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的臉霎時跟打翻了畫墨的硯台似的,一會兒青一會兒白,別提多精彩。
納蘭崢卻是泰然地望著他,氣死人不償命地眨著那雙無辜的眼。
她說得沒錯啊。
當今謝皇后是母親的嫡姐,儘管太孫已故的父親為先皇后所出,他卻也得恭恭敬敬喊這位繼後一聲「皇祖母」。而她雖因生母阮氏的通房出身背了多年庶出的名頭,眼下卻也是實打實養在主母謝氏膝下的嫡四女。
她若不是皇太孫的四表姑,誰是?
納蘭崢自覺鎮住了人,朝那少年一揚下巴便不欲再理會他,剛想牽了弟弟走人,忽聽遠遠傳來一陣談話聲。
「這孩子給掌院添了不少麻煩,日後還須您與諸位先生多多包涵。」
「太傅大人實在客氣了,知曉實情的不過只下官一人,先生們對他可是毫不容情的,當訓則訓,當罰則罰。」
「那樣最好。」
兩人說罷都笑起來。
笑聲漸漸朝三人趨近,耳聽得那兩人就似要穿過跟前這道月門來。
納蘭崢一聽對方身份就覺不好。
要被撞見自己不好好候在花廳,到處亂跑也罷了,可弟弟還穿著小廝的衣裳呢,灰頭土臉的,叫人一看便知是逃了學,哪能被發現?這事若叫朝中德高望重的太孫太傅曉得了,豈不得傳到聖上耳朵裡去?
她舉目四望,迅速找準了一處花叢,牽起納蘭嶸就要朝那邊跑,卻有一雙手與她做了一模一樣的動作。
那冒充皇太孫的少年也拽過了納蘭嶸,預備將他往另一邊的花叢拉。
納蘭嶸被兩人往兩個相反的方向扯,吃痛之下險些呼出聲來。兩人心裡俱都一急,伸出另一隻手去捂納蘭嶸的嘴。
這一伸手,納蘭崢摀住了弟弟的嘴,少年的手則慢了一小步,覆在了她的手上。
雖不過相差五歲年紀,他的手卻比納蘭崢大上近一半,這麼一覆,竟是將她那軟綿綿的小手完完全全包裹在了手心。
他的手掌太熱了。納蘭崢一時愣住忘了動作,倒是少年先反應了過來,順勢牽過她,貓著腰將兩人一齊拉去了他看中的那處花叢。
納蘭崢有心掙脫,卻無奈這一掙就得連累弟弟被發現,只好事急從權跟著過去了。三人剛藏好,來人便跨過了門。
花叢很密,可要遮掩下三人卻有些勉強。少年瞥一眼蹲在最外邊的納蘭崢,一瞧她那身礙事的衣裙便知不好,情急之下只好伸手將她朝裡攬了攬。
這麼一攬,納蘭崢幾乎是到了少年的懷裡。
她又非當真不諳世事的七歲女娃,怎會沒點男女之防的顧忌,先前被牽了手就不自在了,眼下與少年靠得這般近,都能聞到他週身淡淡的龍涎香了。
她想離他遠點,就往後仰了一些。
少年擔心她得露馬腳,忙將她急扯回來,卻不意彼此蹲身的姿勢本就不大穩妥,這下力又使大了些,竟叫納蘭崢一個前傾,一腦袋磕上了他的肩胛骨。
兩人俱都疼得「嘶」一聲響。
少年眼底露出些無奈的神色來。納蘭崢揉著自個兒的腦門抬起頭,生氣地瞪著他。兩人還沒來得及在大眼瞪小眼裡分辨出誰對誰錯,便聽一句厲聲呵斥:「什麼人躲在那裡?」
納蘭崢撇撇嘴,心道近日實在太時運不濟了,給弟弟使了個「躲好」的眼色,當先走了出去。
卻不想她這自我犧牲的想法恰與那少年不謀而合,兩人竟是一步不差站了起來,隨即相視一眼,俱都一副「你出來壞什麼事」的頭疼模樣。
掌院孫祁山見這兩人湊在一塊兒幾分訝異,倒是太傅周坤十分鎮定,不動聲色朝那少年挑了挑眉。
納蘭崢眼珠子滴溜溜轉一圈,片刻計上心頭,搶在少年前頭上去福身行了個禮:「魏國公府納蘭崢見過太傅大人,掌院大人。」
孫祁山為雲戎書院掌院學士,官至正三品,周坤則是太孫太傅,乃從一品大員,因而她這禮行得確切,稱呼順序也得體。
周坤神色淡淡,朝她點點頭,給一旁的孫祁山一個詢問的眼色,似乎奇怪魏國公府的小姐何以出現在此。
孫祁山向他略一頷首,又問納蘭崢:「我聽管事說納蘭小姐人在花廳,這會兒才要去接待您,您怎得來了這裡?」
納蘭崢今日遞的是父親的名帖,掌院自然要對她客氣些,因而即便如此情狀也沒動怒,好聲好氣的。
她仰起臉來笑道:「掌院大人客氣了,是我自己貪耍跑了出來,誰想園子太大迷了路。」她朝身後那少年努了努下巴,「我本想叫這位小廝帶個路,卻不知何故,他一聽見兩位大人的聲音便拉著我躲進了花叢裡。」
少年聞言登時眉毛都豎起來了。好啊,好個厲害的女娃,這是拿他擋刀子,將自己撇了個乾淨!
