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裴妃失神無語,雲湖公主的笑容顯得有些尷尬,不由朝長公主回望了一眼。方才寧國長公主向雲湖公主引見後宮妃嬪,依次見禮寒暄,到賢妃裴氏時,公主定睛打量,欣嘆她一身綴珠華衣美不勝收。豈料裴妃正心神紛亂之際,對北齊公主的話竟毫無反應。這一來實在大大的失禮,非但云湖公主尷尬,周圍妃嬪也是詫異。卻見長公主微微一笑,溫言軟語道,「賢妃不勝酒力,怕是有些醉了。」裴妃反應也是極快,順勢撫著額角,怯生生朝兩位公主俯首,「妾身多飲了幾杯,令公主見笑,惶恐之至。」雲湖公主吃吃笑了起來,「好嬌慵的美人,賢妃娘娘快快免禮。」待裴妃抬起頭來,她又眨著一雙美目,好奇打量她。這北齊公主舉止雖有些唐突,卻是一派北地少女天真。長公主為她二人引見,笑言裴妃雅擅音律,才貌冠絕後宮。這話由長公主口中說出,如此讚譽,著實給足了裴妃顏面。往日裴妃也是愛聽美言的,然而此刻聽在耳中,卻又另是一番滋味。她只得笑笑,看似嬌羞不勝的低了頭,心裡澀味卻是真切湧了上來,深深低頭也不足以將喉間苦味壓下。
「陛下真是好福氣呢。」雲湖公主轉頭朝正在敘話的少桓和晉王笑道,「南朝女子都似水裡化出來的,個個惹人愛惜。往日我以為五哥府裡姬妾已是人間絕色,今日見了長公主與賢妃,才知五哥是個大大的俗人。」晉王險些被酒嗆住,啼笑皆非地瞪了雲湖公主一眼。眾人皆笑,長公主引袖掩唇,目光飄飄掠過少桓。少桓握拳抵在唇上輕咳了聲,「南北佳人各有風致,朕嘗讀古人詩云,北方有佳人,遺世而獨立,心中亦是嚮往。」
驀然聽他說出「北方有佳人,遺世而獨立」一句,昀凰心中微窒,不覺與晉王的目光交匯。杏子林裡他那番話,分明意有所指,卻又似是而非——他說南有梧桐,北有佳木,意在以樹喻人,以鳳凰喻她,言下傾慕之意顯而易見。可他早早已娶了一位嫻淑的正妃,又如何能求娶南秦長公主。
晉王的言辭曖昧,雲湖公主不時試探,少桓心中分明有數,卻什麼也不告訴她。昀凰一向只在自己天地裡,對天下事全無興趣,北齊君臣更與她毫不相關。此時隱隱覺察到些什麼,偏又不知頭緒何在。
今日這一幕,是少桓早早設計好的,藉著北齊來朝的機會,搶先向何家動手——御醫證實皇后確已得了皇嗣,南秦慣以嫡長子為儲君,一旦消息傳揚出去,何家握住了未來儲君的殺手鐧,再要拔除這股外戚勢力,便難上加難了。
於是前夜子時,中常侍獲報皇后突患急病,皇上遣御醫及中常侍急入中宮。尚在睡夢中的何皇后被驚起,御醫診出她患了「血症」,體內瘀血不除,新血未生,以至血虛危殆。皇上憂急如焚,遷怒中宮上下,將一干宮人內侍杖責貶出,另派妥善宮人侍奉皇后,並令皇后靜臥休養,不得出內殿一步。
這一齣戲,自是做給陳國公與公卿眾臣看的。皇后有了身孕,若再有血虛之症,稍有不慎便令胎兒難保。少桓令皇后禁足靜養,任何人不得驚擾,亦是再合理不過。陳國公耳目遍佈,中宮得嗣的喜訊無法隱瞞,只是待他得知消息,皇后已落在少桓箝制之中。陳國公若想廢去少桓,挾天子以令諸侯,只能指望著皇后腹中的孩子。往日何家費盡心思求嗣。如今得償所願,也必投鼠忌器,不敢貿然翻臉。
