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長卿從京城回來時,是八月十一日的傍晚。
八月十三,是珊娘的生日。
而再過兩天,便是八月十五的中秋佳節了。
十二日一早,小廝炎風就來到五老爺府上,遞上了袁長卿的拜帖,約好午後來訪。珊娘聽到消息後不禁一陣納悶。就她所知,袁家老太太跟她家老太太是一脈相承的要面子,這都快中秋了,闔家團圓的佳節,袁老太太那裡怎麼著都該把袁長卿留到中秋後再放人才對,他怎麼這就回來了呢?
有那麼一刻,珊娘曾自戀地想過,他許是趕著回來給她過生日的。可那個念頭也就只轉了一轉而已,她可不認為他是那種會感情用事的人。
五皇子周崇也不這麼認為,所以便問著袁長卿,「可是京裡出了什麼事?」
此時他們正在林家的客院裡。此次袁長卿還是跟林二先生一同回來的。
袁長卿正在書案後查看著給五老爺一家準備的禮單,聽了周崇的問話,他倒顯得挺坦然的,答道:「袁二斷了腿,家裡都疑心是我搞的鬼,我留下反而招人恨。正好老師那裡辭了掌院要回鄉,我就跟著一同回來了。」
周崇默了默,歎道:「到底還是辭了……」
且說春天裡林仲海探親回京後,朝中就不停有人想要把他從掌院一職上推下去。林二先生早就想撂挑子了,偏那杏林書院是當年世祖皇帝所創的皇家書院,除了宗人府,便是皇帝都沒有那個權利隨意任免書院的教職。如今宗人府的大宗正是當今皇帝叔祖一輩的老楚王。楚王早看不慣當今的昏聵了,哪肯依從那些人的意思罷免林仲海,便是林二先生自己想要辭職,老楚王都緊扣著不放。就這麼僵持了小半年,如今終於還是叫林仲海辭了出來。
周崇長歎一聲,又道:「如軒走了,你也走了,現在連老師也走了,就單留我一個在京裡苦熬著。」
不過他從不是一個會讓沉重情緒包裹自己的人,只轉眼間便換了臉色,賊賤兮兮地湊到袁長卿的面前,瞅著他道:「跟我說說,你跟小十三兒,到底是真訂親還只是糊弄人的?」
袁長卿忽地一合禮單,抬眼凝視著他道:「你說什麼?!」
那往常總是暗藏在濃密睫羽下的犀利,忽地就這麼釋放了出來,頓時叫周崇一陣受不住,下意識就避開了眼,「是小十三兒說,你倆只是權宜之計……」頓了頓,許覺得自己心虛得莫名其妙,他再次扭頭看向袁長卿。
只見袁長卿低垂下眼眸,看著手裡的禮單喃喃道:「她說的……」
他重複這句話的語調聽著有點奇怪,既不是置疑,也不是陳訴,倒有點像是在感慨。
周崇眨了眨眼,忽然往那書案上一趴,抬頭看著袁長卿的臉道:「這麼說,小十三兒說的是真的?你倆這真的只是權宜之計?」
袁長卿屈起右手肘擱在書案上,垂在書案下方的拇指撫過中指上常年寫字留下的繭痕,然後再次以那種心不在焉的口吻咕噥了一句,「權宜之計……」頓了頓,他的唇邊忽地現出一抹古怪的笑意,垂眼看著中指上的繭痕笑道:「是啊,權宜之計。」
只是,他所說的「權宜之計」,卻不是周崇所想的那一個,更不是珊娘所說的那一種。
周崇哪裡能聽得明白他這雙關用語的本意,那眼忍不住一陣亂眨,又撐著書案道:「那天我還跟小十三兒說,也不知道你倆誰的眼神更不好使,明明是被滿京城姑娘們追逐著的『高嶺之花』,她竟愣是沒看上……」
他話音未落,袁長卿的眉就擰了起來,瞪著他道:「你不是來宣旨的嗎?現在辦完差了,怎麼還不回去?」
