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間大多數的名剎都是建於名山大川之間的,玉佛寺也不例外,坐落於鍾山的半山腰上。
這鍾山雖然離梅山鎮挺遠,但離江陰府衙不過才十幾里的距離。珊娘他們的船靠上鍾山腳下的碼頭時,就只見那碼頭上竟晃蕩著許多皂衣衙役,似在排查著行人船隻的模樣。而因著排查,叫那碼頭邊的船隻滯留住了,珊娘他們的船一時排不上碼頭,只好靠邊乾等著。
侯瑞侯玦都是屬猴兒的,哪裡坐得住,早跑上甲板去看熱鬧了。
侯玦伸著脖子往岸上看了一會兒,好奇問道:「這是在抓逃犯嗎?」
船家正好也在一旁,忍不住冷笑一聲道:「哪裡是抓什麼逃犯,不過是……」他忽地一頓,警覺地看看四周,沖侯玦侯瑞笑道:「平常也不這樣的,不過是因著前兒城裡出了點事,最近幾天這裡才有點不太平。」
五老爺在艙裡聽到「不太平」三個字,頓時就站了起來,把那船家招進艙來敘話。
船家原就是桂叔從這鍾山腳下找來的,故而對這附近都挺熟,聽五老爺相問,便把事情始末給五老爺講了一遍。
卻原來,這件事還要從林老夫人發怒的事說起。
老夫人發現有人冒領善款善物後,覺得這應該不是個別現象,便寫信給周邊那些捐募會的人,提醒他們也自查一番。這原是件好事,可事情到了江陰府城,卻生了一個變故。知府老爺半夜接到無名投狀,有人狀告捐募會以排查為借口,故意剋扣挪用善款。於是知府老爺就帶人封了捐募會,說是要清查捐募會的賬務。不想知府老爺那裡才剛收走捐募會的賬冊,當晚就被宵小摸進府衙,盜走了那些賬冊。知府老爺大怒,當即下令封城搜捕,未果後,又派出衙役四處嚴加盤查,這才有了岸上那一幕。
「這不,已經在碼頭上盤查了兩天了,倒白白耽誤我們做生意。」船老大歎著氣道。
船老大講述事情經過時,珊娘一直伏著窗沿看著岸上的衙役們在盤查行人。然後她就注意到,這些人都是重點盤查年輕的,不怎麼盤查年長的;注意著個子高的,放過了個子矮的。想來那偷盜之人,應該是個高個子的年輕人。
五老爺才不關心誰偷了賬冊呢,他只關心安全的問題,忙問道:「山上可還安全?」
「老爺儘管放心,」船老大笑道,「知府太太是玉佛寺方丈德元大師的俗家弟子,便是外面再怎麼鬧,那些黑狗……那些官差老爺們也不敢鬧進寺裡的。何況,有沒有偷盜這回事原還兩說……」
可見這船家不是個嘴嚴的,竟又一次說漏了嘴。他忙伸手在嘴上拍了一記,諂笑道:「老爺別聽小的瞎咧咧,小的就一個行船的,能知道什麼大事。便是那些官差老爺們,也不過是因為平日裡辛苦,這是藉著這個機會跟人討幾個辛苦錢,老爺上岸時破費幾文也就沒事了。」
船家雖說得隱晦,卻是難以掩蓋那些衙役勒索之嫌。中二少年侯瑞立馬義憤填膺地跳將起來,怒道:「難道他們竟敢強行索賄?!知府大人竟也不管?!」
五老爺雖是閒雲野鶴的性子,可多少總比珊娘他們這些婦孺知道一些政事,便冷笑道:「上樑不正下樑歪,不定那位老大人還從中抽頭呢,你當他能跟我們梅縣縣令一樣清廉不成。」
這江陰府上至知府下至各轄縣的縣令,唯有他們梅山鎮所屬的梅縣縣令是個清廉剛正的。且因著他的剛正清廉,叫這位縣令大人在這七品縣令的位置上一做就是七八年。這對於縣令大人來說不是一件好事,可對於梅縣百姓來說,卻是一件天大的幸事。
