偌大一個仁熹殿裡,金銅獸耳三足爐裡靜靜焚著安息香,紫檀雕雲龍紋嵌玉石座屏風後,誰人的呼吸不由跟著緊了緊。
這最後幾字問得納蘭崢心下一顫。
實則湛明珩週身那股迫人的氣勢很大程度上都繼承於他的皇祖父,只是後者畢竟已身居高位數幾十年,她在前者跟前還能勉強提上來的底氣,到這兒就消散無蹤了。
被這樣的目光盯住,她的心忍不住「砰砰」跳起來。這天子爺實在不是好糊弄的主,她平日那些打擦邊球的招數不知可還堪用。
她猶豫半晌囁嚅道:「陛下,我……我聽不明白。」
昭盛帝顯然聽見了她的回答,卻是一瞬不瞬盯著她的眼,好似在判斷她是真沒明白,還是明白了卻裝傻。
納蘭崢險些就被瞧得敗下陣來,要承認自個兒裝傻了,心一橫咬了咬牙才沒開口,憋著股勁硬著頭皮迎上那叫人心膽俱裂的目光。
整個大穆王朝,又有幾人敢這般直視帝王的眼。昭盛帝似乎也有幾分訝異,終於停下了繞撫玉扳指的手,望向她身後那盞屏風:「罷了。」
納蘭崢剛鬆了口氣,卻聽他繼續道:「左右為時過早,你慢慢想便是,想明白了再來告訴朕,總歸朕還能活個幾年。」
她一口氣有得出沒得進,直覺得呼吸都不順暢了。他們湛家人怎都如此難對付!也不曉得陛下究竟看沒看出她說謊,她忽然有點後悔,自個兒不會攤上欺君重罪了吧?
昭盛帝倒是若無其事的模樣,與她話了幾句雲戎書院的家常便放她離開了。她前腳剛走,湛明珩後腳就跟著從屏風後邊出來了。
他原本的確乘了轎子走,半道里卻越想越不對勁,這才折返了回來。若非皇祖父一直盯著屏風以示警告,他早沉不住氣了。
昭盛帝抿一口茶,淡淡覷他一眼:「你小子總算要比五年前有長進。」當年他宣納蘭崢面聖的時候,他就曾不管不顧闖了來,如今好歹學會了聽牆角。
湛明珩的確不那麼莽撞了,只是臉色卻也不大好看:「皇祖父,您跟她說這些做什麼?」
昭盛帝一挑眉:「朕以為,你見著朕第一句該是詢問朕的病情。」
「得了吧,皇祖父!旁人不曉得您,我還能不曉得?您又使詐了。」
昭盛帝擱下茶盞,虛虛點住他:「須知兵不厭詐。」
「那您詐詐朝臣也便罷了,怎得還詐上納蘭崢了?」他眉頭蹙得厲害,「您方纔那席話,莫不真是我想的意思?」
閨閣小姐哪有資格涉足朝爭的,除非她嫁入皇家……嫁給他。
「嗯?」昭盛帝詐完了朝臣,詐完了納蘭崢,似乎還預備詐一詐自己的寶貝太孫,「你倒說說,你以為朕是什麼意思?」
湛明珩被問得一噎,張了張嘴卻覺說不出口,半晌才道:「反正您不是那個意思便好!」
他聞言大笑起來,完了道:「朕如何不是那個意思?你可知你父親十六便娶了你母親?」
「可納蘭崢才多大啊!」湛明珩幾乎脫口而出,說完瞧見趙公公的曖昧神色才發覺被詐了,氣得話都沒能講利索,「父親……父親歸父親,我與我朝一般男子那樣,成年娶妻就是了!您這些話,且過三年再與我講!」
趙公公瞇縫著眼,掩著嘴小聲跟昭盛帝道:「陛下您瞧,再過三年,納蘭小姐恰好十五及笄,太孫殿下實則心裡都是算計明白了的。」
湛明珩聽見這話臉色就青了,他可沒算計過這個,不過三年後也恰好弱冠罷了!