少桓因舊疾體弱,登基年餘仍未有后妃得嗣。君主無嗣是大事,這對少桓穩固帝位甚是不利,皇后此時傳出喜訊,倒也助了少桓一臂之力。北齊親王與公主更來得恰到好處,放眼六宮之中,地位尊崇又能以主人身份替代皇后的,只能是寧國長公主。往後六宮事務,也便順理成章交由長公主署理。自此金殿之上,百官之前,鳳藻玉案易主,後宮真正的女主人也隨之而變。踩准陳國公這老狐狸的尾巴,少桓順勢又除去一個大司農,越發搶得先機在手。
「朕不會令你再受委屈。」少桓這樣對她說,「縱然不能以夫婦之名廝守,朕也要讓你成為這後宮真正的主人。」這便是他所能賜予她的全部,比名分更實際的——權力。夫婦之名,男女之愛,相比較之下,飄零無依的寧國長公主顯然更需要權力。至於昀凰,辛夷宮裡孤獨長大的清平公主,從來沒人在乎她需要什麼,似乎她也從未有過渴求。
還能渴求什麼呢,命裡不該有的,世間不能有的,她俱已佔盡了。
晉王說得極對,遺世獨立的佳人合該生在北方,南方的陰鬱或許委屈了這般風華。只是晉王卻不知道,所謂「遺世獨立」,超然塵世之外,這樣的女子只在仙山瓊閣裡。而她,卻是活在塵世慾孽中的蓮華色,活在殺戮嗔怨中的阿修羅。
晉王靜靜看著她,二人目光交匯,昀凰並不迴避。雖是初見,他卻能看透她心意,她也無意隱藏。只是雲湖公主卻不打算放過她,同裴妃笑語未完,一雙烏溜溜的眸子已轉向了昀凰。
「陛下一定很疼長公主!」雲湖公主語不驚人死不休,一張口便觸了禁忌,連少桓也沉了臉色。昀凰挑眉看她,笑問何以見得。雲湖公主眨眼笑道,「你們南朝女子不是十五及笈就嫁人麼,長公主至今未嫁,也不知令多少才俊空負相思。若不是陛下捨不得,誰還能攔著不讓你嫁人?」
少桓與昀凰相視,二人不約而同地笑了,倒是緩和了座中尷尬。晉王亦朗聲而笑,似有幾分醉意,「長公主請勿見怪,雲湖這丫頭一向瘋癲,分明自己恨嫁,卻拿旁人說事。」難得雲湖竟紅了臉,飛快瞟一眼少桓,朝晉王嗔道,「五哥又欺負人,我是替長公主不平,你們男子哪曉得年華易逝的道理!」
昀凰知她話裡有話,抬出年華二字看似無心嘴快,卻刺著人的痛處——南朝女子十五及笈,以昀凰的年紀是早該嫁人的,只是她的嫁期已耽誤在辛夷宮寂寞晨昏裡,如今年已雙十而未嫁,已是民間所稱的「老女」了。
「雲湖公主有所不知,恪太妃久病在身,長公主事母純孝,一直侍奉在側,以至誤了嫁期。」裴妃尋著個機會插進話來,巧言替昀凰解圍,其餘淑妃等人也紛紛讚頌長公主的孝德。
「長公主為太妃而不嫁,令人感佩。」雲湖公主瞧著昀凰嘆一口氣,復又笑道,「可巧,也有個極孝順的男子,為給母后祈福,去寺裡一住便是三年。」昀凰心念電閃,再看晉王靜觀其變的神情,驀然間全都明白了過來。果然見雲湖眸光閃動,似真非真地笑道,「可惜此番太子哥哥沒來,難得你倆如此有緣,長公主若做了我家嫂嫂,那可真是天作之合!」
