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撫胸喘息的皇上猝然回頭,待看清挑簾而入的趙弗,這才緩了神色,因氣促而漲紅的臉頰隱隱透出駭人的紫斑。趙弗顧不得叩拜,忙奔過去將掌心抵在他後背推揉,一面掏出袖底不離身的銀瓶。皇上一把將那銀瓶奪過,倒出三四粒丸子塞入口中,水也未喝一口就強嚥了下去。趙弗連連跺腳,「陛下,這藥多吃不得!」皇上閉目仰靠石桌,好一陣才喘過氣來,有氣無力道,「朕知道,朕心中只是堵得慌。」
「陛下的苦處,老奴明白。」趙弗重重嘆口氣,從袖中取出絲帕為皇上拭去額上汗水。
「這幾日朕每每想起尚鈞,心口總疼得厲害。」皇上苦笑,撫在胸前的手卻探入衣襟,顫然摸索出一方薄絹,上面墨跡斑駁卻是畫的一幅古棋譜,攤開來毫無出奇。皇上手撫其上,久久凝視,枯瘦手指驟然收緊,將薄絹揉做一團。
若非密文高手,誰也不易發覺這絹畫棋譜暗藏的玄機。
自行宮變亂之後,齊皇密遣心腹重臣於廷甫監控京中王公大臣來往去向,每有書信必截查;另遣趙弗暗查內廷諸宮,自皇后、皇子、公主至內侍宮婢,凡與外間有過從,皆截錄在案。
接連多日暗查下來,於相那邊毫無所獲。便在一籌莫展之際,宮中卻有一名侍衛墜入宮渠溺斃,屍身打撈起來未見異樣,只在貼身物件中發生這棋譜。那侍衛不通棋藝,身藏棋譜本已蹊蹺,更何況那棋譜看似素絹繪墨,遇水卻不泅暈。趙弗當即召來密文高手,驚見棋譜中暗藏文字,解譯後竟是南朝重臣向北齊乞援的密函。
那侍衛若非南秦間者,便是與對方交接音訊的心腹,此番傳信入宮,不知驚動了什麼風聲,倉促間躍入宮渠,欲從渠下水遁,終因天寒溺斃;也或許是他身份敗露,另有人半路下了殺手,故意將其溺死在渠中,卻未曾發現他身懷密函。
那密函行文隱晦,字句間約摸是一位南朝重臣懇求某人施以援手,調走南境駐軍,解其困境。函中非但沒有許以重酬,反流露威脅之意,可見那南朝重臣已至窮途末路,而此人也有把柄落於人手,極其忌憚被曝露人前。
那南朝重臣的身份已不難猜知,除去陳國公何鑑之,誰又會忌憚北齊屯兵邊境,壓制他後備兵力,斷其退路。然而北齊朝中究竟是誰與他暗中策應,密函中卻絲毫看不出破綻。
誰有能耐調遣南境大軍,誰能瞞天過海與之音訊往來?
此人勾結南秦逆臣用心何在,是謀奪帝位抑或擴張權柄?
尚鈞之死,烏桓之亂,此人又在其間充當何許角色?
這些疑竇不思則已,每每思及,必冷汗透衣、不寒而慄!皇上狠狠捏了那薄絹,手抵胸口,彷彿心中痛楚全融在那絹上,恨不能將它捏碎,「朕不敢想,朕也不想知道是誰!可是夜裡睜開眼,朕總見尚鈞血淋淋站在跟前……趙弗,你看古往今來為人君父者,誰似朕這般無能!」
趙弗垂著臉,長眉下深凹的雙眼早已見慣皇家喜悲,「所謂君父,先是君而後是父,萬歲身繫天下,自當以大局為重。忍小悲而全大喜,足見萬歲慈悲聖明之心。」
「你不用哄朕,若換作十年前,只怕血洗宮闈朕也在所不惜。」皇上悶聲一笑,鬆垂的眼皮投下落寞陰影在臉上,「如今朕是老了,人一老就怕疼怕死,手心手背傷到哪處朕都害怕!一塊肉已經給人剜下,朕不想自己再剔一塊。哪怕是個毒瘡,也盼它能好。」說到最末一句,他語聲頹弱,幾近哀切。這無助到極處的話,從九五之尊的老人口中說出,令趙弗也微微動容。
「朕這番心意,他們是會不懂的……可笑天下之大,竟只有你能同朕說上幾句實話。」他語聲一頓,喃喃又道,「倒是那丫頭,也算明白幾分。」
