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0 章
童年|堂·阿奇勒的故事·16

  在小學畢業考試之前,莉拉促使我做了一件事情,一件我一個人永遠也沒勇氣做的事:我們決定逃學,走出我們居住的城區。

  這是從來沒有過的事情。自記事以來,我從來都沒有遠離過我家住的那棟五層的白色樓房,沒有遠離過院子、教堂和小花園,也從來沒想到過遠離這個城區。有火車不斷經過這裡,也有很多汽車和卡車經過大路。記憶裡,我從來都沒問過父親或者老師:這些汽車、卡車,還有火車開往哪裡?它們去哪個城市?哪個世界?

  莉拉對於外面的世界也沒有表示出特別的興趣,但那次出行是她策劃的。她讓我告訴我母親說,我們所有女生放學之後都會去老師家參加期末的聚會。儘管我提醒她,老師從來都沒有邀請過所有女生去她家裡參加過什麼聚會。她說正是因為這個緣故,我們才要這麼說。這件事情很特殊,我們的父母不會厚著臉皮,問學校有沒有這回事。我像往常一樣相信了她的話,就按她教的對我家人說了,我家裡人都相信了,不僅僅是父親和弟弟,連我母親也信了。

  出行前一天晚上,我激動得無法入睡。這個城區外面是什麼,在我熟悉的這個區域之外會有什麼呢?我們後面有一座小山,山上有很多樹木,零星的幾座建築,還有閃閃發光的鐵軌。在我們前面,大路另一邊有一條沿著池塘的路,坑坑窪窪的。從小區門出去,在廣闊的天空下,右邊是一望無垠的田野,田野裡一棵樹也沒有;左邊有一條隧道,有三個出口。天氣好的時候,如果我們一直走到鐵軌那裡,穿過一些低矮的房子、凝灰岩牆,還有濃密的樹林,就能看到維蘇威山,那是一座火山,一座藍色的山脈,有一高一低兩個山頂。

  我們將要看到的情景和每天眼皮底下的所有東西都不一樣,或者說和我們爬上山丘看到的景色都不一樣,這讓我們很振奮。學校的課本上通常詳細地描述了一些我們從來沒有見過的東西,讓我們很激動。莉拉說,在維蘇威火山方向有大海,里諾去過那個地方,他說那裡的海水是藍色的,波光粼粼,非常漂亮。尤其是夏天週末的時候,冬天也一樣美,他和朋友一起去那裡游泳,他答應帶她去一次。當然,里諾不是唯一見過大海的人,還有其他我們認識的人也見過大海。有一次,尼諾·薩拉托雷和他妹妹瑪麗莎提到過大海,對於他們來說,大海是一件稀鬆平常的事情,他們時不時去海邊吃牡蠣和其他海鮮。吉耀拉·斯帕紐洛也去過那裡,吉耀拉、尼諾和瑪麗莎都是幸運的孩子,因為他們的父母會帶他們到很遠的地方去散步,不只是在教堂前面的小公園裡走幾步而已。我們的父母不一樣,他們沒時間,沒錢,也沒有那個意願。說真的,我好像隱約記得大海的藍色,我母親說在我小時候她帶我去過,她那時候去海邊做沙浴,治療那條有毛病的腿。但我都不怎麼信母親的話。莉拉說她沒見過大海,不知道海是什麼樣的,我說我也不知道。就這樣,她打算和里諾一樣去看海,她決定一個人動身去看海,她說服我陪她去,我們第二天就走。

  我起床很早,做好了一切準備,就像要去學校一樣,我把麵包泡在熱牛奶裡,帶著書包和圍裙。我像往常一樣在大門口等莉拉,只是我們沒有向右邊走,而是穿過大路,往左向隧道方向走去。

