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大學士袁長卿才剛下朝,就被等候在宮門外的下人急急叫回了府。
於是滿朝文武便都知道,袁大學士的夫人侯氏似乎又不好了。
這是今年的第幾回告急了?
果然是天妒紅顏,英才易逝啊……
宮門外,聽到這消息的人們看似熱心地感慨著,其實轉眼就事不關己地散開了。最多在回家後,和家裡的夫人小妾們提及此事時,對那位纏綿病榻多年卻賢名在外的袁門侯氏豎上一豎拇指,然後再評論上一句:值。
也是,要說起這位閨名叫珊娘的侯氏十三姑娘,京城裡還真是無人不豎拇指。
別看她是庶出,在家時卻是家裡最受寵的女兒,出嫁了,也是嫁得前程最好的夫婿。
兒子小小年紀便是兩榜進士;女兒嫁為世家宗婦,將來妥妥的一品誥命……這樣的一生,聽起來果然很值。
值嗎?
躺在病榻上,等著要見夫君兒女最後一面的侯珊娘,此刻心裡卻似乎另有想法。
人將死之時,好像總愛總結一下自己那卑微的一生。而要珊娘給自己這短暫的一生做個結論,她只會用一個字來概括:累。
從還是西園裡待嫁的十三姑娘起,珊娘就覺得她這樣活著很累。
但要她放棄那些好不容易才爭取到手的利益,她又覺得心有不甘。於是,人為物累,心為形役,她想要的越多,便因此而越累。
越累,便覺得得到的東西越不值得她那麼累。
而已經那麼累了,又總叫她不甘心地認為,一切總要累得值得……
值得嗎?
珊娘的唇邊掛上一抹譏嘲微笑時,她的夫君,袁長卿袁大學士終於來到了上房門口。
才剛撩起門簾,袁長卿一眼就看到了病床前垂著的淺灰色帳幔。於是他忽地止住腳步,伸手捏了捏眉心——大概再沒人比他更清楚,他這夫人是如何擅長以環境來營造出一種她想要的氛圍了。
而這灰色的帳幔,在袁長卿看來,顯然是侯珊娘想要給他製造出一種她將死的可憐印象。
站在臥室門口,他都沒有靠近那帳幔,只揉著眉心一臉疲累地道:「天涼了,夫人的病也該有個說法了。」
帳幔內,原本滿心期待的侯珊娘一愣,然後那看著總像是含著幾分笑意的唇角便又往上提了一提——真是難得,她居然一下聽懂了他的意思。
原來放羊的孩子果然是存在的,之前為了騙他來見她一面,她曾製造過太多次的病危,如今她真的快死了,他卻早已經不再相信她了。
這一生,她幾乎沒做過一件叫他滿意的事,也許至少這件事上,她終於可以叫他如願一回了。於是她輕輕低喃了一聲:「好的。」
只可惜,瀕臨死亡的她氣息太弱,聲音甚至都未能傳出帳幔。
不過,顯然門口的人也不需要她有任何回應,腳跟一旋,便兀自出了臥室。
帳幔內,侯珊娘緩緩閉上眼,卻發現自己連一點傷心失望的情緒都沒有。
當年她怎麼會如此癡迷於他?
癡迷於他的沉默寡言、癡迷於他的清冷淡漠、癡迷於他冷淡地對待她為他付出的一切?!
明明知道他是塊怎麼也捂不熱的石頭,明明知道就算她用盡全力,只要他不想,她便不能靠近他半步,她怎麼就對這麼個不值得的人,癡心不改了一輩子?!
忽然,門外傳來一陣騷動。緊接著,便響起袁長卿那清冷了一輩子的聲音:「你們怎麼來了?」
「他們說,娘快不行了。」
門外響起女兒的聲音,且那聲音裡還帶著明顯的焦急。
病床上的珊娘頓時只覺一陣狂喜——她的女兒回來了,她的女兒不計前嫌,回來看她了!
