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雲青絲梳做高髻,綰以五鳳朝陽珍珠冠,左右各垂牡丹瓔珞;雪膚凝瓊,眉勻深黛,額點硃砂,頰貼花黃;五層繁複朝服裹了纖弱身子,仍顯出單薄。
商妤輕輕挑起最後一縷髮絲,以珠釵斜綰入鬢。
太子妃入宮前的更衣之禮,便在眾命婦惶然束手的環視下,由商妤一人完成。
昀凰漠然凝視鏡中女子,仿如看著一張陌生容顏。
「太子妃啟駕——」
日光照耀雪地,正映得滿庭玉樹瓊枝,些微碎雪被風吹得漫灑晴空。昀凰一步步踏出,繁重華服拖曳身後,似誰的手依依牽扯,不捨她越走越遠。
候在外頭的內臣近侍,被這驟然而至的豔光驚得忘了跪拜。
如雲扈從、耀目儀仗之中,昀凰一眼便望見那十六乘蟠龍平金頂暖轎。
轎中鋪設波斯絨毯,薰有異香,四角各設錯金暖爐,中間貴妃榻上鋪了整張白色虎皮,那風姿綽約的男子斜臥其上,容色比女子還冶麗三分。
北齊風俗不同南人,南邊講究禮數避諱,新婦未入門前不得與夫君相見;齊人則沿襲先祖剽悍遺風,至今猶是新郎親自上門,以馬背載得美人歸。今日太子上門親迎,馬背換作鸞駕,以示皇家莊重。
一條厚厚紅氈從轎前鋪至階下,宮人撐起金翠寶蓋,左右攙扶著太子步下暖轎。
皇太子華服璀璨,容色映雪,恍似神仙中人。
再度相見,昀凰與他四目相觸,寒意直入心底——那初見時死水般的一雙眼,此刻已全然變了。皇太子含笑向她伸出手,五指如蓮花,眸色似琉璃。
東宮車駕已時入城,儀仗浩浩蕩蕩在前,太子妃鸞駕隨後。雖已灑塵清道,百姓仍遠遠爭睹,追隨在儀仗之後,萬人空巷的聲勢已是多年未見。哪怕遙遙望見鸞駕寶頂一點金碧之輝,也令群情翻沸。
關於太子妃的離奇傳言遍傳京中,有說她降生之時有鳳凰凌日,有說她是九天玄鳥應命降世,歷經數劫不死。許多人相信,此番迎娶太子妃,令太子殿下多年病症不治而愈,可見太子妃乃皇室之幸,必能為天下帶來太平福澤……
鸞駕徐徐駛入宮城,將世人目光盡拋在塵土之後。
龍蟠朱梁,鳳翔雲闕,磅礴聳峙的宮城如在九霄。
齊人尚白,以白色為尊。光潤漢玉砌出高大的白色巨柱,一列列聳峙天闕,千步白玉長階直達金殿,由下仰望不見盡頭,彷彿直聳入九天雲外。
金殿之上眾臣匍匐,玉階之側萬眾俯首,身後華蓋羽扇相交,儲君與儲妃相攜走過的地方,連塵土也變得高貴。殿上鐘磬長鳴,禮樂奏響,渾厚鐘聲遠達九霄。
然而昀凰只覺得累。
繁複朝服一路拖曳,珠玉纍纍沉沉,這玉階又似永遠走不到盡頭。鳳冠垂下珍珠流蘇、花鈿步搖,一步步晃動,恍惚令她想起舊時宮中的燈影,又似那日竹舍裡日影光色,晉王的冠纓垂晃眼前……彷彿是他拂在她臉上的印記,總也揮不去。
殿上百官齊集,他應在最顯赫的一處。
昀凰仰臉而笑,日光幻出無數光暈飛舞,將身子輕飄飄托起……宮闕萬間如雲砌,分不清是往昔還是今朝。從南至北,萬里迢迢,去國離家,也不過是從此處到彼處,天子殿上悲歡生死俱都一樣。一時間天旋地轉,碧空晴雲入目,身側攜手之人朝她俯下身來,深涼的眼眸一瞬不瞬望住她,彷彿是玩味,又彷彿是譏諷。
