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起了太陽,卻被層雲遮住,只剩淡淡的白團。
楚灝坐在廳裡,看著葉凝歡將粥及小菜一樣樣地端上桌。這院子不大,呈環攏狀,有獨立的院牆,只得十來件房,兩側有小樓,可以遠眺外頭的情況,前後各有個小院,後頭還有井。
院子坐落在小雲據東北角,只有葉凝歡、綠雲、冬英在這裡住。雲棲藍每天都來,瑞娘有時也在這裡住住,其餘閒雜人等,一律不得入,所以也挺寬敞的。
外頭擋一片果木林子,然後便是菊園,十分的僻靜,粥菜是葉凝歡早起剛做得的。
楚灝這廝真不是個省心的人,昨天白日裡頭突然躥過來,二話不說把她折騰個半死,把她送回去就沒了影兒,他何時回來的都不清楚。
一早她還做著夢呢,就被他給折騰醒,還轟她去熬粥做飯。
葉凝歡因著下廚,就沒穿太繁複的裙子,穿了件白衣暗繡藍牡丹花的滾邊斜襟袍裙,長髮綰成墮雲,只得那根檀心簪子定住。耳朵上也沒戴昨兒的流蘇墜子,只是各別了一根小銀針。
素面無妝,肌膚淨透如雪,雙眸翦水含情。
看似贏弱,其心且堅。
楚灝看著碗裡的粥,梗米枸杞山藥粥,配藕粉牛乳米糕,還有山菌拌筍絲。葉凝歡把銀匙遞給他,他攪了攪嘗了一口,一點不客氣地批評:「熬得不夠糜綢,你瞧瞧,水是水、米是米。山藥塊還弄這麼大,噎人。」
葉凝歡沒理他,只顧夾起一小塊糕放在他手邊的碟子裡。你的話更噎人!要想熬得糜綢就別催啊,跟催命鬼一樣起來就不消停,嫌這嫌那的貴人病走哪兒犯哪兒。
楚灝嘗了嘗,繼續批評:「米粉不細,還有渣子呢。」
吃東西都堵不住你的嘴!葉凝歡在心裡罵他。
楚灝還不甘休,羅裡八嗦廢話連篇:「你這廚藝也太爛了,如今手也不抖了,就得好好練練。」
葉凝歡垂著眼做小伏低狀,心裡對他是「一言九頂」。這使筷子還練了好久呢,做成這樣不錯了。
她正想著,一塊糕直送到她唇邊,見他抬著胳膊往前一送:「你嘗嘗。」
她睨了眼瞅屋裡仍立著綠雲和冬英,兩人都帶著幾分竊笑,頓時有些尷尬,噙了糕咀嚼,厄……果真有渣子。
楚灝一副「我沒說錯吧」的表情,葉凝歡伸手去拿盤子,咕噥著:「要不……」楚灝一拽她,她不由得腿一軟差點跌他懷裡去。
楚灝手一繞加了點力,她就真的跌進他懷裡去了。他捻了她的耳垂說:「今天就這麼著吧。」
葉凝歡實在不太自在,忍不住微微掙扎,低聲說:「是是是,妾身一定苦練廚藝,以御廚的標準來要求自己……」
楚灝彎了眼,聽她那謙稱又冒出來了,正低了頭想啃她兩口,見瑞娘的身影拐進院裡,手裡拿了一大包東西,正拎著裙子往廳裡走。
葉凝歡趁機脫了身,見瑞娘一臉笑容,不由得問:「瑞姑姑去哪兒了,怎麼拿這麼些東西?」
瑞娘向楚灝行了禮,把東西交與綠雲,自己拿過一方帕子擦擦手說:「方纔碰著了羅姬,得知殿下來了又不敢打擾,便把藥交與我拿回來。」
雲棲藍座下有三媚:羅姬、幽姬、雲姬。
那羅姬曾在雅樂居待了十年左右,訓練美人的各種技藝以及吸引男人的本領。長的特別漂亮又很有風情,曾經還是葉凝歡的偶像咧!
