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凝歡裹著厚厚的氅,手裡還抱了一大束新折的綠菊,腳步輕快地往住所的方向走。這小雲居是個很大的莊子,錯落在山上,院與院之間都隔得甚遠,中間錯落著林子。
自這裡北望,可見連綿群山,遠峰有著終年難消的積雪,聽人說,過了那裡便是北海王的藩地了。
她所住的院子附近有個菊園,培育了各種菊花。今天葉凝歡進來逛,便趁機摘了一大堆。十來天前她和雲棲藍一起住進了小雲居,只有瑞娘、冬英和綠雲三人跟著一道,余的人都留在了菀城的駐行府,瑞娘也要不時地出去,想必要給楚灝通風報信什麼的。
葉凝歡知道這莊裡還住了永成王,不願意瞎轉招惹麻煩。便是這座菊園,也是雲棲藍帶她過來的,估計是怕她憋悶著再憋出別的病來。
因是雲棲藍陪著,綠雲和冬英就沒跟出來。不過方才來人與雲棲藍耳語了幾句,她聽了便急著要走,遂指派一個手下一會兒把她送回去。
葉凝歡抱著菊花,剛拐過小徑,迎面過來一個人,險些與她撞到一起。葉凝歡腳底一踉,生生地剎住步子,還不待開口,一直不緊不慢跟著她的侍女便身形如風地貼在她邊上,手一抬便擋在兩人之間,似是怕她受傷。
葉凝歡驚歎,好俊的功夫啊。她的讚歎還未完,面前的人已經抬起頭來,四目相對,兩人俱是怔了。
林靜!想不到,居然在這裡還能遇著故人!
林靜一身素衣打扮,穿著黑色織花的對襟襖,下面簡單的開裾裙。頭髮綰起,素面無妝,晶瑩剔透之中帶了幾分冷艷。看葉凝歡的表情,也是錯愕至極。顯然,她也沒料到葉凝歡居然會在這裡出現!
「你……」林靜不由自主的出聲。
葉凝歡牽起淡淡的笑容:「林靜,好久不見了。」
邊上的人一怔,看著葉凝歡道:「你們認識嗎?」
葉凝歡點點頭,林靜愕然的表情沒有消退,反而越來越詭異起來。那人見葉凝歡這般,微微舒了口氣:「夫人在這裡,難免要小心些,不然照應不周出了差錯,門主要責罰我。既然是認識的,便也省了事了。」
葉凝歡笑著說:「姐姐有心了,不知可方便讓我們說兩句話嗎?」
那人看她們一眼,面無表情地點點頭,指指前頭說:「那我便在那裡等候。」說著,便頭也不回地往前走去。
林靜略挺直了背,牽出一絲僵笑:「想不到,門主迎的貴客竟是你啊。」
葉凝歡慢慢又往園中踱去,看著滿園花卉,也笑了:「也想不到,琴藝超群的林靜,還是深藏不露的高手。」
六月二十八,楓悅山腳下,一劍貫胸。這經歷,想忘也不能夠。
林靜走在她身邊,表情有些漠然,卻毫無懼意:「當日我傷你也是無奈,任務在身不得不為,若要怪我,唯得以命相抵讓你消氣了。」
葉凝歡低了頭:「我並沒有怪你,也不打算再追究。」
追究什麼呀?林靜出現在這裡已經分明,她一直是影月門的殺手,她所做的一切都在楚灝的計劃之中。
她們算不上朋友,也不是仇人。當日是她自己跑錯了地方,怪得了誰?
只是此時這般相見,著實讓兩人都有些心潮翻湧。
林靜打量了著葉凝歡,她穿了一件雙層絞花錦織得袍子,領口袖口皆綴了狐毛,清楚地看到狐毛根根分明,絲毫不裹粘。細風一吹,帶起一陣小小的波紋。綰了一個團花髻,兩側定了六支琉金鑲藍寶的星星簪,髻上還扣了一個疊瓣攛珠的細絹牡丹,耳朵上是流蘇墜珠的別緻墜子,好不富貴!
