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1 章
涅槃部‧啼鳥驚飛恨未央

  起幹戈,裂玉帛,血濺喜紅,一夜噩耗驚傳。

  正值元宵新歲,又逢太子大婚,不日大赦天下。太子妃入京之日,將設下舉國歡宴,臣民同慶,三朝不息。連日大雪紛飛,也遮不住帝都上下一派喜氣祥和。

  直至千里飛馬鐵蹄,踏破瑞雪祥日,一路狼煙南來,火漆急報入宮。

  ——北齊叛黨與東烏桓人勾結,趁喜慶之隙,三萬鐵騎夜襲秦齊邊界,火焚鳳鳴行宮。正值宴後酒酣,八千皇家護衛與南秦送親使所率五千輕騎猝不及防,力寡難敵,致使皇太子與太子妃身陷亂軍。

  遠在行營的晉王連夜馳援,卻被烏桓人阻擋在關隘,與之激戰至天明,終於擊退強敵。行宮已遭攻破,南秦兵馬護送昌王退守鳳鳴關,太子妃由北齊侍衛護送避難,與太子途中失散,不知所終。東宮侍衛一路浴血,折損六百精騎,終於護送太子至定南關,安然脫險。

  瑞王身為迎親使,陪同太子迎親,於當夜力戰叛軍,力竭而亡。遺骨被叛軍所奪,曝屍三日方得落葬。

  東烏桓十萬大軍隨後壓境,駐紮鳳鳴關下,轉而奔襲南秦,兩日內連進五百里,燒殺劫掠無數。北齊叛軍分兵北上,遭晉王及武威將軍圍剿於平度關,三萬前鋒殆盡。

  南秦胤帝震怒,遣北方行營駐軍為前鋒,由昭義將軍何鉞統領,以裴令顯為元帥,率左右軍出居遠關,發二十萬大軍迎擊烏桓。北齊援軍與武威將軍部眾彙集,從北路進擊,截斷東烏桓糧草要塞,鐵蹄直搗王庭。

  密不透風的四簾隔絕了外間明暗,也不知是晝是夜。急馳的馬車似乎永遠不會停下,也不知將要駛向何方。顛簸起伏在崎嶇路面,如風波里的一葉舟,耳邊除了馬蹄得得、車輪軋軋,便只有車伕的叱喝與後面沉悶齊整的鐵蹄聲。

  並不寬敞的車內,只剩商妤貼身隨行,與昀凰緘默相對。

  另兩位隨嫁女官以及那些宮人婢女,都被留在了叛軍將至的行宮……如今是死是活,商妤不敢深想下去。長公主撫著身上紫貂裘,微闔了眼,一語不發。

  一連五天了。

  從早到晚都在馬車中顛沛急馳,間或停下片刻,人馬修整補給,不到半炷香光景又匆匆上路。

  起初商妤還覺驚恐萬狀,時刻戒備著隨行的護衛,唯恐這些來歷不明的齊人對長公主不利。

  那百餘鐵騎都換了尋常服色,個個彎刀長弓,盔罩軟革面甲,只露一雙銳眼在外。

  馬匹雄健人剽悍,行止間如疾風,似魅影。

  五天五夜馳騁下來,不見分毫倦怠,竟似鐵鑄鋼澆的漢子。

  日夜奔命,車中逼仄窒悶,遙遙無盡的前路幾欲讓人發瘋。

  到第三日商妤已沒有心思默記路途方向,因為長公主終於病倒——周身滾燙,日夜昏睡囈語,像是極重的風寒。如此境遇,落在金枝玉葉的公主身上,她卻始終不曾慌亂失措,靜靜撐到這時才終於病倒。唯有商妤知道,她獨自捱過多少不眠深宵。

  而她藏在心中的隱秘,卻連商妤也不知曉,不知她還忍耐著多少,又承受著什麼。

  奔命途中,無醫無藥,連靜臥休養也是奢望。

  護衛首領前來看過,卻說不礙,只管照常趕路,一刻不可耽誤。

  彷彿後面有齧人猛獸追趕,又好似有惡鬼索命。

  不知世間是否真有鬼魅,然而那一夜的刀光,已同洗不去的血腥氣一起纏進心頭。

  見過那月弧般的刀光之後,身量矮小的護衛首領在商妤眼中再不是木訥的,原先的木訥錯覺,原來是「死意」。

  只有見慣死亡的人,眼中才有如此冷寂。

  瑞王的鮮血濺上車壁,長公主頰上也濺染猩紅。商妤眼睜睜看著一切,直至瑞王僵直身體倒向長公主,才猛醒過神來——瑞王的身子抽搐,咽喉血如湧泉,眼前就要撲倒在長公主身上,後領卻被皂衣內侍提住。

