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2 章
涅槃部‧血色山河萬里染

  神兵天降,被駱後一語成讖。

  地動山搖的衝殺聲裡,神策軍的旗幟高高飄揚,遠在宮中也能望見神策軍深紅戰袍連成一片汪洋,將宮城洶湧合圍。戰靴橐橐,撼動宮牆;劍戟森森,掩蔽日光。

  五萬神策軍,一夜之間,似天兵降世。

  隨之而來的是誠王所率三萬羽林衛,以清君側、肅宮闈為號,高擎平叛之幟。

  當先一騎絕塵,帥旗所指,正是傳聞已殞命陣前,被誠王所殺的晉王尚堯。

  昔日為防範駱氏,鞏固太子權柄,皇上以雷霆手段撤換羽林軍中後黨將領,逼晉王交出神策軍統領大權,暗調宗室心腹大將坐鎮神策營。然而拱衛京中的羽林軍,多年來一直受後黨與皇黨派系傾軋,各階將領暗中爭鬥不休。

  當此劇變之際,駱氏明面拱手讓權,暗中安插心腹,拉攏軍中副帥。誠王也暗通昔年舊部,與數名將領密謀,趁宮變之夜,挑動羽林衛自起嘩變,攜三萬兵馬退走京郊,蓄勢待援。

  其餘兩萬眾隨太子死守宮中,以微薄之勢,對抗歸附駱後的五萬兵馬。

  眼見太子兵敗自盡,皇上大勢已去,駱後立即趁兵亂之機對晉王下手。

  然而晉王早已率親衛出城,借追擊誠王為名,引開駱後遣來刺殺的追兵,以替身詐死,瞞天過海麻痺駱後。待投奔誠王軍中,接到勤王詔令的神策軍也適時趕到京郊。

  是夜,商妤持皇上血衣密詔趕到。

  晉王親自執密詔往神策軍大營,將按兵不動的主將斬首,接管神策軍。

  寅時末,晉王親率神策軍為左翼攻打宮門,誠王率羽林軍為右翼攻側門。

  兩軍斬關而入,於卯時初刻會師於凌雲殿。

  宮中效忠皇上的侍丞和禁衛也紛紛披甲起兵,與二王內外呼應。

  辰時,駱後的羽林軍大敗潰退。

  烽煙滾滾燻黑了天空,日光也照不到這天闕之暗,末世修羅之景不過如此。

  昀凰仰面望向飛揚斗翹的宮簷,看那厚厚積塵被震得簌簌直落,灑了殿前一地狼藉。這景象熟悉得異常親切,好似昨日才見……猶記那日,也是這般烽煙驚塵,兵亂現天闕,踏破貴胄風流,一朝傾頹知何似。

  又一團塵灰落下,恰好兜頭打在殿中,騰起嗆人的灰霧。陰腐的霉味鑽入鼻端,也不知是積累了多少年的舊塵。承晟朝她懷中偎得更緊,小聲急促地嗆咳,昀凰揚袖將他頭臉遮住,一手掩住自己口鼻。週遭內侍紛紛掩面,仍有人被灰落進眼裡,各自狼狽成一團。

  比之外殿倉皇景象,這些許狼狽卻算不得什麼。

  數名帶刀內侍在內殿看守著昀凰與承晟,外殿早已亂成一團,宮人紛紛奔走躲避,金甌玉瓦踏碎,四下都是甲兵奔突往來,潰退的,馳援的,各自奔命的……間雜了哭聲喊聲呼喝聲,盡都湮沒在越來越逼近的喊殺聲中,側耳間,彷彿已能聽見靴聲震地、馬蹄如雷。

  算來已該攻到了朱雀殿,離中宮越來越近。

  昀凰緊緊抱了承晟,撫拍他微微抽搐的後背,這孩子天明被帶來此處,周身已滾燙髮熱,雙目無神祇說著胡話。此刻聽得殺聲震天,他昏沉中更是一陣陣抽搐。昀凰將涼涼嘴唇貼在他滾燙額頭,喃喃道,「晟兒不怕,父王就快來了。」

