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2 章
准太孫妃

  轎子悠悠轉了個向,復又起了,納蘭崢卻還在意著湛明珩前頭那句話。她慣是喜歡與他拌嘴的,可這回垂眼瞧了瞧自己那「一馬平川」的胸脯,卻是辯駁不得。

  他說得沒錯啊,她是當真沒長全。

  她嘆了口氣。幾月前有一回,洵世子教了弟弟一門題,叫他免了先生的責罰,她聽說後就去跟人家道了個謝,哪知從此沾染了一朵桃花,竟是如何也擺脫不了了。

  她若早曉得後事,寧肯失禮些也不會多那幾句嘴。

  過一會兒,轎子穩穩當當停了下來。湛明珩將秦瓚留在轎中,當先彎身下去,站定後回頭朝納蘭崢遞去一隻手。

  納蘭崢看一眼不遠處被攔了轎子一臉茫然的如妃娘娘,張著小嘴愣在了原地。

  他的指尖不偏不倚朝向她的心口,手指微微往裡蜷起。這個手勢,在她看來竟有幾分鄭重。

  那隻手很寬大,與一般文氣的男子不同,因常年與兵械打交道,手掌虎口處留了無論如何也磨不去的繭子,倘若翻過來,手背也可見淡淡青筋脈絡。

  這是一隻算不得白皙,卻看上去很有力的手。

  納蘭崢忽然意識到,一晃五年,他早已不是當年那個彆扭又任性的孩子,他的手,似乎足夠拿得起這個天下了。

  只是將來,這雙手裡除卻天下可還會攥有他物?

  當他接受百官臣民的跪儀與朝拜時,她又將站在哪裡看著他?

  又或者,是看不見他的。

  湛明珩可不曉得這平日最是沒心沒肺的女娃一眨眼都想到天南海北去了,見她似乎神色懨懨,很不願將手給他的模樣,就沒了耐性,往前一把拽過了她。

  納蘭崢魂兒都沒來得及歸位,低呼一聲,被迫踉蹌著下了轎,卻又很快被他穩住了胳膊。

  他就這麼理直氣壯牽著她朝前去了,向大驚失色的如妃含笑道:「宮道如此寬敞,不知何故偏生與如妃娘娘的轎子撞上了,實在是奇。瞧娘娘行色匆匆,這是要去哪?」

  他話裡話外都陰惻惻的,顯見得不是真在笑。如妃尚且不明白自己如何惹了位高權重的皇太孫,見狀極力定了神色,朝他福身恭敬道:「是嬪妾的人未有看路,衝撞了太孫您。嬪妾聽聞妤公主今日回宮,便與陛下討了個恩典,想去昭陽宮向妤公主請教制香事宜。」

  湛明珩點點頭:「皇姑姑確是深諳制香之道的。」說罷似想起什麼,看向納蘭崢,「洄洄,這位是忠毅伯府出身的如妃娘娘。」

  納蘭崢聽到這裡哪還會不曉得湛明珩的用意,只得行禮道:「見過如妃娘娘。」

  湛明珩早料準了她不會配合,彎了彎嘴角,這回是真笑了:「你這規矩倒是好!」又朝如妃道,「這位是魏國公府的四小姐,實在年紀小不懂事,才未向娘娘自報家門,您就莫與她計較了。」

