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 章
試探

  「錯不了,兒子初見也驚訝許久。」

  「這可了不得!可惜卻是個女孩……」胡氏沉吟一會兒,忽然抬起眼來,「我兒,這樣好的苗子,怎能當女孩養了糟蹋?」

  「母親,使不得!」納蘭遠不再賠笑,「女孩便是女孩,如何能當男孩養?兒子知道您憂心嶸哥兒前程,怕要斷送了家業,可這爵位卻是世襲不假,有兒子在,即便嶸哥兒將來庸碌些,也能謀個一官半職的。況且了,太太如今也有身孕了,未必不是個男孩啊!崢姐兒便是再怎麼如何聰慧,難不成還能舞刀弄槍?」

  胡氏覷她一眼,沒好氣道:「我看你就是太寶貝崢姐兒了,生怕她日後嫁不得個好人家。我可也沒說要女孩家舞刀弄槍,那傳出去難道好聽?照我意思,你不如將她送去雲戎書院,說不得便能成個才。我朝至今疆域不穩,邊關動盪,因而分外看重武學,凡事視才定論,對女孩家也不比前朝苛刻,先皇那一代,雲戎書院可是出過女官的。咱們崢姐兒未必不能!」

  納蘭遠笑起來:「母親,您這下倒是不怨崢姐兒搶了嶸哥兒的慧根了?」

  胡氏被嗆著,剜他一眼:「我前頭不也是可惜嶸哥兒?」

  「兒子說笑的,您可彆氣。」納蘭遠端了茶遞到她眼下,「雲戎書院這法子未嘗不可,只是您也曉得,如今兒子人微言輕,崢姐兒沒個由頭,哪能進得這皇家書院呢。」

  「這倒是。」胡氏嘆一聲,喝茶不說話了。

  ……

  翌日清早,納蘭嶸照舊去雲戎書院上學,甫一進學堂便被告知自個兒的座位被調到了前頭第一排。

  侍讀的小書僮替他拾掇好了席面,他一頭霧水地坐下了,未等明白過來究竟便見面前攤開的書捲上方投了個人影。

  抬眼一看,正是如今與他一席之隔的明三。

  湛明珩穿了件月白暗青花對襟窄袖長袍,從頭到腳束得齊整,比起昨日的小廝打扮當真是好風姿。不過隨便往那兒一站,便將學堂裡這些公侯伯之後給襯得黯然失色。

  納蘭嶸想,他是沒有看錯的。

  這人就是長了個能平白叫人覺得很厲害的模樣。

  學堂席面寬五尺,席間隔三尺,因而隔席者相距不過八尺。

  納蘭嶸聽了姐姐的話,不願再跟明三有所牽扯,打定了主意埋頭看書,對他視而不見。

  湛明珩瞧出這小子對自己的疏遠,想起昨日那小母老虎的架勢便猜到了究竟,倒也不驚不怒,暗暗咬了一堂課的筆桿子。

  課畢,先生出了學堂,學生們便兀自談起天來。

  湛明珩清清嗓子看向納蘭嶸,搭話道:「方先生剛才講到『柔』與『剛』,嶸世子以為此二字何解?」

  納蘭嶸聞言偏過頭來,見他一本正經要同自己探討兵法的樣子,正猶豫是否要答,又聽他道:「我又不是蛇蠍虎豹,怎得,你這是要與我劃清界限的意思?」

  「你若不再頑劣逃學,好好唸書,我自然還當你是好同窗。」

  納蘭嶸才多大啊,牙都沒換齊,說話還漏風呢,卻擺出一副長輩教訓小輩的樣子,撅嘴說得認真,倒叫湛明珩不由想起他那個姐姐,險些要笑出聲來。

  他勉強忍了:「經昨日一事,我幡然悔悟,自覺從前犯了許多錯行。如今與你調席到了前頭就是來好好唸書的,這不,我是想同你探討講學來著。」

  他這幡然悔悟的語氣,簡直像說笑似的。

  「姐姐說,事出反常必有妖,你昨日還拉著我逃學,今日卻說悔悟了……」納蘭嶸狐疑地看他一眼,「你可是捉弄我,又或者有求於我?」

  他堂堂皇太孫還能有求於人?

