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2 章
涅槃部‧彈指灰飛事成空

  隔日辰時已過,長公主仍未起身,商妤知她連日勞累,好容易睡上安穩一覺,也不敢驚擾。然而午時將至,商妤忍不住入內探看,這才發覺長公主氣息沉沉,額頭滾燙,猶自昏睡不醒。

  誠王聞訊帶來醫侍診脈,才知長公主寒氣外侵,積鬱已久,風寒傷及少陰。醫侍見她脈象微細,手足冰冷,連重藥也不敢下,只能以細辛甘草湯調理——這一昏睡下去竟兩天兩夜不曾醒來,商妤急得三魂出了兩魂。雖然水米不進,餵她湯藥卻肯吞嚥,病症也未見加重。

  身子忽寒忽熾如在煉獄,昀凰心中卻是清明的,知道自己病著,且病得不輕。

  一向知道自己是強健的,但凡有些小小病痛也習慣了忍耐,卻不料在這個時候病倒,昏沉沉裡聞到藥汁苦味,辛澀嗆人,昀凰只得強迫自己嚥下。

  一定要好起來,即便死,也不能死在此時。

  答允了少桓和母妃平安歸來,也應諾了晉王的聯手之盟,豈能相負於他們。若就此撒手,少桓必定失望,晉王也必笑她怯懦……心中憂急如焚,急出一身的汗,房裡彷彿烘烤著火炭,令人口乾舌燥。昀凰蹙眉輾轉,想要喚商妤,卻發不出聲音。

  眼前影影綽綽只見厚重帷幔,像山巒濃雲一樣壓下來,壓得她不能喘息,胸口窒悶欲絕。

  救我,少桓。

  明知遠在千山之外,萬水之遙,仍只唸著這一個名字。

  昀凰無力地喘了一聲,放棄徒勞掙扎,任由周身火炭灼燒,喉中乾渴欲裂,無數濃雲陰霾將她包裹……忽而有風吹入,微弱的一絲風,帶著晨間涼意吹來。這風和緩沁涼,掠過山巒,吹散濃雲,拂過耳鬢髮梢。

  朦朧裡睜眼,瞧見誰的身影飄忽在雲靄間,似近又似遠。

  是誰的目光深深凝視,又是誰的氣息溫醇如五月的風。

  昀凰靜靜躺著,心中煩惡卻已緩了下去。

  眼前人影微微晃動,似有人聲低語,卻來不及詫異,一股微帶辛嗆的藥汁已湧入唇間。昀凰嚥下兩口,忍不住蹙眉瑟縮。手上卻被誰輕輕握住,溫暖的一握,暖意直透心底。

  不是商妤,她的掌心不會這般溫暖有力。

  誰,這又是誰。

  商妤正拿解熱的藥汁給她擦拭身子,忽見長公主微微睜眼,薄唇間嘆出一聲,「誰……」

  「公主,你醒了!」昏黃燈影下,正是欣悅激動的商妤。

  原來是她,昀凰微弱地笑了笑,神智漸漸清明過來。

  商妤見她終於醒來,恨不得跪地合掌感謝上蒼。她一臉笑容映入昀凰眼裡,彷彿有著異樣的熟悉,除了母妃與少桓,還有誰也曾這樣關切地看她……是了,是沈覺吧。

  「多謝你。」昀凰微笑,勉力抬起手,覆在商妤瘦削的手上。她的手也有些涼,並不像夢裡握住那樣溫暖安穩。可惜,到底是在夢裡。商妤卻顧不得她這些心思回轉,已匆匆轉身喚人,歡喜道,「公主醒了,快請郭太醫!」

  難為誠王還驚動了太醫,怕是費了許多風險周折。昀凰微微側首,看見商妤一陣風似的折回內室,將幾名侍婢使喚得練達自如。真是個體貼得力的女子,可惜跟來了此地……昀凰不覺歉然,卻聽商妤歡喜道,「多虧晉王帶來這位妙手太醫,只兩劑藥就讓公主醒來,若讓先前那庸醫拖延下去,還不知……」

  「晉王?」昀凰驟然出聲打斷她。商妤啊了一聲,忙道,「奴婢只顧歡喜,忘了稟報公主,早間晉王前來探視,專程帶來郭太醫為公主診治。」帷幔間,良久不見公主出聲。商妤忐忑地想,公主或是責怪她不該讓晉王入內,忙垂首道,「奴婢無能,晉王執意入內探視,奴婢攔他不住……」