  納蘭崢可不是小到不懂規矩的年紀了,他這話也就是客氣客氣而已。只是他愈是客氣,如妃就愈是惶恐。

  她是未曾見過納蘭崢的,起先還不曉得這女孩身份,聽見這話眼皮子都跳了跳,再看一眼太孫的手,心知大事不妙,卻還得故作鎮定道:「太孫客氣了。」

  湛明珩看一眼她慘白的臉色,就向她告辭:「如此,我與納蘭小姐先行一步,也不耽擱娘娘正事了。」

  如妃頷首行默禮,直到湛明珩的車駕駛遠了再瞧不見,忽然腿一軟,整個人都晃了晃。

  侍從的婢女忙扶穩了她:「娘娘可是身子不適?莫不如這昭陽宮還是下回再去的好。」

  她苦笑一聲:「哪裡有下回,你還瞧不明白太孫的意思嗎?你且速速打點一番,回府與洵世子報信去,一刻不要耽擱。」

  一身簡裝的婢女出了宮向忠毅伯府去,匆忙趕到正是驕陽似火的時辰,也來不及受杯茶水,一股腦將如妃交代的話都說給了世子爺聽。

  衛洵聽完滿眼詫異:「且不說太孫是否當真屬意阿崢,我也不過昨日才找了長姐表意,他何以如此快得到消息,又何以猜到長姐去昭陽宮的真正目的?」

  雲戎書院的事,他一個深居東宮的太孫可沒道理曉得的!

  那婢女也覺此事古怪,思索一會兒道:「奴婢也不甚清楚。奴婢只曉得,納蘭小姐是因五年前救過太孫性命才得以向陛下討賞,去到雲戎書院侍讀,只是之後也未與太孫如何往來。可奴婢今日所見,太孫殿下瞧上去似乎與納蘭小姐十分相熟,實在……實在是交情匪淺的樣子。」

  衛洵聞言霍然抬首,一個極其古怪又大膽的念頭閃過了他的腦海,他忽然問:「你方才說,太孫稱阿崢什麼?」

  「奴婢聽著似乎是個乳名,叫『洄洄』的。」

  洄洄……

  他的手慢慢攥成了拳,一雙桃花眼瞇成兩道極細的月牙。

  倘使他沒記錯的話,有個人,也是這樣叫她的。

  ……

  自打那日從承乾宮回府,納蘭崢實在愁得發慌。

  她的確感激湛明珩替她除桃花,卻不曉得哪一環出了岔子,竟叫當日的事傳遍了京城的權貴圈子。

  用綠松的話講,可謂是「皇太孫之心,路人皆知」了。

  祖母歡喜得給她送來了一整套金光燦燦的頭面首飾。父親卻很不高興,說太孫這回做過了,日後等納蘭崢到了議親的年紀,京城裡還有誰敢上門來!

  她覺得父親有理,綠松與祖母的見地都太小了。湛明珩幫忙就幫忙嘛,非得那麼大聲勢做什麼,他倒不用愁,反正想嫁他的玉葉金柯一個個列成隊連起來能繞京城好幾圈,可叫她怎生是好?

  當然,人家太孫除卻未考慮她的婚嫁,旁的事倒還計算得精明。

  二姐當日是哭回來的,可謝氏還未來得及找納蘭崢算賬呢,就見謝皇后紆尊降貴來了魏國公府。姐妹倆促膝長談一番後,這事就那麼被算了。

  納蘭崢甚至隱約感覺到,謝氏對她不再像從前那般處處針對了。

  皇后是如何說服了謝氏的,她不曉得,卻知道這事一定跟湛明珩脫不了關係。普天之下能請得動當朝皇后替她出馬的人,本就沒有幾個。

  更了不得的是,雲戎書院裡頭的人待她也不一樣了。書院的先生倒是錚錚之輩,對學生素來一視同仁,可耐不住下人們皮子軟,眼見得竟是將她當準太孫妃看了。

  納蘭崢瞧著依舊成日被訓得灰頭土臉的湛明珩,再看那些對她行禮時都恨不得將頭埋進地裡去的下人,實在哭笑不得。

  這些下人看她是准太孫妃,看嶸兒是准國舅爺,拼了命的討好兩人,卻不曉得,人家皇太孫就在他們跟前瞧著吶!

