月門突破身體極限的秘術,只適合女子,且必要有內功相護。尋常人怎麼會用?」

楚灝說:「哥哥也知道,我新納的側室是從雅樂居出來的。她未曾習過功夫,卻偏用了這法子。我著常世友給治了有三四個月,也沒什麼大起色,便問問哥哥。」

楚沛想了想,看著雲棲藍道:「你待夫人過了府,尋個機會去瞧瞧吧。」

雲棲藍應了一聲,楚灝又補充道:「也用不著正經八百地去瞧,省得她胡思亂想。」

楚沛笑了:「你倒甚是看重她,我看不全是為了來這裡才納的吧。」

楚灝摸摸鼻子,也不解釋。楚沛也沒多打趣他,笑了笑逕自帶了雲棲藍出門去了。

臨走時雲棲藍說:「我帶王爺打後門走,之前扮作那王掌事,正主兒如今在後頭雜物房睡著。下了點蝕心散,保她一覺醒來諸事皆忘,一點馬腳不露。至於夫人的身體,只待入了燕寧之後,尋機再看吧。」

楚灝點點頭,雲棲藍帶了楚沛悄然而去。

楚灝重新坐了回去,自斟自飲地出神。直到外頭有輕輕的叩門聲,他才回了神揚聲道:「進來吧。」

葉凝歡端了一應茶點,慢慢趨了進來。

她頭髮鬆鬆地拿簪子綰了,換了一身家常的淡粉色裘袍。步履輕盈,眼若含露,燭火映下帶出淡淡的粉暈,讓楚灝本有些鬱鬱的心情頓時好了八分。

葉凝歡把東西放下,輕聲說:「瑞姑姑著人備了飯,是在這裡用呢還是擺在外頭?」

楚灝說:「不忙,你先坐下,有事囑咐你。」

葉凝歡聽了,便乖乖坐在椅上。

楚灝說:「正遙人尚在盧松,如今暫住小雲居。」

看著她平靜的樣子,他笑了:「你並不意外?」

「永成王是靠著影月門的幫助才能脫離隨行隊伍,但他並非影月門的正主,如何能走脫得開。」葉凝歡垂了眼皮,看著桌上的酥皮奶黃糕說。

她想到了那張面龐,原本以為自己早淡忘,但提及他時,仍不免有些哀傷。

此時,他該已經明白了。自始至終,她同他一樣,做著一個遙不可及的癡夢。他或者仍未醒悟,以為藏在這裡便是無礙了嗎?那盧松王與他離了心,影月門也不再是他手中的刀。

的確她曾怨恨絕望,但如今,在她心裡的只有哀傷!

他是天上一輪月,她只是地上的微塵,她不配與他論情,也不配與他談人生大事。

她只想這般散去,從此與他無關,再無半點牽連,因此而已!但此時,她心裡卻不知是什麼滋味兒。

葉凝歡想著,轉了話題道:「不知殿下有什麼事要吩咐我做?」

楚灝微微彎頸,垂目深邃。只是這般靜坐如雕,卻讓他的心裡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味道,他突然伸手攥了她的手,引得她微微一悸。

他唇邊帶出笑意:「你不是想去菀城逛嗎?」

就這個?她看著楚灝的眼,這眼或是溫柔或是熱烈,葉凝歡從未有一日看得清楚過。他時而乖張輕狂,時而深沉如夜,他的心思,葉凝歡自知難辨端倪。

她不想從中再分辨真與假,就算分出來又有什麼意義?他們從來不平等,他走近她輕而易舉,她也只有----悉聽尊便!

他放了她的手說:「這幾日我在燕寧有些瑣事,怕沒時間陪你。到時你帶了瑞娘她們逛逛去,可以去買點絹花、酸杏什麼的。」

楚灝說罷,撿起一塊點心嘗了嘗,皺了眉頭道:「油下得大了,膩。不是瑞娘做的吧?」

葉凝歡沒心思聽他抱怨點心,但瞧著他這副樣子,臉突然有些窘:「我做的。」

楚灝怔了一下,看著她的表情說:「何時變得體貼起來了?」

葉凝歡眨巴著眼睛,他不也是嗎,何時變得體貼起來了?許久漾起一絲笑容:「殿下不喜歡嗎?」

楚灝握緊她的手:「自然是喜歡的。」

她笑而不語,他居高臨下,目及之處皆是卑微。縱她不去仰望,也終是要屈膝跪叩地迎合以換取自己的性命,這性命珍貴與否,只有自己知道。至於真心幾何,又有誰在乎?