  「他,到了內室?」昀凰弱聲問。

  「是。」商妤越發忐忑不安,「太醫為公主診脈時,奴婢未能入內,只有晉王在側。」

  那溫醇如五月的風,帶著熟悉的氣息,竟未想到是他。

  昀凰緩緩將手交握,手上彷彿還停留著前一刻的餘溫。

  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

  昀凰這一場病,足足過了七八日才算好起來。晉王卻再未出現,誠王也似乎忘了昀凰主僕的存在,鮮少履足過問。只有郭太醫以替誠王診治為名留在此間,每日探視,親自侍藥。

  老太醫年過古稀,性情和善,聽他說起才知這誠王的私宅離帝都已經不遠,快馬一夜可至。問及再多的事,郭太醫卻緘口不言,口風紋絲不漏。

  正是隆冬時節,入夜風雪驟急,北地的冬夜萬籟俱寂。

  錯金麒麟暖爐加了香木末在炭上,暖香融融,醺人欲睡。商妤早早薰好了衾枕,催促昀凰早些安歇。一番患難下來,二人漸漸淡了主僕的位分,添了姐妹的親近。

  昀凰擁著一襲不離身的紫貂裘,倚在窗下傾聽風雪呼嘯之聲。

  昔日宮中也落雪,南國的雪是簌簌而落,說不出的空靈曼妙;北國的風雪卻挾裹了刀鋒般聲勢,尖嘯盤旋在夜空,似有著摧毀萬物的魄力。昀凰聽得入迷,神往於這不顧一切的凌厲之聲……驀然,風雪裡傳來吱呀開門聲,踏雪而入的腳步聲在深夜裡格外清晰。

  「誰?」商妤一驚,來人夜入內宅,外院的僕役竟沒有半點動靜。

  「晉王到了。」外頭傳來熟悉的語聲,令商妤呆住。

  昀凰披了貂裘匆匆迎出,房門開處,風夾雪粒倒灌進來,吹得燈影搖曳。四盞風燈在庭中飄搖明滅,照見雪地上一行人,個個身披連帽斗篷,周身遮得嚴實。

  為首一人負手而立,身後有人擎起傘,鵝毛般的雪片被風捲得迴旋飛舞,掃上他飛揚的玄色風氅。雪映人,人踏雪,茫茫夜色也在他身後淡去。

  晉王掀了風帽,朝昀凰欠身而笑,「在下星夜冒雪而來,可否進屋討壺熱酒?」

  他立在門前階下,雙足都沒入厚厚積雪,笑容卻似煦春三月。迎著那熠熠目光,昀凰一時有些恍惚,心中百般起伏,或焦灼或猜疑,都在這一刻平靜下去。不過半年未見,她已憔悴如斯,他倜儻風神也平添了疲憊——其間多少風雨險阻,此時無需多言,彼此都是明白的。

  她如約而來,他也守諾相候,走到這一步,往後便是生死盟友,進退相隨了。

  兩人相視而笑。

  燭影下,翩翩王孫,天人之質。

  或許是連夜冒雪馳騁之故,藉著燈色,只覺他一臉倦容,眼底雖有笑意,卻不似當日飛揚神采。昀凰心中微微沉了下去,似他這般縝密之人,若非出了要事,必不會連夜冒雪趕來。

  晉王卻環顧四下笑道,「皇叔這地方有些寒磣,可還住得慣?」也不待昀凰回答,他已自顧在椅中坐下,閒適如在家中,隨意將腿一伸,「我可以脫靴麼?」

  昀凰一怔,見他沾滿積雪的靴子被屋內暖意一烘,雪水都化出來,將波斯絨的氈子泅濕一大片。他認真地望著她,不像是在說笑,「可以麼?」

  昀凰不覺莞爾,「殿下請便。」

  他俯身脫下濕靴,坦然將一雙修潔的赤足踩上絨氈。僕役取來乾淨靴襪替換,當著貴為長公主與皇太子妃的昀凰,他又若無其事地穿上靴襪,末了抬頭一笑,「套著濕靴子好似站在水牢裡,這可舒服多了。」

