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在外間的商妤猶自躑躅憂心,陡然聽得裡間傳出長公主的笑聲,在這更深夜靜之時,令人悚然心驚。那笑聲不停歇,一直笑,一直笑……聲聲婉轉。商妤卻聽得忍無可忍,再顧不得禮數規矩,一頭奔進內室將簾子掀起。
抬眼只見那晉王將長公主猛地拽入懷中,不由分說環住她身子。她在他雙臂間顫顫似風中之蕊,紫貂裘半褪,雲髻鬆鬆欲墜,綿軟得任人擺佈。眼見晉王俯下身子,將長公主仰後放倒在桌案,低頭就覆了上去……商妤驚呼一聲「公主」,奪過手邊銅燭台,拼盡全力便朝晉王打去。
晉王頭也未抬,廣袖凌風朝身後一拂。
商妤只覺迎面微窒,燭台已被脫手擊落,立足不穩跌向後去。
兩根手指輕輕從後扣住她咽喉,商妤毫無掙扎之力,便被身後那人制住。那人無聲無息出現,只一瞬已帶著她退出簾外,行止如鬼魅。商妤看不見他的臉,卻感覺到熟悉的毫無溫度的氣息,眼角餘光掃到熟悉的皂色袍角,瞥見他另一隻垂下的袖口外空空如也,手已不見了。
商妤全身僵冷,她見過此人出手奪去瑞王之命,見過那一刀的狠絕。她很怕,怕得陣陣發抖,可即便這樣的恐懼也壓不住心中憤怒——那重簾之後,公主正被人凌辱,毫無抵抗之力!
皂衣人已將商妤拖至庭中,冷不防被她發狠一掙,張口咬在手背。吃痛之下,他翻掌如刃就要切下她頸側,將她擊暈過去。卻聽身後有人道,「住手。」
商妤咽喉被制,說不出話,眼睜睜看著誠王負手踱至跟前。他居高臨下看她,目光透著奇異的柔和,語聲卻瘖啞,「南人女子,難得性烈有膽。」商妤憤然掙扎,哀哀望向燈影搖曳的內室,誠王也隨她目光瞧了過去,露出一絲莫測神色,緩緩道,「這不好,這很不好。」
他轉過身,僅剩一半的面容陰鬱怕人,「女子過美則不祥。」
恰此時房門開了,晉王衣冠齊整,從容步出。
誠王放了商妤,轉身看著晉王,「時辰還早,這便要走了麼?」
「皇叔要留尚堯歇宿?」晉王漫不經心地笑。
「我倒有心相留,只怕你父皇要不樂意了。」誠王深深看他,笑容透出無奈。晉王溫言而笑,「可惜父皇不能駕臨此間,否則父子共敘天倫,何其快哉。」二人相視沉默,誠王似欲說什麼,終究卻只是苦笑,「回去一路當心。」晉王頷首,淡淡掃了商妤一眼,對皂衣劍奴道,「讓她進去侍候。」
商妤奔進內室,然而眼前一切靜好,燈燭映照這長公主幽幽側影,珠簾微動,帷幔低垂,好似什麼都不曾發生過。
「公主!」商妤脫口喚她,她卻一動不動,端坐著凝望燭影出神。紫貂裘與單衣完好穿著,髮髻雖鬆散,珰環仍齊整。商妤這才緩出一口氣,料想她平安無恙。細看長公主眉目容色,除卻一如既往的蒼白,似乎並無異樣,卻又隱隱有些不妥。回想方才那一幕,晉王俯身欺近她,似乎在她耳邊說了什麼……商妤驚疑不定,又不敢出口探問,只得倒了一盞猶帶微溫的酒遞在昀凰手裡,給她壓驚定神。
昀凰緩緩舉杯就唇,卻又頓住,杯盞停在唇邊。
「你知道麼,原本我厭憎飲酒。從前母妃嗜飲,每每醉了便大哭大笑。那時我想,待我長大絕不飲酒,不似她一般醉生夢死,忘乎所以……」昀凰微微地笑,將那一隻玉盞在指間轉動,「如今你看,我也嗜酒如命,也同她一般身在迷夢猶不自知,人人皆醒唯我沉醉。」