  大半月後一堂兵械課,學生們照例去校場切磋比試,納蘭崢作為侍讀不須舞刀弄槍,卻一道里是要旁觀的。

  天氣入了秋,好歹涼了幾分,日頭也不大。哪知她剛一出廡廊,就見兩名不甚眼熟的丫鬟不知得了誰的囑咐,撐著柄油紙傘,執著面蒲扇朝她來了。

  這陣仗,她真想找個地縫鑽了,苦著臉好說歹說才揮退了兩人,卻見走在前邊的湛明珩聽了她這頭的動靜回過了身來。

  她發覺太孫殿下的臉色很難看。

  也難怪,她託了他的福「狐假虎威」,可他身側也忒冷清了些。

  她想了想就跟上去,舉起手裡那柄丫鬟非要她留下的青花油紙傘,有點討好似的問:「明三少爺可要遮一遮日頭?」

  湛明珩覷她一眼,心道他個大老爺們便是下雨也不見得打傘,何況這點日頭,可目光觸及她執傘的手,到嘴邊的回絕卻是微微一滯。

  她還不到塗脂抹粉的年紀,指甲蓋也未染顏色,因而更顯得十指如蔥般細嫩,捏在木質的傘柄處十分清爽。

  他不知怎得就改口說:「你來。」

  納蘭崢一愣,朝四面看了看。他的意思是,要她當著這麼多人的面替他打傘?

  湛明珩皺皺眉頭,看得出已沒耐性了:「難不成我自己來?」

  也是,要堂堂皇太孫自個兒打傘遮日頭,那場面她連想都不敢想,她就不該獻這慇勤才對。她猶豫一會兒只好撐開了油紙傘,揚著手費力舉到他頭頂。

  他實在太高了,納蘭崢幾乎拎直了手臂,再要差些就該踮腳了。

  週遭那一圈學生的目光立刻奇異起來。

  這明家少爺好大派頭,竟拿國公府小姐當丫鬟使!倘使是旁的小姐也算了,這位卻不一樣,他就不怕回頭太孫將他千刀萬剮了?

  後邊的衛洵見此一幕微瞇起眼,走快幾步上前,繞到湛明珩另一側方才笑道:「明少爺不懂憐香惜玉便罷了,只是這樣的事,太孫做起來尚且有理,您卻不見得合適吧?」

  納蘭崢聞言眼皮子一跳,偏頭看湛明珩,果見他蹙起了眉頭。

  這可不是句簡單的話。儘管衛洵或許存了幾分試探的意思,可納蘭崢覺得,他對湛明珩的身份早該猜得八-九不離十了。而湛明珩當日所為,就是擺明了告訴他真相去的。

  他眼下是在提醒湛明珩,納蘭崢與皇太孫的關係既是人盡皆知了,那麼無論如何也不該再與明家三少爺有所牽扯,否則實在有礙她的名聲。畢竟不曉得其中隱情的還大有人在。

  納蘭崢和湛明珩太熟悉習慣彼此,實則相處起來很難將兩個身份全然掰開了算,因而確實不如一個旁人瞧得明白。

  湛明珩會蹙眉,正因為衛洵這話是對的。

  他剛要開口,就見衛洵退了半個身位,朝納蘭崢伸出手去:「納蘭小姐,煩請將傘給我吧。」

  他的措辭謙遜有禮,納蘭崢聞言先看湛明珩,見他似乎沒有反對的意思才照做。衛洵從她手中接過傘時刻意錯開一些身子,以避免觸碰到她,完了就撐起來舉到湛明珩的頭頂,含笑道:「明三少爺懼熱,還是由我來的好。」

  湛明珩驀然停步。

  身後也不知是誰沒忍住,倒吸了一口涼氣。納蘭崢則驚得眼珠子都要掉了。

  衛洵只比湛明珩小一歲,兩人個頭十分相近,這是個如何天雷勾地火的場面吶!