  一壺酒燙至微溫,入口最是酣綿。

  靜室內兩人相對,不約而同都記起當日竹舍光景。他朝她舉了杯,眉色飛揚入鬢,「竹舍一別,再無人可對飲。」昀凰噙一絲笑,舉杯飲盡。

  她仰首姿態如蘭花盛放,令他微微失神。

  「還順遂麼?」昀凰目光微垂,輕描淡寫開了口。

  晉王沒有即刻回答,將杯中酒斟滿才笑道,「有順遂也有麻煩,你要聽哪一樣?」

  昀凰微笑,「最壞的是什麼?」

  晉王眨眼想了一想,「最壞莫過眼下,我被禁足在王府,若被父皇發現偷溜出來,恐怕就要住進天牢了。」饒是心中已有準備,聽到禁足二字,昀凰仍是一凜,未料事情已壞到如此地步。看她變了臉色,晉王仍是笑意不減,「能在此地與你對飲,總算還不太壞。」

  「還不夠壞?」昀凰嘆口氣,無奈笑道,「恐怕許多事你都有欠解釋。」

  他笑得狡黠,卻叫人無法著惱。

  再一杯酒飲下,晉王總算正了正神色道,「你不是有三個隨嫁女官麼,當夜躲過了兩個,日前被父皇的人找到。這二人聲稱看到你的車駕被帶走,更目睹尚鈞和你一同遇刺。」

  「有這等事?」昀凰驚道,「這分明是說謊,即便窺到我離去,也看不到瑞王被刺。」

  「不錯,劍奴此次雖有疏忽,也不至於愚蠢若此。」晉王頷首,「她們……要麼是胡言亂語,要麼是有人主使,且那人已猜到三分實情。」

  昀凰臉色鐵青,寒意陡生。

  連她身邊之人也被不知不覺動了手腳,若非動手得早,遲早要壞了大事。

  陳國公,真真是老而彌辣。

  昀凰良久不能言語,冷汗滲出掌心,終究抿唇低頭,「昀凰此番大意,連累了晉王殿下,心中萬分愧悔。」晉王凝視她,第一次見這倔傲之極的女子向他低頭,卻是大有擔當,令人反添了幾許敬意。

  「公主不必自責,放走此二人是劍奴的疏忽,他已斷腕謝罪。」晉王淡淡一句話,似冰屑落在昀凰心頭,眼前掠過那少年刺客精悍沉默的面容,血淋淋的斷腕二字,入耳悚然。

  ※※※

  「除卻這一樁,其餘倒是大好消息。」晉王微微笑道,「秦齊盟軍合攻東烏桓,勢如破竹。烏桓人幫了你我大忙,與陳國公精銳大軍一場血戰,各有折損,裴家軍趁勢奪取東線,連下烏桓七座城池。護軍將軍何鉞戰死,何鑑之以治軍荒廢之罪,已被罷了兵權。」

  他修長手指執起白玉羽觴,映著酒色瀲灩,煞是好看,「這杯酒,且賀陛下與長公主勝券在握,不出此月,烏桓可滅!」

  昀凰一言不發看著他,並不舉杯,也無多少快慰神色。

  晉王揚眉看她,「這消息仍不夠好?」

  「好,超乎意料的好。」昀凰露出一絲笑容,「你們也瞞得我很好。」

  行宮一夜劇變,憑空殺出東烏桓人,原該遇刺的太子卻逃走,刀下冤魂換了瑞王。南秦兵馬竟也應對裕如,迅速調轉刀刃,直指烏桓——原來是她小覷了人,北齊晉王,早已志不在黃雀,等不得面前擋道的螳螂慢慢捕食。他已是一隻爪銳喙利的鷹,展翅欲搏長空,螳螂黃雀都是他口中之食。

  可是少桓呢,她也小覷了他的野心壯志麼?

  昀凰想笑,唇角卻只微弱一揚,「不知這一出嫁禍江東,是殿下妙計,還是敝上所欲?」

  晉王凝視她片刻,坦然道,「若無陛下舉兵相助,我必不敢兵行險著;若無烏桓牽制強敵,陛下為未必能孤注一擲。」

  陳倉暗度,借刀殺人,原來他二人才是真正的盟友,早已聯手設下陷阱,將所有人都矇騙過去——晉王借駱後殺太子的刀,反奪了瑞王性命;少桓借烏桓之戰,將何家葬送陣前;還有誰,誰手裡握著誰的刀,誰又是下一個刀下亡魂?