當初跳《四波旋飛》,也是靠她指點的。不過端午節前她就沒在雅樂居出現過,葉凝歡還以為她另謀高就了,原來是跑回來了。
這座小雲據,以及烏巢山北翼的宋家莊,其實便是影月門的大本營。這兩處莊子,地契一為盧松王側妃娘家所有,另一處為宋家所有,宋氏也與盧松王聯絡有親。
兩莊都各有營生,植桑、種果、制絹等。雲棲藍及其手下幾個,皆是表面身份。可謂化整為零,散於各處。便是查起來,也極是困難。
陸霜凌曾學過影月刀,不過他的招式少了幾分陰柔,多了幾分凌厲。
葉凝歡也會影月刀的招式,不過她學的是花架子,而且是為將其融會成舞蹈。
瑞娘又問:「方纔聽羅姬說,您想要林靜重新回來?」
楚灝雖是嘴上嫌棄,卻仍是把粥給喝盡了,還連吃了好幾塊糕,冬英瞧在眼裡不由得微笑。
他漫不經心地說:「哦。」
瑞娘趨前向著楚灝道:「林靜的功夫是不錯,人也挺機靈。」
「待回京,便交由霜凌帶著她。」楚灝說。
瑞娘詫異:「難道殿下想讓她入暗局嗎?她是個女人啊!」
「她既有才幹,管她是男是女?況且又是暗局。不入央集錄。」楚灝無所謂地說:「她琴彈得好,可謂聲色俱佳,可用的地方不少。」
葉凝歡看他又露出那副浪蕩樣兒,心裡很是不屑,色鬼!
瑞娘睨一眼葉凝歡,葉凝歡被瑞娘這一眼看得有點毛了:幹嗎呀,一副很安慰人的眼神。
葉凝歡急於擺脫窘境,說:「廚房還燉著湯呢,我去瞅瞅。」
楚灝輕嗯了一聲,瑞娘見葉凝歡走得匆忙,不由得湊上前去說:「林靜已為影月門十殺,你討她去,那影月門豈不是多心,以為殿下是要拿他們的把柄?」
楚灝拿過邊上的水杯漱口,不緊不慢地開口:「我心裡有數。」
心裡有數?這話聽著耳熟,猶記他第一回這樣說的時候,是在十一歲那年吧?他回宮不久便封府,自宮裡搬出住到了靜海斜街。
先帝爺自開明四十年以後,身體便每況愈下,不大理務,交由太子監國。至開明四十四年的時候,身體就更加不好,太后忙於侍疾,太子忙於理政,對十一歲的楚灝就有心無力了,只得一大堆奴才圍在身邊料理。
楚灝出宮封府,在京的宗室子侄以及各懷心思的權貴們無不巴結。先帝已經有數年不大理事,由太子楚瀾掌權。待先帝萬年之後,太子自然順理成章。
一朝天子一朝臣,哪有不挖心思為自己的前程謀劃的?之前楚灝一直在拂台寺,便是想巴結也夠不著,如今可算回來,又出宮封府,就在眼皮下。不好直接向太子示好,討好這位小孩子可就容易多了。
也是各色人等絡繹不絕,只管把楚灝往那斜裡歪裡拐帶。取樂方式多不勝數,一天十二個時辰就沒有閒著的。
太子當時指了文學士教他詩書孝禮,他至拂台寺的時候,文學士還很忠心地一直跟了去。拂台寺清淨,文學士博知廣聞,拂台寺方丈又是個得道高僧,楚灝耳聞目染,身體康癒的同時,其心亦清透。
不過所謂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回來以後,文學士再想見他一面就難了去了,他不是跟了這個楚姓宗室聽戲鬥雞,就是跟了那個權貴家的子侄跑去放鷹走馬,後來甚至發展到教他尋奇獵艷,可以說是無所不為。
他身邊的大小奴才,只管哄主子開心好得賞,哪知勸導?
她與馮濤倒是急了,拼著半輩子老臉不要了也得勸他,但他也不大往心裡去,只笑笑說「我心裡有數」,之後依然故我。
當初他這樣說時,她心裡總是七上八下,不止一次地和馮濤背主跑到宮裡去告狀,不過此時,她只覺得心安。
葉凝歡靠在灶台邊喝粥,粥鍋一直在小火上煨著,此時米糜汁濃,正是合宜,不像之前那般米水兩分。
一切都該結束了吧,楚灝來了,意味著楚正遙走到了盡頭。那個一直做著皇帝夢的男人,最後連死亡都要成為別人的踏腳石。
或者旁人覺得可悲,不過他,應該至死不悔。
算了,權貴傾軋你死我活,前程富貴不過如此,又與她何干?
她的日子還得繼續,長舒了口氣,坐在小板凳上,看著碗裡的粥,她突然沒了胃口。正端著發呆,卻看到一雙腳踏了進來,纏著銀絲鏤花的黑靴,不用抬頭也知主人是誰了。
楚灝今天吃錯藥了,紆尊降貴地跑來廚房?