  那女娃真是心眼多,瞧她教出的好弟弟!

  湛明珩這下可算繃不住了,笑得肩膀都顫起來,後頭的明淮見了便湊上前來:「三弟在與嶸世子說什麼好玩的事?」

  他收了笑意,覷了明淮一眼,態度冷淡道:「探討講學,長兄也一起?」

  明淮卻似乎絲毫沒瞧出他的不友善,反而笑道:「好啊。」

  納蘭嶸看了倆兄弟一人一眼,心道他才不跟明家人瞎摻和,就將頭扭了回去,自顧自看起几案上擱著的那卷三略。

  明淮是雲戎書院裡唯一曉得湛明珩身份的學生,見他那模樣,自然以為他是跟太孫鬧了矛盾,便想當個中間人,笑呵呵道:「嶸世子,你倆在探討什麼,說來我聽聽?」

  雖說魏國公府比宣遠侯府位階高,可基本的禮貌還是該有的,何況明家兩位少爺都比納蘭嶸年長許多,他只得再度偏過頭來:「明三少爺問我,『柔』與『剛』二字何解。」

  「那嶸世子是如何答的?」

  納蘭嶸小嘴一撇,有些無奈,心想答便答吧,反正這答案他剛好知道,就奶聲奶氣道:「三略有言,『柔能制剛,弱能制強。柔者德也,剛者賊也,弱者人之所助,強者怨之所攻』。因而我以為,柔與剛各盡其用,若是運用到戰爭中,便是敵動我隨。」

  湛明珩這下倒對他有些刮目:「嶸世子這般年紀便已通曉了三略?」

  明淮忙出言附和:「嶸世子了不得,這番見解若給先生聽了去,定是要誇你的。」

  納蘭嶸撇撇嘴:「是姐姐教我的。」

  怎麼又是那個女娃?

  湛明珩覺得有些好笑:「你姐姐倒懂得多,怎得,你們國公府的小姐還須學兵法?」

  「父親沒讓姐姐學,是姐姐自個兒讀的。」他說這話時神色驕傲,拿起手邊的書卷遞過來,「喏,這是三略的上卷,裡頭的註釋都是姐姐給我做的。」

  湛明珩將信將疑地挑了挑眉接過去:「我看看。」

  書卷略有些陳舊,有幾處泛了黃,想來該有些年月了,可裡頭簇新的字跡卻秀麗工整,叫人不由眼前一亮。

  那是地道的簪花小楷,雖因腕力所限缺了幾分筆勢,以至清婉有餘,高逸不足,可對一個七歲女娃來講卻已是極不容易了。

  見著這字,他忽然就記起來,那個張牙舞爪的女娃其實長得還挺好看的。白瓷娃娃似的臉蛋,生起氣來就會暈起一團酡紅,瞪人的樣子尤為可愛。

  想到這裡他又皺了皺眉。

  好看有什麼用?那女娃實在太不乖順了,長大了也必然是個鬧騰的。

  他這邊正在出神,明淮卻將他連連變換的神色看在眼裡,似乎瞧出個什麼究竟來,若有所思了一會兒,忽將左手攥成拳暗暗擊在了右掌心,一個肯定的手勢。

  魏國公府嶸世子的胞姐,納蘭崢!

  ……

  納蘭嶸清早去學院的時候,納蘭崢也沒閒著,哄著房嬤嬤說想上街選新式的綢緞來做衣裳。

  房嬤嬤心裡清楚得很,她是喜歡素淨的性子,且也未到愛打扮的年紀,哪裡真是要去挑綢緞,保不齊又是在府裡待得憋悶了,才想上街轉轉。只是左右也非大事,應了她就是了。

  納蘭崢在心裡悄悄嘆了口氣,恐怕她是真成了京城名門裡最貪玩最不像樣的小姐吧。可這也是沒辦法的事,這些年,她要與謝氏和幾位姐姐周旋,要看緊了嶸哥兒,不得不殫精竭慮苦心籌謀。