  太子是真的瘋了,還是裝瘋避禍,坐收漁人之利?身份叵測的誠親王究竟是敵是友?晉王看似泰然,自己卻也置身微妙境地,稍有不慎,便招來極大凶險。而她的生死禍福也與他系在了一處……昀凰眼裡變幻神色,俱都看在晉王眼裡。

  他避開她目光,將杯中酒緩緩飲盡,心中方始平靜。

  「你已見過誠王,想必知道他身份。」

  彷彿看穿她疑慮心思,不待她問,晉王已開口,「皇叔與父皇同是高氏太后所出,如今父皇貴為至尊,皇叔卻形同廢人,太后也在行宮幽禁多年。你見過皇叔的臉,很是駭人罷?」

  昀凰默然點了點頭。

  「那是拜皇后駱氏所賜。」晉王淡淡道,「駱後還是駱妃之際,討得皇太后歡心,挑起太后與皇后元氏的怨隙。待元皇后抑鬱而死,駱妃為後,一心執掌六宮大權,欲取高太后而代之。太后被自己提攜之人反噬,敗在駱後手裡,一蹶不振……當時駱後無子,我母妃身份低微,恰又失寵,駱後便強行將我過繼了去,再將母妃毒殺。」

  他語聲平靜之極。

  昀凰垂眸聽著,同樣的平靜,不曾抬一下眸子。

  眼前卻恍惚浮起辛夷宮前浸滿鮮血的玉磚,撲殺在囊中的幼兒,鮮血漫過每一條磚縫,勾畫出彎彎曲曲圖畫。沒有人會比她更明白他說出的每個字,也沒有人像她此刻一樣痛楚,為那個早早失去母親,被迫寄人籬下的孩童。

  何其有幸,她的母親至少還活著,還能與她相依為命至今。

  「她以為這秘密我永遠不會知曉。」晉王淡淡地笑,「一生一世認她為母。」

  然而她從不曾將他當作兒子,外人所見的母慈子孝、恩寵殊厚,都是做戲。她令他長出羽翼,再將這羽翼捆紮,以供她驅策馭使。如今瑞王一死,她沒了依靠,多年苦心經營化為烏有,僅存的指望終於落在他身上。

  「你有了新的盟友。」昀凰終於開口,娓娓道,「皇太后忍受這些年的怨氣,也該揚眉盡吐了。」

  元氏皇后死在太后手裡,無論如何,高太后也不願看到她所生的太子登基。

  晉王所剩的對手,只餘皇太子一個。

  駱後大勢盡去,已不配做他的盟友。

  什麼也不必說,她已懂了。

  晉王深深看她,全不掩飾眼中激賞之色。

  昀凰也默然凝視他半晌,終是搖頭笑嘆,「你究竟騙了多少人,駱皇后與東烏桓,偏偏都信了你……」

  烏桓王妃,從前的長樂公主,她的異母姐姐。身為郭後長女的華琛,遠嫁烏桓和親,如今挾制年邁的烏桓王,一手把持權柄。郭氏叛黨等一干逆臣逃入烏桓,為她所收留,圖謀東山再起。烏桓王妃更是一心復仇,對少桓恨之入骨。晉王假意邀她聯手攻打南秦,自然一拍即合,順順當當踏入他布下的圈套。

  「至少,我不曾騙過你。」晉王的聲音柔和,仿若一聲嘆息。

  昀凰望著他,一時竟有些蕭瑟,分不清心中是何種滋味。

  四目相觸,她眼裡似有薄霧,他目光卻如春水。

  「何其有幸,這一路盲聵而來,我竟不曾被人騙了去。」昀凰自嘲地笑了,唇上依然蒼白,紫貂裘不知何時已滑落肩頭。晉王看著她,傾過身來,將她貂裘攏起。

  昀凰眉睫一顫,濃重陰影旋即覆下。

  他的確不曾騙她,只是一直隱瞞了她,那也怪不得他。

  這世上誰都可以對她隱瞞,唯獨有一個人不能。

  晉王看透她心思,緩緩說道,「我曾答允過,在你安然抵達之前,絕不透露烏桓之謀。」

  昀凰緘默,胸口似有什麼在抽縮,鈍鈍木木不知疼痛。晉王的語聲卻是如此清晰,一字字傳入耳中,「烏桓滅國之後,疆土二分,秦齊取南北各半。其中八百里殷川沃野,橫亙秦齊之間,那便是你日後的封邑。」