  商妤已然呆若木雞。

  「別看!」長公主蒼白了臉,驀然將廣袖一揚,遮住她的眼。可是已經遲了,商妤眼尾餘光堪堪掃到皂衣內侍回轉刀鋒在瑞王頸上一抹,那頭顱拎在手中,身子卻轟然倒下……

  只這模糊一眼,商妤險些昏厥過去。

  長公主卻一動不動,直面眼前殺戮,不曾眨眼。

  入夜時已進入城中,車外隱約有燈火人聲,不久似又出了郊外,橋下流水潺潺,道路盤旋。長公主醒來了一次,懨懨無神望住車壁,擁緊了身上紫貂裘。商妤以為她冷,忙要脫下自己外袍給她。長公主卻搖頭,定睛看了她片刻,啞聲道,「沈家人,都生了一副不通竅的心肝。」

  商妤一呆。

  「你很好。」長公主疲憊地笑笑,「可我對你無恩無惠,值得舍了性命陪我這一遭麼?」不待商妤答話,她逕自哂笑,「真真冤枉。」商妤張口,原本一句話衝到唇邊,卻還是忍了回去,木然半晌,只低頭道,「奴婢不是沈家人。」

  她姓商,確也算不得沈氏,只是同樣生就沈家人的執拗。

  雖是沈覺親自舉薦,聽說卻是她自己向他求懇的。

  人人皆有苦衷,於外人,皆不足道。

  昀凰啞然笑了,轉頭倚著車壁不再說話。

  馬車搖搖晃晃也不知馳行了多久,待長公主睡著,商妤還是脫下外袍覆在她身上。即便病中憔悴,這沉睡的容顏仍有奪魄之美,同為女子的商妤也忍不住凝視良久。

  少年時,她曾願意折壽換取一副美好容貌,以為所有的不如意,皆是因為她不夠美貌。

  商妤撫上自己早已失去柔潤的臉頰,眼裡浮起自嘲之色。

  急馳的馬車猛一顛簸,隨後馬蹄漸緩,徐徐停了下來。

  又該歇腳休整了麼,商妤自恍惚裡驚醒,動了動僵直的頭頸。

  「殿下,已經到了。」護衛首領不知何時來到車前,語調依舊木然,「請殿下移駕入內。」

  車簾掀開,眼前高牆飛簷,玉壁雕樑,積雪厚厚堆在石階上。

  放眼遠處寒山深曠,雪夜寂靜無聲。一座宅邸依山而築,看似尋常人家,卻透著高華氣派。門口挑著兩盞燈籠,細絹繪淡墨蘭花,古雅清幽,彷彿世外高人隱居之所。

  馬不停蹄趕了五天五夜,竟是這樣一個去處。商妤顧不得心中疑慮,回身見長公主已醒來,正蹙眉凝望那宅門,蒼白的臉上看不出是憂是喜。

  宅門戛然而開,兩名白衣僮兒挑著碧紗燈籠,左右迎上前來。

  門後步出一名灰衣老者,身形佝僂,似乎年歲已高。護衛首領朝他屈膝行禮,態度十分恭敬。老者略點頭,遲緩地擺了擺手。護衛首領俯首告退,上馬率眾而去,如來時一般迅捷無聲,轉眼隱入黑暗。

  老者緩步來到車前,振衣叩拜,始終一語不發,連同兩個僮兒都沒有半分聲息。此處山林靜謐,私宅幽深,夜色森然迫人,只剩她二人孤立無倚,比身陷亂軍更可怕。

  商妤不由得縮了縮身子,卻見長公主從容起身,沒有絲毫遲疑瑟縮,只在下車時扶了扶她手臂。商妤心中一緊,知道她若不是虛弱到極處,不會主動伸手讓人攙扶。

  僮兒挑燈在前引路,大門在身後沉沉合上。

  雖是偏僻側門,裡頭曲廊影壁,玲瓏周轉,竟大有乾坤。

  從後面看那老者,商妤只覺他步態細碎蹣跚,透著說不出的怪異。

  看在昀凰眼中,卻是熟悉不過——這老者渾身透出腐氣的陰柔,恰是個年老的閹人。

  兩盞燈籠在前穿廊過階,一路曲折,將昀凰主僕引入寒竹掩映的深深院落。

  老者推開虛掩的院門,在門上輕叩兩記,側身讓在階旁。

  裡邊有朦朧燈光,將一個黯淡人影投在階下。

  商妤見長公主抬步便要入內,忙將她袖子暗暗一拽。此間處處透著蹊蹺,不知裡邊那人是敵是友,豈能讓長公主輕易涉險。不待昀凰回頭,商妤已挺身上前,將她護在身後。

  老者側目看過來,只一眼又低下頭去,那光亮正正照著,昀凰明銳目光掃過他頸上駭人疤痕——那是啞奴的標記。宮中有兩種啞刑,分為割舌與斫聲。被割去舌頭猶能發出含混呼喊,斫聲卻是切開咽喉,挑去經絡,人就全然啞了。

