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0 章
回禮

最終周崇還是死乞白賴地跟著袁長卿去了珊娘家裡。

五老爺感慨了一通林二先生的遭遇後,就帶著袁長卿和周崇去後院見太太了。

果然如袁長卿計算到的那樣,太太一見面就問著袁長卿現在住在哪裡,聽說他住在先生家裡時,便扭頭對五老爺道:「沒幾天就是中秋節了,這時候住在別人家裡總不方便,不如把客院收拾出來讓長生住下吧。」

和所有的老丈人一樣,五老爺看袁長卿心裡多少還存著些彆扭,五太太則是標準的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中意。加上那袁長卿也是幼年時就失了怙恃的,叫太太深感和他同病相憐,自兩家訂了親後,太太竟連他的大名兒都不叫了,只叫著他那已經很久沒人叫過的小名兒「長生」。

一般來說,太太開了口的事,五老爺都不會駁回的,偏這件事竟叫五老爺打了回票。五老爺笑著回太太道:「那是他授業恩師的家裡,能有什麼不方便的?他還在求學,跟老師同住倒更能精進學業。太太若是心疼他,平常多往他那裡送點吃用也就有了。」

於是袁長卿的如意算盤就這麼落了空。

不一會兒,方媽媽來報,說是大姑娘在八風閣裡設了茶點,太太便對袁長卿笑道:「去吧。」

所謂「法不外乎人情」,便是大周民風要比前朝開放,男女交往仍是大忌,倒是對已經定了親的小倆口,世情顯得格外寬容,只要一旁有人監護,二人坐在一處吃喫茶聊聊天也是被世人所允許的——當然,被人笑話幾句也是難免的。

因此,太太的笑眉笑眼看得袁長卿一陣不自在。虧得他一向穩重,便紅著臉起身向太太道了謝。轉身出來,他才剛要問方媽媽幾句珊娘的傷情,不想周崇跟著他出來了。

「你出來做什麼?」袁長卿問。

「我也去跟小……跟十三兒打聲招呼。」周崇笑道。

袁長卿的眼頓時就瞇了起來。

五老爺在屋裡聽到了,笑道:「是呢,珊兒說得了你的好茶,要給你回禮的。」

有五老爺撐腰,周崇得意看了一眼面色不豫的袁長卿,反手拉住他道:「快點,小……十三兒最沒耐心了,去晚了她可是要罵人的。」

方媽媽聽了笑道:「五皇子就編排我們姑娘吧,叫我們姑娘知道了,那才是要罵人了呢。」

周崇放開袁長卿的衣袖,過去攬住方媽媽的肩頭,笑道:「那媽媽可得救我。」

見周崇竟跟侯家的下人都這麼熟悉,袁長卿心頭一陣古怪,斜睨著他道:「你什麼時候跟十三兒一家這麼熟了?」

周崇不在意地道:「我在這鎮子上也就只認識這兩家人,不是林家就是他們家,常來常往的,自然也就熟了。」

袁長卿的眼一閃,道:「你還是該回京去,京裡你的熟人多。」

「可京裡麻煩也多。」周崇笑道,回頭問著方媽媽,「不知道你們姑娘可有備綠豆糕,上次吃著挺好吃的,偏叫侯玦搶了最後一塊。」

方媽媽握著嘴笑道:「您老真是會說笑,宮裡什麼沒有,哪裡就饞這一口了。」

袁長卿忽然道:「他那不是嘴饞,怕是眼饞。」

說話間,八風閣便到了。

此時雖然珊娘能走上幾步了,可還瘸著,她不願意在人前丟醜,便早早地在八風閣裡等著袁長卿過來。見周崇跟袁長卿一道過來,她倒沒感覺有什麼奇怪的地方,扶著桌子站起身,向那二人見了一禮。

袁長卿還沒開口,周崇就搶著過去虛扶了她一把,笑道:「你腿上有傷呢,這麼多禮做什麼。」又搶著在她的左手邊坐了,道:「聽疏儀先生說,你有回禮要給我?」——竟一副喧賓奪主的架式。