如此良辰吉時,如此莊重大典,初入北朝的皇太子妃卻暈倒在天子殿前——恰在玉階盡頭,離金殿不過十步的地方,似一片輕飄飄的雲絮墮下天闕。
死而復生。
睜開眼來,卻是這第一個念頭浮現心底,恍然以為再世為人。
碧綃賬,鎖煙羅,四下沉謐寧和,隱隱有暗香浮動,想來已身在東宮寢殿。昀凰靜靜躺著,依然周身無力、頭痛欲裂,神智卻異常清明起來。連日裡渾渾噩噩心思,俱都沉下水底,浮上來的反而愈加清楚明白。望了頂上煙羅碧紗,不想出聲,不想動彈……碧色是她厭惡的顏色,如同辛夷宮外的修竹,綠慘慘令人不耐。
「商妤……」
床幃裡傳出微啞語聲,將守候榻前的宮人驚起,「太子妃醒了!」
宮娥醫女魚貫而入,卻不見商妤蹤影。
女侍稟稱商妤被皇后召去了坤和宮,還未回返。昀凰蹙眉沉默,耳聽得女侍絮絮叨叨,說她風寒積鬱,病勢洶洶,已昏迷一日一夜,急壞了殿下云云……昀凰驀然回過神,記起那幽惻惻的目光,心口生涼,「殿下何在?」
女官囁嚅道,「殿下,殿下不在宮中。」
思及那雙幽冷的眼睛,昀凰鬆了口氣,疲憊地環視四下,陌生的東宮寢殿彷彿也浮動著一縷幽冷,如同那人身上氣息。
不必一睜眼就對著新婚夫婿,著實萬幸。
昀凰自嘲一笑,想來他也是不情願的,如此倒省卻了尷尬,但願彼此心照不宣。
然而商妤被皇后召見了去,直令昀凰心中七上八下,當即起身,不顧醫侍勸阻,執意往中宮覲見皇后。剛剛梳洗整齊,就見宮人匆忙進來稟報,說皇上已起駕往東宮來了。
昀凰一驚,來不及顧全禮數,只得素面朝天,常服迎出宮門。
天色已入暮,遠遠只見數盞宮燈逶迤,一行人來得匆忙,並無華蓋羽扇隨行。
看這情形,昀凰只道是齊皇御輦還在後面,卻見為首一人已大步來到殿前,是個身形清瘦的老者,一襲灰袍寬袖,烏簪束髮,看似尋常不過。
左右宮人黑壓壓跪倒一地,「萬歲萬萬歲。」
昀凰愕然,只怔得一瞬,忙屈膝跪下,「臣媳參見父皇。」
皇上呵呵而笑,俯身攙了她起來,掌心寬厚溫暖,「太子妃不必拘禮,朕順路過來看看,不想還是驚動了你。大冷天不要跪在地上,起來說話。」
昀凰未料到在這般倉促境地下面見齊主,一時有些戒備,待抬眼看清老者面容,更覺怔忪。
北齊國主年過五旬,面容卻顯得蒼老疲憊,濃眉下一雙深目蘊滿笑意。看似個平常老人,臉色蠟黃,眉目間帶了七分病容,已瞧不出與太子之俊美、晉王之倜儻相似的痕跡。唯有唇角深深笑紋,顯出一分似曾相識的溫厚……那依稀是瑞王的笑容。
昀凰垂下目光,心神微微恍惚。
曾幾何時,也有那樣一個老人,有著同樣霜白的鬢髮。
只是那人不會這般溫厚地笑,甚至不願多看她一眼,模糊記憶只停留在那雙抱過她的大手。
她也從不曾當面喚他一聲父皇,直至他死在她心上人的劍下,頭顱高懸宮門。
深宮高牆,一望相隔,父親的容貌卻早已模糊。
然而眼前,卻是她將稱之為父的人——素昧平生的齊皇,雄霸北方大地的君主。