就在她掙扎著想要起身,想要去對女兒說一句早該說的「對不起」時,就聽到另一個聲音冷笑道:「這你也信?!」
這是她兒子的聲音。那個離家數年不曾相見的兒子……
「這都多少年了,你居然還信。」兒子的聲音裡透著冰寒入骨的譏誚。
珊娘一呆,那強撐起的最後一點氣力,就這麼一點點地洩了下去。
原來,就算她想要求得原諒,也早已經沒了要求原諒的資格。在她不顧兒女的意願,強行插手兒女的未來,甚至以強硬的手段逼得兒子愛慕的那個姑娘以死抗爭後,她就再沒了求取原諒的權利……而也正是因為那件事,才叫袁長卿對她徹底地失了望……
門外靜默了一會兒,袁長卿道:「好了,都回去吧。」
又靜了一靜,女兒才道:「我再坐一坐。」
一陣腳步聲過後,外面恢復了寂靜。寂靜中,一個聲音低低說了句什麼,病床上的珊娘沒聽清,但她女兒那原本還有幾分慌亂的聲音,卻在忽然間變得尖利刻薄起來。
「呵呵,我真傻,居然差點就信了!她以為她這麼鬧,我就會去見她了?!當年我就說過,不到黃泉不相見,既然她還沒死,那就還沒到我去見她的時候。」
那低低的聲音似乎又懇求了一句什麼,於是便聽她女兒又冷笑道:「六安姨娘可真是做了一輩子的好奴才!你怎麼不想想,當初若不是她硬逼著你給我爹做妾,你如今又會如何?至少可以成為別人光明正大的妻子吧!明明害了人,卻還裝出一副她是為你好的模樣,怎麼你到現在還看不清……」
帳幔內,珊娘緩緩閉上眼。
六安……她竟忘了,她該要道歉的人裡,還有個六安……
當年她之所以挑中六安,就是看中了她的老實本分,不會跟她爭寵……
爭寵。想著這兩個字,珊娘忍不對著自己又是一陣冷笑。人都快死了,還有什麼不能承認的?她原本就沒有過什麼寵,又哪來的一個「爭」字?!而甚至可以說,正是因為她把六安送到袁長卿的床上,才叫他們的夫妻關係變得更加冷淡……
當年她跟六安提起這件事時,六安是什麼表情來著?樂意還是不樂意?她忘了。或者說,就算是留意到,她也沒有在意。因為她覺得,她給六安的,是一個更好的未來……
「……別說了!」門外,再次傳來女兒憤怒的低吼,「她確實是生了我們,可我真懷疑她到底是不是我們的母親!如果不是爹,我這一輩子就被她給毀了!而且她已經毀了哥哥的一輩子,我們憑什麼要原諒她?!你也別說什麼她是關心我們,若她真是關心我們,為什麼一心只想掌控我們,根本就不關心我們到底是怎麼想的?!——錯了,應該說,我們怎麼想根本就不重要,在她眼裡,唯一重要的就只有她自己!我們,包括我爹,對於她來說到底是什麼?!是家人,還是她用來博取名聲的工具?!我看她這一輩子在乎的東西就只有一樣,既這樣,就讓她抱著那些虛名過一輩子吧!」
帳幔內,緊閉的眼角處終於滲出兩滴清淚。
錯了嗎?她真的做錯了嗎?!她只是努力想要去爭取最好的一切,努力想要把她認為最好的全部給予她所愛著的人。這也錯了?!
不,也許她真的錯了。她那麼用力去爭取的時候,從來沒問過,對方要不要她的付出;也從來沒問過,她認為最好的,是不是別人也認為最好……
原來,真的不是她以為最好的,對於別人來說就是最好;不是她努力給予的,對方就必須得接受……
就像袁長卿。
這一輩子,她用盡了一切力量去追逐他,想要給予他她所能付出的一切,卻忘了問一問,他要不要她的付出;也忘了去問一問,他想要的到底是什麼……
也許終其一生,她在他的眼中,一直就是他們第一次見面時,他給予她的那個無聲評論。也許對於他來說,她一直都只是個麻煩的存在……
好吧,抱歉了,袁老大,很抱歉這一輩子麻煩到你了。不過好在我就要死了,以後再不會麻煩你了……
還有個好消息,聽說人死後會轉世投胎,如果有來生,希望我們再不相見,便把我這糟糕的妻子和不稱職的母親,只留在這一世吧!
彌留之際,珊娘竟微笑起來。恍惚間,她好像又看到了那時候的袁長卿。
那時候的他,一身白衣勝雪。在盛開的海棠花下,他伸手去抱那隻被困在枝杈上的貓,清冷的眉宇間蕩漾著淺淺的笑意……
而清冷的人笑起來,總是顯得格外的勾魂。
那時候看呆了的她,腦子裡想著些什麼來著?
啊,她居然忘了……
忘了也好。反正都是過去的事了,她要死了……
嗯,其實死一點兒都不可怕,甚至還挺舒服的。至少自她病了後,還是頭一次感覺如此舒適,舒適得她有點想睡……
好吧,睡吧,等睡醒後,也許就是另一段人生了……
說起來,自七歲那年被老太太帶進西園後,她就再沒睡過一次懶覺,雖然其實她一直都挺愛睡懶覺的……
這麼想來,其實西園裡教的很多東西她都不喜歡,之所以逼著自己去堅持、去爭取,是因為……
因為什麼來著?
啊,好像是為了得到別人羨慕的眼神。還有那些高高在上,不同於其他兄弟姐妹的特權;以及那種被所有人高看一眼的……
什麼來著?
對了,女兒說,那叫虛名。
原來,她真的為了那些虛名,不快樂地掙扎了一輩子……
好在她就要死了,這錯誤的一生也終於要到了盡頭……
解脫了她,也解脫了那些被她困住的人。
抱歉了,各位,給大家造成了麻煩。
人死後,是會轉世投胎的吧?
如果真有轉世投胎這回事,珊娘想,那她一定要換種活法。
這一回,她要不爭不搶不算計,哪怕只是做朵牆角的小花,她也要隨著自己的意願自開自敗,只做她願意做的自己,再也不強逼著自己去成為別人眼裡的優秀,也再不會逼著誰成為她眼中的期待……
換一世,她定要換一種活法……
閉上的眼再次睜開時,珊娘才發現,原來人死後不是只有轉世投胎一條道。
原來人還可以回到過去,回到一切錯誤發生以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