她現在是東臨王同邸,自然體面起來了。十來天前,門主迎來這位同邸夫人,盧松王側妃也巴巴地打燕寧跟來,與她在這裡小住,盛情款待,好不威風。
林靜聽說之後很是好奇,東臨王能把這女人不遠千里帶在身邊,而且還住進小雲居,必是心腹了。不知是什麼樣的女人,可以讓他這般信任?
只是這位夫人一直閉鎖深宅不見外客,只有門主以及幾位師叔、叔伯可以出入她所在的院子,看起來,也不像是只閒住那麼簡單。
是了,連王爺身邊最得意的瑞大姑姑現在都成了她的跟班!當初在靜園,林靜往寥花台的時候見到過瑞娘一面,人家可是眼皮子都不抬一下便被一眾奴才簇擁著走了。
林靜心中千潮萬湧,葉凝歡曾出現在楓悅山,明明就是一副要逃亡的樣子,難道東臨王不知道嗎?為什麼一個不識好歹逃跑的女人東臨王還要?王爺是瞎了眼嗎?
論姿色,她自認不比葉凝歡差。跳《四波旋飛》,她也會啊!論琴藝,葉凝歡就更不是她的對手。她甚至吸引了影月門百媚羅姬的關注,破格收她為入室弟子,她圓滿完成了任務,保護了公主且將永成王帶到了這裡!
她才更值得重用和信任不是嗎?但為什麼,東臨王至今也不願意召見她,反而捧一個身無寸功的葉凝歡作同邸夫人?
林靜心煩意亂,卻聽葉凝歡問:「最近你過得好嗎?」
她面皮一陣陣泛緊,問這樣的話,是炫耀嗎?想到她們當初在靜園,葉凝歡一副混吃等死、寵辱不驚的虛偽表情,得知她要隨公主前往烏麗,還說什麼各安天命?
雅樂居裡的女人都安的什麼心思,各人都最清楚不過。她就是不願意這樣卑微苟活,所以才寧願搏命以換前程!美人兒不能艷動幾時,靠美色以求安穩,也只有紅顏未老恩先絕的命運。
百媚羅姬欣賞她有根骨,她幾乎沒有猶豫便選擇了這條路。修行落華心經,然後蝕骨延筋,吞服丹紅秘藥,甘受影月門一生操縱。極致苦楚所換來的,便是刀影現,人不見,影月流光去無痕!
手起刀落,換得永成王的信任,換得她的安穩。不錯,她的安穩,只能在鮮血裡尋找,人命上建築。
進入靜園,乃永成王所安排。他知道皇上之前收過美人,如此必要將這一次的美人轉贈與東臨王。
但借琴藝吸引了瑜成王,便已經成了東臨王的授意。影月門從來不是永成王在做主,她們的根基,遠在盧松。
永成王不堪托付,自私武斷,一心想正嫡位,越發無忌。盧松的主子自然要另尋高門,主子明智,才有奴才的好前程。林靜很開心,她在靜園直接得東臨王的授意,她的功勞東臨王自然會看在眼裡。
她當然不會隨公主去烏麗了,雖然師父百媚羅姬將丹紅的解藥給了她。
師父說,王爺及門主皆知她的忠心,自然也不會忘記她的功勞。如今事成,她也得了女官的身份,若她不願再做此等凶險營生,大可與公主同入烏麗,盡享富華。憑她一身本領,縱想自由往來,也不再牽絆。
只是一點,終生不得再入錦朝。
但她拒絕了,她說她不能忘記師父的栽培與厚愛,願意繼續助主子成事。比起烏麗,她更想留在東臨王身邊!
於是在返歸的路上,她告訴永成王,影月門被人陷害。八月十六追月夜,有人冒充影月門刺客行刺東臨王與武寧侯。皇上震怒,將雅樂居給抄了,抓了不少會武功的舞姬,雅樂居是百口莫辯。他的岳父范郁得知消息,直接把王妃范氏給領回家去了,天天跪在太后那裡求太后開恩保全。
這個消息,就算與永成王同行的王琪知道也不會告訴他,但影月門的人會!永成王自知回京難以向皇上交代,就算不死,怕也要從此被困囚一生。只有求助影月門,藏到盧鬆去。
避開耳目,又有東藩親護將領趙逢則的幫助,將永成王帶離東藩進入盧松輕而易舉。
她當然得到了獎賞,成了影月門十殺之一。田宅財富,應有盡有。
但是,有一樣,她還沒得到!
