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 章
婆娑部‧銷魂卻在夕陽中

  中常侍王隗立在殿前已經許久,眯了眼不語不動,似已化為一尊木雕泥像。簷下雨滴如注,夜風吹得雨絲斜灑,沾濕了他深青籠紗袍袖。每個捧了藥匣從內殿退出的宮人,都要經過他跟前,將藥匣高舉過頂,呈中常侍大人過目之後方可離去。那藥渣裡摻了藥效猛烈的丹石,顯出淡淡褚紅色,映入眼裡異常觸目。王隗閉了下眼,一揮袖令宮人退下。他肥圓身影融在濃黑夜色裡,透出隱隱迫人之力,雨絲飄落跟前,彷彿也遇上無形的阻滯。

  在他身後,幽深的寢殿裡帷幔低垂,透出淡淡燈影。濃重的藥味瀰散,雲鸞帷幔不住搖曳,影子似的宮人低頭趨行而進,又魚貫躬身退出,將綽綽約約的人影投映在帷幔上。宮人行止無聲,只聽得雨聲簌簌,幽寂的寢殿就如這濃墨般的夜色,靜得森然,沉得窒人。偶爾有咳嗽聲從重重屏風後傳出,隱約的,斷續的,似風中雨絲一吹即散。

  每有咳嗽聲傳來,王隗眼中憂色便加深一分,皺痕密佈的臉上卻仍似老僧入定。一名宮人悄然近前傳話,將王隗引入殿內。六位御醫戰戰兢兢跪著,為首一人隔了珠簾,正向簾後之人回稟道,「……陛下脈像已見回穩,藥量或可緩減……」

  聽得這一句,王隗心裡頓時一寬,懸在半空的五臟六腑都落回原位。只聽簾後長公主的語聲清晰平穩,有條有序地吩咐下來,御醫依言記下,伏地叩首,依次退了出去。王隗垂手立在一側,聽著那低柔語聲,凝神細辨也覺不出絲毫驚亂,倒似涓涓暖流從心頭淌過,有著寧定人心的力量。待左右都屏退了,珠簾掀處,素衣挽髻的長公主轉了出來。王隗俯身參拜,匆匆一眼只瞧見她臉色憔悴,渾然不似方才語聲透出的淡定,彷彿已疲憊到極處。

  只聽她問,「裡外可都照應好了?」

  「回稟殿下,各處都穩妥,並未驚動六宮。」王隗頓了一頓,又壓低語聲道,「禁中戍衛亦未卸甲。」到底是隨侍過懷晉太子的老心腹,又忠心耿耿侍奉少桓多年,諸般險惡境地都經歷過,處變不驚,行事利落——少桓在辛夷宮裡舊疾驟發,病況來得凶險,若非王隗當機立斷,以藥性猛烈的丹石鎮住少桓咳血之症,只怕等不及御醫趕來,已出了大禍。

  思及那凶險一刻,昀凰背後冷汗未乾,寒意猶在。王隗稱「禁中戍衛亦未卸甲」,顯然已預備好應對最壞的結果,一旦皇上有所不測……驀地一個寒噤,昀凰緊咬了唇,強抑心頭翻湧的痛楚恐懼。此時回首看去,王隗暗錦袍服折映了燈燭微光,紗帽下鬢角銀絲閃亮,寬厚肩背似一堵可以依靠的牆,令她略覺心安。

  「那藥雖救了急,卻是飲鴆止渴,再不能多用。」長公主唇角牽動,卻笑得淒楚,王隗心中發澀,低頭嘆道,「萬幸天祐,皇上龍體無礙,此番算是熬過來了,往後只得靠御醫的方子慢慢調養。」長公主緩緩點頭,沉聲道,「今夜的事,暫不能走漏風聲。明日早朝且免,就說皇上偶感風寒。」王隗俯身應了,卻又憂道,「北齊晉王明日啟程,皇上若不能親自相送,難免引人猜測。」