  再看那兩名僮兒,頸上都有一樣的疤痕。難怪這宅中寂靜得沒有人聲,原來全是用的啞奴。

  商妤已搶先邁入院內,見一人負手立在中庭,夜色模糊了面貌,惟覺廣袖飄飄,素衣纖塵不染,竟有說不出的清冷孤潔——莫非這便是晉王,商妤驚疑望去,黑暗裡,只聽他語聲低啞澀礪,「路途辛勞,委屈殿下了。」

  他緩緩步出,朝商妤欠了欠身,頭髮披散兩肩,並未著簪。

  商妤錯愕,這人竟將她認作長公主?

  此時他也抬起臉來,幽深目光如錐直刺她臉上,彼此神色被光亮照了個無所遁形。

  ——原來她並不如傳聞中美貌。

  他盯著她平庸容顏,眼裡有如釋重負之色。

  ——而他,竟只有半張臉。

  商妤瞪大眼睛,驀然看清那長髮散覆之下的猙獰,一道淡紅傷疤貫穿右臉,從額到腮,連右眼也是盲的。而左臉上劍眉飛揚,秀目微挑,肌膚不遜白玉,俊美與可怖一般驚人。

  ※※※

  這容貌驚得商妤倒抽涼氣,不覺後退了一步。

  那人臉色轉寒,獨目裡透出惱怒。

  「誠王殿下。」

  一個裊裊身影走到光亮中,周身似有光華不可逼視,將週遭夜色都逼退。

  「婢子無知,衝撞了殿下,還請見諒。」

  她言語柔和,明銳目光卻將他定在原處。

  原來這才是正主,果不負絕世之名。

  誠王一時驚怔,隨即目光轉冷,獨目中精芒閃動,「本王眼拙,令太子妃見笑了。」

  北齊皇叔、國主一母同胞的幼弟、太子的叔父——萬萬想不到會在靜夜深宅遇見這個人,商妤心頭驟然抽緊,腦中空茫,呆望這半面親王,涼意漸漸爬上背脊。

  隨嫁女官務必熟知北齊宮廷人事,來此之前,她自以為將皇室脈絡、紛雜族系,浩繁人名爛熟於胸。偏偏當面相遇,卻忘了這位身份殊異的誠親王!

  北齊建德六年,北齊高太后患病,誠王私帶薩滿巫師入宮,為太后驅邪去病。

  當夜事情走漏,駱皇后率眾而來,混亂間法壇起火,大火來勢迅猛,將躲避在後殿的誠王困於火海……待宮人將他救出,已身受重創。那一場大火焚燬了太后寢宮,誠王被大火燒燬右臉右眼,從此形如廢人,高太后受此驚嚇神智大亂。

  原本巫蠱之術是宮中大忌,但慘禍已然釀成,國主雖是盛怒,念及手足之情,也不忍追究。高太后被送往湯泉行宮靜養,再未回返宮中,誠王多年來幽居養病,不見外人,漸漸被外間遺忘。

  雪夜深宅,原已是落魄廢人的誠親王卻突然現身。

  究竟是螳螂捕蟬、黃雀在後,抑或是另有暗棋……晉王此刻又在哪裡?

  夜風撲面如刀,就連北國的風也是凌厲無情的。

  昀凰含笑迎向誠王,直視他半面猙獰半面倜儻,那獨目灼灼,卻如烙鐵落在身上。

  「你看什麼?」

  冷不丁她突然開口,驚得宮女手一抖,玉簪摔在地上摺成兩段。

  妝鏡裡,駱後還未上妝的臉異常慘白,兩頰凹陷,眼眶比頰上胭脂還紅。她濃密長髮黑沉沉掬在梳頭宮女手中,兩鬢卻已是灰白。適才宮女執了玉簪,遲疑要不要遮去髻間一縷白髮,不覺向鏡子裡多看了兩眼,卻撞上駱皇后質問的目光。