珊娘歪頭道:「朝廷不是有規定,捐募會的賬務需得同時在縣衙裡做備案的嗎?便是捐募會的賬冊被盜了,縣衙裡總還保留著一份呢,有必要這麼興師動眾到處搜查嗎?」最近她一直在幫捐募會做事,自然知道一些這方面的規定。
「是啊,」五老爺也摸著下巴道,「我們那位老大人,可是油鍋裡的錢都能下手撈的。之前就有耳聞,說他上任初始就打過捐募會的主意,只是一直未能如願。如今鬧出這樣的事,倒正好叫那位找到了口實。便是被偷了賬冊,應該也於大局無礙,他這又是鬧得哪一出?!」
船家雖然嘴不嚴,偏膽子很小,見這父女兩個幾乎就要明著喊出「貪官」二字了,忙求饒地拱著手道:「天乾物燥,天乾物燥。」說著,忙不迭地退了出去。
珊娘和五老爺對視一眼,全都笑了。
侯瑞侯玦和五太太則全都沒聽懂,「他什麼意思?」侯瑞問,「這又不是秋天冬天的,喊什麼『天乾物燥』?」
珊娘抿著唇角笑道,「打更的不是都叫著什麼『天乾物燥,小心火燭』嗎?行船之人忌諱那個『火』字,這船老大才以這句話替了。」
五太太轉眼一想,便明白了,低頭拿袖子遮著嘴一陣笑。侯瑞侯玦仍是不明白。
五老爺搖搖頭,無奈歎息一聲,道:「天乾物燥,小心火燭。小心火燭,莫論國事。」
這是近四五年間才悄然出現在茶館牆壁上的提醒字樣。卻是因為五年前,有人在茶館裡議論了幾句後宮有人倒官賣爵之事,不知道叫什麼耳報神給舉報了,官府沒能抓到那議論之人,便把茶館老闆給抓了,且最終發配關外苦寒之地。做小生意的人原就膽小,這事兒一出,那些茶館老闆們便紛紛在茶館裡貼出各種各樣的警示文字。一開始還明著貼「莫論國事」的,被衙役們找了幾回麻煩後,一個個就隱晦地改貼了「小心火燭」這四個字。不想到了船家這裡,竟又引申為「天乾物燥」了……
不管前世還是今生,珊娘都跟她老子一樣,不怎麼關心政事。可好歹前世時袁長卿都已經做到了內閣大學士,該知道的她多少總還知道一些。而當今龍椅上坐著的那位,可算不上是個什麼賢明君主,治下的吏政自然也清明不到哪裡去。據說當年連先帝爺都看不上那一位,不過是因為只有這麼一個兒子,才不得不叫他繼承了正統。說起來,大周立國以來就只立過皇太子,從來沒立過皇太孫,卻因著當今,叫先帝爺破例在還在位的時候,立了現在的太子殿下為皇太孫。也因此,哪怕後來那一位再怎麼一心向著四皇子,太子殿下仍能穩穩坐鎮東宮之位。
一家人感慨唏噓之時,終於輪到他們的船靠岸了。
許是知道五老爺是個忍不住脾氣的,桂叔便先一步過去打理了那些「黑狗」們,沒叫五老爺跟那些人直接對上。因此,一家人倒也順順當當地上了鍾山。
玉佛寺果然不是梅山上的小小梅山寺可比的,站在山腳下抬頭往上看去,便能看到,從半山腰處起,直到山頂間,一片全是高低不等的赭黃色牆壁,以及那重重疊疊的山殿飛簷。看那佔地,竟足有十來個梅山寺那麼大。
今兒雖然才初七,山道上來燒香拜佛的香客們就已經能看到很多了。不少人家都像珊娘他們家一樣,抬著行李箱籠,想來也是要在玉佛寺過夜的。
五老爺原是衝著遊山來的,便對五太太笑道:「聽說這一路上去風景都不錯,不如我們慢慢走上去,叫軟轎在後面跟著,你走不動的時候再坐轎。」
五太太抿唇笑道:「拜佛原就求的一個心誠,正該自己一步步走上去才是。」
五老爺五太太興致高漲,侯玦侯瑞也是興奮莫名,這卻叫懶人珊娘犯了難。如今她可是能坐著絕不站著,能躺著絕不坐著的。
五太太彷彿知道她是怎麼想的一樣,回頭對她笑道:「我不過求的一個心誠,你一向體弱,不用學我。」