她微微笑著,商妤卻聽得呆了。那一字字從她口中說出,分明有刻骨之傷,卻淡漠得無關痛癢。長公主回眸,以一種幽沉的目光瞧著她,「商妤,什麼是真,什麼又是假?」
無需她回答,長公主已低低笑道,「往後,真假都不要緊了。」
商妤心裡莫名一痛,不敢想,也想不出晉王究竟對她說了什麼,只能拿走她手裡酒杯,顫聲道,「公主保重,日後……日後總是來日方長。」
昀凰將眼一閉,被這「來日方長」四字刺得痛入骨髓——還有什麼能比漫長歲月更令人心涼,往後前路漫漫,只剩她一個人的晝短夜長。
他賜下廣闊封邑做她最豐厚的嫁奩,將她母妃的去處早早安置妥當,在她離京未久,恪太妃也被送往昌王封邑,只待塵埃落定,便送往北境與她相會——若是舉目無親倒也罷了,她卻還有唯一的親人,迫她不得不接受這安置。
他將她的退路全然封死,不留一分餘地。
便如晉王所言,「自你踏出宮門,已無回頭路。」
回想當日竹舍立約,他以犀然目光看她,早早道出讖語,「只怕終有一天你會後悔。」彼時她已被置入棋局,猶不自知,卻回答說,「悔便悔了,不過是求仁得仁。」
字字句句言猶在耳,怎不令人失笑。
於是她笑得不能自抑,直至被他困入懷抱,再無力掙扎。
「別忘了,你還有與我的盟約。」恍惚裡,耳畔又響起晉王低沉笑語。他以強者的姿態俯視,肆無忌憚將她困在身下,薄唇掠過她耳畔,一字字說,「旁人或可毀諾,而我不會。」
晉王尚堯,眉目風流,神容雋美。
她望著他,驚覺恐懼滋生,恍惚以為眼前是魔非人。
「這些年太子佯裝痴傻,數次躲過駱後毒手,而今瑞王已死,我與他二人之間,只容一人得存。」他撫上她的臉,目光深深,笑意淡淡,「當日你與我交換的條件還未能實踐,而我答允讓你回返南秦,也仍有效。你若願意回去,我當全力襄助;你若願意留下,我必不負你。」
是盟誓,抑或是籌碼,他都說得輕描淡寫,卻又理所當然。
「南有梧桐北有佳木,昀凰,我願你能留下。」他深深看進她眼底。
她蒼白臉龐向後仰著,幾縷鬢髮散落在修長頸項。良久,那死寂的眼底終於泛起一絲波瀾,唇畔浮起嘲諷笑意,「殿下的來意,昀凰明白。」
繞了一個大圈,軌轍卻不曾偏離,她終還是要邁上這條路——嫁做皇太子妃,彷彿也沒什麼不對。世間女子不都企望著有朝一日,攜豐厚嫁奩,嫁富貴良人。
何況往後誰主東宮,還未可知。總之她已是北齊儲妃,誰是儲君卻不要緊。太子究竟是痴是癲還是魔,又有什麼關係。昀凰只是笑,笑意慘淡到極處,反透出絕望的美。
晉王蹙了眉,也不多言,手指在她頸項掠過,「那麼,你可願意?」
他的臂彎堅定有力,她亦不再掙扎,溫順如一隻蜷在掌心的貓。
今日昨日,生死去留,原來如此簡單。
她朝他微微低下頭去,垂眸間,鼻端似乎還能嗅到遙遠的杜若香氣。
「我願意。」
他臂彎一緊,彷彿是鬆了口氣,眉間眼底卻全然不見喜悅。
片刻靜默之後,他將臂彎緩緩放開,修長手指攏起她鬢角散落的發絲,沉沉嘆了一聲,「記著,我不會負你。」
※※※
遇刺失蹤的皇太子妃找到了。
消息從宮中傳出,皇城內外為之嘩然。
帝都街頭巷尾遍傳喜訊,因戰禍之烈、瑞王之死而憂惶的百姓紛紛奔走相告,額手相慶。
誰也未曾想到太子妃竟能獲救生還。