  儘管她對這朵桃花唯恐避之不及,卻也不好眼睜睜看著兩人如此「掐架」,就想當個和事佬:「洵世子,明三少爺不懼熱,是我與他玩笑罷了,你還是將傘收了吧。」

  衛洵盯著湛明珩微微一笑:「是嗎,明三少爺?」

  湛明珩沒答,皂靴稍稍一轉就與他面對面了,忽然沒頭沒尾低聲問出一句:「戶部侍郎嚴笑坤嚴大人似乎與你衛家關係不錯,可是?」

  「家父確與嚴大人有幾分官場交情,明少爺這是何意?」衛洵眨了兩下眼,神色無辜。

  「陝西貪污案已有眉目,令尊若與嚴大人交好,還是早些替他準備口棺材吧。」

  他的語氣輕鬆得像不過在講今個兒中午吃幾兩飯,納蘭崢卻是吃了不小的一驚。戶部出事了?倘使她沒記錯的話,顧池生就是在戶部任職的,前不久似乎才剛陞遷。

  衛洵聞言神色不大明顯地一變,只是很快又跟沒事人似的笑起來:「多謝明少爺提醒,我會轉告家父的。」

  湛明珩點點頭,自顧自面無表情大步走開了去。納蘭崢朝衛洵稍一頷首以示告辭,隨即走快幾步跟上湛明珩,看一眼他的臉色,猶豫一會兒問:「戶部除卻侍郎大人,可還有誰欲待查辦的?」

  他輕飄飄瞧她一眼:「你不如直截了當問,顧池生可要被摘了腦袋。」這些年偶論政務,這丫頭可沒少對那姓顧的關心。

  她只得厚著臉皮繼續問:「那顧池生究竟是否受了牽連?」

  「納蘭崢。」他深吸一口氣,極力忍耐的樣子,「顧池生是我叫的,那人比你年長八歲,如今又是戶部郎中,朝中正五品官員,你起碼也該稱一聲顧大人才是。」

  讓她直截了當問的是他,眼下發脾氣的也是他,這人真是陰晴不定得很!

  「左右沒旁人聽見,有什麼關係,你還斤斤計較這個!」她嘟囔一句「小氣」,仰著臉偏頭道,「你答是不答?」

  湛明珩臉色鐵青,垂眼卻見她蹙著眉的認真模樣,默了默只好實話道:「嚴笑坤為戶部第二把手,莫說是在官職上直屬於他的顧池生,底下一干官員皆要受到清查。戶部尚書御下無方,亦不能倖免。只是查歸查,但凡坐得端行得正的,也無須怕。」

  納蘭崢聞言若有所思點點頭,過一會兒笑道:「顧大人是八斗之才的狀元郎出身,他的老師公儀閣老也素來注重德行,對學生十分嚴苛,理應不會有貪污受賄這等失德之行的。」

  湛明珩覷她一眼,心道她一個閨閣小姐也不知從哪曉得的公儀歇為人,卻終歸看她笑得自信,沒有出言詢問。

  兩人身後不遠處,衛洵神情淡漠地望著與湛明珩說笑的納蘭崢,過一會兒叫了一聲隨行書僮的名字。立刻有人上前來:「少爺有何吩咐?」

  「我記得大半月前,張管事似乎想見我。」

  「的確有那麼一回事,只是您當時說了不見,小的就替您回絕了。」

  「去安排一下,校場比試結束後,讓他在衛家馬車裡候著。」

  小書僮覺得有些奇怪,那位張管事與晉國公府的姚少爺走得近,可少爺卻與後者素來水火不容,因而也不待見張管事,今日卻不知緣何記起要見他。

  不過他也就心裡想想,嘴上絲毫不敢質疑,應聲領命下去了。

  學生們切磋比試的校場就位於雲戎書院的西南角,足足佔了整個書院一半大小,自北前門遠眺,竟是一眼望不著頭。

  校場內又分區塊,諸如跑馬場、蹴鞠場、比武場等。

  今日比試的內容為射弋,大體分立射與騎射兩門。學生們於長條形的射弋場兩側就席,正中上首位置坐著幾名武教頭與記錄考核的文書。當湛明珩和衛洵的名字被當先挨著念出來時,納蘭崢的神色立刻緊張起來。