她收回了飛轉的神思,看著葉凝歡,帶出一絲笑容:「你似乎過得更好。」
葉凝歡被她的話弄得微噎,原以為她們是一樣的,雖談不上朋友,也算是同病相憐。當時她形容婉轉,帶著怯怯的笑容,為未來擔憂,讓人看了便心生溫存。想博東臨王垂注,於是傾心練琴……現在想想,倒是誤解了她。
她身懷絕技,不需要靠美色事人。她的價值遠比葉凝歡要高,所以不管是永成王還是東臨王,都會重用她的。
如今她功成身退,回了影月門。這條路的艱辛,不是葉凝歡可以領會的。看她這般在小雲居出入自由,想必在這裡身份不低。人家那是靠拼刀子掙來的,葉凝歡羨慕不來。
原本不是一路人,此時相見,也是無舊可敘啊。想想方纔還欲與她說話,此時倒讓葉凝歡覺得有些尷尬起來。
她訕訕地撫了撫懷裡的花,看看林靜說:「我該回去了,再見!」
葉凝歡舉步要走,林靜不緊不慢地開口:「永成王在蘊雪堂,你不想見他嗎?」
葉凝歡的腳僵在原地,林靜的聲音持續灌入耳膜,震得她有些發疼:「永成王曾與我說,他甚是後悔將你送走。只是當時雅樂居缺人,而你的《四波旋飛》練得極佳……他本想事成之後,再將你帶回,永遠留在身邊……」
葉凝歡的手開始控制不住的顫抖,林靜走到她身邊,淺笑微微:「你的心事我很明白,如今近在眼前,我可以讓你們見上一面,也算是有始有終。」
葉凝歡慢慢抬起頭時,面上卻成了一團寧靜,她一字一句地說:「有始有終,自五月端午開始,已經到了終點!」
林靜的笑容慢慢斂盡,看著她:「也是,如今你身份不同,自然要顧著體面,是我枉作小人了。」
葉凝歡面無表情,低頭道:「我真的該回去了。」
說著,她不做停留,向著園外邁步。他養了她十二年,她也乖乖照他的吩咐入宮獻藝。她的用處於他就是這麼多,她一點不差地都做了,兩不相欠!
這番話若是不說,她倒尚有幾分慼慼然。說了,卻像一柄小槌,砸到了最關鍵的一點,那殘存的些許,便是這樣輕輕一砸,碎如粉末。
虛偽!他有一萬個機會把她留下,他走近她要容易太多。選擇權一向就在他手裡,後悔兩個字,毫無意義。
她是很卑微,沒資格在貴人面前談自尊。主子便是把碎銀子扔她臉上砸豁了她的牙,她也只能笑著謝賞,然後蹲下撿起來。她沒本事當豪傑,不能像林靜那樣揮舞利刃給自己博個前程似錦,
但她的命也是命,綠雲說過,這條命珍貴與否,不是掌握生殺大權的人說了算的。唯有自己才說了算!霜凌說過,若無人待你好,至少要自己待自己好!
這一剎那,她突然覺得無比輕鬆,就這樣吧!
葉凝歡低頭急匆匆地走,冷不防又一道影子閃過來,連續兩次眼前突然出現人影,加之此時葉凝歡心裡又堵著事,頓時跳了兩跳,眼都瞪圓了。
楚灝探手摁了她的肩,居高臨下地看著她,眉間舒展開來,唇邊帶出笑容。如此明媚,竟讓那慘淡的日頭都顯得亮了幾分。
林靜在葉凝歡身後看到,頓時怔住了,終是見到了,他依舊如故!
仍是那般清俊的模樣,神情帶了幾分慵懶。仍是那挺拔的姿態,穿了一件黑色暗繡的厚裘袍,銀絲纏繞,明明滅滅的勾勒。
長髮絞四股綰結,自發心掏出一縷,風裹起髮絲輕輕飛舞,縱離得遠,也看的分明。
她一直在等他召見,如今,他便在花枝繁盛的徑道間,近得彷彿觸手可及。
但他的眼,絲毫沒有往邊上看半分,因為,他們中間,還隔了一個葉凝歡!
