珊娘追到老爺的院子裡時,老爺早已經進了書房。
小廝阿福見大姑娘不知忌諱,竟要往書房裡闖,趕緊過來想要阻攔,不想中途被桂叔拉了一把。
阿福只當桂叔要說什麼,便站住腳,扭頭看向桂叔。桂叔卻是笑瞇瞇地鬆了手,鬧得阿福一頭霧水。
而等桂叔悠哉游哉地走開,阿福重新想起他的差事時,珊娘早已經闖進老爺的書房了。
進到書房,珊娘一抬頭,就只見她爹正背對著她站在一扇屏風前。那屏風上,掛著一幅畫,她爹正背著手盯著那幅畫看得出神。
那是一幅僅用墨色勾勒的楊柳觀音立像。畫中的觀音菩薩長衣飄飄,低垂的觀音兜幾乎遮住整個臉龐,只叫人隱約看到一點下巴的輪廓。那畫畫之人極是吝嗇筆墨,只在雪白的宣紙上,以極簡練的幾條墨線,勾勒出觀音大士的大概衣紋體態,對五官相貌竟是連一點筆墨都不肯施捨,偏又對那只半掩於衣袖下、執著楊柳枝的手,極具精描細繪之能事。
而雖說整幅畫都只用了深淺枯潤不同的墨色,若要仔細分辨,還是能看得出來,那只捏成蘭花指形狀的手上,被上了一層極淺淡的粉色。
於是,也就難怪珊娘看向那幅畫的第一眼,先是看向那隻手了。
她這裡正看著那幅畫,老爺那裡已經察覺到了她的存在,忽地一回頭,見是他,老爺嚇了一跳,幾乎是手忙腳亂地過去收了那畫,然後扭頭瞪著珊娘,低吼道:「不知道家裡的規矩嗎?!我這書房可不是誰都能進來的。」
珊娘怔了怔,忽地一陣苦笑。若說婦人的繡房是婦人躲避男人的地方,那麼男人的書房,便是男人躲避婦人的地方。前一世時,袁長卿的書房也是連丫鬟都不許進的。
於是珊娘微一抿唇,向著五老爺盈盈一屈膝,然後抬頭笑得甚是天真,「老爺見諒,女兒還真不知道這個規矩。」
五老爺早習慣了他一發火,別人全都瑟縮著躲避他,如今珊娘這麼一嬉皮笑臉,倒叫五老爺不知道該怎麼應對了。
珊娘只當沒看到五老爺一臉僵硬表情的,站起身,一本正經道:「我來,是跟老爺說一件很重要的事的。老爺才剛在前廳那麼跟太太說話,怕是嚇壞太太了呢。老爺常在外面走動,偏太太整日只守在後宅,原就不擅長跟人打交道,膽子難免有點小。才剛太太那裡不舒服,我知道老爺是心裡替太太著急,話才說得有些急,偏太太那裡見老爺急了,難免以為自個兒給老爺添麻煩了,所以才變得那麼惴惴不安……」
五老爺一陣皺眉。他原正在鬱悶著,他不知道他出於關心的那句話,怎麼竟又嚇著了五太太,直到聽著珊娘的解釋,他才明白,原來五太太竟誤會了他的意思……
只聽珊娘又道:「太太是婦人,難免心思細密。雖說老爺是好心,可對著膽小的太太,還請老爺多些耐心,把話盡量往和軟處講才是。還有,您叫太太歇著,原該是不願意太太操勞的意思,偏老爺您自始至終只那麼一句話,竟沒給太太一個解釋,只怕太太那裡還以為老爺是嫌她管家不利呢。這會兒太太那裡還不知道怎麼傷心呢……」
看著自個兒這雖然已經十四了,身量卻仍像個孩童的女兒,書案後的五老爺不由就是一陣醍醐灌頂。
事實上,這麼多年來,他也很是苦惱,不明白五太太為什麼那麼怕他。可以說,當初五老爺第一眼就看中了五太太,偏五太太對他好像只有畏懼,甚至自嫁過來的頭一天起,就沒見她敢拿正眼看過他。剛新婚的那一段時間裡,五老爺也曾熱情地想要拉近他們夫妻間的距離,可叫他難過的是,似乎他做什麼都是錯的,他越是想要親近五太太,五太太那裡就離他越遠,甚至在床笫間,他都曾有嚇暈她的黑暗歷史……
五老爺生性高傲,想來想去想不明白緣由後,便覺得,定然是五太太怎麼也不可能喜歡他了。於是,跟當年放棄和母親溝通一樣,五老爺也放棄了五太太。而叫他沒想到的是,他不再去要求五太太,他們夫妻反而能夠偶爾平靜地在同一屋簷下坐上片刻了。於是,五房才有了老爺太太各行其事的格局。
後世有種說法,「男人來自火星,女人來自金星」,不僅五老爺那裡不明白五太太為什麼怕他,連五老爺的智囊團,一向自詡人精的桂叔也不明白。而如今被雖然年幼,卻好歹是來自同一星球的珊娘那麼一點醒,五老爺才恍然大悟,原來,是他一直用錯了方法……人家五太太是江南的嬌花,不是那草原上的勁草,哪能經得住五老爺這狂風暴雨般沒頭沒腦的熱情,人家需要的,是「潤物細無聲」的呵護……
於是,五老爺看著珊娘道:「好,我知道了。」
珊娘卻是一怔。五老爺知道什麼了?!她那裡才不過說了個開場白,才把話題引到老爺不能就這樣罷了太太的管家之權,還沒說到她不能接下這差事的理由呢,五老爺就明白了?!
