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春二月,天地回暖,宮中頒下聖諭,御駕將巡幸燕山湯泉,賜宴永樂行宮,命皇后、太子、晉王及諸妃嬪命婦伴駕。旨意傳出,立刻驚動六宮,朝堂間傳言紛起。
永樂行宮是高太后軟禁之所,自當年宮變,誠王被貶往封邑,太后也大勢盡失,從此幽居燕山,再未與皇上見面。母子反目多年,如今驟然傳出皇上巡幸燕山的消息,雖未明言探望太后,卻攜皇室親眷齊集永樂宮宴。又恰值誠王復出,立下功勛,受皇上當殿嘉賞,更加封太子太傅,命其回京輔佐太子。
到底是一家天下,血濃於水。
原先太子抱病多年,閉居東宮不出,瑞王大有取而代之之勢。朝中易儲之聲漸起,人心向背,各有所趨。卻不料福禍無常,瑞王英華猝逝,太子卻久病終愈。一悲一喜之間,牽動朝野人心,起落盛衰。皇上終於不再搖擺於皇嗣之爭,一心扶持太子,更與誠王拋卻前嫌,再度啟用宗室元老入朝,令宗室重臣內外一心,共輔太子成就太平盛世。
有一盛必有一衰,這邊廂太子輔政、誠王復出,宗室風光大振;另一邊卻是急風催殺,驟雨飄搖——皇后駱氏一門,凡在朝中為官為將者,接連遭御史彈劾,掀出數起賄弊舊案,令龍顏震怒,責令右丞相於廷甫徹查。於相不畏外戚強橫,以雷霆手段名震朝野,旋即審獲鐵證如山。半月之內,三道聖旨先後頒下,首先拿軍中開刀,將駱氏心腹重臣或貶或遷……僅存晉王一人,身為駱後義子,仍握有南境行轅兵權在手。
非但如此,京畿戍衛也自統領以上接連更換,朝中文官雖暫未波及,也早已風聲鶴唳、人心惶惶。每值皇位更迭,也如房舍易主,新主遷入總免不了一番灑掃清洗。外戚與宗室之爭歷來不免。今上繼位之初,也是高太后把持朝政,高氏一門獨尊。
當此風雨之際,駱皇后卻因傷心瑞王之死,臥病不起。二月末,晉王上表辭去神策軍統領職務,自請長久京中,侍奉母后病榻之側。皇上感其誠孝之心,大為嘉賞,特准其所奏。另調宗室大將接掌神策軍。
御駕出巡是牽動朝野的大事,更何況此番皇家貴胄盡出,羽儀鹵簿、衣食器具、侍衛僕從乃至宮宴上一杯一籌……鉅細無不紛繁。然而皇后臥病不起,六宮無主,論位分資歷最高,當屬延和宮貴妃安氏。皇上欽點了安貴妃與東宮太子妃共同輔理六宮事務,每日早晚向皇后奏報,大事由中宮定奪,其餘微末小事,「你等看著辦吧」——這可不是一句閒話,既是皇上金口玉言說了,便是將權柄放在她二人手裡。
安貴妃入宮比駱後更早,卻居於其下,受了多年的閒氣。如今三十年河西、三十年河東,眼看著駱家是不成了,太子聲望日隆,皇上對這位太子妃也頗多青睞。後宮中似安貴妃這等耐不住性子的,風向立傳,忙不迭迎逢東宮;也有久經世面的,只求明哲保身,冷眼作壁上觀。
倒是太子妃一如既往的謙謹,早晚至中宮問安,事無鉅細皆向皇后奏請,並無得志跋扈之態。安貴妃原有滿腔抱負,這一來也施展不得。她當面稱道太子妃惇厚,人後卻譏諷她故作姿態。這話不知怎麼傳入皇上耳中,當即斥責安氏,令她禁足思過,不得過問內廷事務。
一時間,只得皇太子妃執掌後宮,駱後索性稱病靜養,將她晨昏問安也省了,一概事務再不過問。連帶著上上下下、宮裡宮外,無數雙眼睛只盯著東宮,端看這位太子妃有何手段。
