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0 章
閤家歡

原本袁長卿計劃在送走侯瑞他們之後,帶珊娘在城裡逛逛的,可因在船上耽擱了那麼一會兒,時間也就不夠了。

回去的路上,他見珊娘隔著車窗看著街景,便道:「除夕晚上,我帶你去天寧寺聽祈願鍾去。」

珊娘立時回過頭來,「可以嗎?」頓了頓,又道:「就我們嗎?」就她所知,袁家人過除夕似乎沒這個習慣的。

「嗯。」袁長卿微笑著點頭。

珊娘則一偏頭。老太太那麼講究個「閤家歡」,大概不會同意放他們單獨出門吧。「老太太那裡大概不會同意吧?」她道。

袁長卿斜她一眼,道:「我既然提出來了,自然有辦法做到。」

他沉默了一下,忽地伸長手臂,將她縮在毛毯下的手拉出來,握住她的手又道:「你要學會信我。我知道你嫌我話少,你嫌我總不跟你說我的想法,可我正在改。倒是你,自我們訂親後,就再沒見你跟我說過你的想法。你甚至叫我覺得,你好像隨時準備著轉身走開一樣。我不喜歡這樣,我希望我們之間能開誠佈公,彼此有什麼想法都說出來。」

珊娘一震。直到他這麼說時她才意識到,原來她心底深處一直在不安著,一直下意識地等著他再次露出那種她所痛恨的冷漠……

「為什麼我感覺你在怕我?」袁長卿的手捧著她的臉,身體向著她微微傾斜過去,盯著她的眼眸道:「你在怕什麼?你怕我會傷害你嗎?」

他盯著她的眼顯得烏黑而深邃。冬天的夜總是來得很早,窗外店舖中閃爍而過的燈光,在他的眼中投下跳躍著的光芒,然後一閃而沒。

看著他眼中跳動著的光芒,珊娘竟有種沉淪的感覺,以至於那一刻,連心神都漸漸迷失了,於是她喃喃說道:「我……我不知道,我就是害怕,怕你現在對我好,以後等你發現我其實沒有你想像的那麼好後,你就不願意再對我好了。」

「我不會的。」袁長卿道。

「會的。」珊娘固執道。她盯著他的眼,緩緩道出她心底最深的恐懼。「我比你想像的更瞭解你。你其實是個絕情的人。你用情時會用情至深,可你無情時也是最冷酷無情。你喜歡的,你會捧在手心裡;你不喜歡了,你轉眼就能拋開。你問我怕什麼,我怕等哪一天你看不上我了,會連一個眼尾都不肯給我。我怕我掉進你的陷阱裡,你出去了,我卻陷在裡面動彈不得……」

忽地,袁長卿伸手勾住她的脖子,一把將她的頭攬進他的懷裡,帶著小小的慌亂道:「你、你別哭,我向你保證不會那樣的,你要信我!別哭……」

直到這時,珊娘才感覺到她鼻子正在發堵,眼睛裡也跟蒙了層水霧似的。她一眨眼,那眼淚便從眼眶中滾落下來,掉在袁長卿的衣襟上。

而掉了第一滴淚後,那眼淚竟跟衝破了閘門一般,爭先恐後地從她那自前世起就被堵塞住的胸臆間奔騰而出。她先還努力壓抑著,可等她感覺到背上那人的手臂正用力箍緊著她,太陽穴旁那人的唇正安慰地親吻著她時,那前世的委屈頓時氾濫開來,於是她伸手揪住他的衣襟,把臉埋在他的懷裡無聲地哭了起來。

袁長卿再想不到,看起來乾脆利落得不帶一絲拖泥帶水的侯十三兒,內心竟是這樣的……多愁善感——他自是不可能知道她這是在感懷前世,只當她是杞人憂天,不禁一陣無奈。可除了緊抱著她安慰她,任由她將堵在心裡的情緒宣洩出來外,他一時也沒有更好的主意了,只能不斷地貼在她的耳旁小聲安撫著她、親吻著她的髮際。

「十三兒、十三兒,」他搖著她感慨道,「你竟還感覺不出來嗎?我若真能對你無情,你我哪還能走到今天這一步。從一開始我就知道你不想嫁我,可我卻想要你想得要命,甚至在你不知道的地方,我做了那麼多的事,只為了能夠如願娶到你。你竟還說我可能會有後悔的一天。是,我天性裡確實是有涼薄的那一面,可你是我苦苦求來的啊,我費了那麼多的心力,你覺得我還會放手嗎?」他沉沉歎了口氣,將唇貼在她的額上,無奈道:「我該怎麼做才能叫你信我呢?要我把心挖出來給你看嗎?」