昀凰駭然笑了,此次北齊來朝,原來果真有聯姻之意。只是那晉王口中的北方佳木,卻不是他自己,竟是傳聞中早已痴傻的北齊皇太子。
座中有「呀」一聲輕呼,卻是裴妃脫口發出。眾人目光從長公主身上轉向她,見她今日一再失儀,少桓也不由略略蹙眉。裴妃自覺失態,臉紅低頭,然而心中震動之劇令她忍不住抬眼窺看御座,皇上的側顏隱約籠在宮燈轉過的暗影裡,幽幽沉沉,不辨喜怒;長公主唇畔笑意非但不減,更覺慢慢加深,似一朵漸次綻放的午夜蘭花。
一眼看過去,彷彿每個人都在笑。長公主在笑、皇上在笑,雲湖公主與晉王亦在笑。裴妃掌心卻滲出了微汗,從未覺得笑容也會如此可怕。席上主賓俱歡顏,去留盡付談笑間,彷彿誰也不曾在乎,惟獨她才是此間最坐立不安的人。
豈能安寧?眼見雲湖公主屢屢示好,分明是一出美人計,卻不料機鋒立轉,北齊當真意在聯姻,卻是看中了南秦最尊貴的長公主,要她嫁給那天下皆知的痴傻太子——乍一看似乎荒唐,可細細想來,北齊太子縱然痴傻,終究是一國儲君,長公主若做了太子妃,便是日後的北齊國母。如今北齊雄霸一方,國力日盛,而南秦歷經內亂,皇上登基之初,根脈未穩,朝中更有陳國公結黨專權,此番若能與北齊聯姻,自然是好事。
至於長公主,縱有盛寵,也不過是廢帝之女,若得嫁為皇太子妃——拋開太子痴傻這一層,那是毫不委屈的。天家自古無手足,兄妹情深又算得什麼,即便是江山美人……江山美人……裴妃咬唇不敢想下去,哪怕這念頭已清晰無比,也寧願是自己想錯。
她這裡百轉千回,其實也不過片刻光景,雲湖公主一句笑言,似真非真,仍是試探南秦的意思。長公主卻只垂眸微笑,神色端正嫻雅,濃睫投下深影如扇。
「昀凰,捨得離家麼?」皇上終於開了口,閒閒淡淡的一聲,噙著笑,透著暖。
聽在昀凰耳中,卻是沁骨的冷——如果她說不捨得,他會留下她麼,還是一切已經算計好,只等她心甘情願來咬鉤。她曾經懇求他,找個不相干的外臣遠遠將她嫁了,從此各安天命。
再沒有比北方異國更遠的,再沒有比那痴傻太子更不相干的。他確是寵她,確是成全了她。可為什麼良願終成,心中只是荒蕪,洪水漫過天地只剩一團死氣的荒蕪。
就這樣紋絲不動,聽他笑著問,捨得離家麼?家,離家;嫁,不嫁;捨得,不捨得……何曾有過一樣由得她。昀凰抬起一雙黑不見底的眸子,彷彿看著少桓,又彷彿誰也沒看,只是笑著,一字一頓說,「四海天下,皆是吾家。」
一語出,四座驚。
晉王漫不經心的笑容來不及隱去,一瞬動容,眼裡有寒芒掠過。
柔若春水的女子,櫻唇一啟,便是天下。這八個字,好似什麼都沒有回答,又似已回答了一切。既然沒有家,便坦然以天下為家,無所謂捨得,也無所謂去留。北齊南秦,於她全無分別,漠然裡生出傲岸,傲岸中隱有豪氣。
晉王與昀凰目光遙遙相觸,她眼裡有恨,似刀鋒般雪亮,隱隱已有殺氣。
眾人驚窒間,聽見少桓的笑聲,如夜風吹入簾櫳,溫恬從容,「公主捨得,朕不捨得。」
