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秋絢爛,楓如火,菊似金,滿園月桂怒綻如點點星。
葉凝歡卻無半點遊園興致,她雙眼發直,盯著面前的一大碗補湯。好像面前擺著的是一碗砒霜。常世友為了脫身,拿這種藥方搪塞楚灝,將她丟到水深火熱裡忒不仗義。早知這老頭兒如此為老不尊,路上就該狂吹枕頭風不讓他來東臨。
葉凝歡擰著眉頭長吁短嘆,楚灝在邊上假麼三勢的翻書,不停的拿眼睛瞟她。見她一張苦瓜臉在那消極抵抗,磨磨蹭蹭就是不往嘴裡倒。樂不可支之餘便開始催促:「快點喝了,苦藥都不怕,補湯倒不想進了。」
葉凝歡長嘆一聲,慢悠悠的端碗。楚灝在邊上陰陽怪氣的提醒她:「別想故意打翻,為防不測,瑞娘熬了一大鍋。」
下藥能下到他這種理所當然的份上,讓葉凝歡佩服到了極點。她端著碗的手抖了抖,想潑他臉上。當初真以為是什麼坐胎藥,便乖乖吃了。
誰知吃完之後,烈火焚身化身為獸。楚灝看在她眼裡就像香餑餑似的,簡直美若天仙讓人魂牽夢瑩,想想都不寒而慄。
「吃這個我都快流鼻血了。」葉凝歡強壓了一腦門子官司,涎著臉笑,「況且也覺得不管用。」
「不可能,瞧你紅光滿面比之前強多了。常世友也說這東西好的很,絕無半點副作用。」楚灝盤著腿坐在榻上,異常快樂的等她喝補湯,「在他新的秘方出來之前,便先喝這個。」
救命啊!常老頭若再欺人太甚,就別怪葉凝歡歹毒,定把這玩藝給他也嘗一嘗。
葉凝歡瞪了他半晌,自知是混不過去,終是認命的一飲而盡。重重的把碗一放,陰森森的看著楚灝,等待自己變身。
楚灝笑眯眯的下了榻,風情萬種的挪到她邊上坐著。支著肘跟她聊天:「我覺得飲綠軒的景緻極好,你不是總想騰出一間來練功麼?不如把那兒讓他們拾掇出來,哪日你去那兒跳與我瞧。」
葉凝歡一張等待毒性發作的死人臉,撇了眼不理他。之前她是動了練功的興致,舞蹈是她所喜的,終究是不想荒廢掉,便尋思著找間空房子當靜室。
此時被這藥湯子整得半死不活,殺人放火的心都有了,哪還想著練功?
楚灝一點也不介意,興致高漲的盯著她的臉:「都道這東臨秋景最豔,猶勝三月芳菲。我倒覺得,半點不及你進了補湯之後……」
「你還打算讓我喝多久?」葉凝歡忍無可忍得打斷他,紫著一張臉凶相畢露。
「什麼時候懷上什麼時候就停。」楚灝擺出一副體恤人的樣子,拍拍她的肩剛欲說氣人的話。卻看到瑞娘匆匆的跑了進來,手裡拿著一張拜貼,神情很是焦急。
「不是說了這會子別來煩我麼?」楚灝不容她張口便轟人
「趙逢則在前頭……」
「不見!」楚灝不耐煩,「早說了今兒誰都不見!」
「不能不見,北海王來了。」瑞娘的臉色難看至極,也顧不得太多徑直就說了。這話一出,楚灝和葉凝歡都愣了,藩王未得聖詔,永不得出藩土。這北海王卻偏偏跑到這兒來了,到底安的什麼心?
「正越?」楚灝蹙了眉,「當真是他本人?」
「我沒見著,不過聽趙逢則說是的。」瑞娘擔心至極的看著楚灝。趙逢則是極少數久居東地,卻與楚灝異常親厚的藩臣之一。他曾數受命潛入北藩探查消息,自然是親睹過北海王楚正越的本尊。如今說是,必然不假。
「他只帶了三兩親隨,著了便裝。除了趙逢則外,也沒幾個認識他的,或者咱們這裡也有他的內應也說不定。反正此時人在前頭坐著,殿下快去吧!」瑞娘急匆匆的說。
瑞娘的懷疑不無道理,北藩與東臨交界,但若至東臨首府原都卻有數百里路程。這一路東來,竟未驚動任何人,直至進了府才得知曉,只怕真有東地的藩臣與他相應。楚灝能派趙逢則再三潛入北地,對方也照樣能派人過來。
「你快去吧。」葉凝歡緊了緊手指,推了他一把。
「那你……」楚灝在心裡把這個素未謀面的侄兒咒罵了一萬遍,葉凝歡剛飲了補湯,他這一走,她一會不得竄上房去?
