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73 章
母子

珊娘之所以過來,其實是不放心她那個不靠譜的爹。等她到得前廳,隔著窗戶往裡看去,看到袁長卿自始至終跟著五老爺,她也就放了心。

於是她也不進前廳,只回頭跟侯玦說了一聲,就拐到一旁的偏廳裡去侯著那個陸升了。

不一會兒,侯玦果然拉著滿臉不樂意的陸升進來了。

以後世的說法,這個年紀的孩子正處於青春叛逆期,叫他向人低頭認錯,簡直比登天還難。見陸升擰著個脖子,侯玦不高興地甩開陸升的手,道:「剛才你是怎麼說的?!」又威脅著他,「再不道歉,以後我可不理你了。」

可見陸升還是挺把侯玦當朋友的。他看看侯玦,又咬了咬唇,這才上前向珊娘作了一揖,訥訥地道了歉。

要說世家間的關係果然是錯綜複雜,珊娘已經打聽出來,那懷遠伯家裡跟姚桃的母親那邊沾著點親戚關係,所以陸升是跟著他父親來的。想著他剛才趁人不備溜到後面的花廳裡去偷窺女眷,又想著他結交侯玦的過程,珊娘猜著這孩子大概並不像外面傳言的那樣對陸夫人無動於衷,便笑著把陸升扶了起來,然後找了個借口打發走了侯瑞,這才拉著陸升坐下,直言不諱地問著他:「你剛才去後面,可是想去見一見你母親的?」

陸升一驚,立時叫了聲「我沒有」,又如一隻小刺蝟般豎起一身的刺,戒備地瞪著珊娘。

珊娘道:「外面都說你不喜歡你母親,甚至連她的面都不肯見……」

「胡說!」陸升跳將起來,竟險些帶翻了一旁的茶几。小傢伙緊捏著拳頭,瞪著微紅的雙眼怒道:「明明是她不要我的!」一句話出口,他忽地又咬住唇,倔強地扭過頭去不看珊娘。

珊娘心裡微微一歎,想要伸手過去摸摸他的頭,可想著當年她兒子這個歲數時也如這孩子一般彆扭,便是受了再大的委屈,輕易也不肯接受任何人的安撫,她只得默默垂了手,看著陸升的後腦勺道:「誰告訴你,你母親不要你的?哪個母親捨得放棄自己的孩子?你可是她身上掉下來的肉,更別說,你母親有事沒事就跟我提到你呢。只可惜,你總不願意見她。」

陸升沉默半晌,又歪頭看著珊娘道:「你是她的朋友,你自然是向著她說話的。」又道,「她若真像你說的那樣,她幹嘛要跟我父親鬧成那樣?一家子好好的不好嗎?明明都是她的錯……」

珊娘忽地冷笑一聲,打斷他道:「你的意思,是說你母親不肯委屈自己來討好你,這就是她的錯。是嗎?那我怎麼沒見你委屈自己來討好她?!你問她幹嘛跟你父親鬧成那樣,聽起來,你覺得你母親應該委屈求全,犧牲她一個,好叫你們一家其他人都快活。可是?」

陸升一怔。自小他聽到的話,都是在說他母親怎麼自私怎麼不顧家,怎麼不要兒女,他卻是從來沒站在他母親的角度想過這件事。

珊娘歎了口氣,又道:「你父親和你母親之間的事,自該由他們大人自己去處理,這原不關你的事。對於你來說,你只要記住,他們一個是你的父親,一個是你的母親就好。他們之間如何,原就跟你無關。你說你母親不肯要你,那她去看你時,你在做什麼?!」

陸升訥訥道:「祖母不讓我出去見她……」

「所以,不是她不見你,是她見不到你。可是?」珊娘道。

陸升一陣沉默。

珊娘又道:「我可聽說,你覺得你母親不好,才不肯見她的。」

「她……」陸升垂著眼,看著鞋尖道:「她原就不好。京裡人都說她不好的。」

「京裡人也說你不孝呢!」珊娘道。

陸升忽地抬起頭,不等他開口,珊娘又道:「可衝著今兒你偷偷跑去看你母親,我猜你應該就不是個不孝的。」

陸升又垂了頭。

「你今年多大了?」珊娘問。

「十二。」陸升道。

「十二歲了,說小也不小了,也該知道一些是非曲直了。你們家的事,我不好、也不想置喙,但我只想說一點,同樣一件事,不同的人站在不同的立場,便會有不同的看法。你身為她的兒子,自然覺得你母親做得不對,沒有考慮到你的感受。可我倒想問一問你,你又有考慮過你母親的感受嗎?你有站在她的立場上想過這件事嗎?你只抱怨她不是個好母親,可你連見她一面都不肯,或者不能,又叫她怎麼向你證實,她不是你所想的那個模樣?!還有,你覺得你母親叫你失望了,可你有沒有想過,你母親不定對你也很失望呢?有這樣一個處處看不起她,且還跟著別人一起說她壞話的兒子,難道你母親就不傷心,不難受,不失望?!你說你母親的名聲不好。所謂『三人成虎』,外面傳的話,未必就是事實。如今你也已經是個大孩子了,你有自己的眼睛,也長著一顆看起來挺正常的腦袋,我相信只要你有心去瞭解,你應該就能知道你母親是個什麼樣的人,應該就能理解你母親的難處,而不是像現在,想的只是你自己!」

