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5 章
涅槃部‧蕭韶九成待來儀

  天色泛灰,寒夜將盡,東宮寢殿已是燈火通明。典儀、典衣、彤書等女官率宮人趨行入內,在垂簾之外列跪兩行。內侍已侍候皇太子更衣起身,立地銅鏡前的太子回轉身來,花燭喜色猶存眼底,穿戴赤珠九旒,朱衣玄裳,儀容豐雅絕塵。

  眾人跪拜道賀,齊頌太子與太子妃百年好合。

  太子含笑回身望向芙蓉喜金帳內,裡頭影影綽綽只映出個曼妙而臥的身影。東宮近侍女官抬頭欲向太子妃道賀,卻見太子將袖袍一擺,示意她噤聲。女官會意,料想年少夫妻情濃,太子是不願擾醒佳人春睡。時辰將近,今兒是太子大婚之後首日臨朝,將與皇上同輦上殿,最是隆重不過。太子再一次對鏡整冠,臨行傾身至榻前,對太子妃溫柔耳語……跪候在側的宮人都還未經人事,見了這閨中繾綣之情,個個含羞低頭,又是侷促又是豔羨。

  那深垂的帳後卻沒有聲響,太子妃彷彿靜靜沉睡,直待太子起駕離去,良久才傳出低弱語聲。女官卻未聽清,那語聲太過微弱,彷彿只說了兩個字。

  「商妤……」太子妃又嘆了一聲。

  這次聽得清楚,近侍女官一僵,垂首應道,「啟稟太子妃,昨日皇后召見商妤,至今未返。」帳後靜了片刻,綾羅窸窣,太子妃微微撐起身子,「出了何事?」女官略微遲疑,見也隱瞞不得,便從實道,「不知商妤因何觸怒皇后,被罰跪在來儀殿上,跪到辰時才可起來。眼下已是卯時過半……」床幃掀起,顯出太子妃修削蒼白的手和雪砌似的臉龐。長髮繚亂散在枕上,烏沉沉似一幅墨緞,襯得她連氣息彷彿也是涼的。

  太子妃緩緩開口,「你是說,商妤在殿上跪了整夜?」

  那樣的目光,令見慣炎涼的宮廷女官惶惶垂下了頭,「是。」

  她垂著眼,不敢看太子妃的臉色,只瞧見她垂在榻邊的手驀地扣緊。不看則已,這一看之下令她險些驚呼出聲——太子妃的手極美,腕上卻有兩道深紫色的淤痕,彷彿勒縛所致。

  「既然商妤觸怒母后,為何無人稟告於我?」太子妃語聲很輕,很慢。

  聽她聲氣孱弱,女官愈壯了三分膽氣,「太子妃恕罪,奴婢以為大婚之夜不宜為小事驚擾,罰跪本也是小懲……」

  太子妃一聲低笑打斷她話語,「小懲,很好。」

  女官還欲辯解,卻見帷幔掀動,太子妃羅袖揚起,將一方血色浸染的白錦拋在榻前。

  「拿去。」太子妃漠然倚在枕上,「預備蘭湯,我要沐浴。」

  守宮錦就這麼擲在地上,處子落紅,濺染了白濁痕跡,入目靡色狼藉。

  女官們驚窘不堪,一時不知如何應對。僵了半晌,彤書女官只得示意宮人將白錦拾起,捧於合歡金盤,率眾叩首,「賀太子妃大喜——」

  喜金帳後,昀凰神色空寂,在一片賀喜聲中闔目冷笑。

  屏風密緻陳列,蘭湯馥郁,室內水霧氤氳。

  隔著若隱若現的床幃,太子妃的聲音疲憊淡漠,「你們都出去。」

  宮人們面面相覷,近侍女官再遲疑得片刻,只聽羅帳後一聲厲斥,「退下!」

  眾人驚懼,不待女官領頭,已倉皇叩首退出。

  內殿無人,床幃終於掀開。昀凰長髮散覆,白色單衣凌亂,扶了床柱緩緩起身。撕裂的痛楚自身子深處傳來,每一步都似有尖刀埋在體內,令她臉色煞白。

  浸入熱水裡,冰涼的肌膚為之一暖,痛楚稍緩。昀凰仰面喘息,任自己緩慢沉入水下,黑髮在水中裊裊浮起,和著水面飄浮的花瓣,迷亂了眼前……週遭寧靜無聲,就這樣閉目沉淪也好,溫暖如在母親懷中。

