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9 章
巧婦伴拙夫

袁家之後,便是五老爺請客。

事實上,原該是袁長卿請客答謝從親友的,五老爺卻說他們家的庭院窄小,騰挪不開,叫袁長卿只管請人,他管辦宴,只當是他們倆口子借五老爺的園子置酒的。

方家聽說後很是不滿——五老爺家怎麼說才五進宅院,哪裡比得上方家寬敞,光那練武場就能跑馬耍槍的——於是方老夫人就親自殺去找五老爺理論了。

話說那方老夫人為人嚴肅,五老爺卻為人跳脫。跳脫的五老爺見到他親娘都不怵的,偏看到方老太太有點腿軟。就在他將要投降之際,人前一向不言不語的五太太說話了。

五太太柔聲道:「老夫人怕是還不知道,雖說我們家只五進宅院,那宅子卻叫老爺和他的朋友們收拾得極為雅致,如今在京裡也算是得了點名聲。前些日子,籐青社和擷英社的老先生們都跟老爺說,要借我家園子起社呢。長生他以後走的是文路,多跟這些老先生們接觸於他的將來也有好處。便只是這一點,我們家裡也要比貴府更合適一些。」

太太這番不卑不亢的言語,直驚得五老爺看著太太半天合不上嘴。在五老爺看來,太太就是個害羞靦腆不肯露頭的,再想不到太太竟敢跟方老夫人頂上,且還說得方老夫人半天沒言語。

方老夫人確實沒法子言語。五太太說得對,他們家是武將,跟文官來往向來不多,袁長卿卻是注定要走文官之路的。加上籐青社裡幾乎聚集了京城所有的文壇大儒(林二先生便是其中一員),青年學子們無不以加入此社為榮;那擷英社更是由先帝時期的幾位名臣所創,社員中光是入過內閣的,就有七八位之多。袁長卿若能借由五老爺的園子和這些人結下良緣,對他自有好處。

至於五老爺家的園子。

五老爺原就愛個園林造景,在梅山鎮時就沒少折騰自家那巴掌大的小花園,如今來了京城,自然不會放過折騰自己的新家——他原還想折騰珊娘家的,叫珊娘給婉拒了。

雖然五老爺家裡只五進宅院,可老爺是南方人,南方造園最是講究個小處見大。於是,那曲徑通幽、移步換景的小巧雅致,立時在京城那些大氣闊朗的庭院裡顯得獨樹一幟起來,直叫老爺的北方畫友們看了連呼一個「妙」字。老爺便乾脆給這園子題了個「妙園」二字。後來林二先生又藉著老爺的園子起了兩回社,於是「妙園」的名聲,便經由這幫文人墨客的口耳相傳而漸漸打了出去。

老爺雖然跟袁長卿說,只當是借他的園子請客的,可除了袁長卿請的那些客人外,老爺出於炫耀的心理,把他的那幫朋友也請了來。加上林二先生有意替袁長卿造勢,也給自己的朋友們放了風,說五老爺在園子裡又折騰出什麼新鮮花式了,於是那些老先生們也都硬傍著林二先生,跟著上門做了那不速之客。

一幫舞文弄墨的人聚在一處,自然不會像袁家請客時那樣,席間講的全都是些酒色財氣、市井八卦。酒酣之餘,便有那來了興致的老先生當場揮毫潑墨起來,寫詩的寫詩,作畫的作畫。五老爺的水平,那些老先生們都是見識過的,自然來不會刁難於他,於是作為今日主角的袁長卿,就被老先生們纏上了。

要說袁長卿,早年間在京城裡便有「神童」之稱,但那也只是說他書讀得好,加上他沉默的性情,竟是少有人聽說他在詩文書畫上有何建樹。而所謂「文人相輕」,別說他是今科的探花,便是他中了狀元,若不能拿出真才實學,也難以叫這些老先生們買他的賬。

五老爺也沒見過袁長卿在這方面有何能耐,不禁有點替他擔心。可他無意間一回頭,看到林二先生只渾不在意地跟今年的主考大人洪大人低聲說笑著,便知道,怕是袁長卿應該還是有兩把刷子的……

袁長卿極難得地在人前賣弄著才情時,珊娘則和五太太一起,領著方老夫人等一眾女眷參觀著太太的繡房。

其實對於太太的「玉繡」,自從得了太后的賜字後,一家人就再沒藏著掖著了。只是五太太在人前一向沒什麼存在感,且周崇和袁長卿那裡又故意控制著消息的渠道,倒叫京城裡的人全都不知道五太太跟玉繡的關係。今兒家裡請客,太太也沒當一回事,偏客人裡有眼尖的,看到五老爺府上連門上掛的簾子都用的玉繡,頓時一陣大驚小怪。太太原就是個沒什麼心計的,就傻乎乎地認了——那是她繡的。加上當初她學著珊娘裱起來的掛屏,更是一下子就叫人認出了她的身份。於是,這些太太小姐們就起著哄,一起跑去參觀太太的繡房了。

別人倒也罷了,不過是當今天知道了一個日後的談資,唯一有一個人幾乎氣炸了肺腑。

誰?

