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得不說,珊娘真的把自己調適得很好,便是如今跟那前世的冤家處於同一屋簷下,她仍能保持著鎮定,乖順地扮演著不肯輕易抬頭看人的、略帶羞澀的未成年少女形象。
要說,這也就是經過「聖元革新」後的大周,且還是在侯家最不守傳統禮教規矩的五老爺府上,珊娘才能跟袁長卿這麼個「外男」共處一室。若是還在西園,這種事她想都別想……當然,這會兒她其實是巴不得五老爺能傳統一點。
可惜的是,五老爺才一看到五太太,那眼裡連客人都沒了,哪還能看到他們這些無關緊要的兒女。
而五太太那裡,原就是被珊娘忽悠著過來的。太太心裡覺得,庶子遭了罪,她這個嫡母怎麼也得表示一下關心,這才同意過來的,卻是沒想到竟這麼倒霉,頂頭就遇到了那個嚇人的冤家……這會兒五太太沒有再次把那衣袖抖出個水波紋,還多虧了之前珊娘在繡房裡替五老爺說了無數好話的功勞。
總之,兩方人馬這麼一遇上,加上主夫主母都不給力,頓時一個個全都對瞪著眼兒不吱聲了——啊,也不能說是「全都對瞪著眼兒」,至少珊娘「母女」這會兒是垂著頭不看人的。當然,她倆一個是真害羞,一個只是假裝的。
所以說,人的脾氣稟性一旦形成,真的很難改呢。便是轉了一世,前世時就以懂眼色著稱的珊娘,這會兒仍是有點積習難改,明明低頭裝著乖順,可發現屋內瀰漫著一片不太得體的沉默時,她忍不住就想跳出去做那緩和氣氛的「全乎人兒」了。
好在她終於還是忍住了。
不過,便是沒了她,在場的幾人中也不都全是五老爺那樣不通人情世故或是袁長卿這樣不愛主動開口的。就只見林如亭越眾而出,衝著剛進門的五太太和十三姑娘拱手見禮,道了聲:「五太太-安好,十三姑娘安好,打擾府上了。」
話說這梅山鎮也就這麼一點點大,且侯五老爺當年跟林如亭的父親林仲海都是梅山書院的學生,五太太倒也認識林如亭,便靦腆地回了個禮。
那裡林如亭則拉過袁長卿介紹道:「這是我師弟袁長卿,自京城來的。」
五太太雖不是個稱職的主母,可待客的基本禮貌好歹還算周全,便半掩在珊娘身後,對那二人訥訥地說了幾句「承蒙高義搭救小兒」之類的客套話。
這林如亭果然不虧是梅山書院的學長,對人的體貼照顧那可不是一星兩點的亮處。何況五太太的為人稟性,梅山鎮上可謂是無人不知,故而跟五太太講話時,他的聲音不自覺就又放柔了三分。
珊娘看了,不由一陣暗自點頭。
前世時,她跟林如亭並沒有什麼接觸,只知道他是「落梅三君子」中聲名最為不顯的一個,雖然最後他官居翰林學士兼知制誥(換個後世所周知的職稱,便是秘書,皇帝的秘書)。如今這麼仔細一看,才叫她明白,他聲名不顯的原因。
「落梅三君子」中,那林如軒是個開朗活潑的,一舉一動都很容易招人側目;袁長卿雖沉默寡言,但他有著一張殺傷力極大的臉,以及一種難以描述的、極強的存在感,便是他站在那裡不說不動,也不容人輕忽。跟這樣強烈的二人一比,這待人和煦如春雨般「潤物細無聲」的林學長,自然也就吃虧很多了。
才剛重生時,珊娘如從一場惡夢中驚醒的人兒一般,對前世的一切都抱著懷疑和否定。直到如今經過這一個月來的休養調整,才叫她漸漸從那種種迷亂的情緒中走了出來。沉澱下所有情緒的她,如今再想起那些前塵往事,卻是除了批判否定外,又更多了一份理性的思考和感悟。於是,她漸漸明白了很多前世執著不肯去明白的道理。比如……
比如,不是說她喜歡誰,誰就一定也必須要喜歡她的。
再比如,一個人的相貌氣質其實一點都不重要,重要的,還是一個人的脾氣稟性。
看著這溫暖如春水的林學長,珊娘忍不住就偷窺了一眼那不言不語站在一旁的袁長卿,心下不禁一陣自問:前世時,她為什麼會喜歡上他?!她到底喜歡他哪裡?!
如今細想起來,這人幾乎都沒什麼優點……為人清高傲慢,不喜歡的就是不喜歡,便是出於禮貌沒把不喜歡擺在臉上,也總忍不住落實在行動上,絕不肯委屈自己半點,也絕不肯低頭跟人虛與委蛇……心裡有什麼想法從不肯跟人明說,總愛拐著彎讓人自己去猜。便是猜不到,他也絕不會給予一點提示,簡直就是那茅坑裡的石頭,又臭又硬又難溝通……一身龜毛,輕易不讓人近身,他的東西更是誰都不能動,被動過的東西寧願扔了,也絕不肯相讓於人……
這麼想著,珊娘忽然就覺得,除了那張臉,他竟是沒一點能讓她看得上的地方。
可當年她怎麼就那麼鬼迷了心竅,對這樣一個人癡迷了一輩子呢?!