葉凝歡站了起來,抬頭卻觸到他的眼眸,正目不轉睛地盯著她。
她被他看得發毛,訕笑著把自己手中的半碗粥送過去:「殿下,還……還吃點嗎?」
楚灝居然伸手去接,葉凝歡送了一半突然反應過來,這半碗是自己吃剩下的。胳膊肘生生拐了個彎,楚灝微怔,葉凝歡笑道:「這有些涼了,還是再盛些熱的吧?」
楚灝拉住她:「不必了,我不想吃。」
不想吃還接?葉凝歡臉上卻堆著笑,楚灝看著她的笑容:「別裝了,你裝得不像。」
葉凝歡心裡一凜,回望他的眼睛。低聲說:「我不是替他難過,只是心裡覺得有些悲哀,或者是物傷其類吧。」
「你跟他不一樣。」楚灝說,又補充,「不是指身份。」
葉凝歡牽了嘴角:「明白。只是十二年的養育之恩,主僕一場……要真是一點無感,便我這樣說殿下也不信的。」
「那我要是養你十二年呢?」楚灝突然開口。
「什麼?」葉凝歡一臉莫名其妙。
「就十二年好了,從現在開始算。」楚灝壓根兒也不打算解釋,直接自己下了決定,說著,轉身就要走。
葉凝歡一頭霧水地看著他的後背,跑來沒頭沒腦地都說些什麼呀?養她十二年,什麼意思?
楚灝走到門口又想到了什麼,回頭說:「對了,你在這裡再住幾日。」
「哦。」葉凝歡想了想又說,「盧松這裡比永安冷多了,若要待到下月中旬左右,怕是還得再制些厚衣才夠。」
「下月中旬?今天才十月十九。」楚灝挑了眉毛,轉身又踱過來。
葉凝歡突然語噎,完了,一時嘴快,這廝太敏感。
楚灝笑了笑,突然捏她的耳朵,她馬上順著他的力氣偏過頭去,咧著嘴說:「我胡猜的胡猜的,沒跟任何人說。」
「你在這兒能跟誰說,冬英和綠雲嗎?」他笑了,伸手鉤過她。
「為什麼只待一個月?」
「不知……啊啊……」葉凝歡含混地剛吐了兩個字,便因他的手加了力心肝一個勁兒地顫,忙說:「要趕回去過年嘛,嘿嘿,在這裡有什麼趣?」
楚灝把她整個勒在懷裡,聽她賴賴的聲音,想把她摁在懷裡揉巴。
全猜中!起程的日期,歸期的時機,這些,只有他與盧松王心裡明白罷了。
千方百計要來燕寧,不僅是為了要安皇上的心,把楚正遙的消息帶回去,也要安盧松王的心,要把這件事完美收尾,讓盧松王徹底乾淨。
當然還有一點,就是要為自己的歸藩,鋪上最重要的一塊基石。
南北兩王,才是皇上的心腹大患。南灃楚沅雖然能征善戰,南藩又比較富饒,可畢竟年紀在那兒。六哥楚沅已經年過六十,世子自幼長在京中,被朝廷養得不善騎射,專攻詩文,娶得老婆都是舉家在京的大族之女。他與南藩諸臣關係並不親,卻與朝廷關係緊密。
北海王不一樣,他乃皇上的侄兒輩,年紀比楚灝大不了幾歲。從未在京裡待過,與藩臣可謂上下一心。北海與朝廷關係不好,朝廷派的監行院根本在北海有名無實,朝廷對這位藩王很難駕馭。
盧松王與北海雖離得近,但楚沛因為早年間被先帝貶斥又被朝廷打壓,實力孱弱,很難起到挾制北海的作用。
除非東臨王歸藩,這樣,北海東境就多了一道屏障。
皇上遲遲不放他,是忌憚他歸藩難控,成為第二個北海。但若北海有了異動,就要先解燃眉之急。
所以楚正遙的蹤跡,一定要在北海發現,而且不是他自己跑過去的,是北海王把他接過去的!
要做到這一點,當然需要花點時間了。算算日子,估計要到十一月中旬才能走。
反正他是來找楚正遙的,時間長一點也無所謂。
但十一月中下旬就必須得走,因為要趕著回京過年。簡單來說,是要在過年的時候把這個火球扔出去。
這是為皇上著想,給皇上理由收尾。如果他還沒回來,皇上就先行處理,那便不妥。
窺知他人心思如此之透徹,卻又偏偏自己不留神禿嚕出來。像這樣時細時粗的性子,也只得她有!
