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轆轆朝皇宮駛去了。
實則雲戎書院確是處好地界,就建在一干公侯伯府衙的正中地帶,學生們平日裡上下學都極其方便。只是離皇宮卻不近,因而獨獨麻煩了湛明珩。
據納蘭崢所知,他因往來費時,常常寅正不到便得起,且在馬車裡頭也不閒著,尤其這兩年逐漸接手了政務,日日都有閱不盡的公文,也難怪總要在書院打瞌睡了。
老皇帝心思深,這是在磨他的性子。
不過有課業的日子,他也並非總往來於皇宮與書院,為圖省事時而就近去宮外的居所。皇太孫成年後不須開府建牙,那府邸就權當私院使了。
納蘭崢倒不曾去過他那兒,只聽說很氣派。
車內出了奇的安靜,她與湛明珩吵嘴吵慣了,如此反倒有些不適應,卻又怕擾了他的心事,只好說些無傷大雅的話:「方纔我沒瞧見,第三回合比試考績如何?」
湛明珩的確在想事情,聽見她的話就偏過頭來:「你以為呢?」
「我又沒有神通!」她嗔怪一句,「左右你不會輸就是了。」
他摸了摸下巴,似乎很有些自得:「衛洵也非庸者,你如何就篤定我不會輸?」
納蘭崢被他問得一噎。她倒想到好些理由,諸如他箭術了得,諸如他馬術超絕,諸如以他的性子絕不會打無把握之仗,可她不想誇他,免得他得瑟得尾巴都朝天翹,就打了個擦邊球:「我哪有篤定!」
湛明珩見她不承認,倒也難得不與她爭,笑著答了她前頭的問題:「還能如何,難不成有比射中十個靶心更好的考績?那我倒想試試。」
她暗暗腹誹一句不要臉皮,又問:「那洵世子呢?」
「一樣十個靶心,只是摘了布條。」
納蘭崢忍不住嘆息道:「與你作對的人果真都沒有好下場。」她是如今才曉得,對心高氣傲的男兒來說,多的是比唇槍舌劍更叫人下不來檯面的法子,湛明珩承諾了不會動怒,卻沒說不預備給衛洵點顏色瞧瞧。
她早該料到他是個黑心的!
湛明珩卻似乎不大認同:「真照這說法,你第一個就該倒霉,明白嗎?」
納蘭崢被他說得無言以對,竟覺有些汗顏,半晌才強自倔道:「那就多謝太孫殿下不殺之恩了。」
「既然曉得是恩,來日記得回報。」
「你自己算算,這些年我籠統與你傳了多少張字條,替你答了多少問,哪裡還有不夠還的!」
他似笑非笑瞧著她,眸色深得厲害,俊挺的鼻樑投了點影子在車壁上,瞧得人一陣窒息恍惚:「夠不夠得恩主說了算,你看是不是這個理?」
實則湛明珩每每問起話來總有股迫人的氣勢,像那些問句原本就有答案似的,卻偏也只納蘭崢敢說:「這世上可沒這麼多道理好講!」
「原來你也曉得自己有多不講理!」
納蘭崢說不過他,剜他一眼就不理他了。
她不高興的時候慣是撅著嘴的,湛明珩偏頭瞥見那櫻紅兩瓣,竟不知緣何呼吸一緊,忽覺有些口乾舌燥。
他動了動喉結,將那一絲異樣給壓了下去,忙撇過頭去看車壁。這下竟是連前頭的心事都不記得了。
馬車入了皇宮。
湛允早便安排了接應,湛明珩下去後剛要吩咐車伕送納蘭崢回府,就聽他上前道:「主子,陛下宣了納蘭小姐入殿。」說罷又補充,「是秘宣。」
他原本還想問個緣由,一聽「秘宣」就知問不出究竟,放納蘭崢走了,自己則上了另一乘轎子。
納蘭崢實在有些訝異。莫說陛下如今並未病重,便是病重也該宣繼承人入殿,叫她一個國公府小姐去跟前做什麼?
因是秘宣,她也沒換轎子,一路從偏門悄悄入了昭盛帝起居的太寧宮。下去後就低了個腦袋,眼觀鼻鼻觀心地猜測陛下的用意。
上回面聖還是五年前臥雲山行宮裡頭的事,那之後她雖也入過幾次宮,卻都是受妤公主所邀,與陛下沒大關係,此番不能不說有些緊張。
畢竟父親七日前奉命去西南解決匪患,如今還未歸來,可沒人像上回那樣替她的一言一行把關。
納蘭崢揣著顆心進了昭盛帝的寢殿,去給仰靠著紫檀木龍頭交椅的天子爺請安,心裡十分奇怪。看陛下這模樣,雖是精神不濟了些,卻也不曾臥床,哪裡像方才突發過中風。
中風可不是這麼輕鬆的毛病。
昭盛帝給她賜了座,和氣道:「納蘭女娃,你可是在奇怪,朕怎得沒病重?」
納蘭崢的屁股剛沾著座椅,聽見這話就跟打了滑似的滾下來了,惶恐得就差伏到地上去。
陛下這是什麼話,難不成覺得她盼著他病重嗎?