偏偏叫人失望,太子妃竟似個唯唯諾諾的面人兒,終日只知往中宮奏請,嚴令內廷女官務必將事務鉅細靡遺奏知中宮。但凡有事,必稱母后的意思;若有人冒冒失失按太子妃的意思行事,必被重責。
暗地裡,大侍丞趙弗將內外閒言轉述與皇上,只說宮裡人心不穩,都怕太子妃當不起事。
皇上頭也不抬,蹙眉看著又一冊彈劾駱後族兄的奏章,只淡淡問道,「依你看呢?」
趙弗眯起眼來笑了,躬身道,「萬歲看中的人,自然當得起。」
皇上哼笑,「老奸巨猾,你不也說過太子妃戾氣太重麼。」
趙弗滿面堆笑,「臣老眼昏花,看走了眼,萬歲且饒了微臣吧。」
「此時定論,倒也為時過早。」皇上擱了奏章,疲憊地按了眉心,「朕只期望她不是又一個駱蘊容、又一個母后……當年朕已錯了一次,不能再錯。」
趙弗緘默片刻,眼裡有一絲遲疑閃過,覷了皇上疲憊容色,終於還是忍了回去。
「太子妃比朕意料中聰明,懂得不爭為爭。」皇上搖頭苦笑,「到底一代強似一代,比起蘊容一味爭強霸道,她更有圓融手段,照此綿綿耗將下去,只怕蘊容終會耐不住性子……趙弗,你說……」他欲言又止,窒了一窒才又道,「你說,朕待她是不是太過狠心?」
不待趙弗回答,他已自嘲地笑,「前日裡,於廷甫那酸儒當面罵朕婦人之仁,怨朕耽於情分,狠不下心腸。只是每每想起這些年,朕總覺得對她不起。現在尚鈞沒了,尚堯再好終歸不是她親生。朕不是沒有惱過她,恨起來也曾動過殺心,可你知道朕……朕也老了……」
龍椅寬大,越發襯得他瘦削伶仃,一身愴然。
原有滿腹的話,趙弗再不忍心說出口來,默了半晌,只低聲道,「皇后辛勞多年,並無過錯,當年先皇后的事,也不能全然怪她……」
「朕知道。」皇上神色略僵,將手一拂,「罷了,不必說了。」
二月廿七,月破五離。
烏桓王妃攜幼主逃至大荒邊陲,近臣突起叛亂,將王室倖存七十餘口屠戮殆盡,王妃被逼自刎,幼主被斬下頭顱獻於齊軍主帥帳前,王妃屍身獻於南秦。
至此,東烏桓滅國。
其疆土一分為二,以殷川為界,南北分據,向北劃為齊疆,以南歸屬秦界。其間八百里殷川沃野,歷來是兵家必爭之地,引秦、齊、烏桓相爭多年。此番兩軍合擊,南秦主帥率先駐軍殷川,固守方圓數百里。北齊亦屯兵在側,大有方寸不讓之勢。
三月初三,南秦朝中劇變之訊傳來。
帝胤下旨,以謀逆之罪賜陳國公與陳國夫人自裁,廢皇后何氏為庶人,其兄弟四人皆處斬;何家親族門生共二百餘人,皆貶為罪民,流徙南疆。
三月初五,冊封賢妃裴氏為皇后,立皇長子為太子;晉裴令顯為上將軍,加一等候爵,封武定侯;加賜八百里殷川為寧國長公主封邑。
一紙詔書,震動天下。
已出嫁的公主再加賜封賞,並不是沒有先例,如南秦長樂公主遠嫁烏桓,帝后愛之甚篤,每逢歲春壽辰必厚賜財帛禮器、珍寶無數……然而從沒有哪朝哪代,敢以國家疆土陪做公主嫁奩。南秦滿朝嘩然,群臣進諫的奏疏堆積宮門,帝胤令宮人當殿焚燒,再有諫言者,與奏疏同焚。
此時遠在北齊宮廷的長公主,卻是風光無邊,朝野稱頌。
一介和親公主、廢帝之女,獨佔榮寵至此,可謂前無古人。