  語聲未落,殿門被轟然撞開,數名禁衛奔入內殿將昀凰和承晟拖了,不由分說往外押去。

  兩乘青廂駢車停在殿外,雲湖公主鬢鬟散亂,從前一乘內探出半個身子,「帶上車來!」

  昀凰抱起承晟,踉蹌被推至車前,一名宮人劈手將承晟強抱了去,不顧孩子有氣無力的掙扎,將他推入雲湖所在的車中。

  「晟兒——」昀凰來不及掙扎,被人將雙手一縛,拖上後頭那乘駢車。

  車門驟然關上,馬兒揚蹄疾馳。

  昀凰重重摔在車中,掙扎抬頭見到錦繡朝服的下襬,珠玉纍纍的衣飾,和一雙青白交握的手。

  眼前端端坐著駱後,一身盛裝,神色平靜,正垂眸看著她。

  駢車朝北疾馳,依稀奔向宣武門方向,那是羽林軍唯一還未失守的地方。

  「太遲了,即便將我和晟兒挾持為質,你也逃不出這天羅地網。」昀凰凝望駱後,緩緩露出笑容,「母后現在歸降,總還有個體面下場。」

  駱後漠然看她,「我活不成,你也需陪葬亂軍之中。半世榮華我已夠了,只可惜你的好年華。」

  「你的榮華可有片刻是真?」昀凰軟語淺笑,駱後眼底驟然迸出寒意,殺機如芒,直釘在她臉上。良久,卻綻出一抹似笑非笑,「我倒奇怪,他臨到死時,交代你些什麼?」

  駱後仰起臉,斜垂眼角看昀凰,「你究竟送了什麼出去?」

  昀凰倚了車壁,微微挑眉,「你很想知道?」

  「是,我想知道。」駱後一反常態沒有動怒,「十六歲入宮,由才人到昭儀,再是封妃冊後,幾十年夫妻做下來,我不得不要個明白。」

  夫妻,她說是夫妻。

  昀凰心頭一時被這兩個字撼動,然而帝后帝妃果真當得起這平平二字麼。

  「遺詔命晉王繼位。」昀凰望了她雙眼,緩緩道,「稱駱氏篡逆,著即賜死。」

  「只賜死,沒有貶廢?」駱後幽幽眼底似有笑意。昀凰搖頭,卻見駱後低低籲一口氣,唇角綻出笑容,「應諾我的事,他總算有一樁做到。」

  駢車在混亂喊殺聲裡疾馳顛簸,隔了車簾,也聽得外頭時有流矢飛箭的尖嘯,離宣武門只怕也近了。駱後卻自顧微笑,全無一絲兵敗逃亡的驚懼。昀凰暗暗移向車簾,趁她怔忡出神,朝外窺望估量。

  「他曾說,至死我也是他的皇后。」

  昀凰一震回眸,見駱後閉目仰首,有淚滾落。

  外頭連天烽火如雷喊殺突然都在這一刻歸於沉寂,褪色歲月浮現,也曾是誰在耳邊應諾著白骨黃泉……隱隱鈍痛,如絲絞勒心頭。昀凰將臉冷冷側向簾外,咬了牙,將心頭那絲鈍痛死死咬住,不容它掙脫。然而駱後語聲卻似細針驟然拔起,「傳位晉王?他怎能知道尚堯未死……原來是他騙我,一直是他騙我!」