楚灝看著她笑眼微微,葉凝歡窘了,小聲補充了一句:「雖然我是挺魯的,但我也知道什麼話當講。難道誰還嫌自己命長啊?只是方才對著你……就忘記了。」
楚灝捻著她的耳垂,低了頭,嗅她的髮香:「無妨。」
楚正遙真是瞎了眼,當初若是他把她留下該多好。
「下月初一是盧松王的壽辰,你幫我準備份壽禮。正日子他在王府開兩天宴,若到時我沒回去,你也不用去,直接打發人把東西送過去就行。至初三我回了采月閣,到時也沒外人了,我再請他。」
她點點頭,楚灝拉了她:「走,陪我到城裡逛逛。」
葉凝歡看著身後火上的湯鍋:「這個快好了,喝了再去吧?」
「行。」楚灝鬆了手,葉凝歡回身至灶台,拿了布墊著去端。楚灝看著她的動作,輕聲說,「雲棲藍是有些手段的,如今連你的手也好多了。」
葉凝歡一怔,今天讓她做飯,是想看看她手上的筋還疲不疲嗎?她唇邊帶出笑容,將湯鍋裡的瓷罐拿出來,揭了蓋說:「這個裡頭我可放了酸杏了。」
楚灝走過來,喃喃道:「酸……杏……」
「嗯,杏子山菌燉雞。」葉凝歡頗有些得意,「全是這裡的特產,嘗嘗吧。」
楚灝露出難以消受的表情,醞釀了半天,看到葉凝歡那一副受傷害的樣子,認命一樣拿了湯匙:「酸杏就酸杏吧。」
楚灝走出廚房的時候,覺得臉都麻了。
楚灝帶著葉凝歡到菀城又逛了一回,看著她吃酸杏吃得停不下,他的臉就跟著麻。之後他便忙自己的事了,留她繼續在小雲據養病。
至十月二十五一大早,楚灝才回來一趟,也葉凝歡送回燕寧。葉凝歡這病根兒,去之不易,不過雲棲藍借自己的內功運針,替她重牽筋脈後,便只需按時服藥慢養了。方子雲棲藍給了,一應難尋的藥材也給了,如此便在哪裡都可以。
楚灝把她送回去之後又走了,這次連瑞娘也帶走了。
十一月初一是盧松王四十八歲的壽誕,一眾親戚皆從各地趕了過來,盧松王府外是車水馬龍,一派喧囂。
相較起來,采月閣就平靜了不少,但送東西來的也多,瑞娘不在等於沒了管家,葉凝歡便代為料理。
回來之後葉凝歡也沒閒著,先是依禮去了王府,向王妃表達了對盧松王壽誕將至的恭賀之意,又說了一通自己年輕貪玩,由王妃一直代為照應采月閣很是辛苦不安之類的話。之後見了側妃,感謝她招待自己在菀城遊玩。
至於像守在菀城的盧松王次子楚正迪的老婆莫氏,葉凝歡也沒忘記,離開菀城的時候特地把她叫來敘了許久,又給了她許多東西。
像這種場面功夫,葉凝歡覺得很瑣碎,但也必須都想得到。畢竟她是東臨王的內奼女人,雖非正位,但也不能讓人家覺得東臨王內教無方。
接著便是安排采月閣備宴,這些是本來瑞娘能打點得很好,不需要她操心,但現在瑞娘不在,只好都落在她頭上。
雖然瑣事繁雜,但讓葉凝歡很驚喜的是,最近是由霜凌守采月閣。
葉凝歡正坐在采月閣淺風閣亭裡看一應禮單和採買的單據,她裹著厚厚的袍子,腳邊還放著一個小爐,上面滾著水,裡面溫著紅棗羹。
霜凌站在亭外的橋上,只看著他的側影,葉凝歡也覺得溫暖。
「大哥,過來坐吧。」葉凝歡叼著筆頭,眉頭舒展開來,帶出淡淡的笑容。這聲「大哥」猶為溫暖。
「我在這兒就行了。」霜凌的背挺的筆直,下巴削尖,鼻子也是尖尖的,稜角分明,若是不笑總顯得太凌厲堅硬。他的溫和與寬厚,是藏在心底的。
「特地挑在這裡看單子,就是想見見你。」葉凝歡扔了手裡的東西,趴在亭欄上笑瞇瞇地說:「殿下讓你留下,就知道咱倆會見面嘛。我們一清二白,不怕人。」
綠雲和冬英一直在她邊上幫忙,此時見了,都悄悄地拿了葉凝歡瞧過的單子走了。
霜凌轉了身,看她一臉賴樣兒,臉上的線條柔和了許多,坦然道:「殿下留下我,是為了避嫌。他帶了施密、甘若去辦事,許是初一也回不來。」
霜凌看著她,低聲說:「這樣替他張羅,你自己的……」他突然語噎,覺得有些過頭了,轉了口氣說:「這外頭冷,你進去吧,最近也夠累的的。」
「不冷,暖和著呢。」葉凝歡說,「這次回去,你能陞官嗎?」
「不知道。」霜凌看著她,「你怎麼不問我他去幹什麼了?」
「不想知道。」葉凝歡說,「只管辦事混日子,問那麼多幹什麼?」
他笑了,說:「你能這麼想,我就安心了。我是怕你……」
「還忘不了某人嗎?」葉凝歡搖搖頭,「越是強迫自己忘記,越說明心裡在意。我現在不會了,我會好好活著,不再魯莽行事,隨便逃跑。」
她現在,是陸家的親戚,她還有個大哥在行務屬當差,再不能破罐子破摔了。
她問他:「你比我瞭解他,你覺得他比較喜歡在哪裡擺宴?」
這話倒把霜凌問住了,想了想說:「大冷天的,擺也不會擺在外頭了吧?找間敞闊的地方就行了。」
葉凝歡說:「那不如繁英堂吧?很寬敞,兩側有配樓,後頭還有一個獨院,方便更衣小歇,你覺得怎麼樣?」
霜凌點頭:「挺好的,一會兒我帶了人去看看,若有雜物搬搬抬抬也方便。」他頓了一下又補充,「你料理這些,比瑞娘不差。」
還有一句他沒說,那就是看著這樣的她,很平靜!