竟是這樣一個平凡老者,有著溫暖慈祥目光,看她仿如看一個孩子。
父皇。
昀凰茫然低頭,察覺自己已輕易喚出這兩個字。
※※※
齊皇環視殿前,溫言問道,「尚旻呢?」
昀凰略怔了怔,才明白是問太子,一時不知如何作答。她遲疑神色落在齊皇眼裡,令他蹙起濃眉。「太子殿下不知父皇駕臨,未能接駕,臣媳萬分惶恐。」昀凰溫婉低眉,將問話揭過。齊皇心中瞭然,再看她隱忍容色,不覺嘆了口氣。
宮人奉茶上前,昀凰起身接過,親自斟茶。
齊皇深邃目光掠過她雙手,再移上眉目,只覺她未施脂粉的唇頰異常蒼白,「這一路受了不少委屈,往後好生將養身子。」昀凰屈膝奉上茶盞,垂眸含笑,「謝父皇垂顧。」
「坐下說話,朕不喜拘禮。」齊皇搖頭笑笑,「你莫像尚旻一般處處怕朕,老朽如此,有什麼可怕。」昀凰妙目流波地望了他,「臣媳曾聽聞北地有奇姜,百歲不朽、老而彌辣。」齊皇詫異道,「有這等奇物?朕到未曾聽說。」昀凰淺笑,「或是杜撰之物,未必真有,但這般人物今日已得見了。」
齊皇這才明白過來,不由哈哈大笑,「朕就知道你們南人心思最是曲巧,不似北人魯直,日後朕的皇孫必各有所得,融南北之長!」他笑得爽朗,見年輕的皇太子妃含羞低眸,越發心中快慰,「朕有生之年,惟願南北永休干戈,互通所有,各取所長,過一世安平祥和。」昀凰笑容稍斂,從容迎上齊皇目光,「父皇仁厚為懷,皇兄所思亦是如此。」
「可惜朕已老了,這太平盛世的冀願只落在尚旻頭上。」齊皇深深看她,慨嘆道,「尚旻宅心仁厚,只是他久病初癒,性情多有孤僻,只怕要令你多受委屈了。」
昀凰垂眸而笑,正欲開口卻聽殿外通稟,太子殿下回宮了。
那頎長身影翩然而至,行走間廣袖飄舉,衣帶生風。
齊皇見了太子,面色微微沉下,「這是去了哪裡?」
太子端端垂首,神色異常恭謹,「稟父皇,兒臣探望皇叔歸來。」
齊皇目光變了變,終是緩和下來,「你皇叔可好?」
「皇叔身子安好,只是不慣長居京中,打算明日便上表請辭,動身回封邑去。」太子語聲輕緩,聽在昀凰耳中卻是莫名詭異,只覺他與初見時判若兩人,非但看不出半分痴癲,更顯出謙謙君子風度,竟讓她不敢相信是同一個人。而這一對父子,看似父嚴子孝,卻也透著別樣的疏離。
聽得太子說誠王要離去,齊皇默然半晌,似有意分辯著什麼,「他這又是何必,朕還想著過兩日召他入宮好好敘上一敘……」太子並不答話,齊皇見此也轉過話頭,溫言囑咐昀凰好好休養,斥太子不可怠慢了她。
彷彿要讓齊皇看出這新婚燕爾的情濃,太子轉頭望了昀凰,眼似春水流波,隱隱含情。
太子與太子妃跪送齊皇起駕離開東宮。
該來的時刻總是要來,處處是大紅喜色的東宮內殿,只剩新婚的太子妃與太子二人相對。他緩步來到她面前,衣擺的絳紫龍紋映入眼底,昀凰垂了眼,避無可避。
一隻冰涼的手將她下巴抬起,淡淡語聲和著他的氣息拂向耳鬢,「看來父皇很喜歡你。」這奇異笑意比他詭譎目光更加令人不適,昀凰轉頭避開他的手,勉強一笑,「妾身惶恐。」
他的手又貼上她臉頰,涼涼的滑下頸項,「惶恐什麼,是怕我麼?」