伴隨著北齊史官諛辭盛讚,亦有南秦朝野罵名紛起。長公主昔年舊事又被憤怒的文人仕宦再度被提及。廢帝之女的出身、暗傳宮闈的穢聞、驕奢弄權的鐵證,不知成就了多少稗抄野史、秘聞雜錄……殺不盡的天下蒼生、防不住的悠悠眾口,即使是至高君王也莫可奈何。
然而對於昀凰,無論是太子妃的榮耀,還是長公主的罵名,都已不重要。
對於南秦帝胤和北齊國主,也只是八百里殷川之爭落定塵埃,數十萬大軍的對峙消弭於無形。殷川名歸南秦之壤,實納北齊所轄,兩國各得其所,邊民商賈皆可出入。議定重開商貿,准許鹽鐵貨販,北牧南耕,互通有無。轄所官吏既有北民也有南人,如同市井混居,三族相融。
※※※
因著連番幾樁大事的耽誤,御駕巡幸燕山行宮也延緩下來。就在諸事具備,只待鑾儀起駕的前夕,皇上忽感風寒,御醫擔憂他能否經受鞍馬勞頓,勸其暫緩出巡。
「皇上還是執意要去?」駱皇后慵然倚著錦靠,從晉王妃手上啜了口參湯,淡淡瞥向昀凰。宮裝素顏的太子妃垂手侍立一旁,恭然應道,「今日群臣進諫,父皇也略有些動搖,不若之前堅持。」駱後聞言不語,只是搖頭苦笑。
「母后放心,臣媳也當盡力勸諫父皇。」太子妃溫言低眉,態度柔順。
「如此甚好。」駱後頷首,「讓皇上好好將養身子,以龍體為重。」
昀凰叩首告退,晉王妃起身送她至殿外。
小世子承晟十分喜歡這位溫柔和順的太子妃,也追在她身後,不捨得她離開。
內殿珠簾搖曳,只留駱後一人靜靜倚了鳳榻,望著透入地上的晨間光影,端莊面容驟然浮上陰霾,喃喃自語道,「事到如今,由不得你不去。」
承晟牽了昀凰的衣帶,奶聲奶氣將她前日教他的南朝歌謠唱了一遍。昀凰與晉王妃駱臻相視而笑,直誇他唱得極好。承晟常被駱後和母親責備,除了底下奴婢,難得有人真心誇他,因此越發賴在昀凰身邊撒嬌不已。
「承晟,又在頑皮。」
遠處一聲低斥,嚇得那孩子慌忙躲到昀凰身後。
迎面卻見晉王撐了傘,在初春細雨中翩然而來。他走得極快,將侍從都遠遠拋在後頭,步履間袖袂翻飛,衣帶當風。昀凰牽起承晟,遠遠朝他微笑。
也不知是幾時下起的雨,細細朦朦,灑了一天一地。
三人含笑見禮,這些日子常在中宮侍奉駱後,晉王夫婦與太子妃時有相見,也不若初時拘束。晉王俯身喚承晟,孩子卻有些怕他。昀凰牽了他小手,輕輕交到父親手中。晉王抬目看昀凰,只是極輕快的一眼,指尖卻酥酥拂過她掌心。
身後便是駱臻,左右也是耳目,昀凰驀然縮手,耳後已有幾分灼熱。
卻聽鳥鳴啾啾,承晟歡叫一聲,從父親袖袍裡發現了個玲瓏金絲籠,裡頭是一隻羽色斑斕的珍雀。駱臻脫口喜道,「你果真替母后尋來這稀罕鳥兒。」
昀凰覷著有趣,也伸指逗了逗鳥兒,莞爾道,「殿下真是有心人。」
「當心。」晉王抬手一擋,以廣袖遮住昀凰的手,「這鳥會啄人的。」
晉王妃忙接過鳥籠,小心翼翼托在掌心嗔道,「他只對這些細碎玩意有心。」
鳥兒受了驚嚇,在籠中撲棱棱亂飛亂撞,晉王低頭對承晟一笑,「拿進去吧,當心驚著它。」承晟歡喜地捧了雀籠,一路小跑入殿,駱臻也忙不迭也跟了進去。
二人回眸相視,他目光複雜莫名,令昀凰心中微窒,側了臉不願再看他。晉王緘默片刻,終究移開了目光,淡淡道,「方才見了御醫,聽說父皇頗為動搖,有意延後出巡。」
昀凰一凜,抬眸看向晉王。
他眼裡鋒芒閃動,透出不容退讓的決然,以只有她能聽見的語聲說,「歲不我與。」