葉凝歡笑笑:「差遠了。」
現在不過只是行路間的一些小往來,也沒什麼太過於煩瑣的。真佩服那些大宅門裡的女人,光親戚名單都要拉丈把長,上上下下人頭數不清,一天到晚這家事那家事都得周全,來來往往頭大如斗,光想一想就覺得煩。而且還得跟這個爭那個搶,多年的媳婦熬成婆,一點不假。
她重新又坐回去,看著餘下的單子。
霜凌看著她,沒再說話。他們之間雖只隔了一道欄杆,他卻也不能再隨意地拉她的手,揉她的頭。但他覺得他們更親近了,放開胸懷,那份溫存沒有消逝,反而徜徉在海闊天空裡。
這樣就很好,如果能一直這樣持續下去就夠了。
葉凝歡兼了幾日管家婆,將繁英堂重新收拾了一遍。無用的傢俱都騰出去,兩邊添了燈,後院打掃出幾間屋子供人小歇。怕盧松王也帶了女眷來,遂將攏月樓邊上的聆風望月台也收拾了,便是王妃或是側妃來,在這裡招待也好看。
菜單、酒單也都擬了,著人該準備的都準備上以備到時烹製。並帶著綠雲和冬英分別幫她去打聽一些可用的信息,諸如盧松王、王妃、側妃等人都愛什麼之類的。
她不能明著去問,因為不知道楚灝請盧松王是過了明面的還是私下相邀。
這兩日王府親戚往來許多,聽說顧靖南也從京裡派人過來相賀,簡郡王也遣了人特地過來送禮。人多眼雜,況且楚灝還交代過,若他沒回來的話,只送禮過去便罷。連她也不必代為與那些女眷應酬。遂就讓冬英、綠雲當閒話似的與這裡當差的僕婦扯一扯便罷。
初一盧松王壽辰,王府一團歡慶。葉凝歡沒去,霜凌代為去賀,她站在眠月軒的觀景台,看著滿城燈火。
她帶著淺淺的笑容,壽宴上,必是歡歌笑語,賓客如雲。其實,能一家團圓,於盧松王自在為王,安享富貴,也是一樁美事。人生不過短短幾十年,若看開些,也沒什麼過不去的。
十一月初三,葉凝歡很早就醒了。她所住的攏月樓是個僻靜所在,自然山景包裹周圍,這裡的園景巧在自然與人工相間,似是人為精雕,又渾然天成。
綠雲悄悄地掀簾進來,詫異地發現葉凝歡竟已經不在床上了,連床鋪都疊得整整齊齊。她忙至邊上的起居室裡去瞧,看到她正坐在妝台前細細描眉。晨曦方起,妝台上燭光仍跳簇,葉凝歡換了一身白底襯桃紅色團花的絞織袍子,粉盒胭脂都打開來,是各色的紅。
她神情一絲不苟,描長眉尾,讓那原本清晰的弧度更添了幾分濃艷。
綠雲笑著過去:「夫人竟這麼早便起了?殿下尚未回來,便是開宴也是晚上啊。」
葉凝歡看著鏡中的自己,眼眸是星閃的亮。
她笑著用小指挑起各色紅胭脂,一點點暈開,調成她最喜歡的色調,卻囑咐著一應雜事:「我已經洗漱罷了,你不必理會我。咱們這次帶的人少,盧松王遣到園裡當差的人又不大好使喚,只好自己多費些心。當初進這裡時,盧松王盛情款待,如今咱們借了人家的地方招待一回,又趕在盧松王壽誕佳期,怎麼也不能失了體面。」
綠雲點頭:「我都省得。其實這兩日,我與冬英也幫不上什麼。我們大字不識幾個,抄抄寫寫的幹不了,只得做些跑腿的事情罷了。這裡雖人不少,但是都不是我們的,且又與他們不熟悉,又不好隨意支使派遣,如此卻只累您一個了。」
「這又算什麼,不過幾天的工夫罷了。」葉凝歡一邊拍臉一邊說著。
綠雲替她梳頭髮:「這幾天,接禮掛單的賬房您也兼了,禮尚往來的周全您也做了,便是廚房、倉庫的點管,樓閣的裝飾,連帶點燈下火的事情也都兼了。手下可沒各路僕婦替您照應,您可是將也做,兵也當呢。」
葉凝歡笑著抬頭:「只張羅幾日的工夫若還不成,那豈不更成了廢物點心?我這人可不經誇,你這樣誇,我可是會驕傲的。」
綠雲笑而不語,替她綰髮。綠雲其實更想恭喜她的,看著她這般精心裝扮,便猜今天該是她的生辰。她極少著紅,也少著艷妝,禮儀周全,進退有度。若為今晚,不管來的是正妃還是側妃,她必會顧及那兩人的體面,刻意減淡顏色,以免與這裡的主家爭光。
如今早起著紅,滿面春光,不是為晚上歡宴,僅為悅已而容。
不是為悅已者容,而是只為悅已!