  昀凰望了她,有一剎快意掠過心頭,終究還是不忍看她最後一絲慰藉泯滅。

  「不是父皇,是我。」昀凰輕輕開口,望進駱後眼裡,「一直都是我。」

  車駕搖晃間,有光透入車簾晃動在昀凰臉上,明滅如魅影。

  駱後聲息遽止,瞳仁劇睜,一瞬不瞬地看她。

  良久,她喉頭一滾,發出格的聲響,詭異扭曲笑容卻浮上臉龐。

  「多謝你肯告訴我。」她挺直頸背,以一個皇后的端莊朝她微笑。但在她瞳仁深處,分明卻有殘壁將傾之前的頹敗剝落。原來她不是輸在一夕之間的僥倖,而是早早輸與兩個後輩。

  猛地車駕一顛,在疾馳中突然停頓,馬兒揚蹄咴咴,將車內兩人顛得衝撞在一起。外邊疾矢破空之聲不絕,夾雜起伏慘呼。駱後掙起身來一手掀了簾子——

  只看見宣武門前羽林軍竟如蜂窩炸開,潮水般湧上來,當先一乘雲湖和承晟所在的馬車已衝到宮門,兵群裡霍然有人發一聲喊,「妖後篡逆無道,晉王親率大軍平叛,還不棄暗投明!」

  羽林軍中大嘩,已是自起內亂,看樣子大半已倒戈。

  駱後臉色劇變,叫一聲不好,立時喝令車駕退走。

  然而前方亂兵已經包圍過來,四下都高叫著,「拿下妖後,殺無赦!」

  前面車駕立刻勒韁掉頭,然而為時已晚,那馬兒揚蹄之際,左右兵甲群中同時擲出七八支巨矛,挾風刺中馬身,將兩匹駿馬當胸戳出血窟窿來。瀕死的馬兒奮蹄怒嘶,猛發力將車轅掙斷。正在疾馳中的車駕脫軌翻側,車蓋砸飛丈許。

  車門摔得飛脫,雲湖公主攬了承晟一起被摔出車來,雙雙跌滾在地。

  兩旁兵士已執刀沖上前,不待雲湖從塵土飛揚的地上掙起,衝在最前的士兵已一把揪起她髮髻,手起刀落!

  血,飆濺三尺。

  美人頭,落地。

  昀凰雙眸猝然睜大。

  諸般慘厲殺戮都見慣,唯有最直接的一種,生平始見。

  雲湖頭顱落地,承晟呆呆跌在一旁,被腔子裡的血噴濺了滿身,一聲不吭就栽倒暈死過去。

  四下兵士歡聲雷動,被這血腥刺激得雙目赤紅,仗戟衝向後一輛駢車。那駢車不退反進,趁眾人歡呼之際,怒馬驚嘶一躍而過,踏倒前列兵士,不顧一切往宮門衝去。

  車後隨從侍衛被拋下不顧,盡留給一擁而上的兵士舉刀屠戮。

  宮門處守衛難擋馬車瘋狂之勢,閃避不及者皆被踏於馬蹄下。

  車中劇顛急搖,昀凰終於掙脫雙手的束縛,抓住一道扶欄。然而駱後竟不管不顧,被撞倒在車內,卻縱聲狂笑,狀若瘋魔。車門已被摔開,昀凰扭頭回望,赫然見宮門外黑壓壓一片重盾成牆,一望無盡的兵甲陣列在前,數列弓箭手張弓跪立,箭在弦上,齊齊對準駢車。