  長公主沉默片刻,語聲微啞,「晉王明日不會走。」

  王隗一怔,未及想透此話含義,卻聽長公主說,「皇上要見沈覺,宣他即刻來辛夷宮見駕。」

  「是。」王隗再不多言,立時躬身退下。

  內殿重又陷入清寂,昀凰轉入屏風後頭,輕悄走近床榻,在榻邊靜靜伏下身來。

  薄如煙羅的鮫綃帳後,他靜靜闔目躺著,散著一枕烏黑頭髮,容顏如雪,杜若香氣微弱浮動。眼前這人,差一點就永遠睡了過去,再不會睜眼看她,再不會同她笑,同她說話。方才驚亂裡來不及換下染血的中衣,只匆匆披上了外袍。昀凰低頭看衣襟上刺目猩紅,全是他咳出的血……觸摸上去,彷彿還能觸著他的溫度。

  彷彿察覺到她微微的顫抖,少桓睜開眼,定定看了看她,莞爾笑了。飛揚如鴉翅的眉,漆黑的眸,笑起來仍如以往的溫柔。昀凰的淚,就這麼落了下來,落在不怕水的鮫綃帳上,一滴滴似鮫珠滾落。

  原以為他身子好了不少,近些時日已不見舊疾發作。若不是今晚這一咳,她竟不知他一直在服食藥力猛烈的丹石,用近乎自殘的法子強撐著病體。御醫說皇上積勞過甚,病勢加重,全賴丹石鎮住一時,卻也無異於自損壽數。

  「朕沒事,只是嚇著你了。」他語聲微弱,滿是不在意的輕鬆,到這種時候仍不肯示弱。

  昀凰不說話,只扶他坐了起來,端起藥碗來一勺勺餵給他。他亦順從,像個聽話的孩子,雖蹙著眉,仍一口口將藥喝下。藥盞見底,昀凰如釋重負,取了巾子細細拭去他唇邊藥漬。

  少桓含笑任她擺佈,目光深深望著她,忽而啞聲笑嘆,「真想每日都這麼病著。」

  昀凰手上一頓,聽他又嘆一聲,笑得有些孩子氣,「這樣你才對我好。」

  這樣你才對我好,終於是「我」,不再是「朕」。

  少桓噙著一絲笑,看昀凰怔怔執著玉色羅巾,手僵著,人也僵著,便伸手想撫她臉頰。還未抬得起腕,她卻將羅巾一擲,傾身上來,軟香冰涼的唇舌毫不遲疑便封住了他的唇——她不顧一切地吮吻他,不容他或拒或迎。丁香舌,柔如刃,香似毒,絕望裡生出癲狂,喜悅裡難禁淒涼。愛憎盡化纏綿,細細裊裊挑挑,寸寸凌遲他的唇舌。

  只願此生長醉幽恨,無邊慾孽,終歸情濃。

  「你若要死,便帶著我一起。」昀凰淚流滿面,伏在他胸前,貼著她親手刺下的那道傷痕,「我受夠這人世,無需再去北齊多受一遭罪。」

  少桓喘息猶未平定,聽她這樣說,卻淡淡笑了,「你以為,朕怕自己活不久,便打發你去北齊?」他吃力地抬起她臉龐,恨恨笑了,「你又忘了,朕說過,一生一世不會放過你。朕若死了,也不會留你一個人孤單單活著,人間黃泉,紅顏白骨,你都逃不出朕的手心!」

  聽得這決絕的一句,昀凰眼底亮起一簇微弱光彩,淚水滑過臉頰,映出清瓷顏色,「說什麼黃泉白骨,我好端端在這裡,哪裡也不去。」

  她這樣輕描淡寫,卻是從未有過的順從——不是曲意承歡的婉轉,只是順從,一心一意對他的順從。少桓眯著眼看她,見她眉目婉轉,顰笑溫柔,柔若看不見的芒刺,絲絲刺痛在心。他緩緩閉了眼,寧願見她一如既往的冷漠,也不忍見如此笑容。

  見他倦容加深,昀凰以為他是累了,便輕輕替他攏好錦衾,放下鸞帳。

  「昀凰。」少桓低低開口,語意落寞,「你只是不願同將死之人計較罷了。」

  他側過臉來,容顏如雪,目光清寂,就這麼望住她。

  昀凰手把床頭一彎玉鉤,想要放下鸞帳,卻抑不住手上陣陣顫抖。

  「朕有江山錦繡,萬民俯首,可真正握在手心裡的,不過是你。」少桓看著她,語聲變得很輕,幾不可聞的輕微,「昀凰,朕只有你。」

  話音未落,咳嗽復又襲來,少桓猝然以袖掩口,卻被昀凰阻住,不許他再遮掩。幾點鮮紅濺上袖口,昀凰凝眸細看,頓時歡喜無限——御醫說血色轉淺便是大好,表明丹石的毒性已化去。一時間喜極難言,只顧拿絲帕去拭他唇邊血絲,不料手腕一緊,被他狠命扣住。