珊娘眨眨眼,忽然覺得,她爹果然很聰明,一點就透。於是沒了心事的她笑盈盈地拍了句馬屁:「還是老爺英明。那我這就去跟太太說,管家的事還得煩勞太太辛苦。」說著,她轉身走了。
她的身後,五老爺這才明白她說那些話的真正用意。老爺張了張嘴,到底沒有叫回她來——能由珊娘去解了這句話的誤會也好。
走到門口處的珊娘卻忽地一回身,笑道:「對了,太太膽子小,不慣見外人,救了弟弟的那兩位公子,怕是還得煩勞老爺去應酬一二。」
珊娘覺得,以她爹那種不好交際的性情,定然只會依禮打發了袁長卿,想來以後她應該不會再在家裡看到那個人了。
而她若知道,她爹之前就已經跟袁長卿有過一面之緣,且還覬覦著袁長卿的那只鷹,她一定不會攛掇她那懶爹出面!
再說珊娘來到太太的院子裡,果然那太太如她所料的那樣,又躲進了繡房。
如今珊娘在太太院子裡也是常來常往的——比起她那倆兄弟,她可不就算是常客了?!總之,雖然有丫鬟阻著,可珊娘臉皮厚,仍是就這麼被她硬闖了進去。
太太正坐在繡架後面專注地繡著花。見珊娘闖進來,她抬起頭,捏成蘭花狀的手指拈著根繡花針,就那麼一臉驚訝地看著珊娘。
也不知道是不是太太捏著蘭花指的姿勢,跟老爺那裡觀音大士執著楊柳枝的姿勢很像的緣故,珊娘忽然就覺得,這兩隻手簡直一模一樣。
她忍不住眨巴了一下眼。直到太太笑著問她,「怎麼了?」她這才回過神來。
於是珊娘笑道:「老爺叫我來看看太太呢。」
五太太明顯被嚇了一跳,連話都說不利索了,「看、看、看我?!」
珊娘只作沒看到,笑著又道:「是呢。老爺見太太不舒服,心裡記掛著,叫我過來看看太太。太太的胃可好些了?」
五太太一陣不好意思,笑道:「原也沒什麼,是老毛病了。」
那明蘭正好送茶水進來,便替太太解釋道:「太太不能緊張,一緊張便會胃疼。」
「是嗎?」珊娘一陣驚奇,當初她跟袁長卿的關係才鬧僵時,她也是如此的。於是她笑道:「我以前也有這毛病,不過痛起來的時候,喝杯羊奶也就好了。」
五太太比她更驚奇,「你小小年紀,怎麼也會落下這毛病?」
珊娘一眨眼,這才意識到她說溜了嘴,忙打著岔,回頭問明蘭:「大夫可來過了?」
明蘭尚未答話,姚氏那裡就已經笑道:「也沒什麼好看的,原也不是什麼大毛病。我也是喝了羊奶也就好了,如今已經不痛了。倒是你,這會兒過來做什麼?可去看過你哥哥弟弟們了?他們可還好?」
珊娘笑道:「要我去看他們做什麼?太太才是管家的人,該太太去才是。」
太太眉頭一皺。她不明白珊娘這話的意思,不禁帶著幾分警覺,打量著她道:「才剛老爺可不是這麼說的……」
珊娘搖頭笑道,「太太不會真以為老爺要把管家的事交給我吧?我才多大年紀!再說,」她忽地湊過去,衝著太太輕佻地一挑眉,「老爺那麼說,太太真沒聽出來?我瞧著,老爺這是心疼太太呢,看太太胃痛,怕太太操勞,這才說了什麼叫我擔下差事的話。事實上,老爺也知道我擔不下這件事的,太太那裡才剛走,老爺就後悔了,直說話還沒說清楚,偏太太竟走了。然後老爺就罵了我,說肯定是我平常偷懶,不肯幫太太,才叫太太累病了。可我早就主動向太太請纓了不是?太太您說,我冤不冤啊!」
這半真半假的話,如泉水般從珊娘口中沽沽而出,偏她竟沒一點心虛的模樣。
太太不辯真假,卻是被她這些話鬧成了個大紅臉,嗔著她道:「胡說什麼!」
「真的,我可一點兒都沒有胡說!」巧舌如簧的珊娘一本正經說著謊話,「老爺那人愛面子,自是不好意思親自來給太太賠罪,這不,就把我給罵過來了。雖然罵了我,不過我明白老爺的意思,老爺這是叫我替他向太太道歉呢。太太看在我無緣無故挨罵的份上,千萬原諒老爺吧!」
又老氣橫秋地歎了口氣,以一副久經世事的模樣逗著太太道:「太太也不必氣老爺不會說話,大老爺們嘛,都那個樣兒,到了多大的年紀都只是個沒長大的孩子,總叫人跟著操心。咱們也只能裝著大度些,讓著他們了,唉。」
太太一聽就笑了,伸手擰著珊娘道:「胡說什麼呢?!你才多大點的小人兒,竟敢笑話起你爹來了,看你爹知道不罵你。」
珊娘笑道:「可不就是挨了罵,我不服氣才這麼說的。」
經她這麼一陣胡攪蠻纏,到底開解了太太的心結,於是那管家之事也跟著不了了之了。然後珊娘以太太才是當家主母為由,死拖活拽地把太太拉出了繡房,硬是拉著她去看那落水的小侯玦——因侯瑞那裡有外男,且他年紀也大了,她們便只派了丫鬟婆子過去問了問情況。
只是,等她們到得侯玦那裡時才發現,不僅老爺在,侯瑞在,連那兩個救了侯玦的「外男」,也一個不落地都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