啊,不,許不能說是她「癡迷」於他……如今細細想來,不定前世時她那般執著於他,更多的只是出於三個字:不甘心!
就跟她其實不喜歡西園一樣,因為她曾付出了很多,不願意自己的付出一無所獲,所以就算這鞋再夾腳,她也固執地想要把鞋撐到合腳……
於是,最終磨破了腳。
此生重來,她自然不會再去自討苦吃。若是可以,她甚至覺得沒有男人的生活才是最愜意的——不需要為男人生兒育女,不需要替男人管理家事,只需用心做自己就好……
只是,這怕是奢望。便是五老爺五太太不管她,便是如今她已經出了西園,在老太太眼裡,她怕仍還有利用價值……哪怕像六堂姐那樣,嫁個半老鰥夫為繼室。
而,如果此生非得嫁人不可,她卻是死也不要再嫁袁長卿這樣的人了。便是要嫁,也要嫁林如亭這樣的。至少,這樣一個會注意到太太的不安,且還願意將就太太的膽小放柔聲音的人,定然是個溫柔體貼之人……
珊娘這裡默默看著林如亭的體貼溫柔,五老爺侯楓侯疏儀也在默默看著,且越看心裡越不是滋味。
珊娘關注的重點在林如亭身上,五老爺關注的重點,則在五太太身上。
在五老爺的印象裡,五太太不僅是不擅交際,甚至是畏懼交際。不管是在家裡主場待客,還是在外面客場作客,五太太總是一副恨不能誰都看不到她的模樣。便是有人為了表示友好主動跟她搭話,她看上去也是一副膽顫心驚想喊救命的樣子,那唇邊擠著笑,更是顫巍巍地令人心生不忍,漸漸的,也就誰都不去招惹於她了。而一般直到那個時候,五太太才能稍稍放鬆下來。
偏今兒林如亭那裡主動跟太太搭上話時,一開始太太也跟先前一樣,一副恨不能把腦袋縮進肚子裡去的模樣,可漸漸的,隨著林如亭輕聲慢語地說著袁長卿和侯瑞怎麼跳到河裡,怎麼把侯玦從河裡撈上來,侯玦又怎麼膽子大得居然從頭到尾都沒有哭過一聲……太太竟很快就放鬆了下來,雖沒有主動出聲,聽著林如亭說到有趣之處時,她也曾真心實意地抿唇微笑過……
看著那微笑,五老爺頓時就是一陣不得勁。他帶著挑剔看向林如亭。
他和林如亭的父親林仲海常有書信往來,所以他對林如亭其實並不陌生,只是,不知道為什麼,今兒他看林如亭竟是格外地不入眼。
這林如亭今年十九歲,身長玉立如一竿修竹,可比起侯瑞袁長卿這兩個才十六歲的少年來,他這身高就不能算高了。且那白白淨淨的小白臉模樣,看著哪像個爺們?!眼睛倒是生得挺大,可一個大男人,生著雙杏眼又算怎麼回事?娘娘腔!
五老爺那裡雖心裡泛著酸,其實自己也不是不明白,五太太為什麼會不怕這林如亭。之前他是沒留意到,如今經由他閨女一提醒,他才發現,以前十次裡有九次竟是他的急脾氣嚇著了五太太。像林如亭這樣細聲慢氣地說話,他……嗯,其實細想想,他應該也不是做不到……
五老爺這裡正悄沒聲兒地觀摩學習著,林如亭那裡卻已經快要詞窮了。
此時他已經說完了袁長卿和侯瑞救人的全過程,偏那五老爺夫婦竟一個垂眼一個瞪眼,都一副事不關己不打算接過話頭的模樣,林如亭頓了頓,只好硬著頭皮繼續活躍氣氛,扭頭問著珊娘:「十三姑娘如今可大好了?準備什麼時候回書院上課?」
五老爺這才知道,珊娘最近都沒去上學。
見五老爺瞪著她,珊娘也才想起來,先前是五老爺「閉關」不見客,這兩天又因著她哥哥的事,竟鬧得她把這麼重要的一件事都給忘了。於是她只裝作沒看到五老爺瞪來的眼,語焉不詳地支吾了兩聲,便拉著小胖墩過去再次給那二人道了謝,把話題重又扯回救人道謝的事上。
林如亭卻是往旁一閃,笑道:「我是無功不受祿,要謝也只該謝我這袁師弟,我不會水,原就沒出什麼力。」
珊娘以為,以她所瞭解的那個袁長卿,一定只會默默還她一禮,然後依舊站在那裡扮演著不出聲的石柱。卻不想袁長卿還禮是還禮了,卻是出人意料地開口說道:「原也只是湊巧,林師兄想看我放鷹,我們才會從那河邊經過。」
珊娘的眼忽地就是一眨。別人或許不知,珊娘卻是深知,這袁長卿從不說沒用的廢話,如今忽然多了這麼一句解釋,叫她不禁懷疑起他的企圖來……
果然,袁長卿話音一落,五老爺那裡就站起來驚呼道:「我說怎麼看著你有些眼熟呢,原來袁小相公竟就是那只海東青的主人!那天我原說,有緣我們定然會相見,卻是再沒想到會這麼遇上了,且你還救了犬子……」
珊娘的眼頓時一瞇——她就知道事出有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