他上前凶狠地瞪了納蘭崢一眼,似乎在警告她樹叢後還躲著納蘭嶸。誰想這女娃看見他就是一副要哭的表情,撇著嘴委屈道:「孫大人,您這兒的小廝都這麼凶嗎?我不過是要他帶個路,他不肯也便罷了,怎得還這麼欺負人。」
「好你個……!」少年氣極,只是剛要辯駁便被一個聲音打斷。
「孫大人,」說話的是周坤,「納蘭小姐貴為國公府明珠,你的這位小廝膽子也忒大了些。」
孫祁山聞言立時反應過來,頻頻點頭:「是是,周大人教訓的是,回頭我便杖罰了他。」說罷又看向納蘭崢,態度比先前更恭敬了些,「納蘭小姐,實在失禮,叫您見笑了。」
納蘭崢一本正經地搖搖頭:「沒關係,父親教我做人須大度。」
她前一刻笑得爛漫,後一刻哭得憋屈,將兩位有名有望的大人物哄得那叫一個服帖,少年的臉卻是青了。
納蘭崢是吧?這回,他可當真記著她了。
孫祁山著人帶納蘭崢回了花廳,自己則送周坤出府去。那少年應了周坤的話,一路跟在他身後。
兩人若無其事聊著園子裡新開的丁香,似乎權當方纔那出未曾有過,少年忍了又忍,卻擋不住越想越氣,冷言道:「聽說孫大人要杖罰我?」
孫祁山聞言回頭,大驚道:「下官哪敢杖罰太孫殿下?不過是為權宜胡謅的話。說起來,納蘭小姐也是好脾氣,若她要下官當場給個交代,怕還真是為難。」
湛明珩聽到這裡就氣不打一處來:「好脾氣?孫大人,那女娃可不是什麼省油的燈,她從一開始便猜到我非小廝。」
孫祁山聞言一愣,只見周坤撫著那一撮白鬍子朗聲笑道:「孫大人,想不到咱們都被個女娃給糊弄了!」
「可納蘭小姐何以知曉太孫身份?」
湛明珩冷笑一聲:「我倒想讓她知曉,她卻不信,還道我是逃學的學生。」
「嗯?」周坤似乎對這話不大認同,「您可不就是逃學的學生?」
「周太傅,您這是又要跟皇祖父告我的狀去?」
「那是自然,還須將您被個女娃戲弄的事也一併說了。」
「您說我逃學便算了,後邊那樁事就別傳出去叫我丟人了。」湛明珩氣得咬牙,過一會兒又問,「魏國公夫人可是皇祖母的嫡妹?」
周坤點點頭:「您問這個做什麼?」
湛明珩素來不滿自個兒輩分太小,從前皇祖父的孩子一個接一個地往外蹦,就連宮裡頭剛出生的毛頭小嬰,他都得恭恭敬敬喊上一聲「皇叔」。如今被那初次見面的女娃如此對待,自然嚥不下這口氣。
他懶得解釋,只是神色愈發不悅:「呵呵,算盤倒打得挺快。」
周坤覷他一眼,也沒多問:「您這三天兩頭逃學也不是個事,若真不願在這兒唸書,不如與陛下說說,也省得孫大人成日裡光為您操心了。」
湛明珩的眼神凶煞起來:「念,怎麼不念?我還偏就跟那魏國公府槓上了!勞請孫掌院替我安排安排,明日起,我要與嶸世子隔席。」
周坤若有所思地笑笑:「這等小事自然依您,只是您可別再搬出身份來了,陛下吩咐過,您在這雲戎書院裡,就是宣遠侯明家的三少爺。」
……
納蘭崢接了弟弟下學回府,一路上因宋嬤嬤在便沒多說什麼,只當什麼也不曾發生,將人帶回桃華居才板起了臉問:「你且告訴我,攛掇你逃學的究竟是什麼人?」
納蘭嶸低著頭不敢看她,小聲道:「就是前些天與姐姐說過的明家三少爺,明珩。」
「好哇!我就覺著事出反常必有妖,依明家人的性子哪能平白對你示好!」她一張小臉氣得酡紅,「他自個兒不想唸書便罷了,竟還來帶壞你。這事我做不了主,得告訴父親去。」
納蘭嶸急了,扯住她的袖子囁嚅道:「姐姐……」
眼看納蘭嶸眼圈又紅了,她終歸還是沒忍心:「那你告訴姐姐,我走後,你躲在樹叢裡,那明三可有揭發你?」
他搖搖頭:「應是沒有,他被兩位大人帶走了。」他說及此便見納蘭崢皺了皺眉頭,忙問,「姐姐,怎麼了,哪裡不對嗎?」
當然不對。她不認得明家三少爺,所以才能借此開脫,可孫掌院卻沒道理不認得,且看周太傅那模樣,分明也是曉得些什麼的。可這兩人卻不知怎得順著她的話接了下去,並未點破明珩的身份。
這是要給明家留面子,還是不想在她這國公府小姐面前壞了書院的名聲?又或者,那明三與這些大人物之間有什麼她不清楚的忌諱?
她心中疑惑,卻知道說了也沒法在弟弟這裡得到答案,便能省則省了,搖頭道:「沒什麼,這事我會去同父親打聽,你安心唸書便是。只是日後若再被我撞見你逃學,我可就不會幫你欺瞞父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