那冰刃似的眼,刺得周崇忽地一縮脖子,嘟囔道:「你管我!」
「我自然管不了五爺,也不想管。」袁長卿站起身,將禮單放進拜匣之中,一邊頭也不抬地道,「我不過是盡責提醒一下五爺,五爺在說話之前最好先過過腦子。這裡是梅山鎮,不是京城,鎮上民風保守,有些話在京城時說得,在這裡卻是說不得。」
周崇一皺眉,「我說什麼……」他一頓,忽地抬手指著袁長卿,「不會吧,這你都知道了?!」
其實這一次他搶著差事出京,一來是因為五太太的事他也算得是個當事之人;二來,卻是因為他在京裡又惹下了桃花債,且還差點就被人抓住把柄逼了婚。得虧他見機快,及時抽身才逃過一劫,但短時間內他卻是再不敢招搖過市了……而從袁長卿送袁老太太回京,直到他重新回到梅山鎮,算起來他在京城逗留的日子,滿打滿算也不超過三天,卻不想這麼短的時間裡,他竟還是知道了他的事……
周崇卻是不知道,他其實是做賊心虛了,其實袁長卿根本就不知道他的那些事。只不過因為周崇無意中戳了他的痛腳,叫他一陣惱羞成怒,才挑著周崇的短處反擊過去而已。
把袁長卿想得過於能幹的周崇不屑地一撇嘴,替自己辯護道:「真不知道那些女孩子整天都在想些什麼,腦子裡除了『嫁人』,難道就再沒別的念頭了?!不過是隨便說笑兩句,就當是對她有意思了。稍微給個冷臉,又說我是始亂終棄……天知道我跟她哪來的一個『始』,更談不上一個『亂』,怎麼就『終』了,還『棄』了?!」
「那也是因為你自己行為不檢點。」袁長卿一邊說著,一邊招手叫過炎風。
周崇抱怨道:「我覺得我沒做錯什麼啊!不過是正常的說笑,連打情罵俏都算不上……」
「所以才叫你小心你的那張嘴。」袁長卿將禮單匣子遞給炎風,又囑咐他再去核對一遍禮物,然後回頭看著周崇道:「還有,你離十三兒遠點。」
「什麼?」周崇一怔。
「最近十三兒已經夠倒霉的了,」袁長卿又道,「偏你所謂的『正常』,連京裡的人都接受不了,又何況這是在鄉下。你就別給她添亂了。」
周崇窒了窒,又不服地一擰脖子,道:「那是他們的問題!」又道,「再說,小十三兒才不會像京裡的那些女孩子們呢!」
他忽地再次將手肘往書案上一壓,抬頭看著袁長卿笑道:「我說,到底什麼樣的仙女才能被你看進眼裡?虧我之前還以為你挺喜歡十三兒的呢。不過要說起來,小十三兒可真比我以前認識的那些姑娘們強太多了,喜歡就是喜歡,不喜歡就是不喜歡,什麼全都擺在臉上,再不會像京城那些人,心裡想著一套,臉上又是一套。明明心裡不待見著我,單只衝著我身上的蟒袍,一個個仍能不要臉地往我身上撲,回頭還倒打一耙……」
一句「不喜歡就是不喜歡」,叫袁長卿背在身後的手指再次捻過中指上的繭痕。他忍了又忍,到底沒能忍住,忽地以指節用力一扣桌面,道:「你別這麼叫她!」
「什麼?」
被突然打斷的周崇一時沒反應得過來。
「別叫她『小十三兒』,」袁長卿道,「聽著也忒親暱了。我說過,這裡不是京城,這裡對女孩子的要求跟京城不一樣,十三兒又才經歷了那些,你就別再給她添亂了。」
周崇眨了半天的眼,仍是沒明白袁長卿的意思,便問道:「叫她『小十三兒』怎麼了?她排行不是十三嗎?又比我小。這能添什麼亂?」
袁長卿默了一默才道:「她是跟人訂了親的姑娘。」