袁長卿的眼不由就沉了三分。

珊娘笑道:「不知道你也來了,我叫人給你拿去。」然後扭頭吩咐了六安一聲,又回頭請袁長卿在她的右手邊坐了,道:「我還當你要過了中秋才能回來的。」

若是換作之前,打死袁長卿也不肯這麼說的,可此時許是被周崇刺激到了,他忽然扭頭看著珊娘道:「明兒是你的生辰,不好錯過。」

珊娘一怔。

周崇抬眼看看袁長卿,忽地側身湊近珊娘,故意裝作一副跟她在竊竊私語的模樣,笑話著袁長卿道:「看到沒?這就是說話的技巧,咱以後都學著點。明明他就是趕巧了,偏這麼一說,倒顯得他多情深意重似的。」

珊娘被他逗得笑了起來,扭頭看向袁長卿時,她卻忽地一愣。

要說袁長卿,以後世的說法,那就是生了一張撲克臉,一般很難看出他情緒的起伏,偏這一眼,忽然就叫珊娘注意到他微微抿緊的薄唇,以及不悅瞇起的眼眸……便是不甚明顯,仍叫珊娘看出來,他是不高興了……不,說不高興還輕了,以他一向的克制來說,這會兒應該是有點憤怒了吧。珊娘想。

可以說,這一點上,前世時的珊娘和袁長卿很像,就是心裡再怎麼生氣不滿,當著人時她也總是這樣掩飾起自己的真實感受,直到重生後她才改變了風格——那是寧氣死別人,也絕不肯叫自己受一分委屈的。這般暢快淋漓後,她不禁更加同情以前的自己。如今看著和她以前一樣忍氣吞聲的袁長卿,她忽地就一陣心軟。

於是她收了笑,提著茶壺站起身,想要給他續杯。

袁長卿趕緊站起來,從她手裡接過茶壺,對她道:「你坐著。」他一邊伸手拿過她的茶盞一邊問著她,「腿上感覺如何?可還疼得厲害?」

「早不怎麼疼了,也能走上兩步了,就是走路瘸得難看。」看著他行雲流水般的動作,珊娘幽幽歎了口氣,「我有點害怕我會真的瘸了。」

袁長卿斟好茶,抬起茶壺的壺嘴,目光越過眉間看向珊娘,「有什麼好怕的。」他道。

珊娘也抬起眼,便和他的眼觸到了一處。

他則看著她又彎了彎眼尾。

便是他只說了這麼六個字,珊娘仍從他的眼裡看出,他這是在打趣著她。他那未盡的言下之意是——反正她已經訂了親,而且他倆約定好,只有她能退親,如果她不想退親,他依約娶了她就是。

於是她白了他一眼,伸手將自己的茶盞拿了回來。

袁長卿則看著她的手又是微一彎眼。

一時間,八風閣裡誰都沒有開口,就只看到袁長卿和珊娘二人一陣眉來眼去。周崇忽然就有一種被隔離在外之感,於是他抬手把他的茶盞也推到袁長卿的面前。

袁長卿卻只當沒看到的,給自己的茶盞斟滿了茶水後,竟將茶壺往身邊一放。

「誒?!」周崇不滿地喊了一嗓子,可看看袁長卿的冷臉,他只得認命地站起身,繞過去拿了茶壺,一邊向珊娘抱怨道:「我跟你說,得罪誰也別得罪袁大,這人的報復心也太強了,不過笑話了他一句,他竟連茶都不讓我喝了!」