盧松郡是散落於山中的,從地圖上看,是個窄窄的一條。

東去過了茫蕩山,便是東臨六郡,西邊則是興成界,至北再翻過重山,又是北海界。劃歸地界,山勢緩平豐庶的,無不入了另三個藩,只得這谷拗之地,方屬盧松。實在算不得什麼好地方。

沿途所見,道路都是高低不平的。首府燕寧,比之桐川來說相差了甚遠。更不要說京城永安了。王府就建在一片高地上,規格比之興成王府又低了一個級別,前門只設四開間,佔地也少了許多。

葉凝歡只是經過的時候看了一眼,因為王府比較小,他們這些人都塞進去也著實為難,所以盧松王便將別宛采月閣騰出來給他們,這樣一來,連數十名護衛也都裝得下。

葉凝歡覺得這個盧松王的確很會辦事,既迴避了與東臨王攀交的敏感,又給楚灝提供了方便。

這一帶的山都屬於烏巢山界,采月閣是依山而建,閣內九轉接環,閣樓錯落山水間,最高的地方可以俯瞰全城。

盧松王妃領著側妃和同邸提前入了園子等候,盧松王妃四十來歲,臉色有些蠟黃,看得出身體並不很好。

葉凝歡知道楚沛三個兒子,長子在四年前去世了;次子楚正迪為潛邸所出,比楚灝年長五歲,如今奉命守菀城;三子是正妃所出,名為楚正逸,今年十四歲,七年前以世子身份送入京城為質。有兩個女兒,皆是庶出,早已經出嫁。

楚灝打的名頭是巡視東藩,其實是為了找永成王楚正遙,但此事是不能明著宣揚的。

楚正遙是在經過華涼郡的時候失蹤的,那裡是東臨六郡的地方。楚灝抵達燕寧之時,等候在這裡的還有東藩的監行院官員以及華涼郡的守備,想必是要提前與他商議此事,合盧松之力一起暗訪永成王。

楚灝如何在檯面上做戲,葉凝歡不想理會,永成王現在人就在盧松,能找到或者根本找不到,早在他的掌握之中。

楚灝特別叮囑讓她去逛菀城,估計也並不只是興之所致,對她表示一下關懷體貼,也許有借她迴避耳目的意思。畢竟有施密和甘若這兩個人礙眼,他在燕寧也難自在。

雲棲藍也跟著王妃一道迎接葉凝歡,此時再見,又是一副體面的女管家打扮。

看她那樣,似是與王府內宅上下皆很是熟悉,但也不見她料理什麼雜事,不過是晃來晃去與人玩笑。她還特地跑來跟葉凝歡說了一會兒話,握著她的手東拉西扯一番,卻也沒什麼正經事,弄得葉凝歡也不知道她到底想幹嗎。

有時葉凝歡倒挺羨慕她這種江湖兒女,來去自由,不受那所謂三從四德的約束。不過這念頭只是在心裡轉轉。雲棲藍縱武功蓋世又如何?不照樣也得替貴人賣命。不管是什麼原因,終究與葉凝歡心中的自在相去甚遠。她不過只羨慕其形,至於內裡,也是如人飲水罷了。

進了采月閣,安頓一番之後,自然少不了擺宴洗塵。不過王妃身體不適,內院的小宴很早就撤了。

葉凝歡洗漱完畢,趟在床上卻失了眠。明明不該再想永成王的,腦子卻不聽話,盤來轉去皆是那句「永成王尚在盧松,住在小雲居......」

他們為什麼不乾脆殺了他已絕後患呢?皇上本來也不想再見到這個人!難道要讓他回京,他們不怕嗎?楚灝隱瞞盧松王是影月門正主的事實和盧松王和永成王相通多年的事實,難道都不怕永成王棒急了眼全說出來?

楚灝是不可能讓用永成王活著說出那麼多秘密的,為什麼不動手?