十一月初三,是她的生辰!不過綠雲什麼都沒說,盧松王前天正大壽,她又一直在為殿下和盧松王悉心張羅宴席,滿宴歡歌都與她無關礙。
她此時這般自娛自樂正開懷,若向她道喜卻不免要觸景傷情了。何必要這樣一再地提醒她的身份,由著她這樣高興便夠了!
綠雲精心給她綰了個飛天髻,正襯得她這般艷妝。葉凝歡看著格外的喜歡,笑瞇瞇地摸著說:「真漂亮,綠雲,你的手可真巧,回頭教教我。」
綠雲笑吟吟地說:「夫人若有意學,自然是要盡心教的。一會兒怕忙起來顧不上,夫人又要餓著,不如趁早我給您煮碗麵,你先墊墊?」
葉凝歡眼睛一亮,連連點頭:「麵?好啊好啊。」連長壽麵都有了,真不錯。
綠雲笑著應了,剛要出去,聽得冬英的聲音:「夫人,您這麼早就起了?」
兩人笑笑。冬英掀了簾進來,看到葉凝歡的樣子,一副驚艷的表情。
她手裡拿了一個小盒子,交給葉凝歡說:「方纔我去繁英堂,碰著陸大人。他讓我捎給您的,說前兒去給盧松王送禮的時候,側妃著人給他的,今兒才想起來。」
葉凝歡心裡一暖,拿過來揭開,是一盒小桃紅胭脂!自然不是側妃給的,是他送的。
壽禮也有了,太齊全!
暖融融的感覺湧上心頭,當初為了一盒小桃紅就往他酒裡下藥,害得他好幾天都直不腰來。因為雅樂居的祝姑娘喜歡他,他卻總是一臉酷樣不搭理,她決定為祝姑娘出頭,但也不能白出頭,所以……現在想想,真是對不住他啊!
她的生辰,他也是等他們熟識以後才知道的。大概是她十二歲那年吧?還是她揪著他的衣服,擺出一臉悍婦臉,逼著他給她買小桃紅,不給就告狀,說是他刀耍得不好,害她練得不對路,讓他挨板子。
他咬牙切齒,很是不情願地給她買了,一膀子甩過來,差點扔她臉上!
後來他便不在雅樂居待著了,只偶爾來,有時甚至一年半載也見不著一面。不過他還是一直送她小桃紅。
如今永安早就不興這個顏色了,調製的法兒也過了時。他還是能弄來,艷艷的桃紅,仍是她最愛的顏色。她肌膚細白淨透,襯得起這桃紅色。最初時她是常常用的,因她最愛,也願她所愛的人會愛。
近年她不再往臉上抹這顏色了,覺得若用這個去換榮寵,太褻瀆。
一直等到日薄西山,也沒看到楚灝的人影。內外兩處皆各物齊備,燈火通明。但主客皆沒有,眾人面面相窺不知該怎麼辦好。
霜凌也鬧不清狀況,明明王爺交代初三會回來的,如何卻一直沒消息,難不成是路上出了岔子?
他心裡忐忑,也不好直接跑到盧松王府去問,只得守在采月閣門口一直等。
葉凝歡站在繁英堂這裡發呆,艷妝早洗了,換了一身很含蓄又體面的衣服,上了一個既含蓄又體面的妝。早知道不換了!