當夜行宮遇刺,一連多日音訊杳無,縱使逃過刺客刀斧,一個弱質女子又如何能在戰亂裡倖存。然而數日前,建昌郡郡守巡查邊界,截獲一眾盜匪,卻意外發現蹊蹺。一路循跡追查,竟發現盜匪乃烏桓人喬裝改扮。建昌郡屬誠王封邑,地處偏寒,與東烏桓接壤,常有兩國商賈私自越境。誠王獲訊,即刻下令圍捕,將烏桓人剿殺殆盡,救出被挾制的兩名女子,不料竟是當日失蹤的皇太子妃與其隨嫁女官。
原來大婚之日,烏桓人夜襲行宮,趁亂將太子妃劫走以圖制挾南秦,途中卻被晉王之師截殺,被迫沿路逃遁。邊境戰事一起,秦齊聯軍大舉攻伐,將東烏桓重重圍困。這一眾人無法潛逃越境,連日向西逃逸,欲挾太子妃從建昌郡潛回烏桓。
誠王當即令人飛馬入宮稟報,並親自將太子妃護送至京郊行館,經確認身份無疑。得聞太子妃平安無恙,皇上大喜,即刻遣使急報南秦,並命太子攜內廷長史親往行館迎接。
聲稱太子妃已在行宮遇刺的兩名南秦女官,因捏造謊言、欺君罔上,即刻被拘禁下獄。
一夕間風雲突變,有人歡喜有人愁。
一生一死之間,令太多人措手不及,彷彿是一夜間忽然降下的大雪,凍結了天地。
縱然已設下七八盞暖爐,將來儀殿的宮人內侍薰得汗流浹背,病後憔悴的駱皇后卻依然覺得冷,入骨透髓的冷風無處不在,似乎再多暖爐也驅不散這陰寒。
懨懨倚在鳳榻上,駱後側臉向內,往日面容豐潤美豔,如今卻蠟黃枯槁。
珠玉搖動,垂簾半挑,卻是雲湖公主披一身雪沫從外頭進來,連風氅也未脫下,便親自打起簾子,讓過身後二人。宮人忙迎上前,替晉王寬去玄狐大氅,隨後的晉王妃也將兜頭連帽的雪狐裘褪下,一身素錦宮裝襯出婀娜身姿,站在晉王身側恰是珠聯璧合。
雲湖公主也身著素衣,發間珠翠盡去,神容猶帶哀傷。瑞王的大喪已過了數日,因著太子病癒與太子妃回宮的喜訊,宮中上下已悄然斂了悲色,迫不及待換上喜顏迎奉東宮。唯有這坤和宮中黑幔四垂,來儀殿上悲聲未歇。
「母后,五哥來了。」雲湖公主扶起駱後,回眸望向晉王,眼圈便紅了,「千幸萬幸,父皇可算是還了五哥清白。」駱後微微睜眼,見晉王白衣勝雪,烏冠束髮,仍是那般雋雅容顏,卻又似截然不同往日了。他拂衣跪下,冠纓垂落肩頭,雪色宮錦以細密金線繡出團龍雲紋。彷彿是今日才瞧出這一身雍容氣度,端的是龍章鳳姿……駱後的目光不覺凝結。他垂首喚一聲「母后」,語聲恭謙,哀而不慟,透出沉穩氣度。
晉王妃駱臻邁前一步,楚楚可憐地跪在駱後榻邊,眼淚撲簌簌落下。
「兒臣來遲了。」晉王略垂了臉,目光深斂,鼻樑挺直如削,「行宮之亂,馳援未及,兒臣愧對尚鈞,有負母后重託。」
駱後目光一動不動,久久凝在晉王身上,既不作聲,也無示意。駱臻深知她姑母的脾性,見她臉上越是平靜,越知她心中悲憤,忙牽了駱後的袖角泣訴,「姑母,分明是他們害了尚鈞,如今還不放過尚堯,定要趕盡殺絕……這是要將您、將我們駱家逼上絕路啊!」
駱後將衣袖輕輕一抽,「你胡說什麼。」
駱臻哽咽失色,挽著她衣袖低頭抽泣。
「我的皇兒好端端就在這裡,說什麼絕不絕的。但凡有我在一天,尚堯便在,雲湖便在,駱家也必安然無礙。」駱後垂下目光,定定看向晉王,語聲異樣平和,「你說是麼,尚堯?」
終於換了稱謂,這一聲「皇兒」喚得何其慈祥。晉王不動聲色迎上她目光,在她眼裡見著從未有過的慈愛,仿如世間最溫柔的母親。二人目光交匯,心思各自洞明,看在旁邊雲湖與駱臻眼裡,儼然是母慈子孝。晉王一頓,朝駱後深深叩下頭去,「母后慈恩,兒臣萬死不足以報。」