「大不了我喝涼茶,你快去吧!你若讓他等著,不知要生出什麼事來?」葉凝歡咬牙,忍不住站起來猛推他。卻讓他一把攥住手,他看著她:「與我一道去?」
「你瘋了?」葉凝歡瞪圓了一雙眼,她這個時候如何能去前面?她化身為獸時的死相他又不是沒見過,真打算她獸性大發之時被人看盡了去嗎?
「這一里一外離了這麼遠,倒不如在前頭就近尋個僻靜地方。你一個人待著,我打發了他便來找你。」楚灝拉了她不放,給瑞娘一個眼神。瑞娘這才注意到桌上的空碗,整個人都有些傻眼。但畢竟是活了半輩子的明白人,饒是心裡叫苦還是快步跑了出去準備。
葉凝歡被楚灝拽著往外走,一邊走一邊怒視他:「這藥今天是最後一次,再不喝了。」
楚灝見她的面上漸浮起豔色,也很是懊惱,將她揉在懷裡低聲道:「不喝了,再不喝了。」
楚正越百無聊賴的在泰正樓裡踱著步,隨意拿起多寶閣上的東花石蕊擺件賞玩。他穿了一件縷花織錦的雲白色袍子,身形修長挺拔,五官卻生的別樣嫵媚。正垂眼看著,聽到門口有刻意放重的腳步聲。他瑩潤白晳的面龐帶出淡淡的笑意,放了擺件將目光轉向門口。
楚灝一撩袍子邁進來,沒半個閒雜人等跟來,正越一見笑意更濃。
兩人雖為叔侄,卻是生平第一次相見。楚灝生的精緻,一雙眼猶為動人。楚正越則生的妖冶,五官帶出媚色,乍看外表,絕難與他平日簡單粗暴的作派聯繫一體。
楚灝見了他,也微微訝然,竟想不到他生的這般模樣。
「十九叔懷疑侄兒並非本尊?」楚正越向他施禮,兩人身份相當,不過楚灝長他一輩,自然要施禮。
楚灝笑了笑,隨便尋了張椅子坐下:「初次見面,一見倒先來質問長輩。放眼天下,也只得正越你這般無拘無束。如何還會懷疑你的身份?」
楚正越愣了一下,再度恭恭敬敬向楚灝施了一禮:「是侄兒無禮,侄兒拜見叔叔。得知叔叔歸藩,特來道賀。」
「你有心了。」楚灝皮笑肉不笑。口氣是懶洋洋,其實心裡急火火,恨不得馬上打發了他,「你來的匆忙,我也不曾準備。倒讓你笑話了!」
「不敢。叔叔是長輩,豈敢勞動?」楚正越笑著說,「叔叔不怪我不請自來,侄兒已經感激。以往叔叔遠在京城,侄兒有心孝敬卻也沒個機會。如今叔叔歸了藩,侄兒心急與叔叔相見,卻疏了禮數,實在是慚愧的很。這次來,特備了些賀禮,還請叔叔賞臉笑納。」
楚灝聽他一口一個叔叔,彎彎繞繞好不煩人,得心裡跟爬了螞蟻般。這楚正越自幼長在軍營,又是獨據北方六郡的土皇帝。如今跑來東藩意圖不明,兜兜轉轉也不知要繞多久才入正題。
楚灝於京見多貴人嘴臉,並不怵這些虛景客套,只是今天情況不對,好死不死的葉凝歡剛灌了一碗補湯他便跑了來,真真是磨死個人!