林靜的心霎時跳得凶極,冷風裡手心竟攥出汗來。
「走路也不瞧著些,再一頭撞牆上!」他唇邊笑意不減,似是心情大好。
葉凝歡看著他,心臟莫名開始在胸腔裡縱橫。
她白白殘損了身子為永成王受的這傷,得到的卻是東臨王的掛牽,此時他就立在面前,她卻不知從何說起。
她定了定神問:「殿下既來,讓人傳了話兒豈不省事?」
楚灝瞧著她懷裡抱的花兒,仍是那副滿不在乎的隨意態度:「你管我呢。」
葉凝歡語噎,楚灝仔細地看著她的面色,點點頭:「是好多了,這裡水土不錯啊。」拉了她,「剛才經過瞧見一個跨小瀑建的小樓,覺得挺巧,既然精神尚可,陪我去逛逛!」
「現在?」葉凝歡愣了神,舉了舉手裡的花兒說:「先把花兒插上唄。」
楚灝胳膊一繞,手準備無誤地捏住她的耳朵。因她戴的流蘇墜子,葉凝歡嚇了一跳,生怕他手上沒了分寸再豁了,忙順著他的力湊過去,看起來就像是她在投懷送抱,低聲道:「別扯……千萬別扯……」
楚灝壓根兒也沒使勁兒,遂不理她,挾著葉凝歡就走。林靜怔怔地在後面看著,自始至終,他的眼神半點也沒往這裡飄過!
一直在前面等著葉凝歡的女子此時卻慢慢踱了過來,看著林靜道:「你是在靜園裡跟她認識的吧?」
林靜沒有回答,她只看著他們的身影漸漸消失於視線。她靠的,從來就不是運氣。她的機會,永遠是自己創造出來的!
風漸起,裹拍著小瀑四散。風和著水滴摔在窗欞上,彷彿外頭正是狂風暴雨。這裡哪能觀什麼景啊,一開窗就得砸一臉水!
殺人滅口或是尋死覓活倒是一個好所在,還有,就是躲在屋裡勾勾纏纏。
楚灝想做的,正是這最後一樁。屋內燭火通明,讓他可以捕捉到葉凝歡的任何反應,連最細微的點滴也不曾放過。臉上還沁著細汗,發縷沾染面龐紅若桃李,眼中水意盎然,艷得撩人。
屋內一派春色靡靡,綠菊散落一地,揉碎滿室的花瓣。
葉凝歡被他箍得緊緊的,腿都纏上來讓她動彈不得。
她現在還是一個養傷的病號,美女千千萬,去找別人翻滾吧,難道就不能體恤她一下嗎?
事實證明,他不能!
方才兩人一起在窗邊,風裹著水透過窗縫湧入,她的臉貼在窗縫只覺一片冷潮,她怕再把窗戶頂開了去,天光白日豈不讓人看盡她的醜態?
心裡頭羞憤,忍不住奮力掙扎,他索性便勒了她的手臂,這會子也不肯放她。
楚灝撥開她臉上貼著的亂髮,一縷沾了汗水的髮絲纏到她右耳的流蘇墜子上,一牽引得她渾身一悸。楚灝悶笑,低頭啃她的耳骨:「怕扯豁了嗎?」
葉凝歡顫抖連連,真受不了他的惡趣味,卸了釵環偏留這麼一對東西,鉤來甩去的給他添情趣,當真豁了也不是他的耳朵,疼的不是他。
他如今嫌這東西礙事了,手繞到她的耳後,找到搭扣輕輕一撥,便將耳針退了出來。另一隻也是如此,解開了扔到床頭上去。銜著她的耳垂一陣吮吸,讓她的小哆嗦連成一片。
「采月閣太憋悶,還是這裡好。」他滿意地鬆了她,捻著她的耳朵,聲音都帶出幾分醉意。其實是他太想念,不過十日而已,卻將近成灰!