葉凝歡腦中一閃,突然想起當時太后與楚灝閒聊所說的話來。

太后說,皇上暫時壓住了密報沒有在朝中宣佈,只暗中告訴了與永成王關係最近的兩家人,一個是永成王的岳父,一個是永成王的外公......

葉凝歡在床上翻來覆去,覺得寒意凜凜。

永成王楚正遙經營雅樂居,巴結皇上以及京中權貴,靠此暗營殺手,裝作貪圖享樂以麻痺眾人。

也正是因為這樣,她得到了一個活下去的地方。如果沒有這個地方,她或者會被叔叔買到別的大戶去做奴婢,或者乾脆賣到娼館裡去。

十二年的養育之恩,不管楚正遙出於何種目的,她終究是靠著他才活到今天。她的確沒本事讓他愛,但她也同樣沒有資格恨。

她什麼也做不到,只能這樣眼睜睜地看著貴人們的一出出戲上演落幕,看著他一步步走到盡頭......他沒有好下場,她並不覺得痛快。

相反,這份衰傷盤桓不去,名利場讓人齒冷心寒。

葉凝歡歎了口氣,聽到了輕輕的腳步聲。扭過身一撩帳子,看到綠雲正走進來,手裡拿著一個枕頭。

她笑笑說:「聽著夫人不甚安穩,想著枕席不適。方纔我從咱們帶的東西裡找到這個麥麩匯桂木香的藥枕,不如換上試試?」

「難為你貼心,其實是我自己失了睏,倒不是床枕不適。」葉凝歡有些感動,接過來抱著嗅了嗅。

綠雲說:「如今遠離京城,沿途所見山清水秀,當一舒胸臆,更加寬慰才是啊。」

葉凝歡看著她,輕輕笑著:「你說得對。」

綠雲笑了笑又說:「殿下剛才傳話過來,說今天晚上與盧松王飲宴,宿在眠月軒了。」

葉凝歡胡亂應了一聲,不怎麼關注。他到了這裡,自有他的樂子可找,盧松王手底下的美人兒還能少嗎?難得跑來,這不可勁兒的撒歡去?

綠雲見葉凝歡蔫頭耷腦的樣兒,以為她心裡煩悶。笑著說:「在余兆的時候,您不是說,殿下許您往菀城一遊嗎?可巧雲管事也邀夫人往莞城去呢。不如明兒便回了殿下,隨著去逛逛,也能散散心,瞧瞧這裡的風光。」

葉凝歡愣了:「雲棲藍?她邀我去菀城?」

「是呢。方才雲管事來見夫人,得知您歇下了便沒讓通傳。我聽她與瑞姑姑說,菀城小雲居乃盧松王側妃所有,她是奉側妃之命,來邀夫人往菀城去遊玩的。」

小雲居,葉凝歡聽得心裡一顫,不動聲色地看著綠雲問:「傍晚宴上,不曾聽側妃提及,如何這會兒卻來相邀?」

綠雲說:「聽說那雲氏是側妃的陪嫁,王妃身體不好,如今王府諸事皆是側妃在料理。想必是這位側妃欲與夫人攀交,當著王妃的面兒不好提及,遂等人都散了,才遣了雲氏過來。」

側室是皇幌子吧。雲棲藍為什麼把她往菀城小雲居引,難道楚灝在試她嗎?

想到前兩日尚在余兆的時候,楚灝告訴她楚正遙如今在小雲居,之後便說讓她去菀城逛……什什麼意思,看她是不是去偷偷見永成王嗎?

真是無聊透頂的人,既怕她當奸細,索性一刀宰了,反正他已經到了燕寧,她也沒什麼用處了。

就說發現她屢教不改,難脫江湖習氣,其心不忠……帽子多得是,隨便扣一項就完了。這般試來試去好沒意思!

葉凝歡悶悶地說:「不去了,本來覺得絹花、酸杏好,不過現在天冷山路又不好走,我懶得動彈,只管打發幾個人幫我捎些來就行了。」

綠雲看她表情有些怪該的,正想再問,葉凝歡又躺了下去,抱著枕頭說:「謝謝你幫我拿藥枕,真有用,馬上就睏了。你也早點睡。」

綠雲愣了一下,失笑,不再說話,幫她合嚴了帳子便悄悄地走了。

葉凝歡直想要枕頭,聽了永成王尚在這裡,她的確有些唏噓。但貴人間的殺伐傾軋,卻是她最覺得心寒又避之唯恐不及的。

她是連自身都難保的螞民,楚灝還偏這樣試來試去的,還試得這樣明顯,真夠可氣的!