袁府老太君!

是的,袁老夫人也來了。

所謂世家大族便是如此,哪怕背後恨得就差要相互捅刀子了,當著人前,卻是該裝著慈祥的裝著慈祥,該扮著孝順的扮著孝順。前一世時,珊娘便是這樣的一個偽裝高手。這一世,她原不想自己再變回那樣的,可世情如此,她若不那樣,最後吃虧的只會是她和袁長卿。所以,就算心裡再不願意,那請客的帖子,他們還是按規矩往袁府裡遞一份,不然就得被人說是目無尊長了……

至於袁老夫人,其實說起來,接到帖子後,她也一點兒都不比珊娘好受。家裡別的人都能找著借口不來,偏她不行!雖說她若不來,可以叫人說袁長卿的閒話,可她若真敢不來,不定袁長卿還沒有受害,袁家又得「上頭條」了……如今五老爺已經不再到處嚷嚷著說是袁四老爺偷了畫,反正這件事已經成了懸案,可五老爺被袁府的下人推搡失禮一事,卻是大家有目共睹的。所以,便是沒有四老爺那件事,袁家也成了理虧的一方。老太太若是不來,又怎麼在人前裝著兩家已經冰釋前嫌的模樣?又怎麼替袁府挽回名聲?所以老太太咬碎了牙齒也得來。

偏來了後,又叫她知道了這麼個令她大口大口默默吞血的消息——不務正業的五老爺是那鼎鼎大名的疏儀先生也就罷了,居然連那見到生人就手足無措的五太太也是這麼個不凡的人物……

更叫她坐立難安的是,她原以為,便是五老爺夫婦出乎他們的意料竟都是名人,其實說白了,不過一個是畫匠一個是繡娘而已,於袁長卿來說,他們到底不能給予他什麼實質的幫助。便是袁長卿的老師林二先生,也不過是文壇上有些名氣,到底從不曾入朝為官過,在朝中也沒有什麼可供袁大借勢的力量。偏如今她來了才知道,五老爺雖然只是個「畫匠」,偏還造得一手好園子,且還勾得京裡文人墨客們一陣吹捧,竟是把幾位老內閣們都給吸引來了……別小看了這些已經致仕的閣老們,這些人雖然已經退了下來,各自身後的勢力,卻仍是不容小覷……

袁老夫人坐在那裡心思不寧時,林如稚正由太太的繡活說到她們在梅山鎮時,五太太教著孤貧院的女孩子們學刺繡的事。

方老夫人一陣驚訝,問著五太太,「你是教她們你的玉繡嗎?!」

五太太憨憨一笑,道:「這是別人的叫法。其實我也不知道我那個是不是玉繡,不過是我閒著沒事,對照著前人留下的東西瞎琢磨出來的東西罷了。」又笑道,「我也只會那個,自然也只有教那個。」

頓時,眾人一陣嗡嗡議論。且不說這「玉繡」的價值,只五太太肯親身去孤貧院這件事,對於這些貴婦們來說,就是不可想像之事。

那主考官洪大人的夫人今兒也跟著洪大人一同來了。聽了五太太的話,她的眼一閃,湊到林二夫人耳旁問道:「你說的就是她嗎?」

林二夫人點點頭,又小聲道:「我竟也不知道她那個就是玉繡呢。」

二夫人是林二先生從杏林書院辭職出來後,才跟著林二先生回梅山鎮上的。那時候玉繡風波早就已經平息了。二夫人又不是南方人,一點兒都聽不懂鎮上人那綿軟的口音,且雖然她知道五太太擅繡,只看著她毫不在意地把她的繡法教人,便當她只是擅繡而已,再想不到,她會的竟是天下聞名的「玉繡」。而雖說老夫人和林如稚都知道五太太的「秘密」,可因著之前五老爺一家被折騰得不輕,二人也從來不跟人提那些事的,所以二夫人竟也是這會兒才知道。