葉凝歡沒吱聲,他這一路還缺人嗎,誰敢憋屈他啊。就知道楚灝沒有那麼好心,特地跑來探視她,分明就是圖自己歡愉。
楚灝見她蔫不言語低著頭的樣子,掂了她的下巴,撫了她的臉頰:「別睡,陪我說說話。」
葉凝歡微怔,見他此時表情有些頹迷,笑容懶散,光影流連處平添妖冶,聲音竟透了幾分賴賴的味道。
她動了動唇,卻不知該說什麼好。
她現在也不能助他成大業了,也不用幫他攀交什麼某某王妃娘家人了,盧松一地現在都成了他的合作夥伴。兩個叔叔湊一起,侄兒被坑了還不知道呢。
她想了半天,嗓子啞啞地說了一句:「菀城的酸杏好。」
他失笑,把她弄得面窘。他勾起她的脖子來去扒拉她的嘴:「酸唧唧的有什麼好吃的,讓我瞧瞧,牙爛了沒有?」
葉凝歡臉都快歪了,胡亂搖了搖頭,省得他真去看她的牙。不知怎麼的,就想到當初他扯她的舌頭……為什麼總要做這等讓她至窘的事啊!
楚灝也沒楞去瞧她的牙,揉了揉她的發說:「你怎麼又跟林靜在一處了?」
葉凝歡愣了一下,方纔他一個字兒沒提,一副壓根兒沒瞧著的樣子。也是,林靜那麼大一個人戳在那兒,他不可能看不見。又替他辦那麼多事,他不可能不記得。
她咕噥了兩句:「碰上了,就說兩句話唄。」看一眼楚灝的表情,忙又追加了一句:「我沒亂問什麼話,真的就是敘敘舊。」
林靜是影月門的重要殺手,用處自然比她大。就好比沒有哪個皇帝願意後宮佳麗跑去跟外臣套關係的,內外相聯不好弄嘛!楚灝肯定也不願意她跑去跟林靜套近乎。
她抬眼見他沒什麼反應,又說:「其實在雅樂居的時候,林靜跟我也不熟的,真的。」
楚灝突然抱緊她,把她悶在懷裡:「是怕你吃虧,傻瓜!」
葉凝歡渾身一僵,有種說不出的感覺湧上心頭。楚灝能這般待她已經不易,只是她很瞭解自己,是有點小聰明但也很魯莽。說穿了,她不適合活在這樣的環境裡。
她並不擅長內宅生存術,容易因感情而失了理智。
如今她是時時提醒自己,要明白自己的身份,瞭解自己的處境,之前她是一枚尚未走盡的棋,而此時是什麼呢?他對她尚有興趣,但她已無利用價值。這種境遇還能持續幾時,全憑他的興趣長短。
她惜得自己這條命,而且不想連累霜凌,自然要老實些,省得他煩了,自己死得難看。
她曾在靜園把自己的魯莽性子發揮的淋漓盡致,那時的她無慾則剛,而且尚丟不開心底的那些無聊的憤怒。逮機會就跑,時常對著楚灝蹬鼻子上臉,這些明顯就是破罐子破摔的行為。她覺得情無所依,覺得活著沒意思,索性隨性一把,愛怎麼著怎麼著。
到底還是怕死,耍半天也沒耍得太徹底,一無是處啊。
現在日子處久了,倒處出些別的味兒來。楚灝是利用她,一點兒不含糊,相當的徹底。也待她不錯,包吃包住包醫藥費不說,連她的病根兒他也記得,黑湯藥喝了無數,到了這裡又讓雲棲藍給她治。
到了這麼冷的地方,她也沒覺得太難熬。
她敢愛不敢恨,給個好臉就容易忘乎所以。江山易改,本性難移。無須拘著控著壓著裝著,她一向如此便繼續如此。
葉凝歡吁了口氣,帶出笑眼彎彎的嫵媚。像是一隻手搔過他的心,癢癢的。心癢了,手也跟著癢,不由得便撫住她的臉。
她說:「我最近好多了,可以回采月閣了。」
楚灝看著她,低聲道:「再住兩日,我還有點事。你要是覺得這裡不自在,就讓瑞娘帶你去城裡逛逛。」
他說這話的時候神情隨意,眼中卻閃過碎星。
葉凝歡倒沒有在意,輕聲應了一下:「哦。」
之前過來的時候不是氣哼哼的嗎,現在沒反應了?