  母親,木槿花下翩然起舞的母親。

  水波盪開,昀凰驟然浮出,急劇喘息,黑髮濕漉漉披散雙肩,水流順著她眉目滾落。低頭掩面,一聲低不可聞的嗚咽從她發間指縫滲出,壓抑到極處已不似人聲,仿如瀕死小獸的悲鳴。

  水裡泅散開絲絲淡紅,帶著甜腥氣息。

  昀凰低頭看見自己周身的淤紫,血痕遍佈於蒼白肌膚,腿間猩紅蜿蜒。

  血色映入眼中,隨氤氳水氣變幻,彷彿是怎麼也捉不住的飄搖思緒。昀凰拿起絲帕浸入溫水中,一下下擦拭自己身子,擦過淤紫血痕也毫不手軟,似要將皮肉擦落一層才肯甘休。

  雪白絲帕被染上血色,昀凰痴痴望了那泅散的紅,目光越過無邊深紅,望向更遠的虛空。似又見到玉磚被血浸染的花紋,見到母妃裸身橫臥,淤痕狼藉遍佈……那是母妃一生最恥辱的模樣,所幸母妃看不到此時此刻的她。

  昀凰牽動唇角,眼前卻又恍惚,誰的容顏被血色月光照亮——

  那一夜,月缺疏桐,人約三更。

  廢殿密室不敢燃燈,清冷月光從窗口斜斜灑入,卻照上血色暗紅。

  她親手為他重傷初癒的傷口拆下裹布,一層層布條解開,男子赤裸的胸膛和猙獰傷痕一同顯露。血色已乾涸,只留白綾上暗紅斑駁,彷彿將月光也染紅。她顫慄指尖撫上那道傷痕,卻被他握入掌心。他的手很涼,唇卻熾熱。

  焚身不悔之灼,永墮沉落之痛——月光在那個夜晚也變得炙人,那是永生永世也難忘記的夜晚。梅花凋落殘雪,她的落紅染上他肌膚,他的雙唇也在她身子烙下印痕……卻是那樣好,連痛楚也甘之如飴。

  可笑貼身錦囊裡還藏著紅臘密丸,離宮之前由王隗親自呈來,臘丸裡封存著真正的處子之血,他囑她大婚之夜置於玄圃,落紅足以亂真。

  諸事周全,萬無一失,卻原來有人比她想得更為周全。

  用不著臘丸,她新婚的良人,已用他的方式令她流血——癲狂暗夜,他狠狠進出她的身體,撕去她最後的尊嚴,一次次衝撞、刺透、宣洩,直至她妖嬈身軀裡流出溫暖乾淨的血,滌盡他的憤恨、卑怯和怨毒。

  臨去之前,他不忘傾身在耳畔提醒她,「別忘了你的守宮錦。」

  身下撕裂的痛楚陣陣襲來,昀凰猝然睜開眼,狠狠絞緊了手中絲帕,一下下擦去腿間血痕。腕上紫紅淤傷陷入皮肉,是周身唯一可被人窺見的傷,別處都隱匿在華服美飾之下,無人可以窺破南秦長公主的屈辱。

  憎恨令人遺忘疼痛,一切傷痕都不足道。

  內殿水氣已散開,蘭杜幽香仍在。侍從女官應命入內,見太子妃已穿上素錦中衣端坐鏡前,自己拿一條軟巾擦拭著裊裊披散的濕髮。女官忙上前,命左右宮人侍候太子妃穿上翟衣青裳,梳起嵯峨宮髻。

  浴後的太子妃膚色回覆了些嫣然,不似方才蒼白,容顏確是世間罕有的絕豔。女官一面親手為她梳妝,一面從鏡中暗窺她神情。這遠嫁而來的太子妃在宮中無依無靠,大殿之上當眾暈倒,南人到底不中用,看也似個軟弱的主,卻不料言止如此特異,越是叫人難以琢磨。昨日皇后責罰那無辜侍嫁,著意給她個下馬威,好叫她明白六宮之中誰掌生殺。

  思及此,女官小心藏起唇角笑意,暗待好戲。

  少頃妝成,太子妃著冠服,依禮於大婚次日覲見皇后。

  碧羅朱裹,紋章在衣,鋪翠滴粉鏤金珍珠五鳳冠,素青單紗罩深青羅翟、捻金織雲大綬、玉帶珍珠穿綴……碧色是她素來不喜的,穿在身上彷彿也帶了入骨的涼。昀凰看著鏡中一襲青色翟衣的身影,恍惚想起辛夷宮外的修竹,想起那個修竹似的人,總是在她面前謙卑低頭。指尖撫過深青宮錦,觸手微涼,心底卻回上幾許暖意。再看這一身鬱鬱的青碧,彷彿不若從前可厭。

