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4 章
權宜之計

火塘中,燃燒著的木柴發出「辟啪」一聲爆響,一串火星驀然迸開,燎起一陣輕煙。

火塘旁,珊娘呆呆看著袁長卿。

袁長卿站在那個不知是什麼用途的架子旁,也低頭默默凝視著她。

半晌。

「你……」

「你……」

二人同時開口。

珊娘武斷地一揮手,搶在袁長卿之前道:「你再說一遍!」

不知為什麼,她這樣一揮手,竟似揮散了袁長卿心頭暗藏著的緊張,他稍稍吸了口氣,繞過那個架子,走過去單膝跪在她的身旁,又以一隻手肘壓著膝蓋,定定看著她的眼眸道:「我知道你不想嫁給我,這只是……」

他的話尚未說完,珊娘又是心煩意亂地一揮手,指著她的斷腿道:「就因為這個?!你的意思是說,就因為你摸了我的腿,我就得嫁給你?!這也太荒謬了!連你自己都說事急從權……」

「不是因為這個。」不待她抱怨完,袁長卿也截著她的話搖了搖頭。頓了頓,又補充道,「不僅僅是因為這個。」

珊娘皺眉看向他。

袁長卿歎了口氣,「如果單單為了這個原因,只要你不說我不說,便沒人會知道這件事。但,你和你弟弟被人綁架的事,就不是那麼好隱瞞的,特別是……」

他看著珊娘。

珊娘便知道,他指的是,她脫離家人的監護,在外過了一夜的事。

「大不了不叫人知道!」珊娘道,「明天你一個人下山,然後叫我家裡人來接我……」

袁長卿搖搖頭,「這不是最好的辦法。沒有人證明你今晚在哪,別人只會以為你是在綁匪手裡過了一夜。這樣只會更糟……」

「我說我已經逃出來了……事實我也是逃出來了!」珊娘截著他的話道。

袁長卿再次搖了搖頭,「便是你確實逃了出來,只要沒人證明你在哪裡,別人總還會有各種各樣的猜測。」

珊娘惱了,「難道叫人知道我跟你在一起,這就是最好的辦法?!」

「至少目前是。」袁長卿平靜地道。

而他那裡越是平靜,就叫珊娘越是無法平靜。腿上的悶痛,加上袁長卿的話,令她好一陣煩躁,於是她抬頭惱道:「早叫你別管我……」

他那安靜的凝視,頓時把她任性的話尾凍成了渣渣。珊娘一陣洩氣,用力捶了一下地面,卻不小心扯動了傷腿,痛得她「嗷」地叫了一嗓子,偏那只傷腿連膝蓋一同被袁長卿捆得死死的,她只得屈起完好的右膝,把臉埋在膝蓋上就不肯抬頭了。

因此她沒有看到,她叫的那一嗓子,叫得袁長卿的眼也跟著猛地一縮,他飛快地伸出一隻手,似要去安撫她一般,卻到底在將要觸及她時,及時縮了回來。

袁長卿垂下手,手指微微捻了捻,便以一貫清冷的聲調,從容不迫地又道:「你別急,我說你要嫁給我,只是在最迫不得已的情況下。許情況不會糟到那一步。你要聽聽我的計劃嗎?」不等她有所反應,他接著又道:「等下山後,我會向你的父親提親,如果他同意,我們會訂親。當然,眼下就只是訂親而已。反正你還小。而且我也知道,你不想嫁給我。我家裡那種情況,嫁給我確實不是你最好的選擇,可眼下卻是對你我最為有利的。對於你來說,可以把別人的閒話減到最輕,對於我來說,正好也幫我解決了這樁婚事……」

「我不!」珊娘抬頭吼道。

「聽我說完!」袁長卿厲聲一喝。

珊娘一怔,呆呆看著他。

若是這會兒她足夠冷靜,她便能看出,其實從剛才開始,一向條理分明的袁長卿說話就很有些顛三倒四。顯然,他並不像他表現出來的那般鎮定從容。

而這麼一吼,倒叫袁長卿鎮定了下來。

他深吸一口氣,又默默理了理思路,對珊娘說道:「這只是權宜之計。你今年才十四,就算我們訂了親,沒有個三四年我們也不會成親。這期間,有的是機會讓這樁婚事作廢,到時候只要你找個理由退了婚,你依舊可以隨你的意願挑個人嫁了。至於我,有這幾年的時間,我應該也能替自己做好準備。至少到時候,我的婚事不會再像現在這樣被動。這就是我想要跟你商量的事。」

珊娘怔怔看著他,半晌,才結結巴巴道:「假、假訂親?!」

「不,也可以說是真的。不過之後你可以退婚。」袁長卿道,「女方提出的退婚,對你應該沒什麼影響,總比如今讓你處於這樣的境遇要好。如果你怕你父親不同意,我會事先跟他說清楚,你父親看上去挺通情達理的。至於我家,我希望在退婚前,先瞞著他們。」