楚灝突然擰她的鼻子,葉凝歡被他捏得一怔,聲音變得怪腔怪調:「幹嗎又掐我?」
他鬆了手也不言語,她揉著泛紅的鼻頭說:「其實我還真挺想再去逛一次的,上回沒逛痛快。」
「現在有心去細逛了?」
葉凝歡笑得很狗腿,眼睛亮閃閃,這表情讓他想到了她當初騎馬的樣子,所有煩惱都揮走,很是明朗。
他低了頭,找到她的嘴唇,將這溫存愜默的自在,烙於心房。
楚灝看著立在前面的林靜,一身勁裝,卻更凸顯曼妙的身材。能讓雅樂居選中,容貌自然是第一等的,而又能讓百媚羅姬收為弟子的,更是天資過人。
她有天真之美,那份爛漫極為難得地保持至今。見多了殺戮血腥,眼神卻仍似孩童般純真,連他都瞧不出半分嬌造之態。
楚灝的眼神很直接,一如當初在靜園,掂量她有多少斤兩。不過包裹得多嚴密。在他面前仍像一絲不掛。林靜生生在他這樣的眼神裡面紅心跳起來,不由自主地低了頭,等他開口詢問。
她放棄了自由的機會,重歸了影月門。她如今是十殺之一,又曾在雅樂居待過多年,完全有資格站在他身邊,成為他手中的利刃。
如今他替盧松王遮掩,同樣是影月門的主子,只消他一句話,不管多危險,她都願意跟他去!
但楚灝什麼話也沒說,越過林靜,抬步上階。他的髮絲飛揚起來,發尾掠過她的臉,她微怔,不由得想抬手握住,觸到的卻只是冷風。
林靜心裡一陣激昂,他今天是來找永成王的,見過這一面之後,他便要走了。她只有這一個機會!
「殿下!」林靜出聲,因為急迫,微微有些裂音。
楚灝定住腳步,沒有轉身:「何事?」
林靜幾步邁過去,面向著他,手指攥緊:「奴婢願為殿下效命。」
「知道了。」楚灝說著,繼續上階。
林靜咬了咬牙:「奴婢在門中雖資歷尚淺,不……」
「我知道了,若有吩咐自然讓雲棲藍告訴你。」楚灝微微顰了眉,這已經算是有耐心了。
林靜微怔間,他已經邁步上階,進了雪蘊堂的正門。
她呆呆看著他的背影,眼中不覺帶了水意。
楚正遙負著手,他已經站在窗邊很久。
看著天上夕陽漸漸隱沒,看著夜幕低垂西天,勾起弦月。
很多年前,他曾做過一首《問月》:碧瑤向天問弦月,昔若玉盤復又殘?羿落九鳥留孤日,何建清宮困恆仙?
先帝生了許多兒子,即位的只能是其一,原本這位子,該是他的!
父親是元後馮氏所出的嫡長子,開明元年被立為太子、縱先帝有許多兒子又如何,也只能是眾星拱月,卻難與父爭輝。
他生在東宮,開明二十五年的夏天,瑞麟宮的石榴花正艷。他是太子的嫡長子,先帝寵愛的嫡長孫。但是,這種日子只持續了三年。他還來不及對瑞麟宮有任何回憶,一切便都隨著父親的逝去而煙消雲散。
他跟著母妃搬出了瑞麟宮,住到了位於壽康宮範圍內的惜景堂。不過那時先帝仍很疼愛他,時常把他帶到啟元殿講故事給他聽。
先帝很思念自己早逝的兒子,便將這份愛毫無保留地傾注到他身上。雖然他的父親已經過世了,雖然兩年以後,他的母妃也離世而去,雖然他的身份在宮中變得很尷尬,但至少,他還有祖父的疼愛。
不過,隨著先帝越來越多幼子的出生,他連這些寵愛也不再有了。他不再是祖父懷裡的寶貝,他只是——永成王!
他聽到了門響,慢慢轉過身去,看到了那雙如月般浸涼如水的眼眸。透過那雙眼,他清楚地看到自己心中焚燒的名為嫉妒的火焰,整整二十年!
居然是他,他居然來到這裡!東臨王,他的十九皇叔!
看著楚灝這般站在這裡,外面沒有絲毫響動。楚正遙腦中瞬間閃過萬千之後,便成了一片絕望的荒涼。
原來如此啊,他被騙的好慘!