  太子妃乘輦起駕,近侍女官跟隨在輦側,卻見太子妃抬手輕掠鬢髮,那斜簪的如意七寶鈿不知怎麼就掉落在地,摔作兩截。女官一驚,只聽太子妃問道,「方才是你梳妝?」

  「奴婢該死!是奴婢的疏忽!」女官惶恐跪地,不住叩首。

  「如意碎,是為凶。」太子妃垂眸,似笑還嗔,彷彿自言自語,「不知該由何人應兆。」

  ※※※

  來儀殿,取有鳳來儀之意,《尚書》曰「簫韶九成,鳳皇來儀」。

  昀凰下輦,駐足在前殿,目光停駐在來儀二字。

  直入中宮正殿,遠遠就瞧見商妤,孤零零一個跪在外殿廊下。

  辰時已過,並未讓她起來,好似故意讓她跪在此地等候太子妃駕臨。昀凰行至階前,她也恍然未覺,木然低頭似整個人已僵了。中宮女侍迎出,朝太子妃跪拜行禮,這才令商妤緩緩抬頭,與昀凰目光相觸。

  商妤身子一顫,深深俯下頭去,不敢看昀凰。

  昀凰卻已瞧見她眼角淚光和鬢髮上寒氣凝結的霜花。

  一時無人開口,中宮正殿莊穆沉寂。

  「臣媳向母后問安。」昀凰在殿前跪下,由中宮女官入內通稟,等候皇后召見。

  這一等便是半炷香時刻,昀凰靜靜跪著,垂眸斂眉,紋絲不動。良久才見那女官出來,神色矜漠刻板,一字一句道,「娘娘說,今日身子欠妥,太子妃可以回去了。」

  左右東宮侍從聞言皆變了顏色。

  按例太子妃初次覲見,中宮多少會有些場面上的賞賜,以示慈恩嘉厚。駱皇后如此一來,全然不掩對東宮的輕藐,毫不把儲妃放在眼中。

  太子妃靜了片刻,也不多言,淡淡欠身道,「母后珍重,臣媳告退。」

  見她起身便走,中宮女官蹙眉喚道,「太子妃留步。」

  女官看一眼廊下遠遠跪著的商妤,冷聲道,「這婢子不識規矩,被娘娘賜以小懲,現已跪足了時辰,且將她帶走吧。」昀凰詫異挑眉,似乎這才瞧見商妤,「是我的侍婢麼,出了何事,為何會在中宮?」

  這一問,問得女官啞口無言。

  東宮是儲君居所,縱是皇后懲治東宮的人,也應跟太子妃知會。且不論婢子犯下什麼,懲戒受完,東宮之主尚不知情,這於情於理都顯出皇后的蠻橫。

  女官本欲狠狠拂一拂太子妃的顏面,卻似一拳打在了棉絮上,無處著力。

  東宮侍從上前將商妤扶起,或是天寒跪得太久,商妤已站立不得,只好讓內侍負在背上。

  恰此時,一行人從偏殿連廊而來,當先是個端雅出塵的美人,宮裝鳳鬟,娥眉淺勻,朝昀凰款款下拜,「妾身駱氏,參見皇太子妃。」

  駱氏二字,令昀凰驟然頓住。

  那女子儀態出塵,雖是跪著,目光卻直視昀凰,將她細細審視。昀凰心中已猜知幾分,臉色只作冷淡,「你是何人?」駱臻欠身道,「妾身駱氏,乃晉王嫡妃。」

  她輕聲將個嫡字唸得格外清晰,果然是身份尊貴的駱氏之女,儀容氣派不遜帝姬。昀凰莞爾,緩步近前,親手攙挽她起來,「原來是晉王妃。」駱臻溫婉淺笑,「妾身前來探望姑母,不知太子妃駕臨,多有失禮。」昀凰噙一絲笑,「當日我與晉王曾有一面之緣,如今更已是自家手足,王妃不必拘禮。」駱臻垂首淺笑,「外子自南秦歸來,對公主賢德甚為感佩,今日得見,實令妾身慚愧。」