  實則也難怪她沉不住氣,畢竟那樁數月來被流言渲染得相當難聽的事就是在校場上發生的,她這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了。

  納蘭崢一直曉得姚家人看不慣她,若要細究原因,一來,姚家與納蘭家是如今唯二保留了一等封爵的開國從龍重臣之後,或許是皇室有心制衡,常叫兩家人政見不和。就像後宮裡卯著勁爭寵的姚貴妃與謝皇后一樣,若非共禦外敵,很難站到一塊去。

  二來,納蘭崢又恰在五年前春獵宮宴上得罪了姚家嫡孫女,雖說後來姚疏桐也得了個不錯的出路,嫁了朝中德高望重又儀表堂堂的豫王為繼室,可這梁子卻終歸是結下了。

  因而在雲戎書院裡,姚少爺時常針對她和弟弟。

  三月前有場考學,姚元青指證納蘭崢幫弟弟作弊,事後雖查明了只是誤會,卻害姐弟倆白白受了罰,也遭了不少冷眼。

  衛洵本就與姚元青合不來,又傾心納蘭崢,就在事情水落石出不久的一次校場比武裡與他動了粗,鬧了好大一場,納蘭崢也因此落了個「紅顏禍水」的名頭。

  今日眼見湛明珩跟衛洵方才有過不愉快,又被分到了同一組比試,她會擔心也實屬正常,畢竟前者可是個一點就著的性子啊!

  她揣著顆心望著射弋場,渾身緊繃如坐針氈,大氣不敢出。正緊張著呢,忽聽納蘭嶸湊近她耳邊低笑道:「姐姐,太孫臨上場前與我講,刀劍無眼,叫你好好掛心他,至於洵世子就不必了。」

  納蘭崢這下倒彎起了嘴角。

  納蘭嶸見她這模樣,就低聲感慨道:「果真還是太孫最懂姐姐心思。」

  是了,他會這般與她玩笑,就說明他今日是不會與衛洵動粗的。這番看似無賴的話,不過是想叫她放心罷了。

  實則湛明珩雖脾氣不好,行事卻極有分寸。

  偌大一個射弋場,道旁分別矗立了十座箭靶,每座箭靶正中都著一點紅墨。路口身形頎長的兩人俱都一身乾淨利落的黑衣短打。

  第一回合為靜立盲射。兩人被黑布條蒙了眼,聽得武教頭一聲令下,雙雙回身背對,各自從武侍手中接過一面弓,繼而取箭上弦。

  四下安靜極了,因而聽得見弓形漸成滿月的緊繃聲響,納蘭崢卻是一點也不緊張。湛明珩的箭術相當了得,在雲戎書院幾乎堪稱一絕,便是這些親歷過戰場,經驗老道的武教頭也佩服得很。

  指頭一鬆,兩支箭齊齊離弦,破空背向而行,「奪奪」兩聲更似一聲,底下眾學生目不轉睛盯著,一看兩箭皆正中靶心,忍不住拍手叫好。

  蒙教頭點點頭,示意一旁的文書作記錄。

  兩人自路口向西移步,十步一射,一路奔靶心而去,剩餘九箭俱都一一命中,無絲毫吃力之色。

  第一回合比了個平手。

  第二回合為非靜立盲射。射弋場正中為一張碩大的擂台,其上置有一面同心圓盤,大軸套小軸,其下木軌控制大圓盤呈逆向轉動,小圓盤呈順向轉動。比試者須立在小圓盤上,分別射中擺在大圓盤上的兩座箭靶。