陸升被珊娘教訓得一陣垂頭不語。

珊娘看著他又道:「剛才你溜到後面去,是不是想去看一看你母親的?」

陸升仍是不吱聲。

珊娘又道:「你若願意,我現在可以叫人把你母親找來,你有什麼想問她的,今兒可以叫你問個明白。」不等陸升有所反應,她又道,「當然,若是你沒這個意思,那我也就不多這個事了。你現在就可以回廳上找你父親去。」

像是怕他稍有動作就會被珊娘誤會一般,陸升僵直地坐在那裡一動不動。

珊娘默默一笑,看向站在門口的六安。六安微一點頭,便轉身出去了。珊娘看到,陸升偷偷抬眸盯著六安出去的方向,見她是去了後面的花廳,那僵直的肩立時微微鬆了鬆。珊娘忍不住又笑了笑,對陸升道:「你且在這裡坐會兒吧,我還有事。」說著,便領著人出了偏廳。

遠遠地,她看到一臉激動的陸夫人正一邊問著六安什麼,一邊急匆匆地往偏廳那邊過去,便歎了口氣,又頗有些悵然地衝著自己搖了搖頭。若是她的話能化解掉這母子間的心結,也算是她的一件功德了,也……算是給前世的自己一個交待了吧。

忽然,五福在珊娘身後笑了一聲,對珊娘道:「夫人可知道六安的事?」

「她怎麼了?」珊娘回過頭來。

五福捂著嘴一陣笑,道:「我們家那口子說,林家三爺的小廝,叫靈芝的那個,好像看上她了。」

「啊?」珊娘一陣詫異,「這丫頭才多大……」頓了頓,她才忽然反應過來。等過了年,她就二十了,六安比她小五歲,那就該是十五了,大姑娘了。「她怎麼說?」她感興趣地歪頭問著五福。

五福笑道:「那丫頭看著還沒開竅呢,只當那孩子是喜歡找她玩而已。」

一旁三和聽到了,便笑著拆五福的台,道:「是誰不開竅了?」

五福臉一紅,回手就去擰三和。

珊娘趕緊攔著她們道:「看著點路,下著雪呢,看滑倒栽了牙!」

第二天,陸夫人冒著大雪親自上門,為了這場背著懷遠伯府的母子相見而向珊娘鄭重道了謝,又抹著淚道:「我一直盼著他長大了就能懂得我的心,偏他之前那個態度,叫我都快要絕望了。如今不管怎麼說,他終於肯聽我說話了。這多虧了妹妹幫我們撮合。」

珊娘心裡一陣歎氣,又問著陸夫人,「如今你們怎麼說?」

陸夫人歎道:「那孩子是個心軟的,又是老太太一手帶大了他,偏老太太如今不太好,他不願意叫老太太知道,所以我們只能偷偷找機會見一見面。不過,」她開心笑道,「至少我兒子願意跟我說話了!」

如此卑微的母愛,令珊娘忍不住又是一陣感慨。陸夫人走後,她便把小袁霙拎過來,指著他的鼻尖道:「我告訴你,這一輩子你必須得孝順我!就算我哪裡做得不如你的意了,你可以跟我生氣,但不許不見我!知道嗎?!」

小袁霙哪裡聽得懂她的話,膩在她的懷裡,衝她咧著口雪白的小乳牙,笑得軟萌軟萌的。

「你喲!」珊娘捏著他的臉頰道:「跟誰學不好?偏學你爹!人前一個模樣,人後又一個模樣!」

她正教訓著小袁霙,袁長卿披著一身雪花進來了,道:「好好的我又哪裡惹你了?」他抬手阻止了想要過來的珊娘,道了句「我身上有寒氣」,便解了斗篷扔給李媽媽,又就著熏爐暖著手,一邊看著珊娘笑道:「我兒子自然該像我的。」

袁霙看看他爹,忽然從炕上站起來,向著他爹撲了過去。袁長卿嚇了一跳,趕緊伸手接住他,奇道:「今兒怎麼了?怎麼竟主動要我了?可是你剛才罵他,叫他不高興了?」

袁霙卻哼哼著,揪著他爹的衣領,指著那掛著門簾的門。

珊娘立時明白了,笑道:「哪裡是要你,他是想出去玩兒。因今兒一天都在下雪,我就沒放他出去。這小鬼靈精,怕見我這裡行不通,這才繞到你那裡去的。」說著,起身過去,擰著袁霙的鼻子道:「才多大一點小人兒?鬼心眼兒倒不少,跟你爹一個德性!」

袁長卿道:「這一場雪看著不會小。都說今年冬天冷,冬至祭祖的時候,看情況吧,你和他就都別去了,省得白白凍壞了。」

珊娘奇怪道:「如今還沒進臘月呢,怎麼好好的,倒扯到冬至祭祖去了?」

袁長卿道:「今兒半路上遇到四叔了,因他提到祭祖的話,又說袁霙年紀小,最好別帶去了。」

「他?能有這個好心?」珊娘忍不住一撇嘴,道:「不定打著什麼鬼主意呢!」

她卻是不知道,這隨口的一句,恰正叫她說中了事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