  言及晉王,駱臻語聲轉柔,流露幾許嬌態,足見伉儷情濃。

  昀凰瞧在眼中,耳邊依稀還迴蕩著那人言語,寒夜孤燈下,他在她耳畔說,「記著,我不會負你」……不知這般誓言,還有多少女子曾聽過。看著眼前端雅高貴的晉王妃,想起內殿痛失愛子的駱後,昀凰笑意漸涼。

  太子妃乘輦起駕,駱臻駐足殿前,冷冷看著那羽扇寶蓋蜿蜒遠去。

  進了內殿,卻見駱後斜躺在鳳榻上,似醒非醒的模樣,榻前站著個錦衣垂髫的小小男童,頭上頂著一本書,小臉掛滿淚珠,站得端端正正,動也不敢動。駱臻一見之下,似心頭肉給人狠揪了一把,換作平日早已撲上去心肝寶貝地喚了。但在駱後跟前,也只得強忍心疼,低低賠笑一聲,「姑母身子好些麼,是不是晟兒又不乖,惹您生氣了?」

  那孩子見了母親,小嘴一撇便要哭出來,轉眸卻瞥見駱後睜開了眼,冷冷目光嚇得他立時繃緊唇角,再不敢出聲。駱臻看在眼裡,心痛不已,平日都是捧在手心的寶,半句重話捨不得說,而今被迫送到宮裡教養,還不知受了多少罪。

  「這就心疼了?」駱後笑著,斜目睃她。駱臻忙道,「姑母教嚴,也是為了晟兒好,以往是我疏於管教,如今才累得姑母操心。」

  駱後笑笑,伸手取下孩子頭頂的書,「承晟這孩子都是被你慣的,你瞧,早間叫他背書,他倒撒賴將書擲在地上。我便罰他頭頂書本立在這裡,什麼時候背得了再准離開。」駱臻無奈,蹙眉瞪了孩子一眼。駱後柔聲問,「承晟,我這樣罰你,你服是不服?」

  孩子低低抽泣,「晟兒知錯了。」駱後滿意地點頭,卻又嘆息一聲,「你是晉王世子,生就嫡長之尊,往後身繫重任,凡事要聽從祖母和母親的話,記得麼?」

  五歲孩童並不懂得什麼嫡長,只是茫然點頭。駱臻心裡卻暗暗回味那「身繫重任」四字,想著姑母對晟兒寄予的厚望,有心栽培他為日後儲君。一旦尚堯登基,非但皇后之位,連往後皇太后之尊也非她莫屬。以姑母今日之威風,她亦要勝之百倍。

  「適才見著太子妃了?」駱後冷不丁開口,駱臻忙斂回心神,「是,適才在殿外見了。」

  「的確是個美人。」駱後嘆息一聲,語帶惋惜,「可惜尚鈞無福。」

  見她又提起瑞王,駱臻也黯然語塞,不知該不該勸慰。駱後自言自語道,「這女子氣度不凡,頗似我年少時候。入覲那日,我在大殿上遠遠一瞧就覺著喜歡……可惜,她嫁錯了人。原本我是想好好疼她的,如今也怪不得我了。」

  駱臻不以為意,「她遠嫁而來,在朝中無憑無勢,還不是任憑姑母揉圓捏扁。」

  「她身邊有太子,身後有南秦,皇上對她也頗垂青。」駱後慵然支頤,自嘲地笑笑,「若有心爭起高低,倒也麻煩。當日讓尚堯出使南秦議定聯姻,倒真應了老話,搬石頭砸自己的腳。」

  駱臻聞言尷尬,便賠笑道,「姑母已教訓過她,適才看她也頗知道分寸。再說她身邊也是姑母的人,在這宮裡還能翻天不成?」

  駱後莫測高深一笑,轉過了話頭,「尚堯這會兒正陪著皇上吧?」

  「是,父皇退朝便召了他去議事。」駱臻垂首想著,也不過多會兒的事,就已傳入中宮,姑母的耳目果真厲害。正思忖間,側殿垂簾一動,竄出團黑影子,直滾到駱後腳下藏起。簾後傳來雲湖公主的嬌叱,「哎呀,作孽的東西!」

  駱後彎身抱起那墨色碧眼的狸奴,憐惜地撫摸過水滑皮毛,「又吵什麼,你驚著它了。」雲湖公主一掀珠簾邁出來,氣呼呼道,「這小孽障咬死了那隻金眼鳳冠鸚鵡。」

  「啊!」駱後驚怒,撫在黑貓頸背的手驟然收緊,將貓脖子掐住,「這畜生,真是忘恩負義,枉我好吃好喝供養你!」黑貓被掐得四腳亂蹬,眼看要斃命了,駱後卻慢慢鬆開了手,嫌惡地將它拎了脖子遠遠扔開,「滾!」

