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 章
魏國公

  納蘭崢去找父親時,魏國公納蘭遠正在書房與人議事。她在外邊隔間等,百無聊賴揀了本雜記看。

  大穆王朝建國至今不過兩代,先皇時期曾有開國六公,功勛最長二者享世襲爵位,其中一位便是納蘭崢早逝的祖父。老魏國公乃從龍重臣,一生戎馬,忠義英勇,曾替太-祖皇衛護半壁江山。

  只是建朝不久,開國六公里頭便出了位心懷異端的謀逆賊子,最終落了個累及滿門的下場。有此先例,太-祖皇便忌憚上了這幾位功高震主的開國元勛,很快又有兩人不得善終。

  老魏國公彼時恰逢傷疾復發,不久人世,因而未被殃及,其年幼的長子納蘭遠亦順利承襲了爵位。只是到底榮寵不復從前了。

  如今的魏國公府雖仍背著那金光閃閃的名頭,論實權卻算不得如何厲害,否則納蘭遠也不會被謝氏沉甸甸的外家壓迫至此了。

  納蘭遠如今三十五的年紀,官至從一品的右軍都督府都督同知,任的是勞神卻功淺的苦差事,因四川、雲貴那地界不大安分,平日裡總十分忙碌。下人們見國公爺在議事,連四小姐的通傳都沒敢報,等一眾幕僚門客從他房中走出,方才叩門進去。

  聽聞小女兒在外頭隔間等了自己一個多時辰也沒吵嚷一句,納蘭遠略有動容,出門卻見納蘭崢跟小貓似的蜷在圈椅上睡著了,一本雜記兜在懷裡要掉不掉的樣子。

  見此情景,他對一旁預備叫醒小姐的綠松比了個「噓」的手勢。

  綠松點點頭,朝他頷首福身行了默禮,完了又見他輕手輕腳走上前來,似乎想將小姐懷中的雜記悄悄抽走,好讓她睡得舒坦些。

  她覺得好笑極了,老爺平日裡那麼威嚴的一個人,竟還有這樣的一面。

  只是還不及他靠近,納蘭崢就自己醒了,揉揉惺忪的睡眼,似是一時還未反應過來自己身在何處,盯著近在咫尺的那張俊朗面孔好一會兒才咕噥道:「父親,您忙完了?」

  納蘭遠伸出的手僵在半空,活像個偷吃被抓的賊,收回來才悻悻道:「你倒好,在這隔間睡得舒坦。」

  她片刻便醒了神,笑起來道:「誰叫您這雜記實在太不好看了。」

  「你能看懂什麼?」納蘭遠挑了挑眉,分明知道小女兒有書香氣,嘴上卻不承認,「可是為了嶸哥兒來的?進裡邊來。」

  納蘭崢跳下圈椅,將雜記丟給綠松示意她物歸原位,自己則跟著納蘭遠走了進去,一面開門見山道:「父親,您與宣遠侯爺可相熟?」

  「嗯?」他反問一聲,「你這女娃倒真不像閨閣小姐,成日打聽這些。」前些天也是,說是想替嶸哥兒在書院裡物色幾位同窗好友,央求了他好半天。他是想著她說的有理,又因自己身份敏感不宜去書院,才會應了她的。

  「還不是為了嶸哥兒嘛!」納蘭崢撇撇嘴,「您答我就是了。」

  「宣遠侯任甘肅總兵,論爵位與官位皆在我之後,且明家人在京中風評素來不佳,故平日與我往來不多。你好端端問這個做什麼?」

  「我今日在雲戎書院見到了宣遠侯府的三少爺,此人與嶸哥兒走得近,可我卻覺得他品性不大好。」

  納蘭遠眉頭微蹙:「明家人實在貪心,送去了嫡長子不夠,竟還要培養老三。你倒說說,他的品性如何不好了?」

  納蘭崢有意替弟弟隱瞞,自然不會講實話,便換了個說法:「那明三是個愛逃學的,性子頑劣得很,我就怕他帶壞了嶸哥兒。嶸哥兒識人淺,難保不被他人攛掇呢!」

  是已經被攛掇了。

  納蘭遠沉吟片刻:「明家老三是庶出子,且聽聞兒時一直養病在床,因而未曾在人前拋頭露面過,父親對此人也不甚瞭解。」

  「我聽嶸哥兒說,他叫明珩,『玉珩』的『珩』。」

  納蘭遠聞言一愣又一笑:「明家膽子不小,竟給小輩取了個這樣的名。」

  「這名有何不對?」

  「你不曉得,咱們朝的小太孫便叫『明珩』,只是前頭多了個皇室的『湛』姓。」

  納蘭崢低低「啊」一聲:「不該吧?」

  「你這丫頭怎得一驚一乍的?」

  哪是她一驚一乍,是這樁事當真太古怪了。

  納蘭崢蹙起眉:「明家人就不怕犯了忌諱受牽連嗎?」

  「許是那明三比太孫先出的世取的名吧。既然陛下都不追究明家人,要他們給小輩避諱改名,旁人又會說得什麼。」

  她點點頭:「話雖如此……父親,您說,太孫會去雲戎書院唸書嗎?」

  納蘭遠似是聽見什麼好笑的話:「你當那東宮輔臣,太孫太傅和太孫太師都是擺設?」

  「我想也是。」她撅著嘴說了一句,心道約莫真是巧合吧。

  納蘭崢想事情想得認真時總喜歡皺眉頭,正出神呢,不意身子忽然一輕,竟是被抱了起來。納蘭遠將她揣得高高的,一面抬步朝外走去:「你這丫頭,小小年紀倒學會皺眉了,嗯?」

  她一雙軟綿的小手親暱地環住父親的脖子:「這可不正是您的神-韻?」

  納蘭遠英氣十足的眉峰霎時舒展開來,朗聲笑道:「咱們國公府的姐兒就數你嘴最甜。」說罷又道,「嶸哥兒的事父親知道了,你這姐姐向來做得出色,只是也該考慮考慮女孩家自己的事。你唸書好,若有餘力,也可及早與你幾位姐姐一道學學女紅,養養性子。」