  「昀凰,朕只有你!」他執拗重複方才的話,目光灼灼,有迷亂,有傷心,亦有歡喜。

  昀凰再說不出來話來,驀然用盡全力環住他,將他擁在自己懷抱。以纖弱身軀的溫暖,容納他的孤單,將這塵世的痛與冷,盡都融化在一個女子的柔軟胸懷。

  「好,你活一天,我便在一天。」昀凰在他耳畔輕輕笑,細細說,「再過一年兩年,十年二十年,最後白骨化灰,也不過如此。」

  寢殿裡燃著寧神息痛的安息香,芬芳裡帶些微辛氣味。昀凰一動不動倚坐床前,唯恐驚醒懷中沉睡的少桓。他的睡容安恬,眉頭偶爾一蹙,似在忍受病痛折磨,唇角卻含著一絲笑意。

  簾外夜色深沉,更漏聲遠遠傳來,如此良夜,靜好得不真切。

  或許是倦了,昀凰漸漸有些恍惚,朦朧裡,竟隱約瞧見那錦繡屏風後頭,纏枝芙蓉帳被風吹得起伏拂動,彌留的老太妃靜靜安臥在那裡,曾經那樣美好的生命,也似銷金爐上一縷輕霧,終將飄散……沉沉的安息香,彌留的惠太妃,秋水橫空的一劍,屏風上濺染猩紅!

  「少桓!」念動剎那,有如驚電劈落,昀凰猛地一顫,自朦朧裡驚醒過來。

  少桓依然安睡著,睡得這樣沉。

  一身冷汗卻滲透昀凰衣衫,惶然間,以為手中仍握著那柄長劍。

  如果不曾刺下那一劍,她和他或許就此擦身,永不會相識。

  如果不曾刺下那一劍,他不會留下這樣的傷,將半條命送在她手裡。

  是誰害了誰,誰又辜負誰,到如今真的還需計較麼?假如世上沒有了一個叫做少桓的人,那也無需再有長公主,清平公主早該在宮傾之日死去,華昀凰本已是幽魂一縷。

  他說他只有她,只要她——言下另有一句,他說不出口,不能出口,她卻懂得。

  生為懷晉太子的遺孤,身負弒父之仇,奪位之恨,諸多忠臣死士為保他一條命脈,捨棄閤家性命。其中便有她的外祖父,有她的母親,甚至有蘇氏滿門鮮血……自幼時起,王孫胤的每一天,每一刻,無不是為奪回帝位而活,為酬忠烈之血而活。

  唯有他是少桓的時候,才得在辛夷宮方寸天地裡,留存自己一分愛憎喜怒。宮牆之外,山河萬里,與他再無關係。此時此間,只有一個孤零零的昀凰,伴著同樣孤零零的他。直至邁出這道宮門,變回至高無上的天子,從九天之上俯瞰眾生,便再也看不到自己的影子,連同她的身影,也模糊在身後明黃暗紅的宮闈間。

  珠簾微動,昀凰聞聲回眸,見屏風外有個淡淡身影,依稀是中常侍王隗。

  小心將少桓扶回枕上,見他睡顏安然,昀凰這才輕悄起身,無聲轉出屏風。王隗悄聲稟道,「沈相到了。」此時未過四更,夜色還濃,沈覺卻已到了,可見一路來得甚急。昀凰微微蹙眉,只覺頭痛欲裂,倦累之極,「皇上剛歇下,暫勿驚擾。」

  強撐精神步出內殿,一眼瞧見沈覺端端立在那裡,身形修偉,紫錦朝服在身,無論何時都是這般無懈可擊的風儀。昀凰隻身步入偏殿,沈覺忙俯身參拜,左右宮人俱都退出殿外。

  只見一方素色衣角映入眼中,沈覺垂手屏息,不敢抬眸。這般境地下,也省了寒暄問禮,只聽那淡淡語聲說,「皇上剛歇下,似已緩和許多。」沈覺已自王隗口中知道個大概,聽長公主親口說了,更覺鬆一口氣,心中卻仍憂切,「御醫怎麼說?」