楚灝靜靜地看著他,身姿如竹,秀美而文雅,身上總帶著安適與溫和,有著天然華美的氣度。便是憑著這些,足以吸引女人的傾慕,比如葉凝歡。
只是此時,他的眼中沒了一貫的粉飾太平,諸多情緒齊湧而上。初時的錯愕,既而的迷茫,至現在隱隱難放的憤怒。
「原來兩位叔叔早就同仇敵愾,將侄兒玩弄於股掌之中。」楚正遙嘴角牽起,眼中卻沒有笑意:「何必還來見我?」
「我還需要你的幫助。」
楚正遙輕嗤,看著楚灝:「十九叔富貴兩全,深得皇上器重,我還能幫你什麼?」他冷笑,「不過我若就此消失無蹤,皇上也沒辦法向馮家交代。鎮國公一世清名,豈甘此時便被玷污?細查暗訪,端倪必現。十九叔就算滅了口,把我挫骨揚灰,怕也瞞不了多久。」
楚灝面無表情:「是啊,你敢逃離王琪耳目拒不返京,不就是指望馮昌進替你出頭嗎?所以我把你送給北藩,你覺得這樣可好?」
楚正遙眼瞳一縮,目光中閃過一絲血色,像是一隻蟄伏欲出的獸:「怪不得會留我在此,以盧松王的個性早該將我殺了。十九叔,你當真是好謀算啊。」
楚灝靜靜地看著他說:「彼此彼此。」
楚正遙笑起來,既而笑聲漸大,他笑得渾身亂抖,像是聽到了最好笑的事情。楚灝面無表情地看著他,似乎在看著毫無生命的屍體。
楚正遙止住笑,瞪著他道:「我不過偷換公主,而你呢?你欲殺公主!是你和影月門聯手,扮成刺客跑到靜園,給了皇上抄雅樂居的借口,再傳信給我,讓我走投無路。十九叔啊十九叔,我自認沒有對不起你的地方,你何苦逼我至此?當真是忠君嗎?呸!」
楚灝看著他:「你在京中尚有家眷,還有三個兒子。」
楚正遙表情變得猙獰,衝上前一把揪住楚灝的襟口:「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少拿他們來威脅我!你與江湖通聯,待你無用之時,皇上也會用這種方法來對付你。縱然是親兄弟又如何?你今日如何待我,來日他便如何待你!」
「沒錯,所以要讓皇上不能對付我。」楚灝看著他,「他會徹夜難眠,懼正越作亂。他會讓我歸藩,幫他看著正越。你當初沒有自行了斷,今日就得替我走完這最後一步!」
「你通聯江湖,逼害忠良,宗室殘戮,陰謀詭算,我是你侄兒,那楚正越同樣也是你的侄兒,你無情無義,你……」
楚灝一根根地掰開他的手指,發出咯咯的骨節響,表情卻是如一的清冷:「你是我的侄兒不假,忠良兩字,卻半點沾不上!」
楚正遙狠狠瞪著他,指節拚命握緊,卻仍被他一根根地掰離,疼痛蔓延,卻不及恐懼與憤怒席捲。
楚灝一字一句地說:「皇上尚於東宮時,准你時常出入,你卻尋了機會,送了他一份大禮!可謂賊心賊膽皆備。若非烏麗安石王前幾年因避禍到了永安,皇上真就終生無後了。」
楚正遙的表情開始扭曲,身體無法控制地抽搐。
楚灝繼續說:「我自四歲起便在拂台寺待著,宮中諸事,與我又有什麼相關。何以要在我剛一封府,便在我府中安插人手,想讓我久病纏身活不到成年?真是沒有對不起我的地方嗎?」
楚灝盯著他:「盧松王助你多年,令影月門受你差遣,你卻因此拿住他的把柄,要他為你通聯烏麗鎮邊大將軍富陰山,你一心為己,不管他人死活的性子,到底讓你自食其果!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富陰山在烏麗折了腳,不敢再入烏麗,只能選擇去盧松!」
楚正遙咬牙道:「若有證據,大可拿我論罪。何必這樣兜轉使詐?」