日月逝矣,歲不我與;旦夕禍在,時不我待。
風裹斜雨撲進廊下,沾濕鬢髮,初春天氣裡,驀然起了徹骨深寒。
是夜,宮中離奇起火,將皇上所乘的玉輦燒燬。
同時被大火毀壞的還有皇后儀鳳旗、翠華旗、入蹕旗等細小物件。毀壞御用之物是死罪,龍輦更是天家威儀之表,毀於火中,是為凶兆。皇上聞知大怒,將當夜值守的侍丞、內侍、宮人一併杖責,兩名疏忽職守的侍丞被當場杖斃。
將近天明,雨勢更急。
昭慶宮中燈火通明,內臣近侍在外面雨幕裡戰戰兢兢跪了一地。
太子、太子妃、晉王、大侍丞俱在裡邊長跪請罪。皇上餘怒未平,整宿不曾入睡,深凹的眼窩越發塌陷下去,格外透出陰沉。駱皇后病勢初癒,側坐一旁蒼白了臉色,也不言語。
「凶兆?」皇上冷哼,徐徐掃視眼前諸人,「你等勸諫無果,便藉著這大凶之兆,好攔住朕出巡?」
底下死寂無聲。
「朕不過是去看看太后,礙著了誰?是誰如此心虛,連上十幾道摺子盼朕留在宮裡?」他每說一句便提高一聲,到最後已是啞聲怒喝,震得眾人心驚膽顫。駱後在邊上無動於衷,微闔了眼,彷彿入定一般。然而,眾人都明白皇上斥的是誰。
最不願見著皇上與高太后母子言和的人,當然是駱皇后。
高太后落到如今淒涼境地,不可謂沒有她的「功勞」。
昔年先皇后元氏,雖與皇上自幼結髮,卻始終不得高太后歡心。待駱妃獲寵,便與高太后聯手排擠元氏皇后,令皇上對其疏遠生厭。雖然宮中諱莫如深,卻盛傳元皇后之死,是駱後一手設計。皇上雖有疑慮,卻無實據,最終在高太后一力支持下,將駱妃扶上後位。
誰又料到,羽翼豐足的駱皇后卻趁太后專權,與皇上母子反目之機,背叛了一手栽培她的高太后,反戈奪去後宮大權。要說高太后最恨之人,便是她了。
更何況皇上啟用誠王,與太后言和,無非是為了輔佐東宮,穩固太子之勢。迎來一個南朝太子妃與她相鬥還不夠,連高太后也要一併迎回。即便他百年之後,有太皇太后坐鎮宮中,不怕她這皇太后東山再起——可見他是這般厭憎她,駱後冷冷想著,心中被萬般怨毒啃齧,臉上卻是平靜如常。
皇上亦冷冷側目,看向她的眼光既有厭惡亦有悲哀。
連日裡多番勸諫的大臣都是親近後黨之人,他只當視而不見。原是執意不改行期的,未料這兩日風寒加劇,年老之人畏懼病痛,本已起了延期之念……想不到一語成讖,她到底耐不住性子,想出這奇蠢的主意。
恰在此時,她迎上他目光,兀自狡辯道,「陛下息怒,臣妾等冒死勸諫,也是為陛下龍體著想。如今年歲不同,陛下已不是青壯之年,何必如此逞強……」
這是譏諷他老邁無能麼,皇上失聲冷笑,「朕這把老骨頭還沒熬到頭。」
眾人誠惶誠恐,伏地叩請聖上息怒。
太子妃頓首道,「臣媳無能,御輦被毀皆因臣媳疏忽所致,望父皇責罰。」
「只怕你不疏忽也一樣出事!」皇上冷著臉,看也不看昀凰,話卻是說給眾人聽的,「不過是燒燬了玉輦,你即刻給朕督造下去,明日此時,朕就要看到全副鑾駕,整飭待發!」
昀凰叩首,「臣媳遵旨。」
太子亦叩首道,「父皇福佑天下,御駕巡幸,萬民景仰。」
眾人齊齊應聲,「吾皇萬歲萬萬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