五老爺也回頭笑話著珊娘道:「別犯懶,到底也自己走兩步,等實在走不動了再許你上轎。」
於是一家人便一邊看著風景,一邊沿著石階慢慢往山上爬。桂叔則指揮著僕役們,抬著箱籠行李先去寺裡安頓了。
珊娘他們上山時,已經過了午時。此時陽光正好。明媚的春光透過枝葉的縫隙灑下來,照得那些浮塵都似閃著一層金光一般。
二爺侯玦抬頭看看那些從枝葉間灑下來的陽光,忽然跟個小大人兒似地歎了口氣,道:「果然是聖山,還沒進山門呢,就叫人感覺很是不同了。」
大爺侯瑞「噗」地一笑,探頭過去看著侯玦道:「哪裡不同了?我看看。喲,真不同了,長出顆佛牙!」——竟又拿侯玦掉的牙開起玩笑來。
侯玦惱了,跺著腳就去追打他哥哥。侯瑞笑著轉身就跑。珊娘忍不住跟著跑了兩步,又嫌累,便站在那裡沖那二人的背影喊道:「當心栽了牙!」
「沒事,反正它們遲早要掉的。」侯瑞笑著回了一句,一邊跟逗什麼小狗小貓似地,來回騰跳挪閃地招惹著侯玦,惹得小胖墩連連跳腳,偏又追不上侯瑞。最後沒法子了,見老爺太太正好過來了,便直接撲到太太身上,委屈地喊了聲,「太太。」
太太笑著揉揉胖墩的腦袋,道:「哥哥跟你鬧著玩呢。」又抬頭責備著侯瑞,「有個做哥哥的模樣吧!」
說起來,以前太太對他們兄妹仨客氣得就跟主人對客人似的,從不肯說一句帶著責備之意的話。如今雖這麼責備著侯瑞,看著倒是越來越有幾分真親切了。
侯瑞雖然有點二,但從不是個不知好歹之人,且太太之前還在船上替他說過好話,他站住腳,回頭衝著太太憨憨一吐舌,果然不再逗弄侯玦了。
珊娘原打算爬到一半就去坐軟轎的,可她這麼一路看著風景,一路又和哥哥弟弟們說笑玩鬧著,竟都沒感覺到累。等她終於想起「偷懶」二字時,一抬頭,那玉佛寺的山門竟就已經近在眼前了。
珊娘一家人進得三門時,從大殿裡出來一個知客僧。那知客僧先是飛快地將五老爺一家上下掃了一眼,便一轉身,衝著他們身後合什招呼道:「施主一路勞頓,辛苦了。」
珊娘扭頭看去,就只見他們一家的後面,正有一家人從軟轎上下來。那一家人,一個個穿的非綢既緞,女眷們頭上一片明晃晃的插戴,叫珊娘看著都替她們脖子累。
她眉梢一揚,回頭看向自己的家人。
五老爺原就有些晉人遺風,也不講究個吃穿,萬事只圖個舒服。所以五老爺不愛那些摸起來冰冰涼涼的絲綢,只偏愛個不好打理容易起皺的松江棉布。這會兒老爺身上穿著件七八成新的對襟大袖藍布直裰,因著又要爬山又要攙扶五太太,那身棉布直裰早被老爺折騰得一身皺巴巴的了。且老爺還不羈地掖著一角衣袍,露出底下同樣皺巴巴的兩條褲管,以及一雙沾著山泥的半舊薄底靴——這一身,怎麼看怎麼不像個舉人老爺,最多也就是個落魄書生。
五太太平常也不愛講究那些,身上只穿著件再普通不過的湖藍色寬袖褙子,只在衣襟袖口處以深藍色的絲線繡著一圈精緻的祥雲紋。頭上雖也點綴了幾件首飾,卻都比不得後面那戶人家那樣又大又沉堪比傳家寶的大首飾,很是低調不顯眼。
至於珊娘自己。不過穿著件立領直襟的窄袖羅衫——當然,仍是她最愛的籐紫色——外罩一件及膝的菱花暗紋的白紗比甲。頭上除了個珍珠髮箍外,就再無一點飾物了。
她哥哥侯瑞一向是個猴兒似的人,再好的衣裳也叫他穿不出一個好模樣,因他前竄後跳地鬧騰,這會兒早出了一身汗。他不僅跟五老爺一樣掖著一角衣袍,兩隻衣袖也高高捲著,那身打扮,看著都不比山下找活兒的苦力強多少。