  她都活過一世了,哪裡還會貪玩,不過是在做很多事的時候為避免惹人起疑,只好以此作掩罷了。

  不過,她此番藉著這由頭上街倒不是為了嶸哥兒。

  自得知落水當日救她的人是徐嬤嬤後,她越想越不對勁,總覺事有蹊蹺。昨夜又恰巧從桃華居的一名丫鬟嘴裡得知,公儀夫人與城南絲綢鋪的老闆約了今早相看綢緞,便決意去碰碰運氣。

  前頭落水那樁意外將兩家老太太的關係鬧得愈發的僵,她想再去公儀府查探是沒可能了,只好這麼投機。且她也有七年未見過前世的母親了,上回又沒能碰著,實在很是想念。

  畢竟這一世,她是少有母親疼的。

  納蘭崢倒也未抱太大希望,因這消息只是丫鬟上街採買時偶然聽聞,未必就確切,所以當她看見絲綢鋪門前停著公儀府的馬車時,反而有些大喜過望了。

  公儀夫人季氏果真在裡頭。納蘭崢進去的時候,就見一位緗色素面潞綢褙子的婦人從二樓雅間出來,望著她的眼裡幾分意外。

  季氏不認得她,不過覺得她一個豆丁般大的女孩,出現在此有些奇怪罷了。

  納蘭崢的目光從季氏鬢角的銀絲掠過,眉頭稍蹙了那麼一小下,隨即從木梯口讓開了去,笑著仰頭道:「見過公儀夫人。」

  季氏雖有不解,還是邁著平穩端莊的步子先從木梯上下來了,到得底下才緩緩道:「這位小姐是?」

  她忍了心中酸楚,無波無瀾答:「公儀夫人,我是魏國公府納蘭崢,前頭去過您府中作客的。」

  季氏這下就明白了,無甚神采的臉上露出點笑意來:「原是納蘭小姐。納蘭小姐身子可好全了?」

  她落水的事動靜不小,季氏自然曉得。

  「多謝公儀夫人關切,阿崢已都好全了。」她說到這裡往季氏身後看了一眼,「我聽祖母說,那日是一位徐姓嬤嬤救了我,可是這位嬤嬤?」

  季氏的神情不自然了那麼一瞬,只是很快掩了過去,看一眼徐嬤嬤道:「便是這位嬤嬤。」

  納蘭崢將她那點神情看在眼底,卻也未動聲色,當先笑道:「徐嬤嬤真是天上神仙兒似的人!若不是您,阿崢怕是連魂兒都歸西了,真不知該如何謝您才好!」

  徐嬤嬤聞言立即頷首:「納蘭小姐客氣了,都是老奴該做的。國公爺先前便贈了謝禮與老奴,老奴已然受之有愧,納蘭小姐實在不必放在心上。」

  話說及此,納蘭崢也明白了。她被人從湖裡抱起來的時候尚有些模糊的意識,記得那人分明是顧池生,可公儀府卻是打定了不認,非要將這功勞歸給旁人。

  季氏與小女娃客套了幾句便要告辭了,納蘭崢自然沒道理阻攔,就站在原地目送她出去,卻見她走到一半停了步子,回過身來:「不知納蘭小姐那日是緣何落湖的?」

  納蘭崢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看錯了,她問這話的時候,原本黯淡無光的眼底竟隱隱有幾分殷切渴盼。

  「是我的鐲子掉進湖裡了。」她撒了個謊,卻也不擔心謊言被拆穿。畢竟她當日折枝的行徑確實與撈鐲子相像,且她當日戴的那隻鐲子也確實遺落在了公儀府的湖底。應當不會惹人起疑。

  季氏笑了一下:「原是如此。」說著就要轉過身去。

  納蘭崢忽然上前一步叫住她:「公儀夫人。」她猶豫一會兒,還是作出一派天真的姿態道,「公儀夫人,杜家公子是公儀老爺的門生嗎?」

  季氏心內奇怪,面上卻沒有表露:「納蘭小姐說的可是才齡?才齡的確是老爺的門生不錯。」

  她長長「哦」了一聲:「難怪我在園子裡碰著他了呢!」

  季氏的目光閃了閃,最終平靜下來,什麼也沒說地走了。

  納蘭崢沒再笑,靜靜望著公儀府的馬車直到瞧不見。許久後,她感覺到房嬤嬤粗糙卻暖和的手搭在了自己的肩頭。

  「小姐,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