他轉頭看趙弗,「你在朕跟前也算閱人無數,且看那丫頭如何?」
趙弗抖了抖長眉,呵呵笑道,「陛下是知道的,這宮中女眷看在聖恩浩蕩的分上,對老奴總給三分薄面,各式籠絡手段老奴也見識過。倒是不給老奴笑臉看的,多少年來還只有太子妃一人。」皇上撫胸喘息,自嘲而笑,「朕沒能養出像樣的太子,倒娶來個好兒媳。」
趙弗覷著他神色,卻遲疑道,「太子妃品格貴重,言止端方,堪為天下母儀。只是老奴看她眉宇之間,隱有三分傲色,一分戾氣……」
皇上聞言沉默,良久不語,神情隱透悵惘。
等了許久不見開口,趙弗以為他已乏了,便躬身上前攙扶。卻聽他低低道,「朕初見這丫頭便想起一個人來,你可知是誰。」趙弗怔了怔,只聽皇上嘆息道,「她方才頂撞朕,那般傲氣就如從前的駱氏。那時她初入宮,傲骨奇絕,姿容無雙……全然不是如今的樣子。」
入夜,明燭將盡。
妝鏡裡卸去鉛華的臉,竟有剎那陌生。
昀凰凝視鏡中女子,在那蕭瑟眉目間依稀見到母妃的影子,眉間隱隱陰戾,又似誰的神色。龍鳳高燭映得一室溫軟,喜紅的顏色卻叫人透心生寒。
近侍女官悄聲探問,「太子殿下與晉王共飲,尚未回宮,太子妃是否要就寢?」昀凰自鏡前轉身,一身素衣,神容慵倦,「殿下盡興自會回來,不必候著。」女官默然,看著太子妃孑然步入床闈,獨自向內而臥,合歡繡帷在她身後垂下。
更漏聲聲入鳳帷,羅衾香冷,孤枕透涼。
同樣的寒夜燭影,中宮內殿也只剩駱後一人枯坐鏡前。
左右都悄然退出殿外,除卻遠處更漏,再無一絲聲響。水色絲衣熨帖著肌膚,涼而輕軟,是穿了多少年也不改的顏色。雖有羅衣不改,奈何朱顏已逝。駱後定定看著鏡中洗盡脂粉的臉,如見霜後殘菊。
殿外忽傳來熟悉的步履聲,伴著宮人驚慌失措的見駕請罪之聲。駱後怔了怔,只疑聽錯。多少次夜半驚起,為殿外一點微末聲響落得空歡喜,忘了他已許久不曾駕幸。身後垂簾拂動,卻是那人身影真切出現在眼前——身形依舊,英偉不再,燭影下的君王只是一個疲憊老人。
「皇上……」她喃喃開口,忘了見駕的禮數,回過神時他已來到面前,解下九龍披風,替她搭在身上。她仰頭,猛然見他眼瞳裡映出自己未施脂粉的面容,憔悴不堪入目。
「御前失儀,臣妾罪該萬死。」駱後僵然跪下,將臉深深低了。皇上眉頭微蹙,俯身攙扶,她卻將臉狠狠別過,不肯讓他再多看一眼。多年夫妻,他自然明白她最是愛惜容貌,自從生了尚鈞便再不肯以素面見駕。
「你我都老了,還計較這些做甚。」皇上搖頭笑,將她強挽了起來,迫她轉頭迎視,「蘊容,不要把朕當作外人。」駱後聞言抬眸,冰冷面容浮上紅暈,唇角掠過一絲悸動。
自尚鈞去後,短短時日,她竟老了這許多。皇上心中微澀,一時也不知該說些什麼,便在鳳榻上坐下來,笑著伸了伸腿,「朕乏了,早些歇息吧。」
駱後默然片刻,緩緩俯下身來,替他脫去靴襪。他看她舉止已有些笨拙,好些年沒再親手侍候過,卻仍記得除靴時替他輕揉腳踝。他傾身捉住她的手,將她帶入懷中。
玉勾搖動,層層鳳帷落下,將帝后的身影裹入其中。
※※※
朦朧間,是誰冰涼的手探向雙腿,貼著肌膚滑上腰肢,撫弄著胸前最酥癢的地方……是夢麼,卻又不似往昔夢裡纏綿,昀凰蹙眉輾轉,只覺那手心冷膩,甜軟脂粉香與陣陣酒氣襲來,似夢非夢的幻境裡密佈濃霧,一條巨蛇吐著腥豔的信子,從雙腿盤繞上來……
「呲——」倒抽涼氣的呼痛聲驚破羅闈春意。