累死累活地準備了一大堆,現在可好,一應都用不著。
葉凝歡盯著各席上的瓜果小點,正打算讓廚房先消停下來,省得弄好了一堆結果沒人吃,浪費了好東西。
突然聽得外頭一陣喧囂,她心裡一震,回來了嗎?門口霜凌已經告訴他擺在這裡了吧?他也不更衣就直接跑過來了?盧松王有沒有帶女眷來啊?真是的,也不通知一聲,就這樣抽冷子竄回來!
怕楚灝跟盧松王一道進來,她戳在這裡太不像樣,忙不迭地往側門那兒閃,卻被楚灝用那一貫的懶散隨意腔調給叫住:「跑哪兒去啊?聽見動靜了,不迎出來還跑?」
葉凝歡生生剎住腳,回頭的時候,他大步流星到了眼前,風塵僕僕卻眼神漆亮。瑞娘跟在身後,沒看到盧松王,她心裡鬆了口氣。
「殿下回來了。」葉凝歡訕笑著迎過去,伸手去替他解大氅。
「聽說你在這兒,我就直接過來了。」他低頭看著她,皺眉:「今天怎麼還這麼素?」
葉凝歡說:「也不知盧松王是否帶女眷過來,我在後頭的聆風望月台也設了席以便招待。若是來了,也不好太張揚,若是不來,我就回去歇著,連這身衣服都不必了。」
他四處踱著,打量了一下這裡,各席已經安置,果品酒茶一應齊備,邊角還設了琴樂位。兩邊側門都懸了珠簾,燭光一閃,更顯得這裡敞亮。
「你挺會選地方的。」
葉凝歡跟在他後面,一迭連聲地問:「盧松王可帶女眷同來嗎?什麼時候到,我好準備準備。」
「他不來了。」楚灝回頭,看著她笑得傾國傾城,笑得說不出的……可氣!
那模樣兒,分明就是早知道人家不來,也不打發人告訴她一聲,害的她累個半死!
葉凝歡一運氣,拳頭都不由得纂起來了。
楚灝的眼神變得有些深沉,看著她說:「今天是你的好日子,可別著惱。」
葉凝歡這次是真抖了。他是如何知道的?她可不記得什麼時候說過。
他伸手抵了她的額:「自己準備的當然自己享樂,你顧著我的體面自當一切精緻,這才襯得上你!」
葉凝歡眨巴著眼,一副沒反應過來的樣子,他嘴角揚起:「但定然是缺你所愛,所以我帶來了。酸杏宴,看你今兒牙倒是不倒!」
瑞娘笑瞇瞇地看著兩人,楚灝何時這般用心過?這次可謂一舉兩得。既讓葉凝歡學著如何料理,又能給她做生日。
瑞娘當時就覺得奇怪,怎麼楚灝非把她也領走。她雖是學過正昌宗的功夫,但只防防身還湊合,跟影月門這幫殺手是不能比的。
而且她早年跟著王皇后,後來跟著楚灝。在這裡拋頭露面地給他張羅,怎麼可能不給他沾惹麻煩。
這一路,她只管管葉凝歡的事情,不常在他身邊出現。這次卻把她從小雲居叫來又給帶回小雲居,什麼事兒也不摻和。
還是管了點事,讓她準備了一堆酸杏、梅子當材料。今天弄了一堆菜餚,待他一回來,便急著趕往燕寧了。
楚灝見葉凝歡一臉呆樣兒,伸手一把拉她,讓她打個轉,面向著門口。他指著她向眾人說:「今天是她的生辰,只管找她來討賞!」
他一聲令下,無不趨附。頓時在堂裡的、堂外的皆擁了進來,道賀之聲不絕於耳。綠雲的動作更快了,端端正正地行了禮:「奴婢恭祝夫人福壽綿長。」
聲音此起彼伏:「年年有今日,歲歲有今朝」「錦繡長在,青春不改」「五福齊賀,長樂長安」。最後什麼「福如東海長流水,壽比南山不老松」之類的詞都不來了。
這下葉凝歡跳起來了,臉漲得通紅,扭過頭瞪著眼睛,那個窘相就不用提了。拳頭攥得更緊了,連青筋都蹦出兩條,咬牙小聲說:「我……我沒有錢!」她的身家全在瑞娘那裡,混在他身邊是個表面光鮮。
楚灝彎了腰在她耳邊說:「你放心,瑞娘不會替你省的。」
氣息噴薄,又麻又癢,讓她耳根兒都發燙了。
繁英堂燈火輝煌,席宴依舊,葉凝歡精心準備的,如今盡數招呼到自己身上。瑞娘還新添了不少菜色,那道杏子山菌燉雞,做得可比她要味正許多。
她看著楚灝,他總會把兩種感覺同時帶給她,讓她又覺得憋屈,又覺得感激。