她忙苦著臉答:「陛下,阿崢哪敢吶!阿崢盼著您身體康健,長命百歲才好,若是叫太孫殿下一輩子都只是個小太孫,那就更好了!」
昭盛帝被逗笑,一旁的趙公公也是掩著嘴樂不可支的模樣。
納蘭崢見賣對了乖,鬆了口氣,聽天子爺道:「坐回去吧。」又見他看向趙公公,「朕瞧這女娃實在精怪有趣得很,朕也老了,沒幾年福好享了,你說可有什麼法子,能叫她時常來逗朕高興?」
趙公公自然曉得昭盛帝不是真在問他,只是心有感慨罷了,就瞇縫著眼笑:「陛下這是哪的話,您可還要等著抱曾孫的,怎就沒幾年福好享了,這『往後的日子』可還長著吶!」
納蘭崢被兩人的啞謎弄得一頭霧水。昭盛帝尋她來,可不該是為了叫她逗他高興的吧?
昭盛帝笑過後,不動聲色將目光一移,看向了殿中那面紫檀雕雲龍紋嵌玉石座屏風,只是很快又轉開眼去:「納蘭女娃,朕今日宣你來,是想問你些事。朕聽聞,方才是你叫湛允先行回宮的,你可能對此說出一二緣由來?」
果真是有正經事要問。
納蘭崢點點頭,老老實實答:「都說求人須得求在眼上,阿崢覺得碩王爺不是笨人,哪會不懂連我一個女孩家都曉得的道理,就擔心事有蹊蹺,斗膽叫允護衛回來瞧著。」
這番話說的中規中矩,倒也符合她這年紀的心智,昭盛帝聞言點點頭:「那你可知,這蹊蹺裡頭的究竟?」
「這個阿崢就不曉得了。」
「你想曉得嗎?」
納蘭崢聞言小嘴微張,幾分訝異。陛下這是安的哪門子心思,這些一看就有貓膩的朝堂事,哪是她該曉得的?
屏風後邊一角黑色衣料動了動,昭盛帝往那向瞥一眼,斂色低咳一聲。轉頭見納蘭崢好像嚇傻了,就換了個話頭:「七日前,朕命你父親躬身下一趟西南,督辦剿匪事宜,你或許不曉得,這裡頭也有蹊蹺。」
因牽扯到父親,她不得不問:「陛下何出此言?」
「你方才瞧見朕這太寧宮外頭聚集的官員大臣了吧?這些人,一部分是別有所圖的惡人,一部分是真心實意憂心朕的忠臣。可不論是哪種人,他們今後都不會有太好的下場,你可能懂?」
納蘭崢不明白昭盛帝為何要跟她一個閨閣小姐說這些,登時連大氣也不敢出了,只是終歸腦袋還勉強保持著清醒。
惡人與忠臣自然不會在腦門上貼標籤,今日聞訊趕來的這些官員都是有問題的。便是忠臣,也是行事衝動沉不住氣,頭腦不夠靈活,不堪重任,總歸一樣都要倒霉。
居上位者,不僅需要忠臣,更需要聰明的忠臣。她的父親是武將,資質又遠不如亡故的祖父,忠心歸忠心,卻沒有文臣那般活絡的心思,倘使未去西南,今日也必是那些人裡的一個。
她想通了這些環節,立刻誠懇道:「阿崢先代家父謝過陛下了,陛下今日的恩情,魏國公府必不敢忘。」
「朕可不是來向你邀功的。」昭盛帝笑了笑,「朕是想讓你曉得,如今朝中諸多不安分,朕也存了整治的心思,卻沒想過要動魏國公府。」
昭盛帝身為一朝天子,成日裡面對的都是些心思深沉老謀深算的人,實則是從不會將話說得這般直接的,只因想到納蘭崢終歸年幼,才少繞了彎子。
納蘭崢也覺得繞彎子十分疲累,她又不像那些巧舌如簧的官員,有那種話說三分,意入九分的口才,就直言道:「陛下是想要扶植魏國公府嗎?」
昭盛帝不知她是初生拧≠不怕虎,還是骨子裡當真有幾分膽氣,聞言倒覺欣賞:「可以這麼說。」
「陛下欲扶植魏國公府,阿崢自然高興,卻實在想不明白,陛下為何要與我說這些。」她一介女流之輩,將來又不可能撐起門庭,做魏國公府的主事,陛下究竟打的什麼算盤,才要與她說這些話?分明該與父親商議才是。
「你父親那裡,朕自然也有說法,只是朕今日也須得問你一句,朝廷與皇家有許多蹊蹺古怪,今日是碩王,明日興許還有其他。這裡頭的究竟,你想曉得嗎?」
昭盛帝說了這半晌,為的竟還是起始叫納蘭崢答不上來的那一問。
她聞言忍不住攥緊了衣袖,又聽他換了個詞重複道:「朕問的不是魏國公府,而是你,你敢曉得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