  承晟平時極愛那貓兒,適才嚇呆了,這時忙奔過去將貓抱起,哇一聲哭道,「皇祖母饒了貓兒,它再不敢了,求您饒了它!」駱後瞪一眼承晟,朝駱臻冷哼,「都是你慣出來的婦人之仁。」駱臻見她著惱,忙笑道,「不過是隻貓,叫人勒死扔了便是,姑母何苦氣壞自己。」

  承晟一聽母親也要勒死這貓,越發大哭起來。

  駱後冷冷瞥了那貓,目光掃過承晟稚氣的小臉,這孩子眉目酷肖母親,唯獨薄唇高鼻透著父親的影子。駱後怒色漸斂,眼色卻也冷了下去,「我不怪這貓兒吃鳥,怪只怪它忘恩負義、不知死活!」雲湖原本袖手站在一旁,聽了駱後咬牙切齒之言,不由同駱臻面面相覷。

  今日是承晟每隔五日可回府一次的日子,駱臻早早便來接他。被這貓兒一鬧,駱後甚是心煩,便打發了晉王妃和世子先行退下。雲湖疼愛承晟,允他將貓兒帶回府去,又好言哄得他破涕為笑。

  待駱臻母子離去,雲湖才覷了駱後臉色道,「母后,萱姐姐和晟兒都是自家人,為何你總對他們不冷不熱?」駱臻的乳名喚作萱兒,雲湖自幼與她一同玩耍,叫得慣了總不改口。駱後聞言沉下臉來,「她如今是晉王妃,還喚什麼萱姐姐,不成體統!女子出嫁從夫,便算是夫家之人,娘家事一概莫論。」雲湖怔了怔,不服道,「日後我嫁了人,母后莫非也將我視作外人?」駱後惱怒,「你自然不同,和她如何比得!」雲湖爭辯道,「她不也是你的媳婦,五哥的妻子麼,就算嫁了人也算不得外人。」

  駱後驀地沉默,目光幽幽一轉,化為冷笑。

  雲湖扶了她緩步向暖閣而去,這一場病下來,駱後身子差了許多,步履間流露老態。暖閣中專門飼養金眼鸚鵡的籠子大敞,鳥兒已不見,卻余幾點血跡灑在金絲籠上。駱後撫了鳥籠嘆息,「這貓兒真該殺。」雲湖蹙了蹙眉,方欲勸她息怒,卻聽她幽幽道,「可我放它一條生路,暫且不殺,你可知是為何?」

  「自然是母后仁慈。」雲湖笑道,「再說貓兒捕鳥是天性,它也不是存心……」

  「仁慈?」駱後驟然回身,揚眉笑了。

  雲湖公主惴惴住口,不敢答話。駱後撫著鳥籠,曼聲道,「你瞧,鳥兒已經沒了,殺掉貓兒無濟於事,倒不如養它下來將功折罪,殺幾個齷齪鼠輩也好。」她瘦削手指將金絲懸垂的鳥籠滴溜溜一撥,「既沒了鸚鵡,便再捕一隻來,多養幾日也是一樣。」

  到底是母女連心,雲湖只怔得片刻,剎那間心念電閃,已全然明白過來。

  「母后!」雲湖臉色劇變,「你,你疑心五哥?」

  駱後曼聲笑,「我誰也不疑。」

  「可是你說什麼忘恩負義,那不是疑心五哥是什麼?」雲湖情急下連口齒也亂了,背心冷冷滲出汗來,那些原本潛埋心底、不敢深思的疑慮轟然湧上心頭。駱後卻轉到另一隻金絲木精雕的長方鳥籠前,拿小銀鉤撥了撥裡頭幾隻幼雀,滿意地頷首而笑,「再馴順的鳥兒,翅膀總有硬的一日。要說最聽話的,還是雛兒。」

  「所以你將承晟帶在身邊養育?」雲湖失聲道,「日後五哥縱然登基為帝,你也一樣會……」

  「會怎樣?」駱後回身側目,冷冷瞧著她。

  雲湖卻不敢說,冷汗涔涔而下,那幾個字盤旋唇邊怎麼也不敢說出口。

  駱後笑了,纖長指甲撥過鳥籠上顫顫銀絲,「傻丫頭,往後五哥還是你的五哥,臻兒還是你的皇嫂,什麼都不會改變,懂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