  那時候雖是清晨,但天氣已經很熱了。太陽底下,有很濃烈的青草和泥土的氣息。我們穿過高大的灌木叢,走上了那些我們不熟悉的小路,向軌道走去。我們到了一根電線杆那裡,把上學穿的圍裙脫下來放進書包,然後把書包藏在灌木叢裡。我們向田野走去,我們對那片田野倒是很熟悉,非常激動地順著一條斜坡跑了下去,這條坡通往隧道一個比較隱蔽的地方。隧道口非常黑,我們從來都沒有進去過。我們手拉手走了進去。那是一條長長的通道,出口那裡的光亮好像距離我們很遠。後來,我們的眼睛習慣了隧道的黑暗,我們聽到自己的腳步聲,很響亮,還看到隧道牆壁上有一道道水流下來,亮晶晶的,地上有大片積水,我們走得很小心。這時候,莉拉大叫一聲,然後笑了起來,她的聲音好像炸開來一樣,回聲很大。接著我也喊了一聲,也笑了起來。這段路我們一直在大喊大叫,有時候一起喊,有時候各自喊:又笑又叫,又叫又笑。我們很高興聽到自己的叫喊產生的回音,緊張的心情得到了緩和,我們開始了旅行。

  我們的時間很多,在這段時間裡,我們的家人誰也不會找我們。當我想到自由的美好時,我就會想到這一天的開始。當我們從隧道裡出來,眼前是一條筆直的大路,望不到盡頭。里諾之前告訴莉拉,走完這條路,就會到走到海邊。我內心充滿了進入未知世界的喜悅,這和我下到地下室,或者爬上堂·阿奇勒家的樓梯感覺完全不一樣。那天有雲,太陽不是很烈,能聞到一股燒焦的味道。我們沿著一條倒塌的牆壁向前行走,牆上長滿了野草,路邊有一些低矮的房子,我們聽到有人說話,說的是方言,有時候也能聽見喇叭聲。我們看見一匹馬嘶叫著從路邊跑下來,穿過馬路;我們看到一個年輕女人在用篦子梳頭,把頭髮裡的虱子篦出來;我們看到一幫流著鼻涕的小孩在路邊玩,他們看到我們就停了下來,兇殘地看著我們;我們還看到一個肥胖的男人,穿著背心,他從一個房屋搖搖欲墜的院子裡出來,解開褲子,對我們露出他的陰莖,但我們一點兒也不害怕。恩佐的爸爸堂·尼科拉有時候會讓我們摸他的馬;我們院子裡的小孩也很凶;還有堂·密密那個老東西,每次我們從學校回來,他都會當著我們的面,把他那個讓人噁心的玩意兒暴露出來。我們在那條大路上走了至少三個小時,我覺得看到的東西和我們每天面對的現實沒有什麼差別。我感覺到帶路不是我的責任。我們手拉著手,並肩向前走,但對我來說,就像莉拉走在我前面十步一樣,她清楚地知道該做什麼,該去哪裡。我已經習慣於跟著她,我確信她比我強,像在其他方面一樣。她知道去的路,來回所需要的時間,還有到海邊的路程。我覺得她腦子裡已經算計好了,周圍的世界永遠不會打亂她的計劃。我沉浸在自己的快樂裡,我記得有一種淡淡的光,好像來自大地深處,而不是來自天空,但從表面上看來,這種光是一種貧窮、骯髒的光。

  後來我們累了,又餓又渴,這是我們預料之外的事。莉拉走得慢了下來,我也慢了下來。有兩三次,我發現,她好像很懊悔讓我做了這件事情。發生了什麼事情?我發現她一直向後看,我也向後看。她的手開始出汗,我們離開那條隧道很長時間了,已經看不到隧道了,那是我們城區的邊界。現在,眼前的路開始變得非常陌生,不斷地向前延伸。人們好像對我們的命運漠不關心,周圍的一切變得荒涼:有丟棄的破桶、燒過的木頭、汽車的骨架,還有斷了輻條的車輪、破爛傢俱和生鏽的鐵器。為什麼莉拉要看著四周?為什麼她不再說話?有什麼不對勁的地方嗎?

  我仔細地看了看四周,天空一開始很高遠,現在好像陰沉了一些。我們的身後變得黑壓壓的,天上有大片厚重的烏雲,就好像被樹木和路燈支撐著。在我們前面,還是明亮的日光,但那片發紫的陰暗好像要把這道光吞沒,能聽見遠處傳來雷聲。我很害怕,但最讓我害怕的是莉拉的表情,我從來沒有見過她那種表情。她張著嘴,眼睛瞪得很大,很焦慮地看著前後左右,她握著我的手越來越緊了。我心想,有沒有可能她也害怕了?發生了什麼事情?