  那重甲拱衛之中,一騎神駿凜凜,馬背上的那人風氅翻飛,長劍浴血,正是晉王尚堯。

  弓箭手蓄勢不發,只能晉王號令。眼見著駢車越馳越近,晉王只望了車中,手中長劍凝定不動,一丈丈、一尺尺,看著那駢車逼近……

  勁風急掠,撲面吹得鬢髮紛飛。

  耳邊馬蹄嗒嗒如巨錘敲落心頭,每一擊,每一步,分踏陰陽生死。

  前方寒光映日,劍鋒戟刃連成鐵色光幕,森然灼人。

  百名弩兵半跪陣前,平端勁弩,三棱鐵矢瞄準失控狂奔而至的駢車。

  昀凰凝望那戰馬上挺拔身影,看翻飛風氅在他身後展開如雲巨翼,如龍戰於野,似飛龍在天。

  在他身側,金甲戰袍的誠王長髮披散,半面如魔半面如玉,手中長劍緩緩舉起。

  劍尖一點寒芒,銜連日光。

  烈焰焚盡深宮恩怨,最後的諱秘,也將和死人一起埋入地下。

  他登頂之日,莫非亦是她的終點。

  八百里殷川斷絕故國舊夢,從此輸無可輸。

  天家豪賭,無非是賭一場成王敗寇,她卻多押上一段風月殺戮。

  三軍列陣,無數雙眼睛都在這一刻聚集於此,看見烈日光熾,疾風吹起她髮絲飛舞,廣袖激盪如鳳翼,彷彿浴血鳳凰翱翔天闕。

  馬嘶,風起。

  風氅獵獵,鐵蹄御空。

  戰馬上晉王尚堯的身影彷彿從天而降的神祇,一人一騎,衝出陣列,朝狂馳的駢車迎去。

  錯身剎那,風氅如雲展,他俯身,朝她穩穩伸出手。

  「我說過,必不負你。」

  眾目睽睽,望見千鈞一髮之際,那一枚麗影就此墜入他懷抱,隨他絕塵馳向宮門,衣帶隨風氅翻飛,彷彿鳳羽旖旎千里……

  十丈之外,誠王瞳孔抽縮,半張毀壞的臉上被失望痛心之色扭曲。

  掌中長劍驟緊,猛一聲厲喝,手起劍斬號令出!

  霎時,弓箭齊發,箭雨如蝗射到。

  幾乎同時,駢車中傳出厲聲長笑,駱後的聲音撕心裂肺如鬼笑,「九泉之下我等著,終有一日,你亦似我——」

  尚堯勒馬,與昀凰雙雙回望身後。

  只見日光驟暗,漫天被黑壓壓箭矢遮蔽。

  兩匹馬揚蹄慘嘶,轟然哀鳴倒地,被射作刺蝟一般。無數箭矢穿透車壁,密密麻麻訂滿整個青廂,將駢車射成了篩子般透亮。車駕傾覆,門框散落,裡頭白麻麻的箭尾堆疊,將駱後釘在車壁,暗紅蜿蜒流出車底。

  殺戮並沒有終結,流血才剛開始。

  當夜,皇上駕崩於承天殿,天下舉喪。

  皇上、皇后、太子、公主……一日之內,皇室殞命四人。

  高太后與誠王主持宗室公議,共推晉王監國,平定亂局。

  晉王下令關閉宮門、封閉皇城,一連五日傾城搜捕駱氏餘孽。

  凡參與叛亂的將領朝臣,無論官爵,皆誅九族。

  凡協從叛亂者,無論情由,皆誅五族。

  凡藏匿亂黨者,處連坐。

  凡非議朝政、散播流言、擾亂民心者,處流徙。

  京中最老的老人,自記事以來也沒見過這樣慘烈的殺戮。

  一次次宮爭政鬥傾軋間,死去的人不計其數,倒閉的門閥也多不勝數,然而從沒有哪次的殺戮如此徹底,連一絲寬憫餘地也不留;沒有哪次牽連如此之眾,一人獲罪,舉族不免,饒是盤根錯節的經營也被連根挖起;更沒有哪一次死過這樣多的人,行刑的鼓點敲得繁密,血從刑場淌入護城河,令週遭市坊白日黑夜都籠罩在血腥的氣味裡。

  至於忠臣佞臣、諍言諛言、是耶非耶……也都在晉王的鐵腕肅殺之下止息。

  再無人提及晉王與駱後的親厚、無人提及誠王倒戈的蹊蹺、無人提及皇上暴病的始末。

  太子被搆陷篡位之名雖得以昭雪,舉兵仍為悖逆,群臣上奏高太后,追降太子旻為建王;大侍丞趙弗為駱氏奸佞所害,身殉御前,追封安國公;當夜冒死出宮傳遞密詔的東宮女官商妤,獲太后嘉賞,晉淑儀女官。