幾人裡,竟唯有小胖墩還像個有錢人家的少爺。小胖今兒穿著一身耀眼的絳紫色錦衣,上面以金線繡著老氣的五福團壽紋,且脖子上什麼金鎖纓絡荷包一樣不缺,看著就是一身的土豪富貴氣。只是,他雖打扮得像個富家公子,偏他緊緊拉著珊娘的手,身邊除了五福這麼一個小丫鬟外,就再沒別的下人了,哪像後面那一家,前簇後擁的,把三門都給堵了。
五老爺也是看到知客僧過來的,不過那時候他正扶著五太太跨過廟門前那高高的門檻,一時不便分心,就暫時轉開了眼。
等扶著太太在門檻內站定,老爺回頭想要跟那個知客僧說話時,這才發現,人家早拋開他們一家,去慇勤招呼他們後面的那戶富貴人家去了。
連珊娘都看出了那知客僧生得一雙慣識富貴的好眼,五老爺又豈能看不出來?頓時一陣冷笑。
珊娘忽地回頭,衝著五老爺擠擠眼,促狹笑道:「老爺,我出個絕對上聯,老爺定對不出下聯。上聯是:坐,請坐,請上坐。」
五老爺一聽就笑了,拿手點了點她,倒也配合地大聲笑道:「這還不容易,下聯是:茶,敬茶,敬香茶。」
父女二人說著這話時,可沒一個是收著音量,且這原就是個有名的典故,這會兒不僅那個知客僧紅了臉,前殿裡進進出出的香客們聽到了,也無不是會心一笑。
別人是聽明白了,這可難為了小侯玦,便扯著珊娘的手問道:「你們在笑什麼?」
侯瑞笑著將他拉過去,道:「我給你講個故事……」
他說著故事的時候,桂叔過來了。
桂叔向著五老爺等人一一恭敬行禮後,嘴皮子很利索地報告道:「老爺太太大爺大姑娘二爺一路辛苦,我們是不是先回院子休息一下再出來逛?」又對五老爺道:「德慧大師那裡聽說老爺來了,想請老爺有空過去一敘呢。」
知客僧原還暗恨這一家土包子拿話暗諷於他,正想著要怎麼找機會報復回來,這會兒突然聽到德慧的名字,他頓時不敢造次了——這德慧老和尚雖然只在玉佛寺裡掛了個單,卻是曾給太后講過經的,且不說他還是方丈德元大師的師兄……大師的朋友,可不是他一個小小知客僧能輕易得罪的。
他那裡想著要怎麼向五老爺求得諒解時,五老爺早把他忘到了九霄雲外。
老爺回頭看看太太,見她雖然什麼都沒說,可仍能看得出來受累了的模樣,便道:「也好,先歇會兒。」又對桂叔道:「你去跟那老禿驢說,這兩天我要陪家人,沒空理他,叫他別來煩我,等我有空了自會去找他。」
珊娘頓時和五太太對了個眼兒。五老爺這可真是名符其實地當著和尚罵禿驢了……
母女倆一同看向五老爺的眼,頓時叫五老爺笑了起來,解釋道:「那老禿驢也愛畫個幾筆,跟我算是畫友了,就是他畫得太爛。」又道,「原只聽他說過這裡風景不錯,早知道這裡的和尚是這樣的,請我都不來……」
老爺說這話時,那知客僧可還在周圍打著轉呢。五太太立時橫了五老爺一眼。這一眼,頓叫五老爺收了那些怪話,呵呵一笑,由桂叔領著,和五太太一起往客院過去了。
這時,侯瑞仍眉飛色舞地跟侯玦講著那「坐請坐請上坐」的典故。珊娘推著那二人笑道,「邊走邊講,別光站著。」
可說著話時,她卻忽地一停腳,抬頭往四週一陣張望。
「怎麼了?」侯瑞問。
「沒……沒什麼。」
珊娘又掃了一眼四周,便推著侯瑞,拉著侯玦,追著老爺太太走了。
剛才那麼一瞬,她忽然有種錯覺,好像有誰在暗處看著她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