這麼一通大哭,終於叫珊娘疏解了心頭淤積了兩世的痛。她吸了吸鼻子,推開他,從袖袋裡掏出帕子擦著眼淚道:「我要看你的心做什麼?其實我早想通了,人之所以會不快樂,就是因要求太多。所謂無慾者無求,我不要求你任何東西,你給的任何東西都會是禮物,而是若有一天你不想再給了,我也不會因此感覺受到傷害。」

她用了一世才明白,愛一個人,沒必要用盡全力。你愛得愈多,想要得到的就愈多。而如果對方的給予達不到你的期望,你便會感覺失落,感覺不甘,感覺受到了辜負。然後你會不停地去苛求對方,逼迫他回應你更多……於是,漸漸的,你的愛就變成了一種束縛。他想逃,你想綁。他若掙脫你的束縛,痛的是你;他若掙不脫,死的是他……

與其如此,倒不如一開始就少愛一點,給對方留點空間,也給自己留下餘地……

擁著珊娘,袁長卿一陣沉默。其實就他的本性來說,也是極怕被人緊纏著的,偏珊娘這樣放任著他,不來纏他,倒叫他滿身心的不痛快起來。而理智的那一部分又叫他贊同著珊娘的說法……只是,他也不過是個俗人,給予的,終究還是想要得到回報……一時間,他只覺得一陣左右為難,感覺懷裡的人兒竟是他此生最大的一個難題一般。

不過,好在蛤蜊似的十三兒終於肯對他開口了。

許是因為她的保留,叫他當晚又顛狂了一夜。珊娘原不想順著他的,可那人有著顆百變玲瓏心,竟是每一回都能挑動她的心弦。而每每被他逼到忘情處時,除了任他為所欲為外,她竟是什麼都做不了……而,也只有這個時候,袁長卿才能肯定著,自己在她心裡的位置,並不如她肯承認的那般「只一點點」。

為了證明那種感覺不是自己的虛妄,袁長卿袁大爺不辭辛苦地耕耘了大半夜,直到外面珊娘陪嫁來的那口西洋鐘敲過凌晨三下,他這才不甘不願地任她墜入黑甜夢鄉。

累極而眠的她,甚至在他因睡不著而輕撫著她的眉眼時,都沒能被驚醒。

睡不著的袁大爺一邊描摩著她的眉眼一邊微笑著——「無慾無求」。她若真對他無慾無求,怕也不會把他的背撓成一幅地輿圖了……

縱慾過度的下場,便是倆口子都起晚了。

許是因為餵飽了(咳,這回,那啥,是真餵飽了),總之,珊娘雖然起晚了,卻難得的沒有下床氣。和袁長卿一同去老太太的院子裡給老太太請安時,四夫人、袁詠梅,還有袁昶興,都已經在老太太那裡奉承說笑了好一會兒了。

見他們小倆口進來,老太太立時笑瞇了眼,衝著珊娘招手道:「快過來,快過來!別站在簾子底下,那邊有穿堂風,小心別凍著。」

話說袁老太君和侯老太君雖說是同族姐妹,二人的風格卻迥然不同。侯老太君待人偏於剛強,該狠戾時也肯叫人看到她狠戾的一面;袁老太君卻更喜歡裝個和善人,把所有的狠事狠話丟給別人去說去做。從珊娘進門那天起,她對珊娘就再沒有過一句不中聽的話。每每珊娘來請安,她更是一副慈祥長者的模樣,拉著珊娘的手一陣噓寒問暖。

若不是有前世的經驗撐著,珊娘不定還真就被老太太的懷柔給搞定了。不過老太太那裡愛裝個賢慧人兒,她也不肯做那失禮之人,便也調動著她的戲劇細胞,配和著老太太一同演出著這上慈下孝的一幅五好家庭美好畫卷。

袁詠梅在一旁看了一會兒珊娘和老太太的膩乎,便起身過去拉著她母親的衣袖,假意抱怨道:「母親你看,大嫂子嫁過來後,祖母眼裡就再沒我和二哥了。」

老太太聽了一陣呵呵地笑,道:「你嫂子剛來家裡,我自然要偏疼她一些。」

比起老太太,袁詠梅的手段心計都生嫩了許多。老太太那裡從不肯輕易露出獠牙,袁詠梅卻總想在珊娘面前立威,因此,如那天九嬸娘來看傢俱時一樣,她已經好幾次給珊娘挖坑了。如今珊娘也算是總結出對付袁詠梅的一套辦法了——這姑娘人前北後兩張臉,既這樣,當面揭出她不肯給人看的那張臉就是。