楚灝坐在她身邊,非要跟她擠在一個席位上。瞅著桌上擺著蓮子馬蹄糕,嘗了嘗顯得心情更好了幾分。說:「這道菜是我在拂台寺吃過的,霜凌告訴你的吧?」
葉凝歡說:「嗯。」瞄他一眼問:「殿下怎麼知道我今天生辰?」
「你傻了?你是要錄冊備宗室的同邸。」楚灝說著拿了壺給她倒了一杯酒,「來,我敬你一杯。」
葉凝歡忙端了酒盅:「謝殿下。」剛欲喝,突然又想起一樁,「盧松王前兒剛擺的壽宴,今天這樣不太……」
「又沒大宴賓客,只得咱們自己在這裡樂樂還不成嗎?」楚灝瞥她一眼,突然想起什麼來,「我給你捎了樣好東西,出去瞧瞧!」
他是想起一出是一出,一把拽了她就起身。葉凝歡被他連拉帶拽地一溜小跑,直接就出了繁英堂。
葉凝歡身上暖烘烘的,酒意正酣,那淡淡醉意讓她步履輕盈若飛,彷彿隨時都可以騰空而起。
繁英堂外頭是一片空場,只得一座石雕,沒有院牆,綠栽成擋。此時在那石雕台下,正閒閒立著一匹矮馬,白瑩瑩的,夜色裡像是一團雪。
楚灝拉著她走近,葉凝歡一臉驚歎地看了許久,清了清嗓子問:「哪裡弄的白驢,從來沒見過的。」
站在馬邊上的霜凌頓時臉扭曲了,偏了頭,生怕自己的古怪表情被葉凝歡發現,楚灝像看白癡一樣看著猶自驚歎的她:「白……驢?」
「還是長毛驢咧。」葉凝歡指著它再次發出驚歎。
陸霜凌肩膀抽動起來,拚命扭著脖子。今天是她的生辰,還是不要嘲笑她的好。
楚灝無語了。驢和馬差多少呢?這個就算個子矮了些,但在怎麼看也不是驢吧,什麼眼神啊!
葉凝歡想上前摸一摸:「你是讓我用它來練騎馬嗎?不過驢很倔……」
語音未落,那馬似是聽懂了葉凝歡的貶損,開始搖頭晃腦地鑿蹄子,彷彿在警告她,膽敢再靠近一步就踹死她。
葉凝歡生生止了步子,指著它說:「你看吧……」
「這是馬!」楚灝和霜凌出奇的一致,兩人皆無法忍耐了,竟同時脫口而出。
葉凝歡死死閉住了嘴巴,臉燒得火辣辣的,盯著那小不點馬,似乎從它的黑眼睛裡瞧出了鄙視。
她慢慢地後退了一步,慢慢地轉過身,突然往屋裡奔去,聲音這才冒出來:「我不要!」
脖領子被楚灝一把拎住,倒拽著拖回來,他的表情十分的危險:「你不要?」
「騎著它比我自己站著還矮,一點也不……」葉凝歡本來正在發表自己的看法,在發現他的眼神之後非常明智地改了口:「不過這樣比較安全,我非常喜歡。謝謝殿下賞賜!」
瑞娘站在堂外的台階上嗎,無比佩服葉凝歡的牆頭草能耐。她不但有潑婦潛質、管家婆潛質、二愣子潛質,如今又多了一樣,牆頭草,擺的還異常之快!
楚灝鬆開手,露出「算你識相」的表情。葉凝歡無奈地轉過身去,繼續盯著小不點馬,帶著虛偽的親切笑容:「它叫什麼名字?」
「還沒取,以後你是它的主人,你給它取一個吧。」楚灝大方地把賜名權交給她。
葉凝歡看著它:「全身雪白如銀團,不如就叫……」她認真地望天,想了想:「板凳吧?」
鴉雀無聲,楚灝和陸霜凌均愣在原地。
全身雪白如銀團,不如就叫板凳吧?這是不是該解釋為,前言不搭後語?
章合九年十一月初三,是葉凝歡十七歲生辰。
她給自己化了個可心的妝,換了艷麗的衣服;綠雲奉送了一個美妙的飛天髻。不過只在自己的小院裡自娛自樂了半天,中午就全換了。
得到了綠雲做得麵,葉凝歡將它認定為長壽麵。
得到了霜凌每年如一的小桃紅,葉凝歡從往昔的日子裡,將快樂支離破碎地拼湊了出來,她覺得很溫暖。
得到了她以為是給盧松王辦得,其實是給自己辦得豪華宴。楚灝總是同時帶給她兩種相反的情緒,讓她想忽略也不容易。他帶來了酸杏菜餚,也凝寒一一記下,準備回去自己學會。
得到楚灝送的一匹比驢還要矮的馬,她給它起了個名字叫「板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