太子驚怒縮手,手腕卻被細削五指緊緊扣住,指甲深切入皮肉。素衣散發的昀凰冷冷坐起,扣了他的手,並不放開。他忍痛一掙,腕上立時留下五道血痕,火辣辣作痛。
「賤婢!」太子揚手一掌摑去,被她閃身避過,一時收勢不住撲倒在榻邊,額頭重重磕上床沿。本已是七分濃醉,這一磕更叫他眼冒金星,半晌掙不起來。
一雙纖手伸到肋下將他扶住,耳邊傳來軟軟涼涼的語聲,「殿下保重了。」
太子笑了,身子歪倒在合歡榻上,帶塌了半幅芙蓉帳,拽得流蘇亂蕩,順勢將昀凰壓在身下。
酒意熏得他一雙狹挑鳳目微微泛紅,半是輕蔑半是情慾,「我不嫌你身子骯髒,你卻端起三貞九烈來了?」
一句話逼得她驟然失聲。
這令他無比快意,卻又齧心齧肺的恨。
她胸口急劇起伏,褻衣下玉溝隱隱,激起他勃然慾念。他猛地覆身上去,狠狠拽住她一叢長髮,迫她不能扭頭閃躲。就在侵入她身子的剎那,她將唇貼在他耳際,語聲帶著涼薄笑意,「知道麼,何鑑之命不久已。」他霍然睜眼,咬牙發狠一頂,劇痛自下而上再一次撕裂她全身,令她雙頰瞬間褪盡血色,冷汗滲出額頭。他撐起身子,一下下在她體內衝撞,伴著切齒的溫柔,「那又如何?」
「他死不死,與我何干。」
「你以為我怕了麼?」
「我是堂堂儲君,一國太子,誰能奈何我!」
「……」
每說一句,他加重一分力道。
昀凰咬著唇笑,紅唇貝齒,婉轉呻吟,媚眼如絲。
他越要她痛,她便越笑得銷魂。
終究他還是支撐不住,只能將憤恨宣洩一空,頹軟跌落在她身上,空自喘息不甘。
「殿下,縱慾傷身,妾身提醒過你保重的。」昀凰吃力地撐起身子,將錦衾擋在胸前,笑容不掩惡意與輕藐,「你看你,哪裡還有一國儲君的威儀。」太子惻惻地笑,被一語戳在心頭痛處,恨不能拔掉她玉暖香滑的舌頭。她卻傾身過來,笑語轉柔,「我若是你,便不會與那老匹夫為盟,他死到臨頭不要緊,連累了殿下豈不冤枉。」
他冷冷睨她,臉色慘白如鬼,「父皇留下你,便是說了這些?」
昀凰笑得愉悅,「殿下很怕父皇知道麼?」
「尚堯能與你私會,我為何不能遣使拜會南秦國丈?」太子挑起唇角,似笑非笑,「父皇知道又如何,不過是禮尚往來,互通音訊,說來不都是一門姻親。你以為這區區小事,便能令父皇疑我?」
「不會麼?」昀凰揚眉而笑,迫視他雙眼,「妾身拜會晉王,談的是和親大事,殿下遣使密會之人,卻是南秦叛臣何鑑之!此人犯上作亂,遣細作窺伺妾身在先,陷害晉王於後。皇兄已罷去他兵權,滅門便在頃刻。父皇若知殿下與此人往來,不知心中作何猜想,加害瑞王的凶手也不知同何家有何關係……」
「不是我!」太子一顫,狠狠扼住了昀凰頸項,不讓她再說下去,「尚鈞不是我殺的,父皇相信我,你休想挑撥!」他白皙如女子的肌膚暈上怒色,愈顯唇紅齒白,手背卻綻起可怕的青筋。昀凰在他手中掙脫喘息,勉力笑道,「妾身,怎會陷害殿下……妾身是太子妃,並不是晉王妃!」
這一句話,令他顫抖的手漸漸緩卸了力道。
昀凰軟倒在枕上,望著他輕輕一嘆,「夫妻本是同命鳥,往後妾身與殿下還要生死與共,殿下怎忍心拋下妾身,反去信賴外人。況且那人已是沉舟朽木,殿下真要與之共存亡麼?」
太子斜眸看她,眸色變幻莫定,左眼尾處一點朱痣閃動光澤。
何鑑之以重金相許,助他籠絡群臣、賄賂邊將;作為回報,他需助何家起兵,一旦南朝易主抑或幼帝登基,何氏更允諾以財帛歲貢,保他江山穩奪。原是盤各得其所的好交易,卻一頭落空,反遭牽累。