就目前的效果來說,珊娘表示很滿意,至少她在袁詠梅手上還沒吃到虧,倒是袁詠梅在她手裡吃了幾回悶虧。

而許是因為之前吃的那些悶虧,叫袁詠梅越來越想叫珊娘也吃個悶虧,便裝著一副天真的模樣,看著珊娘拍手道:「我知道大哥哥大嫂子今兒為什麼起晚了。聽說昨兒大嫂子回來時連眼睛都哭腫了,可是因為這個才晚了?」

她那裡暗示眾人注意著珊娘的遲到,珊娘卻詫異於她竟會知道她昨晚哭腫了眼——要知道,昨晚他們回來時,天色已經黑透了。且她從頭到腳都籠在斗篷裡,直到她進了正屋才除了斗篷。也就是說,除非是他們近身侍候之人,不該有人會看到她哭紅了的眼才對。

而顯然,在袁長卿給她的不可靠之人名單外,還有不可靠之人。

她看了袁長卿一眼,回頭打趣著袁詠梅道:「四姑娘先別忙著笑話我,等明兒你出嫁離了娘家門的時候不哭,那我才服了你呢。」

她一個已婚的,要打趣一個未婚的簡直太容易了。便是四姑娘再厚的臉皮,裝著清純也得紅一下臉,於是她跺著腳,拉著老太太又是一陣不依的亂扭。

老太太那裡又一陣寬容的笑,對珊娘道:「叫什麼四姑娘,也忒生疏了,該叫四妹妹才是。還有你四叔四嬸,你也跟著長卿叫四叔四嬸就好,偏你叫得那麼生疏,竟叫什麼老爺太太。」

珊娘回頭笑道:「老太太有所不知,這是我家鄉的習慣。便是我父親母親,我也是習慣了叫他們老爺太太的。再比如我大伯,我也習慣了叫大老爺的。要叫我改口叫大伯,我倒是不習慣呢。」——其實主要是她不樂意。便是她願意配合著他們演出天倫和諧的大戲,也不樂意叫得那麼親近!沒見袁長卿也很少主動開口叫聲「四叔四嬸」的嘛!

她話音剛落,就聽得袁昶興在那裡笑道:「怪不得!那年在你家時我就覺得奇怪了,你們怎麼都稱呼自己的父母是『老爺太太』呢?原來這是鄉俗啊。」

珊娘一回頭,就和袁昶興那黏膩的眼神撞在一處。她頓感一陣噁心。

雖然袁長卿從來沒有跟她明說過,但從他的信裡,她隱約猜出來,他原是打算要叫袁昶興瘸一輩子腿的,偏天不從人願,竟叫袁家人找了個好大夫把他的腿接好了,最後只在他的臉上留下一道不疼不癢的疤痕而已。

珊娘從來就不是個寬容的性情,當初他算計著她的仇還沒報,偏如今他還敢拿那樣不潔的眼神看她,她頓時就怒了,心裡籌劃著該怎麼給他個教訓,臉上卻裝著一副心無城府的模樣,看著他笑道:「原來你也注意到了。外鄉人都覺得我們那裡的風俗很奇怪呢。」

——她這裡默默算計著袁昶興,卻是忘了如今她早已經不是一個人在戰鬥了。而她的戰友袁長卿同學,在看到她竟衝著袁昶興笑臉相迎時,心裡早打翻了醋罈子。

老太太那裡更是不可能知道這幾個看似笑談風聲的人心裡各有盤算,只笑道:「果然是十里不同音,各鄉各風俗呢。」說著,又扭頭問著袁長卿道:「你原說要幫著你老師完成什麼書,這才放下學業的。既然如今不打算再去外面奔波了,且正好明年又是大比之年,你是不是該下場一試了?」

袁長卿十歲時正式師從林仲海,十三歲中秀才,第二年便考取了舉人的功名。十四歲的舉人老爺,在當時的京畿直隸曾轟動一時,只是他的老師林仲海不願意拔苗助長,才一直壓制著不許他下場。而至於說袁家人,當初都不樂意叫他讀書識字,哪裡能真心盼著他去科舉。老太太這麼問,不過是試探袁長卿接下來的動向罷了。

袁長卿垂手道:「我已經給老師去信了,看老師的意見如何。如果老師認為我可以一試,我也想下場一試。」又道,「至於老師的書,老師的意思是,也該有個人在後面把我們收集來的資料彙編一下了,省得到最後再發現有什麼紕漏,那時候再想補全就難了。」