錚一聲,有什麼極輕極細的東西墜地,裴妃卻是聽見了。她隔得近,瞧見長公主廣袖低垂,蒼白如玉的一隻手閒搭在鳳座之側,扶手上鳳眼雕嵌的一粒明珠竟被她指甲剜了下來,一枚鮮紅蔻丹也隨之折斷。裴妃看得一驚,十指連心,斷甲之痛她是領會過的。然而長公主臉上笑容紋絲不變,彷彿毫無知覺。
原來只是試探,北齊在試,皇上也在試……裴妃隱隱約約想著,再往下卻想不透了,究竟誰試探誰,誰又試出了什麼,再不是她能想到的。看著長公主無瑕笑容,想著那半枚折斷的蔻丹,只覺背脊涼意更深,眼前浮華似蒙上一層灰色。裴妃轉頭看簾外,茫然搜尋兄長所在的位置,突然覺得瑟縮,只想立即隨著兄長回家。
忽而又記起,她也是沒有家的,這深宮禁苑便是她一生一世的家了。
鐘磬絲竹,羽衣霓裳,瓊漿甘醴……這一場宮宴,裴妃再也覺不出味道,只等到宴過初輪,禮儀畢,長公主領著妃嬪女眷們告退離席,雲湖公主也隨之告退。撤去了玉座珠簾,屏退了不得干政的後宮,才算這場朝堂之宴真正開始。
子夜已過,辛夷宮裡熄了燈燭,內侍宮人悄無聲息隱在重幃之後,像夜裡森森梧桐的影子。繡戶珠簾錦屏風後頭,幽深的寢殿並未掌燈,裡頭卻隱約有低微的聲響,似泣非泣,似咽非咽,夜闌時分聽來倍覺淒涼入骨。
酸澀滋味一次次湧上眼底,來不及流淚卻已乾涸。輾轉在鸞帳錦衾之間,扼著自己頸項,卻連嗚咽也不能夠,悲傷都在胸間凝做了冰。昀凰發覺自己連哭泣也不能了,一時逼仄窒悶,似溺在水裡,什麼也抓不住,一口氣也透不出。
「你哭什麼?」低垂的鸞帳外面驀然響起那清冷的聲音,一個修長身影淡淡映在帷幔上,也不知他何時到來,在簾外究竟站了多久,將她輾轉掙扎的狼狽盡都看了去。
昀凰頹然閉了眼,不想再看見這身影。那一縷杜若香氣卻逼近,他掀簾俯身下來,扳過她的臉,迫得很近很近,呼吸間的清苦芳冽似已同她的氣息融在一起。
「是在傷心麼?」他捏緊她尖削下巴,語聲帶笑,仿如凌遲,「你不是很想離開朕麼,待有時機遠走高飛了,怎不見你欣喜若狂?躲在這裡又是為何傷心……」昀凰睜開了眼睛,窗外月光透過帷幔,照見她蒼白的臉,美得不似真人,倒像夜裡精魅。少桓手上一緊,將她拽了起來,緊緊擁入懷中,甘願為這精魅永世沉淪。
「朕知道你捨不得走。」他在她耳邊低語,抓住她冰涼手指按在自己胸口,按上那一道舊傷,「這傷痕從未淡去,你也從未忘記朕。」昀凰身子發抖,說不出一個字來,只聽他深深嘆息,帶著孩子似的滿足,「總算你心裡還存著朕,朕很快活,很快活……」
他語聲低弱下去,整個身子靠上來,彷彿是睡著了。昀凰試著掙脫,不料失去她身子支撐,他竟倒了下去,臉上早已沒有半分血色。昀凰大驚,慌忙將他扶住,觸手只覺他身子綿沉,雙手冰涼一片。
「少桓!」昀凰脫口低呼,將他扶在懷中,伸手撫上他清瘦臉頰,「醒一醒,少桓!」
他果真聽見她呼喚,略睜了眼,似乎想對她笑,薄唇一牽,卻是點點猩紅噴濺,直濺上昀凰雪白絲衣……大口的鮮血隨他劇烈咳嗽而湧出,染紅她雙手和胸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