  皇后駱氏追廢為庶人,族誅,不得歸葬。

  雲湖公主廢為庶人,仍按公主禮賜葬皇陵。

  駱氏舉族上下僅晉王妃駱臻廢為庶人,免於一死。

  加蓋秘璽的血衣詔公示於眾,令宗室群臣斷無非議。

  儲君登基在即,禮司擇定七日後為吉日,於太極殿行登基大典。

  唯有兩件事無從著落。

  其一,秘璽在宮變之後失蹤,遍尋宮闈上下,甚至掘地三尺也不見蹤影。最後一個見到秘璽之人是太子妃華氏,據稱秘璽被先皇托與趙弗,駱氏殺之,秘璽遂不知所終,疑已毀於駱氏之手。

  其二,太子既已降為建王,禮司奏請太后,降太子妃華氏為建王妃。奏疏遞了上去不見覆議,禮司再奏仍無果。宮亂之夜,太子妃護駕御前,貞義有嘉,隨後儲君入主建德宮,並未依照禮制將寡居的太子妃遷往別宮,仍由她留在東宮,繼續掌管六宮九司十二局。

  一個是長嫂新寡,一個是小叔廢妻,竟成孤男寡女相對於宮中……因了儲君的鐵腕,宮闈朝野一時也無人敢對此置喙。

  然而值此微妙時局,晉王嫡妃駱氏受親族牽累已遭貶廢,六宮之主的位置空懸無人。駱妃在時,待王府姬妾十分嚴苛,晉王雖有風流之名,卻並未立過側妃。至此,各家望族已紛紛盯上那後座,暗自揣測誰將是六宮新貴。

  誰也料想不到,廢太子妃會在此時橫空殺出,獨佔殊寵。

  說來是意料之外,卻也是情理之中。太子妃華昀凰身為南朝長公主,身份殊異,且不說此番平叛之功,僅憑她身後八百里殷川封邑和南朝的依恃,便無人敢輕視。她的去留,輕則左右宮闈,重則牽動時局。

  更何況,華昀凰還是一個美人,豔重天下的美人。

  晉王風流,亦是聞名於世。

  饒是宮禁森嚴,晉王將續娶太子妃的傳言仍不脛而走,震動朝野。

  兄長若死,其弟可以續娶寡嫂;父親死了,兒子也可納下他其餘的姬妾——這是昔日先祖遊牧遺風。自北齊立國,推行漢制,漸與中原風化相融合。數百年前遊牧部族的婚娶遺風,即便在民間也鮮少推行,更遑論天家。

  然而新帝鐵腕,若執意遵照祖宗遺法,那也是無可非議,亦無人敢非議。只除了誠王,數番為太子妃去留與新帝相爭,雖未曾明言續娶,卻斷然反對華氏以太子妃之名留居東宮。其餘覬覦後座的世家重臣,也紛紛附議誠王,請降華氏為建王妃。

  北朝民風不同南朝,民間女子並不約束於閨閣之中,常親自操持,為一家主母。庶民尚且如此,天家宮闈更是女傑輩出,自文昭皇后與高祖開國以來,歷代皇后地位尊崇,外戚大權在握。每有幼主繼位,母后臨朝,外戚之爭在所難免。

  如今新帝還未登基,立後之爭已經波及朝堂。僵持數日之間,卻有一人力排眾議,直言贊同新帝續娶南朝長公主,以固邦國姻睦,以息外戚黨爭。此言一出,道破禮制之諫的冠冕堂皇,直指眾家爭奪後位的野心。這個敢於獨挑群臣,不畏樹敵之人,並非別人,卻是朝廷肱股、兩朝砥柱、連先皇也不得不敬他三分的宰相於廷甫。