「明珩,你且慢著回絕朕。你仔細考量考量,倘使朕想與魏國公府結親,叫你從納蘭家如今待字閨中的三位小姐裡挑一個納妃,你預備挑誰?」
湛明珩青著臉想了一會兒:「皇祖父,孫兒不答假設性問題。」
喲,規矩還挺大。
昭盛帝撇撇嘴,竟似一副無賴樣:「那朕去掉『倘使』二字就是了。」
論臉皮,他還是厚不過皇祖父的,只得實話道:「孫兒不想與陌生女子過相敬如賓的憋悶日子。」
昭盛帝聞言笑意更盛:「就依你所言。」
還未意識到自己隨口一句話作了什麼要緊決定的太孫殿下就這樣被他那黑心黑肚腸的皇祖父趕去處理太寧宮外頭的爛攤子了。
待他人一走,趙公公就彎下腰問:「陛下,實則身為皇室繼承人,弱冠年紀成家確實晚了些,您就這麼縱著小太孫?」
昭盛帝似乎不大認同:「倘使朕當真覺著晚,自然另擇合適的人選,亦或不顧納蘭女娃年幼,先且賜婚。偏生朕卻以為,對明珩而言晚些成家是好事。朕不怕他不收心,反倒憂心他年幼成家,早早變得內斂起來,與他父親一樣。你莫看明珩似乎像朕,實則那性子也有隨了他父親的。他骨子裡並不如何積極,鋒芒與浮氣不過表象罷了。否則你以為,他能在雲戎書院裡待得住,拿著個落魄身份一憋就是五個年頭?」
他說到這裡嘆了口氣:「朕還記得,五年前皇家春獵,朕問他可要自己處置那樁事,他卻說,『交給皇祖父就好了,我有什麼可查的』。朕永遠記得他的神情,像極了他那個遇事十分悲觀的父親。他竟還問朕,湛允可真是他父親的心腹。一般孩子在他那年紀,哪會這般疑心人,何況人還是朕親自替他查明白了的。」
「太子妃生他時落了病根,因而去得早,他自幼沒了生母,後來又有了他父親那樁事……明珩這孩子,實則絕不像表面看來那般輕忽。朕這才格外寵著他,不想叫他覺得自己不被重視,以至步了他父親的後塵。」
趙公公雖為天子近侍,卻也少聽昭盛帝掏心窩子講這許多話,一句句仔細記好了,又道:「陛下用心良苦,小太孫總有一日會明白的。」
「可不是用心良苦?就連納蘭女娃,朕也替他『籌備』了多年。你不曉得,朕當初一見明淮拿來的那卷《黃石公三略》就有了這心思,虧她真沒叫朕失望!」
趙公公掩著嘴笑起來:「奴才就說嘛,陛下有意扶植魏國公府是一面,可更要緊的卻是另一面,您是替小太孫相中了魏國公府的四小姐吶!這位四小姐與小太孫投緣,腦袋靈光不說,又奈何得了小太孫。小太孫若真納了名與他相敬如賓的妻室,怕就從此悶氣了,還是像納蘭小姐這般的好,有她在,這宮裡頭都熱鬧些。」
「你可說到點子上了,朕就是想讓明珩有個拌嘴的人!」他說著似是喜極了嗆著,忽然咳嗽起來。
趙公公忙去替他順背:「陛下,奴才合計著,您該告訴小太孫實話的。」
昭盛帝咳了好一會兒才停下:「朕可沒扯謊子,朕好端端的。」
「那中風之症確是您使的詐,可您瞧您咳得這般厲害,不與旁人說也罷了,怎得連小太孫也瞞著呢。」
「人老不中用了,秋日裡燥得很,咳過一季便好,不必叫他替朕煩心,外頭還有一團亂子等著他。」
趙公公聞言暗暗嘆了口氣。陛下從前是多不服老的人吶,如今竟也一口一個「不中用」了,歲月當真饒不得誰啊。
……
納蘭崢裝傻充愣回了府,翌日照常去雲戎書院,聽聞湛明珩足足請了一月的課假,竟下意識鬆了口氣。
她昨夜沒睡好,夢見陛下拿刀子追她,一面喊:「你這女娃竟敢裝傻欺瞞於朕,看朕不拔了你的舌頭!」
又或者是:「你若不當朕的孫媳婦,朕就抄了你的家!」
她在夢裡驚出一身冷汗,醒來後哭笑不得。這夢倒有幾分真實,她回府後仔細考量過了,天子爺看似通情達理,實則哪裡給了她回絕的餘地。
他就是逼著她當他孫媳婦嘛!否則何至於提及扶植魏國公府的事。她若一個「不嫁」惹了他不高興,那說好的扶植可不就變成打壓了!
這些年雖有祖母明裡暗裡張羅著她與湛明珩的事,她卻從來都覺得那是祖母的一廂情願,壓根沒往那茬子想過,反倒因了祖母的過分積極生出了些許牴觸。
她畢竟才十二年紀,任哪家女孩都不會高興家裡人這般急著要將自個兒潑出去的。
如今天子爺一言,卻叫她當真不得不比旁的女孩早考慮這些了。
只是她昨個兒心裡頭一通辟裡啪啦亂炸,眼下若見了湛明珩,必然有些難以自處,如今他因代理朝政好一陣子來不得書院,可算是老天幫了她一個大忙!
......
如是這般清靜了整整一月,該是湛明珩歸期的那日,納蘭崢在學堂謄寫一卷書。
納蘭嶸好奇湊過去,見是漢代董仲舒撰寫的《春秋繁露》,跟著一字一頓念道:「故君子閒欲止惡以平意,平意以靜神,靜神以養氣,氣多而治,則養身之大者得矣。」
他唸完有些奇怪:「姐姐,你近日裡老謄寫這些做什麼?」
納蘭崢坐得筆挺端正,一本正經答:「靜氣凝神。」
「姐姐可是有什麼煩心事?」她平日裡分明最是坐得住了。
納蘭崢聽罷皺了一下眉頭,繼續下筆:「你年紀小不懂,這叫秋燥。」
年紀……不就差了小半個時辰嗎?
納蘭嶸低低「哦」一聲,又耿直道:「那姐姐寫個字就往太孫的席面瞅一眼,是在瞅什麼呢?」
納蘭崢筆下一捺落歪,深吸了一口氣:「我是想著,他的課假到了,今日若還不來,可不得替他收拾爛攤子!」
「姐姐了不得,竟將日子算得這般的准,先生們恐怕都不記得呢!」
納蘭崢寫不下去了,擱了筆以「你不說話沒人當你是啞巴」的眼色看了弟弟一眼。她最近這日子過得清靜,心裡頭可不清淨,哪有他這麼專挑人心事戳的!
她這弟弟,這些年跟湛明珩混得是愈發不叫她省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