  「封邑?」昀凰心神劇震,眸中晶輝碎濺。

  「這便是我與他的約定。」晉王深深看她,「昀凰,自此之後,你再不是無依無勢。」

  昀凰茫然睜大雙眼,彷彿一個字也沒聽懂。

  晉王神色複雜莫名,既莊重且慨嘆,「他以疆土贈你,你便是封邑無冕的女帝。日後或去或留,都有安身立命之地……他為你設想十足周全,若論慷慨,縱是帝王也罕見。」

  昀凰定定聽著,臉上血色褪盡,彷彿已是痴了。

  「封邑,我要封邑何用?」她只喃喃自語。

  寧國長公主遇刺死在行宮,世上已沒有華昀凰,誰去領受這封邑,誰得享八百里殷川,與她有何關係。她只願做一介無名女子,悄然歸去故國。

  可他,設下這深謀遠慮,往後種種都為她設想周全。

  唯獨,沒打算讓華昀凰死去,也沒打算讓她回去。

  那日辛夷宮中,他笑著說,「若遲了,便再不許回來。」

  再不許回來……

  不許回來……

  說什麼黃泉白骨,原來他已悄然放手,獨自轉身。

  他,已不要她。

  霎時間天地昏暗,魂飛魄散。

  昀凰緩緩抬眼,眼前之人是誰,他在說些什麼,語聲甕甕,一切都變得模糊。

  只覺得累,再也不願去想、去聽、去看……那人卻靠近過來,離得這樣近,溫暖氣息拂上耳鬢,帶著莫名的安穩味道。昀凰恍恍惚惚的,似溺在深水裡,若伸手,眼前可有浮木?

  身姿伶仃,神容淒惶,貴為一國公主一國儲妃,此刻半籠在燈色下的女子卻令石人也心傷。晉王忍不住伸出手,想替她攏一攏肩頭貂裘,外邊天寒地凍,她卻穿得這樣單薄。

  然而昀凰驀地抽身,拂袖將他重重擋開。

  「我要回去。」

  一字字,自唇間吐出,異常清楚。

  燈影映著她毫無血色的面容,眉梢眼底似凝著一層薄冰。

  皆是意料之中——她會說什麼、想什麼、做什麼,他是知道的。晉王平靜地看著昀凰,淡淡道,「你回不去,南秦已不是你離去時的南秦。」昀凰一雙眸子黑得懾人,似要將他噬進眼底。可她知道他沒有說謊,字字句句都是實情。

  或許人會說謊,一樁樁事,卻是千真萬確浮現眼前。

  原先她想,少桓只是太想做一個仁厚明君,所以不肯處死裴妃,不願削奪裴家之勢。如今她知道了,在他所布下的新棋局裡,早早換了將帥兵卒,再無需她華昀凰的存在。

  從前他不在乎,那時他只有她,只願與她至死不離。而今他有了皇子,那小小嬰孩將會在他逝後,坐上他的御座,接掌祖先基業,撐起整個皇朝的安危。帝王肩負千秋社稷,即便天不假年,來不及成為中興明君,至少也要令江山穩固,不至斷送在他手裡。

  他需要一個強大的家族,終生護衛在御座之後。

  裴妃無子無女,她也必須依附在御座之後才得生存;裴令顯忠勇不二,卻無何鑑之的野心,亦無何家盤根錯節之經營,因而他選中裴家,一手將這個家族推上御座之側。

  而華昀凰,一朝捨棄這個名字,拋卻長公主之尊,失去帝王的庇佑,便又打回昔日原形,一無所有。沒有家族、沒有兵胄,憑什麼坐在御座之後?

  可笑她竟不曾想過這一層,心心唸唸回去,只為與他同生共死。

  更可笑這昭然謎底,竟要假晉王之口揭示與她。

  北齊晉王與南秦帝胤,是敵非友,他知少桓卻遠甚於她……朝朝暮暮深情,抵達不到帝王的深心。或許只有同樣深負仇恨與野心的王者,才能瞭解另一個王者;只有同樣敢於割捨的男人,才瞭解另一個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