她分明窺破他窘困處境,在他耳邊曼聲笑得,「殿下錯一次不要緊,誰叫你是天命之君,是妾身的良人……沒了何鑑之,你還有我,有南秦。」他側了臉,與她頰對頰,鬢貼鬢,真正耳鬢廝磨模樣,「既有如此好事,又曾近水樓台,為何尚堯不曾捷足先登?」
昀凰抿唇而笑,眼波盈盈地望定他,「若非晉王殿下有駱氏為妻,有母后為倚,安知他不會?」
太子目光驟然收縮。
「只可惜那是他的母后,不是殿下你的。」昀凰寸寸進逼,不容他有一絲掙扎餘地,「你什麼都沒有,除了這空蕩蕩的東宮,便只有妾身了。」他陰惻惻盯住她,臉色青白,驟然自腔子裡爆出連聲大笑,「你那皇兄已將你棄若敝屣,打發給痴癲之人!你還當自己是誰,仍是隻手遮天的長公主麼?」
「殿下既出此言,切莫後悔。」昀凰笑意如常,對他惡毒言語聽若未聞,唇角抿出一絲冷銳。
合歡帳內四目相對,眼光似鋒刃相抵,彼有殺機,此亦淬毒。那冰涼手指卻又糾纏在她髮絲間,冷冷撫上她頸項,摩挲在唇畔,訴不盡纏綿溫柔,「這就惱了?不過是戲言,如此美眷我怎捨得棄而不顧。」
剎那間殺意盡化繾綣。
他在她耳邊呢喃,「只不知,愛妃想要什麼來換?」
昀凰斜睨淺笑,「妾身只愛皇后鳳璽。」
「除了這皇后鳳璽,朕亦給了你駱氏滿門榮耀,若想要再多,朕卻是給不了。」
羅帳四角垂下燦金流蘇,有幾綹拂上龍鳳對枕。駱後側臥枕上,如雲青絲鋪散,手指一下下絞著那流蘇穗子。他從身後環住她,溫熱胸膛貼著她單薄後背,氣息拂在耳後。
不用觸摸也覺察到他肌膚的鬆弛,身後胸膛早已不復往日堅實。
唯有語聲溫存不改,拂在耳根的氣息依然酥酥暖暖,說出的卻是冰冷話語。
駱後並不回頭,只冷冷地笑。
皇上撫著她羅衫半褪的肩頭,絲滑的衣料摩挲在指間,多少年她都愛穿這盈盈的水色。他嘆了一聲,「難怪你愛這顏色,往日今日都一般好看。」她側過身,淡淡看他,「衣不如新,人不如舊,陛下心中一刻也不忘舊人,真叫臣妾感佩。」
舊人,她同他說起舊人。
「她已歸泉下多年,你也母儀天下,還有什麼可耿耿於懷。」他蹙了眉,冷冷收回手,「朕不想再聽這些舊事!」駱後笑了,「母儀天下算得什麼,只怕陛下心中從來只有一位皇后,哪得臣妾半分影子。若非如此,為何她的兒子便是天命所歸,是癲是傻皆穩坐東宮,而臣妾之子便命如草芥!」
皇上終於冷下臉來,「你當真這般想的?」
「是又如何!」駱後眼眶泛紅,昂頭不肯落淚。
他緊緊看了她半晌,一言不發披衣起身。
身後傳來她含恨的哽咽。
「蘊容,你著實令朕失望。」他冷冷回身,迎上她怨毒目光,「這些年枉費朕一番苦心,處處維護你母子,你竟如此不知好歹。今日朕就明明白白告訴你,你也好死了這條心——莫說尚鈞已不在,即便他在生,也絕無可能繼承帝位;尚堯雖才幹卓絕,終脫不了出身卑賤,難平宗室之心。從前若是太子抱病,令你有了趁隙之心,如今他已神智清明,羽翼豐足,絕無易儲的可能!」
嗒的一聲響,是駱後扯斷了流蘇穗子,將連在上頭的珍珠一併扯下,散落在枕間衾上。
她望住他,良久才從齒縫間吐出瘖啞語聲,「為什麼?」
他頭也不回,拂袖丟下一句,「因為朕不想再看一次後宮專權、手足鬩牆、外戚亂政!」
珠簾被他摔在身後,簌簌亂撞,久久不息。
沉重腳步聲遠去,將僅存的一線溫情也帶去,只餘斷線珍珠滿枕。駱後目光直勾勾穿過床闈、珠簾、錦屏,追隨那遠去身影沒入無盡虛空,一絲森然笑意綻放在她唇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