  湛明珩未摘布條,卻像絲毫不影響視物似的一步跨上擂台。

  衛洵跟在他身後笑道:「比試規定射中靶子即可,想來明少爺該有餘力才是。」

  他彎了彎嘴角,意外和煦道:「倘使洵世子亦有餘力,你我二人便以靶心作數,如何?」

  「自然好。」

  兩面圓盤軲轆轆轉了起來,速度相當快,又因是對向逆行,看得底下人幾乎都要暈了眼去。

  湛明珩穩立當中,一動不動側耳聽風辨聲。不過短短五個數功夫,他舉弓回身,將箭頭對準了衛洵肩側往外三寸的位置。

  弓成滿月,將將射出。

  衛洵立時反應過來,亦取箭上弦,作出同樣的動作。

  又是「奪奪」兩聲響。

  湛明珩摘也不摘布條,當先信步走回。衛洵抿唇不語,跟著下了擂台。

  納蘭崢托著腮笑起來,神色裡有幾分她自個兒都沒察覺的驕傲。

  實則兩支箭都是射中了靶心的,快慢也不過毫釐之差。然失之毫釐,差之千里。圓盤上的兩座箭靶相對而設,一旦有人當先判斷出了其中一座的位置,另一人便可投機,根據他的判斷朝反向張弓。

  儘管從考績來看,兩人仍不分伯仲,可她曉得,當先作出判斷的人是湛明珩。

  衛洵輸了。

  她遠遠瞧著一言不發走下擂台的人,心道湛明珩只要不黑著臉衝她大呼小叫,確實還挺好看的。旁人被蒙了眼總要失了神-韻,他卻恰恰相反,因鋒芒被遮蓋,顯得神情幾分恬淡,連高挺的鼻樑都柔和了起來。

  只是那一身王霸之氣卻又是如何都掩飾不了,因此長身而立時充滿了極其矛盾的俊朗。就像他手中的那面弓,有張亦有弛。

  待納蘭崢回過神來,第三回合就要開始了。她遠遠看見湛明珩高踞馬上,朝一旁的武侍道:「不必摘了,就如此吧。」

  衛洵扯在黑布一角的手驀然滯住。

  狹長的跑馬道正中設有十數個近半人高的木樁,比試者策馬的速度須足夠越過這些障礙方可。如此疾馳,要一面朝道旁矗立的箭靶射箭本就絕非易事,更不必說是在視物不能的情況下。

  衛洵有一瞬幾疑自己聽錯了,以至那隻預備摘下布條的手一直僵硬著沒有動。

  蒙教頭也微微訝異。明三的箭術確實了得,但他記得,那少年的性子看似鋒芒畢露,真正到了實處卻十分收斂,尤其每逢校場比武,更是不愛出風頭,今日實在有些反常。

  莫不是說,他的箭術果真已到了那等境地?竟連他這做教頭的都不曉得。

  在場唯一未有訝異的怕就只有納蘭崢了,畢竟湛明珩的斤兩,她是再清楚不過的。

  他的確不愛唸書,也不是坐得住的性子,卻其實學得比誰都好。他信手翻一遍兵法書就通曉的東西,他人卻得花上十倍的氣力。至於武學就更不必說,他為免太過惹眼暴露了身份,實在藏拙已久,不過是不願被先生罵得太慘,才在箭術一門上稍稍嶄露了頭角。實則不論槍法、馬術,乃至劍道,他都極其精通。

  納蘭嶸悄悄湊到姐姐耳邊低聲道:「姐姐,太孫這回可與洵世子槓上了。」

  納蘭崢點點頭,眉頭一皺:「實在無甚好掛心他的,以他的身份和能力,也就只他欺負別人的份。我倒覺得洵世子可憐,實則他也沒做錯什麼。」

  只是使了些小手段想接近她而已,她不理會就是了。衛洵又不是街巷惡霸,沒得硬來的份。湛明珩如此大張旗鼓替她出頭,反倒傷了皇家與忠毅伯府的和氣。

  陛下若不高興了,可不還得罰他,他就是個好了傷疤忘了痛的!