這「報復心」三個字,則叫珊娘想起了袁二,便問著袁長卿道:「袁二的腿是怎麼回事?」

袁長卿端起他的茶盞抿了一口,「因果報應吧。」

「嘁!」周崇拆著他的台道,「若真是因果報應,他在梅山鎮上的時候怎麼不報應?」

「許是老天爺不想他留在鎮子上給人添堵。」袁長卿放下茶盞。

周崇一眨眼,笑道:「那老天爺可真夠狠的,竟報應在回京的路上。我聽說,因著之前梅雨天把路下爛了,進京的路可不怎麼好走。聽說那袁二是一路慘號著進的京。」

「是嗎?活該!」珊娘幸災樂禍道。不過她可不信袁長卿的鬼話,便扭頭往袁長卿那裡看去。

卻只見袁長卿垂著眼,那眼正落在她的傷腿上。見她看向他,他抬起頭,和她對視了一眼。

於是珊娘忽然就想起來,五老爺帶著她下山時,她也差不多是一路慘叫著下的山……

彷彿知道她在想什麼似的,袁長卿看著她微提了一下唇角。

珊娘則衝他眨了一下眼。

於是,再一次,周崇感覺自己被人拋棄了……

他張開嘴,正要不甘寂寞地開口搶話,六安回來了。看著六安空空的兩手,他跳起來叫道:「我的回禮呢?」

六安衝他屈膝一禮,靦腆笑道:「放在外面呢。」

周崇兩眼一亮,「大物件兒?!」

珊娘笑道:「你不是說得送你一個大物件的嗎?」

「好好好!」周崇連聲叫著,便搓著手跟著六安出了門。

袁長卿看看他的背影,回頭問著珊娘:「他送你什麼了,還非跟你要回禮?」

「茶葉。」珊娘道,「明前龍井。」

袁長卿忽然就想起上一次周崇回京之前跟珊娘說的話。而就他所知,周崇許諾時向來不走心,隨說隨忘的,想不到他竟真能把這件事放在心上。

他微一皺眉,對珊娘道:「又不是你跟他要的,給他什麼回禮。」

珊娘咬著唇一陣悶笑,神秘兮兮地道:「要不,你也去看看?」又道,「真的挺大個兒的,我可花了不少心思呢。」

正說著,周崇進來了,後面跟著兩個婆子。婆子的手上抬著個挺大的鳥籠子,只是那鳥籠子裡沒有養著鳥,而是養著一盆花——牽牛花。

其實確實說來,還不能叫鳥籠子裡養了一盆花,應該說,是珊娘以鳥籠為花盆,在籠子裡鋪了土,種了幾株牽牛花。此時那繁茂的花枝正纏繞在鳥籠的柵欄上,雖然現在不是牽牛花開花的時辰,仍能看得到那纍纍的粉嫩花蕾。

「如何?喜歡嗎?」珊娘托著腮笑道,「你說你要個大個的,我這算大了吧?」

周崇一陣哭笑不得,半晌才嘟囔道:「我一個大男人,你送我花做什麼……」

「有寓意的。」珊娘端起茶盞,歪頭笑道,「我最近看了不少雜書,有本西洋遊記上說,西洋人認為,每一種花都有它特定的含義。知道這喇叭花的含義是什麼?」

她裝腔作勢地將茶盞湊到唇邊。

「多嘴多舌。」袁長卿忽地插嘴道。

「噗」,茶水一下子從珊娘的嘴裡噴了出來。她顧不上失儀,埋頭伏在桌子上就是一陣悶笑。

袁長卿端起茶盞,也無聲地笑了。

周崇則一陣鬱悶,沖袁長卿瞪著眼道:「你才是多嘴多舌呢!肯定不是這個意思,」又問著珊娘,「什麼意思?」

珊娘撫了撫胸口,抬頭道:「西洋人認為,這牽牛花的花語是……」她一頓,「小鬼扮大人,裝腔作勢!」

這一回,是袁長卿的茶險些從嘴裡噴了出來。

周崇不滿了,撐著桌邊瞪著珊娘道:「你可還求著我幫你打聽事呢!」

袁長卿立時放下茶盞,看著珊娘道:「什麼事?」

珊娘倒也不瞞他,道:「我奶娘的事。」

只這幾個字,袁長卿便明白了她的意思,看著她點了點頭。

便是他什麼都沒說,珊娘發現她竟輕易就明白了他的意思——那意思,我會幫忙。

於是珊娘斜眼橫著周崇道:「拿什麼喬,便是你不幫我,有人幫我。」

於是,忽的,袁長卿一直陰鬱著的心情就這麼放了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