楚灝說:「你可是先帝的嫡長孫,馮公的好外孫,范郁的好女婿。你朝中靠山這麼多,皇上也很頭痛啊!」楚灝瞇了眼睛,「正遙,放眼天下,你可以挾制他人為你謀算利用,但惟獨一人的把柄,你是絕對不能拿捏得,那就是當今天子!臥榻之旁豈容他人酣睡,這麼淺顯的道理,你不明白嗎?楚湄那樁舊案,你不但握了,還與之有關聯……你早就該死了!」
楚正遙頓時如遭雷擊,楚灝掰開他最後一根手指,微微加力,清楚地響起骨指折斷的聲音。楚正遙額前的青筋蹦了兩蹦,恐懼早已經佔據了神魂,似連疼痛都感覺不到了。
「開明四十二年冬,北海王楚湄任征西大將,太子人督軍,當時十七歲的你也在監軍之列對吧……楚湄為什麼會死,你脫不了干係!若正越知道了這多年前的舊事,你說他會如何反應?」
楚正遙頹然垂下了手,牽起一抹慘笑:「這件事你不也一樣知道嗎?皇上既容不得我,又豈能容得你?」
楚灝也牽起笑容:「皇上不知道,他是天子,只有我將把柄交與他,豈敢威脅他呢?」
楚正遙不敢相信:「那……那你是如何查到的?當年你只有九歲,尚在拂台寺,你怎麼會……」
楚灝笑了:「是,那時我只有九歲,但並不是身邊的人都只有九歲。」
楚正遙面如死灰,他的身體微微晃了兩晃,生生地又立住。話已經說到這個地步,明明白白再無遮掩,他的棋子已經用盡,再無可掙扎。
如何掩藏居心,韜光養晦,他會。如何暗謀明算,軟硬兼施,他也懂。
但他恰恰是忽略了一點:利益是相互的,他拿了他想要的,必要付出相當的代價,不捨得,也只能讓自己眼前的路越來越窄。
他用了影月門,卻沒有讓楚正逸返回盧松;他參與了當年迫害楚湄之事,卻沒有請辭駐留早早離京……他滿以為這是他們的把柄,卻不知也是斬殺他的刀!
他看著楚灝許久,長長地一聲歎息,低下了頭:「算了,無所謂了。當時沒有自行了斷。如今成了十九叔歸藩的助力,也算不錯!」
楚正遙的眼神投到了未知的地方,面容漸漸恢復了往昔的平靜,他帶出一絲淺笑,笑容竟有幾分他往日的光彩:「十九叔,若我如你所願,還恨我嗎?」
楚灝深深看著他,這聲十九叔,並不淒涼也無怨怒,而是緩軟一如當年。
那年楚正遙十二歲,他只有四歲,蹣跚虛軟,病榻纏綿,正準備秘密移至拂台寺療養。正遙來宮裡探望,帶著孩童的天真與好奇,卻是緩軟地叫他,十九叔。
正遙手裡拿著西大門的糖人兒、葫蘆哨,塞在他枕邊:「十九叔,這些送你路上玩……」
這段記憶在他心裡生根,太稀少所以珍貴。
楚灝看著他:「你如我所願,我保你三個兒子。」
楚正遙看著他,彷彿回到了十六年前。
他低了頭,扳著自己的手指,將其復位,骨節微響,卻似那不是他的手,絲毫不痛:「最後只能跟我說這些嗎?」
楚灝點頭,面容似也變得溫存:「我們只剩這些了。」
當年一去不復返,如今他們之間,只剩這些凶殘與利用。倒下的不見得光明,站著的亦不磊落。
門在楚灝身後緩緩關上,他聽到楚正遙在屋裡說:「若我父乃生,一切便不同。如果再來一次,亦不後悔!」
迎面撲來一陣清冷。弦月當空,若隱若現。
楚灝慢慢踱下階,腳步仍是從容。如果?這世上從來沒有如果……
林靜仍在階下守候,只是身體有些僵硬。
楚灝經過她時,突然輕聲說:「你以後跟著我吧。」
林靜怔了一下,似是不敢相信,竟沒反應過來。渾身一抖,低下頭:「奴婢萬死不辭!」
楚灝沒有停下腳步,林靜看著他漸行漸遠。他還是需要她的,葉凝歡做得到的事,她可以做到。葉凝歡做不到的,她同樣也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