「那又怎樣?」倒不是周崇裝傻,而是生在宮闈裡的他對民間的規矩還真是不太瞭解。
袁長卿只得耐下性子來科普道,「在民間,訂了親的姑娘必須跟別的男子保持距離,不然就會招人閒話。」
周崇愣了愣,笑道:「行,那以後我當眾不這麼叫她就是。」
「背著人也不行!」袁長卿道。
「為什麼?」周崇不滿了,「你不是也叫她『十三兒』的嗎?憑什麼我就不能這麼叫她?」
「因為!」袁長卿忽地一側頭,犀利畢露的目光落在周崇的身上,頓叫他感覺一陣殺氣襲來。
周崇本能地從書案上直起腰,愣愣看著袁長卿。
袁長卿這才意識到他失態了,忙收了眸中的厲色,垂眸緩了緩,才道:「因為,我是她的未婚夫。所以我可以,你卻不行。」
周崇又愣了一愣。眼前這人如果不是一向堪比豆腐塊般方正的袁長卿,他差點就以為他是個正在吃醋的未婚夫了……偏這人是袁長卿,打認識他那一天起,周崇就沒見他有過什麼不理智的行為,「吃醋」這種事,更不可能跟他有什麼瓜葛了。
「你跟她的訂親,不是權宜之計嗎?」周崇疑惑問道。
袁長卿默了默,然後看著周崇道:「總之,你以後叫她侯姑娘就好。」頓了一頓,又道:「十三兒最近受了太多的罪,你別再惹她心煩了。」
他雖那麼解釋著,周崇卻更起了疑心,偏頭問著他道:「你……你真確定,你跟她之間,是『權宜之計』?!」
有那麼片刻,袁長卿那濃密的眼睫蓋住了眸光。然後他抬起頭,看著周崇一點頭,「是。」
——所以說,寸有所長尺有所短,於「智」上堪稱高端的袁長卿於「情」上卻遭遇了短板。他之所以點頭,卻是因為他對珊娘的沒把握,他害怕他這裡說了什麼不該說的,風聲刮到珊娘耳朵裡,叫他前功盡棄。他卻是沒想到,因為他這一點過分的謹慎,竟是誤導了別人……
周崇一開始那麼問著袁長卿時,其實並沒有什麼特別的想法,直到袁長卿那裡肯定地點了頭,他忽然就感覺胸口驀地一跳。
和癡長他一歲有餘的袁長卿不同,周崇開竅極早,且自記事起他就被一群女孩子們圍著,在一個「情」字上,他簡直可算得上是身經百戰。這種「症狀」的出現,他立馬就明白了,「小十三兒」勾起了他的興趣……
此時袁長卿已經轉身走出了書房。
看著他的背影,周崇不禁一陣慶幸。幸虧他和小十三兒之間只是「權宜之計」,也幸虧袁大對十三兒不感興趣,便是他下手,也無礙兄弟情義……
正感覺百無聊賴的周崇忽然嘿嘿一笑,追著袁長卿過去,一邊嚷道:「誒,你倒是等等我呀!」
袁長卿回身皺眉道:「我去五老爺家裡,等你做甚?」
他才從京裡回來,於情於理都該帶著禮物去拜會一下老丈人,何況……明兒是珊娘的生日。雖然照規矩來說,他這個未來的女婿有資格上門討一碗壽麵的,可他沒把握他那未來的媳婦兒願不願意叫他上門。若是珊娘不願意,隨便找個理由糊弄五老爺五太太,不定他就真被拒之門外了。所以他得提前在丈人丈母娘面前刷一刷存在感,省得到時候著了十三兒的道。
另外,所謂「每逢佳節倍思親」,不定老爺太太看到他,會想起他正「獨在異鄉為異客」,不定心一軟,就讓他搬去府上的客院裡住著了……那他可真就賺翻了……
「一起同去呀!」
周崇笑著往他的肩上一撲,險些把沒防備的袁長卿撲了個踉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