洪夫人點點頭,只拿眼尾掃了一眼那些仍低聲議論著的婦人,便又冷笑一聲,回頭問著五太太:「你竟不嫌他們髒嗎?」

「髒?」五太太一愣。

「那些孤貧院的人,有些身上還有殘疾,還有人身上帶著病,你就不怕?!」洪夫人又道。

五太太又愣了愣,才搖著頭道:「也沒什麼……其實他們都把自己收拾得挺乾淨的,就是穿得破了些而已……」

洪夫人又是一聲冷笑,忽地放大了聲音,斜睨著眾人道:「正是如此!那些人不過是窮了些,穿得破了一些而已,偏就被人當成瘟疫一般避著!」

頓時,那議論聲小了下去。五太太不知其意,不禁一陣不安。連珊娘也是一陣不解。

就只見洪夫人忽然彎腰過來拍了拍五太太的手,對她和藹一笑,道:「你是個好的。之前我就聽說過你的善舉,只是還不知道,你竟就是玉繡的傳人。」又道,「你許不知道,我在捐募會裡擔著理事之職。可說起來有愧,京裡的孤貧院竟都比不上你們那個鎮子上的。京裡人對他們都存了偏見,都覺得淪落到孤貧院裡的人,不是因為懶就是因為饞,要不就是些說不清來歷的孩子。叫他們捐錢捐物一個個倒還肯的,偏像你那樣,肯教他們一門能養活自己的手藝的,卻是少之又少。」

五太太這才明白她的意思,便靦腆笑道:「我在家裡曾教過那些人,也該算是有點經驗的,您若不嫌棄,我願意去教她們。」

洪夫人的眼一閃,笑道:「你可知道你那玉繡,如今已經被人哄抬成什麼價碼了?你竟肯說教就教?」

五太太不以為然地笑道:「我真沒覺得我那繡活有什麼跟人不一樣的地方,若說不一樣,也不過是針法組合不同罷了,只要有心琢磨,我不教人也會的。」又笑道,「其實便是我去教,也不過是教著她們一些基本針法而已,誰都能教的。只是最後繡成什麼樣,就要看各人的領悟了。」

「正是,」珊娘插嘴笑道,「我跟著太太學了那麼久,我感覺我繡的還是跟小時候一樣,也沒見有什麼長進。可見師傅領進門,修行在各人。」

她這般一打岔,剛才那有些凝重的氣氛頓時就輕鬆了下來。

比起五太太的善舉,方老夫人更想知道珊娘是個什麼樣的人,便問著她,「你也跟你太太去過孤貧院?」

林如稚搶著笑道:「老夫人再想不到,我十三姐姐竟會修西洋鐘表,倒叫她教出好幾個徒弟來了。」

珊娘笑道:「那東西只是看著複雜,原也簡單的,不過是萬變不離其宗……」

「得,」林二夫人截著她的話笑道,「聽聽這母女兩個,別人看著千難萬難的事,到了她們嘴裡,竟都這麼輕鬆。」說得眾人一陣笑。

珊娘夫婦也給袁家九嬸子下了帖子的,所以九嬸也帶著她的兩個孫女,在家裡待嫁的雲兒,還有年紀還小的雨兒姐妹兩個一同來了。

雨兒是個活潑的,且她也愛繡,便問著五太太,「我愛死太太這手繡活了,我也想學……」

她話還沒說完,就叫她姐姐雲兒拉了她一把。

太太笑瞇瞇地道:「你願意學我就願意教。」

林如稚和林二夫人在京城時,也經常去捐募會幫忙的。只是如今二人才回來,加上今年林如亭和林如軒都要下場趕考,母女二人才一時沒怎麼去捐募會。但之前在梅山鎮時,珊娘就聽林如稚說過京城人對孤貧院的偏見。如今見洪夫人這般說,再看看那些帶著各種目的看向五太太的眼,她眼珠一轉,看了洪夫人一眼,扭頭對五太太笑道:「一個是教,一群也是教,太太既然答應去孤貧院教那些孩子學刺繡,倒不如我們也跟著一起去,順便也跟著一起學,省得太太費兩遍事。再者,若是孤貧院那邊有什麼我們能幫忙的事,正好我們也能順手幫上一幫,也算是替自己積德行善了。」

所謂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洪大人是個耿直的性情,洪夫人其實也不比洪大人好得多少,因此,當她意識到珊娘這是以「玉繡」之利,引誘那些世家夫人小姐們去關注孤貧院時,眼前頓時一亮。

晚間,當洪大人讚著袁長卿的內斂不外露時,洪夫人則想著珊娘的機靈,便笑著對洪大人說了句,「巧婦伴拙夫。」

——若是珊娘聽到這句評語,怕是得大喊冤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