葉凝歡此時正在泰正樓西側的暢景園呆著,園裡清空了,連灑掃的粗使僕婦也沒留,只得瑞娘和綠雲兩個人陪著她。她坐在園中央的六面吊角亭裡,邊上擺了個茶桶,裡面擱了四五壺茶水都讓她給喝個大半。葉凝歡本來是要喝涼茶解困,但瑞娘怕她補湯進肚,再進涼茶破了她的氣對身體無益,因此堅持不給。
此時窗都敞著,附近還有水景折橋。楓紅如血,憑風送爽。
便是如此,她仍覺得躁熱難耐恨不得跳湖裡去。其實她剛才就想跳了,被瑞娘死拉活拽的弄回來,瞧她面染桃紅,一雙眼如漣波迷離,手心都是滾燙的。別說男人瞧見了魂兒都要被她勾了去,便是瑞娘見了也心跳加速起來,心下急得不行。
綠雲繞出去好幾趟了,不過瑞娘也清楚,這會子根本不可能催楚灝快點回來滅火,他那邊楚正越的火正燒得旺呢!
葉凝歡體虛,因此常世友配的湯劑便是針對她的身體情況。所用阿膠、靈芝、當歸等也都沒什麼,但裡面又加些山茱萸、蛇床子、青木香之類的,這葉凝歡吃了豈有不竄火的理?
「殿下也真是的,便是再想要孩子也不能這樣啊?」瑞娘想了想,又把過錯一股腦的推到常世友身上,「常世友沒事竟研究這些個作什麼?還敢說什麼鐵口直斷人間聖手,我看就是個沒臉沒皮的老不修!」
葉凝歡心裡跟有條蛇在鑽,放眼過去亭台樓閣都是七倒八歪的,渾身股子火怎麼也散不出去,快要把她燎成了灰。
她猛的站起來,瑞娘見狀忙拉住:「不如,我打盆涼水給你洗洗臉?你可千萬別往湖裡跳!」
「總得跳一個才成,不然熬不住……」葉凝歡說著,便直接衝了出去。瑞娘急忙跟上,卻見她袖子一抖,極是輕靈的幾個旋步便轉到了折橋上去了。這一連串動作流暢致極,看得瑞娘目瞪口呆,連追過去都忘記。
葉凝歡穿的並不是舞衣,僅僅只是家常半舊的白袍子。卻因舞動的熱烈妖饒,在這水波粼粼滿池紅蓮的映襯下,彷彿化成怒放的白曇。
近來諸事煩雜,她也有好一陣子顧不得拉筋骨。此時不知是不是藥的緣故,熱力逼迫下讓她的綿軟舒展到達了極致,大開大合是因急於渲洩,卻因此而成就無以倫比的曼妙靈動。風帶起樹葉沙沙作響,卻成天然樂曲。長發隨著她的動作或墜或飄,為她插上雙翼。
瑞娘看呆了眼,她那急虎虎的上竄下跳也美倫美煥,飄搖如仙,媚豔似妖。
楚灝挾起錦盒裡的薄紙,眸光或明或暗:「這又是何意?」
「北海荒蠻,自然不及東臨豐饒。但既然是為叔叔道賀,憑些俗物如何表心?」楚正越慢慢踱到楚灝的邊上,「叔叔喜歡挽弓走馬,這鶴頸北圍也算是個不錯的地方。侄兒今日奉上,來日叔叔有興巡狩之時,侄兒必親陪於左右。」
好大一份禮!楚灝放下錦盒,緩步走到窗邊,面上沒分毫情緒,心下卻也分明。鶴頸北圍乃三地交界之處,南顧燕寧,北望北望,東邊則是東臨。這地方劃歸了北海,由此成了北藩監視東南的要地。如今,他拱手出讓。而這當中的意思,又豈止一二!
他看著暢景園的方向,正想著要如何快快結束這場會面。突然白影一晃讓他呆了眼。葉凝歡並未在園中亭台坐著,卻於橋上起舞。舞如流光,紅蓮之中如一捧瑞雪一抹雲。這飄忽的動作勾了他的魂魄勒了他的心,讓他麻麻的又痛又暖。
綠雲一直在樓前樓後晃來晃去,故意讓他瞅見。他心下明白,其實他也急。只是楚正越來者不善,他亦不願引人猜度,便是急得也跟吞了補湯似的,仍然得忍。此時葉凝歡這般,他那收尾的心思是一點也無。當即轉過身去,看著楚正越道:「舟車勞頓,我看你也該多歇歇才是。晚上設宴,咱們叔侄再暢飲歡敘!」
楚灝說著,也不待他回話。揚聲便喚人,馮濤和趙逢則早在外面候著,聞聲便進了來。楚灝只囑咐了一聲好生款待,便頭也不回的走了。楚正越哪裡料到他看了地形圖後是這樣反應,一時間乾在原地,都不知該如何收場。
他不由的順著楚灝方才所站的地方望去,卻突然愣了一下。就這片刻的工夫,楚灝竟出了樓,三步並作兩步,快如流星般的打側門往園子裡去,而他所去的方向,正有一道白影忽上忽下的飛舞。離的太遠,看不清眉目。但那繚步飛旋的姿態,簡直可以用驚心動魄來形容!