  于氏一門先後出了四位賢相,百年間名重天下。

  宰相於廷甫為人剛直不阿,忠於皇室,往日在朝中力壓駱後一黨,深得先皇倚重。宮變之日他隨太子還京,途中勞累,舊疾發作,甫一抵京便病倒在家中。卻不料因此躲過大劫,未隨太子被困宮中,得以保全性命。

  他的長孫女正值妙齡,若有心謀取後位,只怕難有與之匹敵的對手。然而於廷甫進諫新帝,直言不諱稱,外戚之爭為禍甚烈,與其引得門閥傾軋,不若依照先祖遺風,與南朝續修姻盟,從此約束後宮權柄,革除舊弊,興盛世安平。

  翌日,頒太后懿旨,廢去太子妃華昀凰妃號,以護駕之功封燕國夫人。

  至此華昀凰既不是太子妃也不是建王妃,從名分上已不再是皇家婦。而新帝仍許她居留宮中,也無人再有非議——燕國夫人不過是個暫時的幌子,冊後是早晚的事。

  嘩一聲水響,一尾紋鰭錦鯉攪動水面,翻起漣漪陣陣。

  入冬以來天寒,為怕魚兒凍壞,那半人高的青瓷千蓮盆池已移到廊下避風處,用褥席厚厚裹了禦寒。連日和暖,想來不會再回寒,宮人便趁著午後將盆池移到向陽處,除去了外邊的褥席。那青瓷碧釉的盆池繪有千朵蓮花,經日色映照,分外雅緻。

  不過月餘工夫,雲退霧散,歲時轉暖,已是春日晴好。

  先皇大喪已過,新帝登基在即,六宮上下整飭有序,各處皆忙著除舊布新。

  但凡能換的都換下了,能除也除去了,一磚一木不留半點舊污陳垢,蟠龍翔鸞的宮壁玉階上,再也看不出鮮血流淌過的痕跡。九重天是吉祥天,萬民有幸,舉國同慶。

  中宮來儀殿暖閣卻冷清了下來。

  廢后駱氏素喜珍禽,在暖閣旁修造了百鳥苑,取百鳥朝鳳之意。宮亂之時,籠中百鳥珍禽死的死,逃的逃,餘下的也被燕國夫人放了生。只餘下若干巧奪天工的金絲籠子,襯著空蕩蕩的苑子……「來儀殿」上的朱匾也已摘下,換上了「朝陽殿」的新匾。

  昔日「有鳳來儀」,今朝「鳳凰鳴矣,於彼高岡,梧桐生矣,於彼朝陽」。

  只有兩隻養錦鯉的盆池還留在原處,只因燕國夫人喜歡那幾尾錦鯉,內侍便誠惶誠恐地照料著,不敢擅動分毫。

  今日燕國夫人來時只帶了三兩侍從,各處看了整飭佈置的進展,便踱至暖閣閒看花樹魚鳥。

  值守內侍見燕國夫人饒有興味地賞玩著盆池中錦鯉,忙取了魚餌來,逗得魚兒歡游。

  昀凰俯身看去,見水色清澈,粼粼生光。盆池底下鋪了雪白細沙,各色彩石與琉璃珠子被日光映射,幻出斑斕色彩。若不細看,誰也察覺不到那半掩在細沙中的一方白石,其質似玉而不透,毫不起眼地沉在水中,連一絲光澤也無。

  掘地三尺也尋不見的先帝秘璽,誰能想到就在眼皮底下。

  捨命忍辱,甘冒奇險,便換來這樣一個小小物件。

  惠太妃忍辱偷生、以命守護那一方國璽,先皇苦心密藏、至死才肯託付的小小秘璽——是死物,也是活物;是至寶,也是禍患。

  俯視那日光下水波動盪,昀凰眯了眯眼,唇角半挑,似笑似諷。

  皇權究竟是什麼呢,一旦空落便連支細簪也不如,細簪尚能殺人,空落的皇權卻只是御榻上兩下徒然的掙扎;若為有心人所握,哪怕是一行字一方印,亦能化身無上權威,令天下緘口,群臣俯首。