  「太孫也是為了姐姐好!」納蘭嶸撅著嘴義憤填膺的模樣。

  她瞪弟弟一眼:「你倒是翅膀硬了,胳膊肘都往外拐了!」

  納蘭嶸這些年長進不少,竟也學會了頂嘴:「姐姐方纔那番話,才是胳膊肘往外拐呢!」

  納蘭崢哭笑不得,她這弟弟究竟哪來的自信,覺得自個兒與皇家同氣連枝的!剛要訓他幾句,卻見他神色一變,望著她身後那向訝異道:「姐姐,你瞧那人是誰?」

  她回過頭去,順著弟弟的目光看見一個高頭大馬的人站在射弋場的護欄外朝裡探頭探腦,似乎有些焦急的模樣。

  她一眼認出來人,心裡不由「咯登」一下,湛允怎得到雲戎書院來了!

  真要論起長相,這個人可比湛明珩出名多了,從前還跟著太子的時候便被貼了皇家的標籤,後來跟了太孫,也一道里做著替主子出面的事。在座這些尚未成年的公侯伯之後因了昭盛帝對湛明珩身份的有意隱瞞,的確未有機會目睹太孫真容,卻有不少人認得湛允的面孔。

  湛明珩既是假作了明家三少爺,這位人盡皆知的太孫親信就不該出現在雲戎書院裡。這還是五年多來頭一遭。

  湛允何其厲害的練家子,納蘭崢這邊略帶探尋的目光往他身上一掃,他便迅速察覺,偏頭看見她似乎鬆了口氣,朝射弋場正門前的守值人遞去一張名帖。

  納蘭崢尚且不明狀況,就見守值人行色匆匆走來,將名帖呈給了蒙教頭,打斷了即將開始的第三回合比試。

  湛明珩朝這邊一望,不由皺了皺眉。

  蒙教頭一見名帖,吃驚得眼睛都瞪大了,又聽守值人低聲道:「請的魏國公府四小姐。」

  他不敢怠慢,往學生坐席那頭望去,目光一掠看定了納蘭崢。

  納蘭崢這下大概猜到了,湛允要尋湛明珩,為掩人耳目才假借了她的名頭,左右只須叫太孫瞧見這一幕就是了。

  她見蒙教頭一副要到她跟前來的模樣,當先起身向他行了個頷首禮,示意他不必麻煩走這趟,繼而快步離席去了。

  其餘幾位坐在上首位置的教頭與文書瞄見蒙教頭手裡那張明黃的名帖,再一瞧護欄邊的人,很快明白過來,自然也沒阻攔納蘭崢。

  湛允是個會做事的,身邊帶了宮婢,沒壞了禮數規矩,見著納蘭崢就歉意道:「還請納蘭小姐恕屬下唐突,屬下見嶸世子尚未比試,怕耽誤了他的考績,才只得找您幫忙。」

  納蘭崢搖搖頭示意不礙,左右她與湛明珩都摘不清了,也沒那麼多顧忌。她更關心的是,湛允行事素來滴水不漏,若非事態緊急絕不會冒險前來,因而忙問:「可是宮裡頭出了什麼事?」

  湛允點點頭,示意此地不宜言事,待入了停在外頭的馬車才解釋道:「陛下今早突發中風,雖未有大礙,卻也須得靜養段時日才好。」

  納蘭崢聞言驚道:「好端端的,陛下怎會生此惡疾,如此說來,可是到了無法處理朝事的地步?」

  他點點頭:「陛下年紀大了,原本也時常有些小病小痛的,尤其近兩年,身子狀況確實大不如前了。」

  「倘使僅僅這樁事,你怕還不會跑這趟,可是還有別的麻煩?」

  湛允沒想到她一個女孩家竟如此敏銳,愣了愣才答:「是宮裡出了亂子。陛下突發中風,是碩王爺替一名做錯了事的官員求情所致。豫王爺聽說後大發雷霆,卻又不好越俎代庖處置碩王爺。眼下事情越鬧越大,朝中不少人都聞訊趕了去,陛下寢殿外頭已聚集了大批官員。」