  自瑞王的噩耗傳回,駱悲痛過度而昏厥,醒來後一連數日不曾開口說話。皇上來了、公主來了、御醫來了……她只是一副空洞洞眼光盯著人看,也不悲泣,那眼光好像帶著毒,看誰都透著恨意。御醫說皇后身子安好,只是悲痛過度,暫時迷了心竅,只能待她自己清醒。

  宮女呆望著鏡子裡駱後的臉,駭怕到極處竟忘了跪下。

  駱後身子紋絲不動,目光卻移下,瞧著地上兩截斷簪,幽幽說了聲,「撿起來」。

  宮女撲通跪倒,顫抖著將簪子托在手心。駱後拿起一截斷簪,嘆了口氣,「鈞兒說我戴這簪子最好看,你為何偏要摔斷這一支?」

  宮女面無人色,張口正要告罪求饒,陡地見駱後回轉身來,抬手掠風,眼前驟然一片血紅,連痛都來不及痛,便看見鮮血濺出,鏡子裡的自己雙目圓瞪,一隻眼窩直插著半截斷簪。

  左右宮人眼睜睜看著駱後將那斷簪插入宮女眼睛,霎時慘號聲起,年少的宮女倒地翻滾,哀叫遠遠傳出,驚得暖閣金籠中豢養的百鳥撲棱楞驚飛。驚駭萬狀的宮人不敢近前,任憑那鮮血迸流的宮女在地上翻滾掙扎,直待御醫和雲湖公主趕來,才將她拖了出去。

  駱後倚著妝台,冷眼看著戰戰兢兢的諸人,手上猶自沾著鮮血。雲湖公主快步上前扶住她,被她猛地拽住手腕,赫然便是五個血印。駱後眼裡閃動笑芒,恨聲裡透出快意,「他們如何害死他,我便十倍奉還,一分也少不了!」

  雲湖臉色一變,忙將她按回錦榻,飛速掃了身後御醫宮人一眼,在她耳畔壓低語聲道,「母后,小心耳目!」駱後大笑起來,目光森森掃過左右,「怕什麼?你以為我不開口,他們便罷手了?左右是一場你死我活,不如來個痛快!」

  御醫與眾宮人俯跪在地,汗出如漿,氣不敢喘。連雲湖公主也被駱後目光所懾,低頭見手腕上幾個猩紅血印,竟似被火烙燙。「他們害了我的鈞兒……可惜,我還有一個兒子。」駱後語聲嘶啞,似哭還笑,「你,讓尚堯立即入宮見我!」

  這尚堯二字,卻令雲湖本已灰敗的臉色頓時泛青。

  「母后……」雲湖咬住下唇,不忍再將更壞的消息說出口。這幾日裡母后悲痛過度,神智未清,朝野內外音訊一概不知。見她如此神色,駱後霍然睜目,厲聲道,「怎麼,尚堯出了何事?」

  這已是她最後的浮木,假如連尚堯也遭遇毒手,任憑駱氏手段遮天,她卻是無憑無靠,一隻腳也踏上死地。如今已沒了尚鈞,尚堯萬萬不可出事。

  「說,尚堯現在何處!」駱後眼中瞪出血絲,雲湖公主見此,再也無法忍耐,「五哥……五哥他被父皇禁足在王府,待罪候審。」

  「尚堯有何罪?」駱後臉色陡變。

  「父皇令右衛尉追查,在行宮廢墟找出三名受傷未死的女子,其中兩人是南秦長公主隨嫁女官。」雲湖公主一字一句說得艱澀,「五哥說,哥哥是死於烏桓人之手。可這女子供稱,當夜親眼在行宮見到內侍行刺,哥哥和長公主都罹難當場。烏桓人尚未攻入,行宮已被縱火焚燒。五哥是第一個趕到行宮之人,他的話與女官之言相反……」雲湖公主說不下去,將嘴唇咬了又咬。

  駱後目光卻已直了,愣愣看著雲湖,彷彿已僵硬成石。

  雲湖握住她手,似勸慰駱後,又似在說服自己,「太子也被禁足東宮,父皇還在查證此事,我一直見不到五哥,萱姐姐身為晉王妃眼下也進不了宮——可是五哥他不會的,母后,我信五哥!」

  駱後好似並未聽見她的話,連眼珠也不曾轉動一下。

  雲湖公主越發惶急,「一定不會是五哥,我們一起長大的,往日他最疼哥哥和我,處處謙讓回護,從未對您有半分違逆!母后,你一定要信他,如今我們只剩五哥一個了,若連他也不可信,我們,我們……」

  她語聲越說越低,哽咽不成調。

  駱後慘無人色的臉上卻有了一絲冰涼的笑,喃喃重複道,「不錯,只剩這一個了,只剩尚堯一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