聽得這一句,雲湖再也隱忍不住,淚水奪眶而出,「五哥!往後只有你能保護母后,你要保重自己,要為哥哥,為哥哥……」她泣不成聲,卻不敢將那「報仇」二字說出口。晉王攬住她,抬手撫過她頭髮,緩緩道,「五哥明白……奪親之恨,五哥心裡記著。」
便是「奪親之恨」這四個字,似烈火灼烙在背脊。
無論歲月激流如何奔騰,也沖不散這奪人之子,弒子之母的怨恨。
駱後灼灼目光望定了他,唇角抽動,分不出是笑還是悲。
晉王妃扶她下了床榻,蹣跚邁至晉王跟前,顫顫向他伸出手。晉王忙起身將她扶住,細看她眉目,竟似一夕之間老去十歲。她久久地看他,眼裡似燃燒著兩團幽焰,語聲低細得只有他能聽見,「那個位置只有我的兒子能坐上去……不是尚鈞,便是你。」
天公似也畏懼皇家威儀,早早停了風雪,散了陰雲。
北地冬日的陽光也明淨爽朗,不似南方的淡薄,越發將鸞駕鳳幟照耀得熠熠生輝。
這和暖日光卻照不進昏暗內室,重簾隔絕了光亮,帷幕密密圍起。
三道屏風之後,典衣、典儀、典席等近侍女史魚貫而入,六名內命婦攏袖侍立在側。
蘭湯香飄荳蔻,乳白水霧蒸騰,氤氳在紫檀錯金浴桶四周。
最後一支髮簪除下,青絲如瀑散落,絲絲滑過商妤的指縫。昀凰一動不動,濃睫微垂,任憑商妤替她卸去釵鐶、寬去外袍,僅剩最後一襲單衣。柔而薄的絹料熨帖著肌膚,肩如削、腰若束,修長雙腿若隱若現……昀凰轉身,絹衣徐徐褪下,再無寸褸遮蔽。
六名女官的目光齊齊落在她赤裸胴體,從頭到腳,自下而上,彷彿在審視研判一隻俎上羔羊。
昀凰漠然立著,迎向諸人目光,全無一絲瑟縮,也無新嫁娘的羞澀。
蘭湯滌蕩髮絲,洗過如玉肌膚……這軀體不同於少女的含苞欲綻,卻已是紅蓮吐豔,盛開到最美的光景,每一寸肌膚都流轉著蜜糖般誘人的甘美。典儀女官唱頌吉辭,親手舀起蘭湯,從昀凰頭頂徐徐澆下——寓意洗盡舊塵,赤條條踏入新生,不帶來南秦一絲一線,從此著齊地之服、沐齊地之水,成了真正的齊人。
沐浴畢,典衣女史奉上太子妃朝服鸞帔,六名內命婦親自替昀凰更衣梳妝。
兩名命婦左右近前,抬起昀凰雙手細細端詳。
一人肅然審視她雪白酥胸,目光停留在嬌小的雙乳,隱隱流露不屑之色——以這南人女子的單薄,如何能生養出皇家後嗣。那命婦看了看昀凰,見她神色木然、聽憑擺佈,也便淡了顧忌,伸手探向她雙乳……驀地腕上一痛,竟被太子妃反手拂開。
「誰許你放肆?」太子妃漠然面容掠過一絲厲色,語聲極輕,卻駭得眾人都僵住。那命婦慌忙屈身跪下,稟稱是宮中規矩,即便皇后大婚之前,也需由內廷命婦檢視其處子之身,看是否潔淨安健,是否有惡疾云云。
「我是否處子之身,由得你來檢視?」昀凰似笑非笑,鬆鬆散著衣襟,烏髮映著雪膚,「既是如此,何不叫太子殿下自己來看!」這大膽駭俗之言,驚得眾命婦面如土色,窘迫難當。一名年長命婦還欲勸誡,卻見太子妃目光掠來,鳳眸生寒,「怎麼,你想看?」
「奴婢不敢!」那命婦慌忙跪地叩首,諸人也隨之跪下,連聲稱罪。昀凰冷冷環視,也不多言,只端坐鏡前,輕敲手中碧玉梳,等著更衣梳妝。諸人卻是面面相覷,誰也不敢再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