袁長卿那裡侃侃而談,珊娘卻只覺得腦子一陣不夠用。她以雙手捧著腦袋,只覺得心裡又煩又躁,便是想要想仔細,腿上的傷處又一陣陣時緩時急的疼痛,叫她感覺怎麼想也想不到點子上。她一陣沮喪,抬頭看著袁長卿,可憐巴巴道:「我們可以不必那麼費事,就裝作我根本沒被綁架過……」

袁長卿的唇角一翹,竟微笑了起來。

珊娘洩氣地捧住腦袋不言語了。

半晌,她忽然煩躁地叫道:「不就是讓人說兩句閒話嗎?!還能把我說死怎的?!我被人綁架就已經夠倒霉的了,還摔斷了腿,怎麼如今倒像是我做了什麼見不得人的事一樣?!」

「世情如此。」袁長卿冷酷道。頓了頓,他又道,「還有一件事,你可能沒想過。為什麼最近有那麼多有關你的閒言碎語?」

珊娘一怔,驀地抬頭看向袁長卿。她再沒想到,沒有回過梅山鎮的袁長卿居然都知道了有關她的「緋聞」——她卻是忘了,袁長卿最擅長的就是收集情報,何況如今他手裡有著東宮給的資源,更能公器私用了。

「你一定沒想過,到底是什麼人在傳著那些話吧。」袁長卿道,「還有那些人傳這些話的目的到底是什麼。」

珊娘確實沒有想過。

「說到底,那些人不過是想要借由那件事來敗壞你的名聲而已,偏如今你又遇上這樣的事,那些背後的黑手哪肯放過這樣的機會?還不知道會傳出什麼樣的話來。便是你自己不在意,你家人呢?你父母兄弟,他們會怎麼樣?」

想著最近侯瑞屢屢因那些流言跟人打架,珊娘驀地抬起頭來。

「你知道背後的黑手是誰嗎?」她問。

袁長卿一陣沉默。

見他不回答,珊娘以為他也不知道,便一邊沉思一邊喃喃自語道:「沒有人會無緣無故去做一些跟自己不相干的事。那些人之所以那麼做,大概是因為我礙了他們的事……若是因為林學長,柳眉應該算一個。可如今林學長都已經訂親了,這件事原該跟我無關了才是,卻偏偏還有人在說……就是說,除了林學長之外,應該還有其他什麼原因……可為什麼呢?我礙著誰的事了?!」

珊娘想不明白,袁長卿心裡卻很清楚,不管是袁昶興也好,還是在幕後鼓動那些流言的十一娘也罷,都是因為他才盯上了她……

而,這卻是他打死也不會叫珊娘知道的隱情。

「不管他們是為了什麼,」他打斷她的喃喃自語,「如今你也只有這一條路可選了。」

珊娘懷疑地看看他,忽然一聲冷笑,「我不信你!你這計劃,明顯是對你有好處的。」

驀地,袁長卿胸口一悶。他再想不到,她這話竟叫他有種想吐血的受傷之感——雖然她說的是實情。他的眼尾微微瞇起,忽地一挺脊背,冷然道:「那是自然。所謂無利不起早,對我沒好處的事,我為什麼要幫你?」又道,「對你沒好處的事,你肯定也不會去做。」

珊娘抱著右膝,幽幽歎了口氣,承認道:「這倒是。」

袁長卿胸口又是一郁。

沉默了一會兒,他看著她道:「如何?還是說,你還要再想想?」

珊娘咬著唇,一邊沉思著,一邊幾乎是下意識地撫著裹在傷腿裡那劍鞘上的花紋。

袁長卿盤腿坐在她的身旁,默默凝視著她的臉,漸漸的,竟有些看癡了,以至於珊娘再次開口時,他竟嚇了一跳。

「就是說,我們先假訂親……」

「真訂親。」袁長卿道,「是你隨時可以解除婚約……」他一頓,加了個條件,「至少一年後。」

珊娘白他一眼,「那不就是假訂親!」

袁長卿想要張嘴反駁,卻叫珊娘又瞪了他一眼,道:「總之,我們先訂親,等風聲過去後……」她也頓了一頓,忽然道:「是只有『我』可以解除婚約嗎?!那你呢?」她重重咬著那個「我」字。