葉凝歡是快天亮才睡著,卻不料剛起身不久,那雲棲藍居然又跑來了。不僅她來了,還把側妃給搬來了。

她實在惱火得很,但礙於側妃表現得太熱情,她實在不好拒絕。

加上瑞娘又一個勁兒慫恿,她可是楚灝的保母兼心腹,直說什麼殿下吩咐了,這幾日他事忙,要夫人自己尋著樂樂,不要悶壞了身體之類。

好像她多受寵似的!眾人這般一架著,弄得葉凝歡毫無辦法。

葉凝歡都想蹬腿撒潑說不想去不想去,老娘早看出你們的那點爛心思了!但終究沒敢那麼幹。

瑞娘果然把甘若以及他的一些侍衛弄來保護,順便幫楚灝分了點耳目。也凝華暗自咬牙,卻只能強顏歡笑地上了轎。

菀城離燕寧極近,只隔了一道山峰,不過這道峰極限險,難以攀越。為了縮短路程,減少繞峰而行的麻煩,於峰腰了修了一條棧道。但這條路乘不得車,只能騎馬或者坐轎去。

葉凝歡帶了瑞娘、冬英和綠雲一起上路,盧松王側妃帶了雲棲藍並領了幾個女侍陪行。

轎夫甚有勇力,翻山越嶺如履平地。葉凝歡一路看著山景奇峻,心下很是鬱悶。離京之前,她的確深幕菀城,總想有機會可以看看。

如今這般趕鴨子上架地去,讓她半分興趣也無,半道上甚至有種想跳崖的消極衝動。

菀城是個圍著一座山峰而建的環狀小城,山頭正在城中心,山峰與北側的烏巢山名峰鶴頸峰相連。而小雲居,恰就在菀城中央的小峰上。

城雖小,卻因絹花出名。這裡最多的樹就是桑樹,家家養蠶。其次就是果木,連裹杏和小丹梅是這裡的特產。

菀城的產業皆屬於盧松王一系,小雲居是側妃娘家人的莊子,城內最大的官辦絹花坊子宜芳齋用的鋪面子是正妃娘家人的。

盧松這邊可開墾的耕地不多,打的糧食僅夠餬口,遇著年成不好的時候還要靠朝廷接濟。

盧松郡的只要收入都是來自山中特產和自製絹花,朝廷便是拿住這一點,每年以糧食換取這些東西,搾取了盧松不少的油水。

錦泰有令,藩王之間是不能彼此做買賣的,貿兌之類只能與朝廷之間互通往來。朝廷在諸藩都設了監行院司,這類機構其實就是朝廷的耳目,監視著諸藩的一舉一動。

不過一向是上有政策下有對策,況且監行院司裡的這幫子也是人,積年累月地扔在這裡,若腹內空空任誰也是不甘心的。

葉凝歡等人進了菀城,盧松王的次子楚正迪是這裡的守備,聽說側妃領著葉凝歡來了,便遣了自己的老婆莫氏過來伺候。葉凝歡心情不佳,還得強撐著應酬,好不煩惱。

坐在宜芳齋裡挑揀絹花,這裡的掌櫃就是王府的奴才,極是熱情地招呼:請了後院東閣,奉了新茶,並拿了最新式的花樣讓葉凝歡挑。

絹花精緻非常,攛絲牡丹綴珠也有,團花穗也有,還有精製的八角菱花扣子,拿來綴在外袍上相當的別緻。絹絲又細韌,還有經過特殊處理浸過香料的,既不怕蟲蛀又鮮亮浸香。

葉凝歡看著絹花發呆,根本提不起勁兒來挑,聽得外頭有刻意放重的腳步聲,她一抬眼,發現不知道什麼時候冬英幾個都不見了。一時發蒙,外頭敲門聲響起,並伴著雲棲藍那特有的微低的嗓音:「夫人,給您送點新鮮花樣子。」