  「舊疾之患,照御醫的方子長久調養下去,或許仍可好轉。」長公主語聲透著沙啞,「丹石之藥,卻是再不能用了。那藥性太過猛烈,積鬱日深,已傷及經脈肺腑。」沈覺心裡黯然,不知如何回話,卻聽長公主語聲陡轉,泠然生寒,「皇上服用丹石究竟已有多久?」

  沈覺一震,彷彿整個人都僵住,頓了良久終於開口,「已有三年。」

  三年,昀凰冷冷看他,目光幽深變幻。果真是這樣,臨陣倒戈不過是最後一擊,在此之前,他早已是少桓的心腹,整個沈家自始至終都效忠於懷晉太子。

  燈燭微光將她綽約身影投映在地,隨燭影搖曳。沈覺緩緩抬起眼來,忘了尊卑,目光定定看她。每每見她,都這般絕豔,只是一次比一次憔悴。

  他兩次求娶,一次人盡皆知,一次連她也不知。

  原已斷絕了這份心思,觸及往事紛紜卻令他心神起伏,將唇緊緊抿了,不知如何開口。然而長公主眸光回轉,卻似若無其事地別過話頭,不再追問舊事,只問他一早如何應對朝臣,內外消息是否守得嚴謹。

  沈覺鬆一口氣,斂定心神,心中卻又隱隱失落。

  皇上急病之事,要瞞住陳國公等內外耳目,只怕是不能了。所幸辛夷宮中儘是心腹,御醫也是可信之人,有王隗與沈覺內外照應,外頭即便知道皇上病發,卻拿不準底細如何。朝臣政務皆好應對,惟獨北齊晉王那裡有些麻煩。

  與北齊的往來,一向是沈覺從中周旋,此次晉王出使南秦,從頭至尾、事無鉅細也是沈覺在打點——對著此人,昀凰不打算再繞圈子,只淡淡一笑,「北齊求親之意,你是早知道的。」

  「臣知道。」沈覺亦是難得的乾脆,「皇上也是知道的。」

  長公主微微一笑,憔悴容色透著青白,頷首示意他說下去。沈覺垂下目光,「晉王此來,明為太子求親,遮掩宗室耳目,真正想讓公主下嫁的另有其人。」

  長公主駭笑,卻不顯驚愕,似乎早已猜到其中別有乾坤,「那又是誰?」

  「駱後所生的瑞王。」沈覺神色平靜,挺秀鼻尖卻有些許微汗。

  昀凰恍然而笑,目光如霜,「終究是嫁做皇太子妃,至於誰做太子並不要緊,是這樣麼?」

  沈覺緘默不答。長公主一笑,回身在椅中坐下,撐了額角淡淡笑道,「北齊也頗有趣……沈覺,將你知道的來龍去脈說來我聽聽。」

  她第一次親口喚他名字,帶著難得的輕緩語氣,不是喚他沈大人、沈少傅或者沈相。沈覺頰上竟有些發熱,低了頭,依言將北齊朝中情形概略說來。她聽得專注,他卻心神飄忽,時時不知講到了何處。見她凝神聽著,偶爾微一頷首,他便覺得歡喜,只願一直這樣講下去。

  過不多時,宮人來稟,卻說皇上已醒來。

  昀凰匆忙起身,急欲去看少桓,忽覺眼前一黑。

  「公主!」沈覺搶上前將她扶住,昀凰不待立穩身子便抽身掙脫,看也未看他一眼,急步直入內殿。沈覺黯然放了手,退至一旁,看著她身影消失。

  一縷餘香猶在,似看不見的絲,勒入心頭。

  這樣的時候,他卻恍惚想起第一次御前求娶的情形……早知如此,那時斷然說出「清平」二字,會不會一切已經不同。可在那個時候,他還不曾見過她,「清平公主」只是一個陌生遙遠的名號。直至誤娶臨川,婚後歸寧,瓊庭裡不期而遇,他終於看清那獨立雪地的女子,原來她便是華昀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