  攥在手裡的那一刻,便已知道,絕不會再交出。為此寧願手染猩紅,奪人性命於傾俄——往後立身存命的退路,就在這方寸印璽。誰負我,誰棄我,都不足懼。有了此物,無需上天入地,只求一方安穩天地,進退由我。

  「終有一日,你亦似我。」

  駱後最後的話,連同那洞穿肺腑的眼神,似斧鑿心底。

  商妤匆匆穿過暖閣連廊,走得極快,驀然抬眸見昀凰獨自佇立庭中,衣袂凌風飛揚,身姿孑然。她忙放緩腳步,悄然走近身後,裙袂綾羅窸窸窣窣之聲,卻在冷清的殿閣中格外清晰。昀凰並未回首,仍靜靜望了宮牆之上的流雲碧空出神。

  「原來公主在這裡,叫奴婢好找。」商妤朗聲笑著,神色透出輕鬆喜氣,「明日便是登基大殿,宮中諸事就緒,公主也檢視過好幾遍了,還不放心麼。」昀凰笑而不語,默然望了南方天際,良久才緩緩道,「登基大典,君臨天下,不知是怎樣光景,想來他是極欣慰的。」

  商妤怔了一刻才明白她所謂的「他」是誰。

  「當日沒能親見,明日定要好好瞧瞧。」昀凰微笑轉身,容色淡淡無波。商妤蹙眉看了左右,低聲道,「請恕奴婢冒犯,往後這些話……公主萬萬莫再提了。」

  昀凰看向她,語聲輕微,「在你跟前也不可提麼?」

  只一剎,在她臉上掠過孩童般楚楚無依神色,只在親人跟前才有的脆弱,眼裡無望的期盼並非奢望,只為些許慰藉。商妤咬了唇,強壓心中不忍,硬聲道,「不可,公主對自己也不可提!」兩人相視,冷暖相知,商妤滿心的酸楚驟然湧上鼻端。然而昀凰卻一笑轉了神色,似乎方才的悲慼全是假,「你尋我何事?」

  「沒有,沒有事。」商妤怔忡脫口。

  「又想隱瞞什麼。」昀凰淡淡道,「若沒有事,你不會來得這樣急。」商妤啞然,只得躊躇道,「登基大典就在明日,奴婢只是不想公主為瑣事煩心。」昀凰一笑,也不言語,幽深眸子只是瞧著她。商妤無奈壓低了語聲,惴惴道,「今日皇上離宮回了潛邸,適才來人傳話,命宮中不必預備晚膳,王爺將在府中留宿。」

  見昀凰毫無反應,神色漠然,商妤嘆口氣道,「庶人駱臻同皇子都還在潛邸,公主只怕對皇上還需用心些,畢竟也是有過結髮之情,年少舊歡的……」

  「什麼情什麼歡,都與我不相干。」昀凰淡淡垂眸,語聲蕭疏。商妤發了急,「怎麼不相干,公主,今日不比往時!」這一句聲色俱嚴,直戳要害,昀凰卻笑了,眼裡滿滿都是倦色,「那又如何,要我曲意承歡,同六宮佳麗爭寵鬥巧麼?」

  商妤僵了,半晌言語不得,只覺周身寒涼。

  「你當我很想坐上這鳳座麼?」昀凰輕聲笑,徐徐四顧,目光掃過這中宮殿閣,「商妤,你知道的,我只是無處可去罷了。」

  商妤一屈身朝她直直跪下,哽咽道,「公主,求你再莫提這樣的話……往後來日方長……」

  「是還長,日子還很長。」昀凰仍是笑著,扶了她肩頭,似哄著她又似哄著自己,「這是最後一次,從此我再也不提,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