袁長卿微微一提唇角,露出一個淺淡的微笑,「若依著我,一輩子不結婚也沒什麼。當然,如果你願意嫁給我,我也可以娶你。」

「想得美!」珊娘想都沒想就怒喝了一聲。

袁長卿看著她靜靜一眨眼,笑道:「是啊,想得美。你肯幫我,我就已經千恩萬謝了,再叫你犧牲一輩子幫我,太強人所難了。」

珊娘一怔,看著他也是一陣眨眼。

袁長卿的微笑漸漸擴大開來。他忽然一抬手,摸著她仍濕著的長髮道:「我說過吧,我很喜歡你。便是……」他頓了頓,指背再次撫過她臉頰上的劃傷,「其實我真的很羨慕侯瑞,能有你這樣一個妹妹。如果你願意,以後可以拿我當你的哥哥。」頓了頓,他又笑道,「其實我也是你哥哥。表哥。不是嗎?」

珊娘白他一眼,「啪」地一下打開他的手。

袁長卿的眼微微一閃,卻再次伸手摸著她的臉道:「你這裡劃傷了。你都不知道痛嗎?」

珊娘一驚,趕緊伸手摸著臉,這才感覺到微微的痛,忍不住帶著驚慌道:「呀,劃得厲害嗎?會不會破相?」

袁長卿愣了愣,忽地笑出聲兒來,道:「認識你這麼久,竟是頭一次見你像個姑娘家。」又道,「還好,劃破一層油皮而已。我那裡有宮裡的玉容膏,怯疤什麼的效果很好。」又道,「可惜我來得匆忙,忘帶隨身的藥包了,不然這會兒你也不必忍著痛了。」再道,「你把頭髮打散下來吧,這般濕著,要著涼了。」頓了頓,又道:「還有衣裳……」

珊娘那細長的媚絲眼兒頓時瞪大了。且不說他這嘮叨的內容,只這東一鎯頭西一棒的嘮叨,就是她從來沒見過的另一個袁長卿……

袁長卿微微一笑,站起身,走到他自製的那個樹枝架子的另一邊,回頭對珊娘道:「轉過頭去。」

珊娘不明就裡。

袁長卿卻不再說什麼了,而是開始脫起衣裳來。

珊娘一驚,頓時扭開了頭,喝道:「你做什麼?!」

「濕衣裳穿在身上不難受嗎?」袁長卿悶聲笑道,「我會用我的衣裳擋在中間,如果你敢,也學我的樣子光著吧。總比著涼好。」

珊娘忽地扭頭瞪向袁長卿。她還是頭一次知道,他居然也有這樣無賴的一面……

而當她扭頭看過去時才發現,袁長卿製作的那個架子上,已經搭了他的衣裳。那件黑色勁裝像塊布簾般,將袁長卿擋在架子的另一側,叫她只能隱隱約約看到他光裸的肩背。這忽然就叫珊娘想起他身上的傷來。她有心想問,又莫名有點張不開嘴,便一咬牙——只當他已經好了的!

雖說如今已經入了夏,山上的夜晚仍然有點涼,何況外面還嘩嘩下著雨。

便是渾身濕透了,珊娘也不可能學著袁長卿的樣子真脫了衣裳的,便只好裹著那身濕衣盡量靠近火塘,卻到底聽著袁長卿的主意,將一頭濕髮打散了,就著火堆烤著頭髮。

這般又是被綁又是逃跑還又摔斷腿地折騰了一夜,便是腿上仍很痛,被火那麼一烤,珊娘頓時止不住一陣陣的困意上湧。她將額頭擱在完好的右膝上,漸漸便打起了盹。

這樣睡覺的姿勢自然十分不舒服。她動了一下,險些栽倒,卻被人及時一把扶住。

「奶娘……」珊娘模糊地叫了一聲,想要睜眼,眼皮上卻落下一隻溫暖的手指。

「睡吧。」一個低柔的聲音在她耳旁響起,一隻手托著她的肩,將她的身體平放下來,然後一隻略帶粗糙的指尖撫過她的眉,手指掠過她的額,輕輕梳過她的發間。

於是珊娘舒服地輕哼了一聲,臉頰在那軟中帶硬的「枕頭」上蹭了蹭,一側頭,便又睡著了。

等她醒來時,天光已經大亮了。躺在那坑窪不平的地板上,有生以來頭一次,她醒得那麼快速而徹底——無它,她一時忘了腿上的傷,起身時牽扯到了傷處。那陣子巨痛,便是有再大的下床氣也能立時治癒。

默默喘息了好一會兒,珊娘才感覺重又活了下來。她抬起頭,這才發現,她的身上正蓋著袁長卿的黑色長衫,而這件衣裳的主人卻並不在屋內。

珊娘扭頭看向門的方向,忽然看到肩上垂著條黑油油的大辮子,她不由一愣,伸手拿起那辮子瞅了瞅,然後一陣默默眨眼——她能修西洋進貢的鐘錶,卻就是編不好辮子……

那麼,這條辮子是誰幫她編的,自是不言而喻。

驀地,一陣不知是羞惱還是困窘的情緒上湧,珊娘紅著臉低低罵了聲:「登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