葉凝歡暗哼了一聲,道:「進來吧。」

雲棲藍捧著一盤子絹花進來,見葉凝歡一副懶懶的樣子,笑著說:「這些要是都瞧不上,便讓掌櫃的再拿些來。小雲居已經整理妥當,待晚些時候便可以過去了。那裡……」

葉凝歡扔下手裡的絹花,打斷她說:「不必了,我今天便回采月閣。」

雲棲藍微怔,看葉凝歡的表情:「夫人既來了,何必急著回去?晚上山路難行,不如在小雲居暫歇一日?那園裡有現制的酸杏和梅子,夫人不是最愛這一口嗎?」

「那也要看是何情境。」葉凝歡冷笑,「我既是十九殿下的侍妾,當守著自己的本分,不敢在外久留,這般勞師動眾已經十分惶恐。時辰也不早了,逛得也差不多了,這便回去吧?」

雲棲藍默了半晌沒說話,葉凝歡端起桌上的茶喝了一口,低頭說:「我自是看不出是何樣的杯,也嘗不出是何樣的水,但也算掂得清自己的斤兩,明白自己的身份。」

雲棲藍靜靜地聽完,回身閉了門說:「夫人是不是誤會什麼了?」

葉凝歡挑眉:「誤會?這話問得好生奇怪。」

雲棲藍微喟了口氣說:「原本是不想明說,一是因采月閣裡人多眼雜,畢竟不便;二是怕夫人心裡忐忑。不過看起來夫人倒像是想岔了,如此倒不如說清楚的好。」

葉凝歡看她一臉凝重不由得放了杯子看著她。

雲棲藍說:「夫人是不是大約在四五年前,用了蝕骨延筋這法子來練功?」

葉凝歡呆住了,雲棲藍說:「之後雖然綿軟無雙,卻時常血逆經亂,積淤於體。夫人又不仔細,只管苦練筋骨令舞技超群,卻令血積五內不暢,四肢常攣顫不止,甚至嘔血。後來又受了傷,內外俱損。雖得大內良藥以持,卻徒治表而不能除根。想要醫治,非得我影月門的落華心經過氣,順導經脈以清血瘀。再以銀針聯脈,重續丹絡。當初十九殿下囑咐我替夫人看看,卻怕夫人多心,不敢大肆請脈,於是便與夫人閒話家常一番,卻也知道夫人痼疾太深。當下不敢耽擱,便想著邀夫人來小雲居暫住幾日。十九殿下也說,夫人是想往菀城來逛的,我便覺得是個時機……夫人,當真不能再拖,若不及早醫治,恐有性命之危。」

葉凝歡整個都木了,怔怔地看著雲棲藍不說話。

雲棲藍見她那樣子,以為她害怕了,忙緩了聲音說:「夫人也不必太懼,小雲居乃一處清淨所在,適合療傷養病,由我親自與夫人調治,必竭盡所能,不敢有絲毫怠慢。況且側妃還在這裡,便是多住幾日也無妨的。」

葉凝歡許久吐了口氣:「讓我來這裡,原是……」

雲棲藍點點頭,葉凝歡心裡微慟,低聲道:「我真的……快死了?」

「沒有沒有。夫人千萬別這樣想。」雲棲藍急忙安慰。

葉凝歡低下頭說:「既然這樣,那我就去治吧。」

心在搖搖欲墜,不堪任何牽負。彷彿又回到多年前,那個人眸如星燦,笑如花綻。

他說,你在我心裡是不一樣的。於是便為這一句,弄得心傷身也殘。

這一次,又如當初那樣醉意朦朧進花間,只是不知道許久之後,她還能否有再醒來一次的機會。

不知不覺,眼淚就滴落了下來。

已經十月十八,天氣有些陰,早起下了些夾雜著冰晶的細雨,至午時變成了山林吐霧的奇景。采月閣被一片山霧包裹,似幻如真,一如楚灝的心情。

坐在眠月軒觀景台上,前面的花稜石桌上的酒壺燙在滾水裡,芳香撲鼻。

這眠月軒貼壁而建,是幢三層小樓,取背風之坳,卻不阻眼界,以天然景致作屏障,外延觀景台,可一覽燕寧之景。

寒風微澀,薄霧時散時聚,偶爾可見下方宛周有幾個稀鬆的侍衛影子。

采月閣不算大,但建在山裡地勢刁鑽。不過施密精通排布,只需少量人馬便可以將這裡各個死角看護嚴密。露出人影是刻意,這是為主子著想,省得覺得他是暗盯,不然完全可以做到放眼望去一個人影都不見卻滴水不漏的地步。