昀凰退開一步,「殿下,妾身有些乏了,請容妾身告退。」
不待轉身,他便迫近過來,吃吃笑著,「果真怕了我?」
他越是意態親近,越令她周身不適,彷彿從前看西域進獻的女奴舞蛇——豔麗的毒蛇吐著紅信,在女奴赤裸上身爬行,極盡盤曲纏綿,卻也森然到極致。
「殿下多慮了。」昀凰索性抬眸迎視,「妾身只是有恙未癒,不便侍候殿下……」他驀然欺近,幾乎貼上她身子,「我若定要你侍候呢?」昀凰僵了一僵,心中似被扎進一根刺,手足也漸漸發涼。他的身子已緊緊貼了上來,將她迫至身後屏風,無處可退,「你知道終日裝痴做傻,任人恥笑,三年不近女色是什麼滋味?」
昀凰臉色倏然變了,來不及掙脫,只覺男子身軀的灼熱已透衣而來,手腕驀然被他拽住,強行探向他身子……
「放手!」昀凰驚怒,手上如被炭火燙到,猛然間湧起濃烈嫌憎,想也不想便是狠命一掌摑了上去。
他竟不避,臉頰脆生生挨了這一掌,白皙如玉的肌膚紅印立透,唇角也滲出一絲鮮血。昀凰用力太過,手腕也震得一陣劇痛,卻見他低低笑出聲來,舌尖將唇上鮮血舔去,彷彿舔舐著甘美之極的味道。昀凰看得胸口一陣翻湧欲嘔,這比女子更冶麗的容貌看在眼裡,竟是如此詭譎怕人。
「嫌棄是麼?」他猶帶血跡的薄唇彎成妖冶一笑,「為何要嫁與我這般廢物呢,豈不知你的夫婿是個痴癲之人,比不得晉王風流瑞王英武……如此佳人,甘受委屈,究竟是皇后的位置太誘人,還是你在南秦已無處可去?」
一字字都是寒冰侵人,昀凰怒極反笑,嘴唇顫顫卻說不出一個字來。
他冰涼手指滑下她腰間,將衣帶重重一扯,玉扣斷開,腰間環珮散落一地,明珠四下滾落。昀凰抬手欲掩住衣襟,卻被他狠狠鉗住手腕,衣帶隨之捆繞上來。
「住手!」昀凰掙扎怒道,「殿下是堂堂儲君,妾身亦是一國公主,殿下就不顧及兩國體面麼!」太子停下手,冷冷笑了,「你在南秦豔名遠播,彼時穢亂宮闈肆無忌憚,今日嫁了人,倒想起還有體面一說?」
昀凰臉上血色在霎時間褪盡。
他看著她慘無人色的面容,越發笑得舒暢,狠一發力將她雙手用衣帶緊縛,帶子深勒入肉。這次她不再掙扎,木然任憑擺佈,好似手上覺察不出痛楚。他一手滑入她衣內,俯身在她耳邊曼聲低語,「春宵苦短,不知太子妃是怎生尤物,何以讓你皇兄神魂顛倒……」
她緩緩抬頭,眼中戾色大盛,猝然張口朝他頸項咬去。
太子駭然驚退,頸上熱辣辣已被她貝齒碰到,再慢得半步只怕要血濺三尺。昀凰雙手被縛,一時立足不穩,倚著屏風跌倒在地。
「賤人!」太子抬腳踢了上去,一手將她拽起,重重拋在床上。
錦帛裂,鸞燭滅。
玉勾零落,煙羅狼藉。
黑暗裡迷亂喘息聲聲起伏,男子的呻吟妖嬈蝕骨,除此再也無聲無息,彷彿只是一人的癲狂。甜靡氣息裡,隱隱有一絲血腥泅散……孽欲裡起伏,摧折中顫慄,湮沒在無底黑暗中的女子胴體,慘白如陵寢裡開出的花,分明是活色生香,卻比死更僵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