葉凝歡舞旋凌亂,渾身的熱力翻騰,心跳得快竄出胸腔。遠遠的便看到楚灝急匆匆的跑過來,袍襟因他的動作而翻捲如煙。她縱身跳下橋欄,跳簇著像只歡快的小鹿,向著他便撲了過去,熱騰騰的讓他抱了滿懷的香。
「你怎麼……」楚灝的話剛起個頭,葉凝歡就一臉猴急的扯他的衣服。臉通紅灼燒,汗蒙在臉上添了誘色,眼波能醉倒一池的蓮。瑞娘此時才回過神來,霎時羞紅一張老面皮抱頭鼠竄。
楚灝一把抄起她,摁著她的手。強忍意亂情迷,一邊往亭子裡跑一邊說:「這裡不成。」儘管愛極她這般模樣,也清楚這地方太敞闊實在掩不住半點春色。
兩人瞬間角色互換,通常這詞都是葉凝歡在說。
「他到底來這兒做什麼?」葉凝歡縮在他的懷裡,繞了他的頸,嘴唇卻循著他的頸子撩得他手箍得更緊,恨不得擠盡空氣。
身體早至了極限,再耐不得半分。只是意識仍存,不免要擔心楚正越的用心。擔心是有,渇求也有,只好二者並行。
「想逼我與他聯成一線!」楚灝的聲音都有些發顫,卻仍要解了她的惑。一進亭閣,直接用腳勾闔了門,便再不想浪費半點時間,直接封了她的唇。
馮濤引著楚正越往東邊福熙堂走,楚正越所帶的三個隨從亦步亦趨的跟在身後不遠。他一邊走一邊仍往西邊瞟去,狀若無意般的問馮濤:「方才見十九叔急著往西邊去,那裡可是住了什麼重要的客人?」
馮濤陪了笑:「殿下說笑呢,哪有讓客人住花園子的道理?許是我家王爺往那邊逛去了。」
楚正越笑了笑沒說話,至了福熙堂,馮濤又安頓了一番這才去了。
楚正越驅走這裡的侍婢,這才斂盡了面上的笑容,眼中浮了些陰鬱。三個隨從有兩個退出正堂外把守,只留了一個虯面大漢,他是楚正越的副將盧樹凜。他趨近了過來:「殿下,這楚灝究竟什麼意思?」
楚正越沒有說話,盧樹凜又低聲道:「殿下孤身犯險,這裡畢竟是他的地方。方才他見了那份禮竟如此拂面。萬一起了意……」
「他一回東藩便打了皇上的臉,搞得朝廷上下人人側目。東屬之地,半數以上藩臣皆與他不親近。敢拿我怎麼樣呢?我就是要告訴他,他的北關形同虛設,我要來便來,想走就走!」
楚正越突然牽出一絲冷笑,「比起這個年幼的叔叔,我更對西邊那個女人感興趣!」
「女人?」盧樹凜的表情很是愕然,方才他在樓下,自然是看不見的。但他愕然是因楚正越這樣的反應,他絕非好色之人,更何況,此次隻身犯險容不得半點錯漏。
這裡是東臨王府,便是那女人再傾國傾城,也絕對不值得他去冒險。仍然如此興致勃勃,甚至大於對楚灝的揣測,自然讓他愕然。
「也許楚灝拒旨另娶,也不僅僅是為了讓皇上下台階!」楚正越笑了,笑容豔若桃李。手指輕輕旋著手中的杯,微微用力杯盞便在他手中破碎,「十九叔,此次會面於侄兒真是受益良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