  納蘭崢這些年與湛明珩幾乎堪稱形影,政務上的事多少也耳濡目染了些。她將這些零碎的語句在腦袋裡整理了一番,蹙眉道:「聽聞朝裡出了樁貪污案,似乎與前頭的陝西旱情有關,碩王爺可是替戶部侍郎嚴大人求的情?」

  湛允沒想到納蘭崢會曉得這個,心道既然太孫都告訴她了,也便不隱瞞了,點頭道:「確實如此,嚴大人與碩王爺是頗有些交情的。」

  他這話說得含蓄,納蘭崢卻聽懂了。有權利的地方就有爭鬥,如今的朝廷並不如何乾淨,也不乏黨派紛爭。像碩王這樣的權勢人物,手底下必然有不少嫡系官員與暗樁,想來,這位嚴大人就是其中之一了。

  身為六部之一戶部的第二把手,將來若陞遷順當,還可能入得了內閣,確實是個舉足輕重的位子,難怪碩王沒沉住氣。

  她沉默一會兒,奇怪道:「即便如此,碩王爺這情求的也太不是時候了,案子方才有點眉目,他就急不可耐了,簡直不打自招似的!我還道碩王爺精明,不至於犯這樣的錯。」

  湛允眼皮一跳,似想起什麼,嚴肅道:「理應不至於才對,只是碩王爺這些年勢頭大不如前,興許也是被逼急了,倘使有人在這節骨眼惡意挑唆,確有可能令他一時失察。如此看來,此事似乎沒那麼簡單。」

  碩王是眾皇子中難得的將才,早些時候頗為居功自傲,只是近年邊關無戰事,他也備受朝臣打壓。

  納蘭崢點點頭以示贊同:「極有可能!我倒覺得,處置碩王事小,揪出這唆使碩王的人才更要緊,莫不如你還是先回宮去看著些,左右方才太孫已瞧見你來了,總會找藉口離席的,我在這裡等他。」

  湛允思索一會兒道:「那就拜託納蘭小姐了。」

  沒過一炷香湛明珩就溜了出來。

  納蘭崢將湛允的話原原本本說了一遍,還道湛明珩會立刻叫走馬車,卻不想他反倒安靜下來,面無表情將手肘枕在了窗柩邊緣,一句話不講。

  她見慣了他發脾氣,見慣了他臉色鐵青的樣子,卻少看他如眼下這般沉默,看上去似乎有些空落。

  他眨眼的速度十分緩慢,只是每眨一下,都叫她瞧見那眼底多了一點黯然。

  納蘭崢在長輩面前素是嘴甜的,很會討人歡喜,每每父親遇著了煩心事,總能在邊上說幾句逗他開心。面對湛明珩卻竟一時不知該說什麼,半晌才遲疑著使了一套最沒水準的話:「陛下吉人自有天相,不會有大礙的。」

  湛明珩聞言回過神來,覷她一眼道:「我沒在想這個。」說罷轉頭朝外,「先送納蘭小姐回魏國公府。」

  納蘭崢倒有心問他在想什麼,聽見這話只得先說:「國公府與皇宮又不順路,送我回去還耽誤你的事。」說罷吩咐車伕,「我不回魏國公府,先去皇宮。」

  車伕聞言抹了把汗,前頭就是岔路口,一條道朝皇宮,一條道朝國公府,他究竟該往哪走?太孫是萬萬不能得罪的,不然還是假裝沒聽見納蘭小姐的話吧。

  湛明珩聞言一笑,及時解救了急得滿頭大汗的車伕:「就聽納蘭小姐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