  「女紅有什麼難的?我是國公府的小姐,該學些一般姑娘學不了的東西。」

  「哦?愛唸書是好事,你幾位姐姐都不大有書香氣,倒是你,年紀小,識字卻多,還寫得一手漂亮的簪花小楷。」

  納蘭崢心道她會的多著呢,只是平常不外露,怕嚇著人罷了:「父親,我說的可不是唸書。」

  「那你還想學什麼?」

  「我想學嶸哥兒學的東西。」她撇撇嘴,「不過我知道您不會答應就是了。」

  納蘭遠聽完前半句剛要發話,卻聽她自己給自己圓了後半句,這到嘴邊的訓話就說不出來了,轉而笑著刮了一下她那玉珠似的鼻尖:「知道就好。你雖聰慧,卻畢竟是姑娘家,舞刀弄槍便罷了。看些兵書倒無傷大雅,我瞧你給嶸哥兒寫的註釋還挺像模像樣的。」

  「那當然了!那卷三略我研究了個把月呢!」

  納蘭遠被她那得意模樣逗得「哈哈」一笑:「你若覺得做女孩委屈,想長長見識,過些日子父親帶你去春獵如何?」

  納蘭崢愣了愣,訝異道:「您說的該不是三月裡的皇家春獵吧?」

  「怎得,這就怕了?」

  「才不怕!嶸哥兒也會一起嗎?」

  「你弟弟也該到了與皇家往來的年紀了,若能得陛下允許,自然要去。」

  納蘭崢也曉得現今魏國公府形勢大不如前,很多時候父親並不如何說得上話,聞言有些神色懨懨,只是又想逗他高興,就說:「父親若能跟阿崢多學學唬人的功夫,去唬唬聖上,撒個嬌,這事準能成!」

  納蘭遠笑得肩膀都顫起來。

  父女倆你來我往打趣閒談,忽見廊子盡處遠遠走來一位老婦人,一身紫檀色緙絲長褙子穿戴齊整,肅著臉很有幾分威嚴。

  納蘭崢霎時斂了笑意,掙紮著自個兒的小短手忙要下來。納蘭遠卻偏頭看她一眼,示意不必拘禮,抱著她上前去,朝來人頷首道:「兒子見過母親。」

  她只好也這麼沒規沒矩行了個不算禮的禮:「祖母。」

  胡氏沒看她,只板著張臉向納蘭遠道:「崢姐兒不小了,有手有腳的,還要你這麼抱?」

  納蘭遠笑得十分好脾氣:「是兒子見姐兒乖巧,一時高興失了分寸。母親來找兒子可有要事?」

  「無事就不能來看看你了?」胡氏覷了覷他,終於瞧了納蘭崢一眼,「崢姐兒先回桃華居去,祖母與你父親有話要說。」

  她點點頭從父親懷裡爬下來,又仰起頭:「祖母,您還生阿崢的氣嗎?」說的是前頭公儀府裡鬧出的那樁事。她因傷寒被免了晨昏定省,又被禁了好一陣子的足,一直沒機會與祖母說上話,是以眼下才問。

  「日後別再頑皮便是。此番是公儀府的徐嬤嬤恰巧路過救了你,再有下回可沒這麼好運道了。」又轉頭看向候在不遠處的綠松和藍田,「送姐兒回去。」

  納蘭崢小嘴微張,霎時愣在了原地。只是還不及詢問,就見祖母頭也不回走了。

  她……她怎麼是被徐嬤嬤救的呢?

  ……

  母子二人進了書房,納蘭遠親自給母親斟了茶,遲疑片刻道:「母親,您對崢姐兒是不是格外嚴厲了些?」

  胡氏瞥他一眼,依舊板著臉:「你倒還看不慣了,是第一天認得你母親?」

  納蘭遠聞言只有訕訕笑著,不敢接話。誰叫跟前這位是他母親呢,還是太-祖皇親封的一品誥命夫人。

  「兒子哪敢看不慣您,只是您對其餘幾位姐兒卻不是這麼個態度,難免要叫崢姐兒傷心,她還小呢。」

  「你又不是不曉得我為何如此。」她說著嘆了口氣,「都說這雙生子是會犯沖爭名的,你瞧瞧嶸哥兒那資質,實在叫人犯愁。偏崢姐兒可是聰慧極了,教她的東西從來不須有第二遍的。咱們國公府就這麼一個男丁,若是不成器,那家業可就毀了!」

  「母親,這都是民間迷信的說辭,哪裡能信?崢姐兒又有什麼錯,您看她還不夠乖順嗎?便說您的佛經,她抄得比誰都勤快,且那字跡清秀工整得連她幾位姐姐都沒得比。再說她對嶸哥兒,那也是一門心思的好,就前幾日,您可知我瞧見了什麼?」

  「瞧見什麼?」

  「您曉得《黃石公三略》吧,那可是精深的兵書,生澀難懂得很,崢姐兒卻自個兒學了,完了還替嶸哥兒作了註釋。正因嶸哥兒資質淺薄,以兒子與教書先生的眼光,教習註釋無法面面俱到,反倒是同樣不大懂兵法謀略的崢姐兒,能站在嶸哥兒的角度考量,因此這註釋雖簡略粗淺,卻句句講在點子上。」

  胡氏聽罷微微錯愕,竟難得說了糊塗話:「你沒得看錯吧,那真是三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