  天開始落雨,雨滴落在大路的灰塵上,留下一個個褐色的泥點兒。

  「我們回去吧。」莉拉說。

  「那大海呢?」

  「太遠了。」

  「家呢?」

  「也很遠。」

  「那我們還是去看海吧。」

  「不行。」

  「為什麼呢?」

  我從來都沒見過她那麼焦慮,有什麼事情讓她欲言又止,她無法決定是否告訴我,拉著我就回家了。我不明白:為什麼我們不繼續走下去呢?我們還有時間,大海應該已經不遠了。假如要下雨的話,無論是向前走還是回家,我們都一樣會被淋濕。這種分析問題的方式是我從她那裡學到的,我很奇怪她為什麼不那麼想。

  一道紫色亮光劈開黑色的天空,雷聲更大了。莉拉拽了我一下,我不是很確信地向我們城區的方向跑去。起風了,雨滴越來越密,幾秒鐘之內就成了瓢潑大雨。我們倆都沒有想到找個地方避雨,而是很茫然地在雨中奔跑,衣服已經濕透了。我們光腳穿著舊鞋子,腳下已經變得泥濘濕滑。我們跑得喘不上氣來。

  後來我們跑不動了,就慢下來。電閃雷鳴,大路兩邊流淌著雨水,卡車飛速地開過,聲音很大,揚起一陣陣泥水。我們走得很快,內心很慌亂。那天先是瓢潑大雨,後來是小雨,雨停了,天空是灰色的。我們渾身濕透了,頭髮貼在額頭上,嘴唇凍得發紫,眼睛裡充滿驚恐。我們重新經過隧道,爬上山坡,那些落滿雨水的灌木叢掠過我們的身體,讓我們渾身顫抖。我們找到了書包,把乾圍裙穿在濕漉漉的衣服上面,朝家裡走去。我們的眼睛一直看著腳下,莉拉沒有拉我的手,氣氛有些僵。

  我們迅速發現一切都超出我們的計劃。放學的時候,烏雲密集,我母親拿著傘來到學校,想送我去參加老師家的聚會。她發現我不在學校,而且也沒有什麼聚會,找了我好幾個小時。我遠遠看見她一瘸一拐的身影,馬上從莉拉身邊跑開,我希望母親不要怪罪莉拉,就跑向了母親。沒等我開口,臉上就劈頭蓋臉地挨了耳光,母親還用傘打我。她大喊大叫,說下次如果發生這樣的事情,她一定會殺了我。

  莉拉滿不在乎,因為她家裡誰也沒有發現。

  晚上,我母親把發生的事情告訴了父親,讓父親教訓我。父親有些惱火,但他不想打我,最後他們吵了起來,先是父親打了母親一個耳光,後來他很生自己的氣,就打了我一頓。整個晚上,我都想搞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我們本來是去海邊的,但是我們沒去成,我白白挨了打。後來我們的態度發生了神奇的轉變:儘管天開始下雨,我還是想繼續走下去,覺得自己遠離了所有人和事,去遙遠的地方——這是我第一次發現的東西,這讓我忘記了所有擔憂;但莉拉卻反悔了,那是她的計劃,下雨之後,她放棄了大海,決定回到我們居住的城區。我很難理解這件事情。

  第二天,我沒在小區門口等她,一個人去上學了。我們在小花園裡見面,她看到我手臂上的青印,問我發生了什麼事情。我聳了聳肩膀,事已至此,說什麼也沒用。

  「他們打你啦?」

  「那他們還能怎麼做呢?」

  「他們還讓你去上拉丁語課?」

  我很不安地看著她。

  她拉著我去遠行,心裡其實是希望我父母懲罰我、不讓我上中學,有沒有這種可能?或者說,她急匆匆把我帶回來,是為了避免我遭受懲罰?或者——今天的我在想——是不是她在不同時候,都想到了這兩種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