著書之事,袁長卿早跟珊娘交待過的,可顯然袁家人是頭一次聽說。

袁家人忌憚著袁長卿,原就是怕他的名聲太過響亮之後會阻了袁昶興的襲爵之路,偏他小小年紀就有了舉人的功名不說,如今竟還要藉著林二先生的東風著書立傳——這對於讀書人來說,是天大的榮譽。袁家人豈能叫他攀上這東風?所以他們才左一封信又一封信地催著他趕緊回來完婚。他們卻是誰都沒有想到,這竟正中了袁長卿的下懷。而叫他們更想不到的是,他們以為把袁長卿拉回來後,這著書之事就該作罷了,不想林仲海竟這麼看中這個弟子,把最重要的彙編工作交給他來做……

袁家人相互默默對著眼色時,珊娘則詫異著袁長卿要下場一事。她記得很清楚,袁長卿下場是在太子得勢之後,離著如今該還有個兩三年的時間才對。而若是他打算明年下場,卻是不知道,他還會不會是當年的那個「袁探花」了……

她這裡正胡思亂想之際,忽然就聽得四夫人對袁長卿說道:「你一個人哪裡忙得過來,不如叫興哥兒也去幫你吧,反正他閒著淘氣也是白淘氣。」

珊娘的眼頓時便是一瞇,心裡一陣冷笑。這些人,看不得袁長卿的好,一心想要把他拉下來。如今眼看著拉不下他,便又想著借他的勢了。

袁長卿那裡還尚未答話,就聽珊娘笑道:「就怕興哥兒吃不得那個苦。這書我也知道,每一個字都要核對了出處的,且核對之人還得在下面署了名,稍有疏忽,那可就是遺臭萬年的事。更別說為了查一個出處,有時候得把藏書閣的書統統翻上一遍呢。就這樣,都未必能找得到想找的。」

她這裡嚇唬著袁昶興,卻是再想不到,她的話聽在別人的耳朵裡,竟是各有各的意思。

袁長卿那裡是忽地就扶正了醋罈子,覺得他媳婦兒心裡到底還是向著他的。

而袁昶興那裡,則是覺得珊娘這是在向著他——他斷腿前就一直注意著袁長卿的動向,斷腿後,便也開始注意起珊娘的動向來。因此,圍繞著珊娘的那些閒言碎語他竟是一個不落全都知道。且他還得出一個結論,認為珊娘也是個有著花花腸子的人……最妙的是,他發現袁長卿似乎是真喜歡上了這侯十三,偏十三娘看他只那麼淡淡的……剛才他故意接著珊娘的話向她示好。她不僅接了他的話,且還衝他微笑了……這讓一向自戀的袁昶興忍不住覺得:有門兒!

且不說袁昶興那裡轉著什麼齷齪心思,只說袁詠梅,見袁昶興餳著眼看著珊娘,哪還能不知道她二哥這是又犯了風流病。於是她眼珠一轉,看著袁昶興笑道:「還是大嫂子懂得心疼人。」

珊娘看她一眼,默默在心裡的小黑本上給四姑娘記了一筆。

他們這裡小一輩各逞機鋒,四夫人那裡則和老夫人在討論著過年的事。老太太看著珊娘道:「這大過的年,家裡事多,雖說你才嫁過來,也不能偷懶,得幫著你四嬸才是。」

珊娘看向四夫人。四夫人臉上雖然笑著,那笑容卻跟擺了半個月的饅頭似的僵硬。

於是珊娘笑道:「我哪裡懂得這些,怕是連幫著太太打下手都不能。」

這一回,四夫人臉上的笑頓時便如回鍋的饅頭般暄軟的起來。

閒聊了一陣後,老太太那裡便找著借口把袁長卿兄弟和袁詠梅打發了出去,然後拉著珊娘的手,一陣低聲問她和袁長卿如何,又道:「我的孫兒我豈能不知道他的稟性?自小就是個不懂得照顧人的。你們是新婚燕爾,他那裡又正新鮮著,偏你這裡還靦腆著,竟不敢跟他說一個『不』字。他如了願,卻苦了你。今兒你們起晚了,知道的說他的不是,不知道的,怕都要笑話你呢。下次你可再不能這樣順著他了。」

這一番話,說得情真意切,便是隔了一世第二次聽到,珊娘仍免不了一陣感動——老太太演得真好,便是她知道真相,都差一點就覺得,老太太這才是真心在為她打算,偏那袁長卿不是個東西,只顧著自己快活,不懂得體恤她,竟帶累得她被人看了笑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