楚灝扔下手中的文冊,眼睛投向菀城的方向。

他們初六晌午至的盧松,雲棲藍受他所托,跑去看看葉凝歡的病勢。不看則已,一看便說葉凝歡到了有礙性命的地步,讓他當時有如挨了摧心掌,打正中間裂了一道縫。

當天晚上居然沒敢回去,怕回去了表現怪異引她猜疑。他一向善於偽裝,在她面前,他卻沒了這份自信。

幸好之前說讓她去菀城逛,她同樣也是想去的,這就給了雲棲藍把她引到小雲居的機會,。他囑咐雲棲藍和瑞娘,無論如何第二天都要把葉凝歡給弄過去。

那裡為影月門所控,適合治病。

初七一早她走時,他便在這裡遠遠看著她。她坐在抬子上,一臉怨婦相,好像去菀城十分不樂意。她有時把情緒藏得很好,有時卻外露得格外囂張。那天她顯然是後者,離得那樣遠,仍讓他看得分明。

她不想去,不是因為絹花不漂亮、酸杏不誘人,而是那裡有小雲居!他那天無意的話,她聽者有心。

她多想了,心裡必是憤憤不平甚至惱怒的。

俗話說得好,若心坦蕩何須介懷?她這般介懷,那就是不夠坦蕩。她忘不掉那個人,就算他已經一敗塗地,成為將死之軀,她仍對他心有慼慼!

楚正遙有什麼好?

楚灝睨到施密遠遠走來,行色匆匆。

施密快步上了階,向他行禮道:「殿下,北海王遣的藩使到了。屬下照殿下的吩咐問他,他說北藩於十月初接到朝廷命令之後,嚴查出入往來,不曾有任何可疑人入界。他們不肯放人入北藩,當下人正在館驛候傳,殿下要不要親自問問他?」

施密的表情很是嚴峻,永成王自東臨六郡失蹤後,六郡掘地三尺也沒找到人。若他未死的話,該去兩個地方:一、潛入烏麗;二、潛入與東藩最近的盧松。

去而復返,潛入烏麗的可能性極小,烏淞關那裡萬仞險峰只得一條路可行,關境極為嚴密。永成王又是在那裡與烏麗來接親的人交唔,鬧了好幾天,關將對他印象頗深,他若想再易容混出難如登天,而向西走盧松就容易得多。

一旦入了盧松,他可以取北道去北海王的地方,也可以西南行入興成。不過興成王不會收留他,且此行楚灝經了興成,北海王就保不齊了。

跟隨永成王一起護送公主的王琪弄對了王爺,畏禍而不敢大肆通知各關尋找,只遣人飛馬赴京稟報。

如此卻給了永成王伺機後動的機會,待盧松王接到朝廷密令協查的時候已經是九月底了。

至楚灝抵達盧松時,盧松王呈上調查結果,表示已經查到了永成王曾在烏巢山北坳一帶出沒的痕跡,並未尋著人,大略是永成王擺脫王琪後,借消息尚未走漏之機入了盧松,潛入烏巢山北翼躲藏。那裡距離北藩西南界只有一山之隔,永成王現在極有可能已經潛入北海界。

北海王一向與朝廷鬧得很僵,也只有他敢收藏獲罪潛逃的永成王!

於是楚灝便遣使送信與北海王,要他助朝廷找到永成王。雖說北海王給了東臨王面子,遣了個藩使過來說話,但仍不肯打開藩界讓人進入!

