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9 章
鬼妻(6)

朝澈享皇后之尊居與坤容殿。

這座宮殿她並不陌生,幼時她與弟弟母后一道住在這裡。她看見每一處風景都覺得昨日還與弟弟在此玩鬧過,但轉頭便發現這裡早已物是人非。宮中的每件事物都夾帶著過去鮮活的記憶,昔日與今時的對比就像一頭埋伏在暗處的猛獸,在任何一個不經意的轉角便撲上來將她噬咬得體無完膚。

入秋之後王都連下了三場秋雨。驕傲的朝陽公主病了,發燒咳嗽,太醫每日出入坤容殿,宮殿之中皆是一股藥味。

新皇楚曄撇開沉重的朝務,終是抽空來看了她。只一眼,便讓他心疼得軟了心腸,那個趾高氣揚的朝陽公主何曾如此脆弱過。沉眠病榻,一臉慘白,瘦得不成樣子了。

他忍不住心底酸澀,坐在她身邊,顫抖著輕撫她的臉頰。

朝澈病得迷糊,她微微偏過頭去,像小狗一樣在他的掌心柔軟的一蹭,沙啞喚著:「母后……」

楚曄喉頭一哽,心臟仿似被人狠狠抓住,連疼痛也如此無力。他摸了摸朝澈的額頭,迷茫至極的呢喃:「我該如何做,你要我該如何做?」

她轉醒之時看見楚曄坐在床榻之下,腦袋一點一點的快要睡著:「楚曄。」她喉頭乾澀,只一聲喑啞的喚便讓她劇烈咳嗽起來。

楚曄驚醒,眼中血絲遍布,他忙端了水來喂朝澈喝下,哪想朝澈水沒咽下,倒嘔了一口血出來。粘膩溫熱的血絲染了楚曄一手腥紅。朝澈咳嗽不斷,楚曄傻傻的怔愣住了。

「什麼時候開始……會咳出血來?」他嗓音有些抖,喑啞的聲音中按捺著驚痛。

「為何?」她輕輕問出兩個字,看似莫名其妙,但楚曄不會不懂。

「十二年前。」楚曄默了許久生硬道,「我父王……晉王楚襄被加以莫須有的罪名,斬首,晉王府一百三十餘人流放塞外。」

朝澈恍然大悟,隨即笑道:「朝澈恭喜皇上大仇得報。」楚曄面色難看的一白,朝澈一直笑著,「皇上莫要做此神色,你瞧,你隱忍十二年,如今終是報得血仇,該開心才是。不……我忘了,這兒還有一個仇人之女尚還安好的活著,你自是該如鯁在噎,怎麼都無法順心的。」

「朝澈!」楚曄微怒。

朝澈臉上的諷笑掛不住了,她盯他冷聲道:「父皇封我為朝陽公主,乃是希望我一生都如朝陽初升般燦爛美好。而現在……」她抹了抹楚曄手上的血,道,「為了你最後的仇恨,我僅有的驕傲,殺了我罷。」

楚曄下顎一陣抽緊,他拂袖而去,腳步卻像逃一樣倉皇。

朝澈望著窗外陰雨綿綿的天空呢喃道:「你說我是自縊還是投湖?」她暗自琢磨了一下,「都太普通了,我朝陽公主自是得死得與眾不同點。」

霜降這天,朝澈又穿上了那身繁複華麗的衣裝,她告訴侍女有急事需得面見皇上。但此時正值早朝,朝澈便擺了駕,一行人帶著她急急趕去了承天殿。

行至承天殿外,太監通傳之後,朱紅色大門大開,朝澈抬眸直直望向皇帝。萬人之上,坐擁天下,可那個位置有多孤獨,朝澈從小便知道。她恍然記起那年紅燭明晃晃的火焰之下,她對楚曄說:「阿曄,日後我陪著你,你陪著我,咱們一起走完這一生可好?」

當時,楚曄聽到那話肯定是在心裡嘲笑她來著。

嘲笑便嘲笑吧,他們這段姻緣,左右不過是場笑話。

朝澈彎起了脣,大方儒雅的微笑,她在殿外跪地叩首,行的是三叩九拜的大禮。

朝堂之中一時有些嘈雜起來,楚曄心中陡然攀升出一股不安。

朝澈未等到楚曄讓她起身便自顧自的站了起來,她望著龍椅之上的金黃匾額揚聲道:「朝澈不孝,昔日引狼入室,而今奪不回祖宗江山。唯有以死謝罪,祈願社稷長安,家國常在!」

她微微往後退了一步。在她身後,八十一級長階之中是石雕的龍,龍背鰭豎立,宛如一把把鋒利的石刀。

意識到她要做什麼楚曄容色盡褪,血液裡霎時充斥滿了驚恐,他怒喝道:「你敢!把她給我綁起來!」

話音未落,他只見朝澈脣邊帶笑直挺挺的往後仰去。

楚曄,就這樣吧,愛恨情仇咱們都不去計較了。

「不準!回來……」

他聲嘶力竭的聲音都變成了耳邊的風絲絲冰涼的劃過,什麼也沒留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