楚灝的表情像是刀刻在臉上一樣,沒任何變化:「盧松王知道嗎?」

「已經通知了盧松王,說聽憑殿下吩咐。」施密道。

「永成王護公主處境,繼而失蹤,拒不返京。北海王態度堅決,我們也不好強入北藩,只好報於皇上做主。」楚灝說,「甘若不是也在菀城嗎?你打發人跟他說一聲,讓他幫著盧松親護繼續在烏巢北坳那裡細查,以便回京於皇上有個交代,我隨後會親自過去。」

「是。」施密應下,快步離開。

楚灝看著施密的身影越來越遠,眼睛微微瞇了起來。

皇上並不想看到永成王回京,找得到或是找不到都不重要,但皇上需要給群臣一個交代,以便這個局可以完美收尾。

他同樣也是皇上的棋子,就算來了燕寧,仍然千纏萬裹地掌握在皇上手中。但是,也不盡然!

北海王楚正越是他二哥楚湄的幼子。他生在北都郡。從未入京當過質子。當初送到京裡當質子的是他的兄長,不過這位世子沒等到回藩襲爵,在京五年便生了重病,幾次請求返回故鄉皆被拒絕,最後死在了永安。

這事發生在開明四十年,管理宗室諸事的,是當時的太子,當今的皇上楚瀾。

也正是因此,楚湄曾上疏彈劾太子,兩人生了嫌隙。

開明四十二年,北方烏淪來犯,鎮北的楚湄出征前向朝廷請立嫡出的幼子楚正越為世子。楚正越得封世子還未及入京便傳來噩耗,楚湄與烏淪大戰時中了埋伏,死於蠻沙坳。由此,當時十五歲的楚正越襲爵為王。

太子楚瀾時任督軍,與楚湄一同上戰場,楚湄慘死是因接應無繼,北藩震怒,指責楚瀾公報私仇。當時先帝已經是垂暮之年,早年長子楚江戰死,連個兒子都沒留下。後來哀太子楚灃又死。晚年諸子紛爭,先帝一時激怒又賜死楚餚,他自是不能認錯的,但心裡豈能不痛?

如今楚湄又死,且又涉及太子,先帝是再折損不起,如何在這個時候又去細究誰是誰非?

除了安撫北藩之外,先帝採取了大事化小,小事化無的做法。

先帝幾個年長的兒子,除了四子楚灃為太子,五子楚泯體弱之外,余的幾個皆是少年便隨父戎馬,甚是能戰。楚湄與長子楚江一樣,雖生母出身並不高貴,但早年追隨先帝南征北戰,能獲封四方王,全是憑自己的一雙手打出來的。

楚湄慘死,舊將憤怒難平,且但是楚正越已經十五歲,自此與楚瀾嫌隙日深。那楚正越因最初不是世子,楚湄不教其讀書,而是從小便將他扔在兵營裡錘煉。

如此一來,他反而與北藩武將敢情極深。加之先帝痛哀楚湄,又怕北藩不甘休,少不了要安撫他們。楚正越襲爵之後,先帝又授他北鎮撫司的頭銜。

到了章合朝的時候,楚正越就更加難管。他沒在永安待過,與朝廷的人沒交情,而且他跟著一幫大老粗一起長大,受的是打砸搶教育。自章合元年開始,因他授北鎮撫司,與北監行院司屢生衝突,曾經數次把監行院的官員綁起來臭揍一頓然後扔回朝廷。

朝廷央籍令遣調各地方官員,每至調任,諸官員一聽去北海監行,個個都哭爹喊娘的不願意,千萬百計地推諉,弄得朝廷很是頭大。

楚正越那號人,不跟你玩什麼機謀,直接就來渾蛋的。看監行院的人不順眼直接就打,皇上派人去教育他,他聽了跟放屁一樣。想把他拎到京裡來教育,他就稱病不來,北藩兵強馬壯,且他是宗室,你能楞派兵去打他嗎?

楚正越今年二十七歲,至今未請立世子。北海六郡,南北皆據天險雄關,內有廣袤平原,雖氣候寒冷卻資源豐富。手下一幫文臣武將,皆是自先輩起便為楚正越賣命的將領,利益一致,休戚相關。已經結成纏連之勢。四方王中,數他實力最雄厚,也最為難管。

楚灝拿過一方帕子,執起壺,將沸熱的酒漿注滿杯,熱氣隨風而散,酒香撲鼻。他眼珠漆黑,嘴角揚起一個弧度,笑意竟是溫暖的。不是因時局漸朗,而是因——他總算等到個理由去菀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