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6 章
舊事

  湛明珩困得哈欠連天,便沒勉強騎馬,差湛允備了馬車回宮。

  湛允倒是個可憐的,在外頭吹了一夜的冷風,盼了一夜的主子,腦袋裡也不知想了多麼深遠而不可描述之事。這會瞧湛明珩眼下青黑,腰背不健,顯然累了一宿的模樣,真是眼皮子都要跳起來了!

  震驚太過,以至他出口都未過腦,瞠目道:「主子,您這該不是與納蘭小姐……!」

  湛明珩一個哈欠恰打到一半,生生僵在那裡,臉立刻便黑了,看那眼神足能冒出三丈高的火苗來。湛允見狀意識到自個兒觸了主子逆鱗,忙補救道:「吵架了?」

  算他還有點眼力見!

  自覺被困床底一夜這等事說來很傷面子的太孫殿下朝他殺去一個眼刀子:「對,吵了一夜,回宮!」

  湛允「哦」一聲,摸了摸腦門無辜地備車去了。

  湛明珩一路瞌睡,途徑城南千居胡同時掀開車簾一角,瞧見顧府大門前停了輛檀色馬車倒來了精神,給湛允使了個眼色。

  湛允一個閃身來回,不過幾個數功夫便作好確認,回報道:「主子,是公儀府女眷的馬車,看這行頭,約莫是公儀夫人季氏來探望顧大人的。」

  他點點頭沒說話,復又閉上了眼。

  湛允見狀眼疾手快替他撤下簾子,好保持車內昏暗,一面悄悄思忖,主子對這位顧大人倒真是盯得挺緊,人家這回吃了牢飯,半條命都沒了,也怪慘的。

  湛明珩不睜眼便知他想什麼,冷笑一聲道:「你真道顧池生是多值得憐憫的良善之輩?」

  他聞言略有錯愕,未及細問,又聽主子沉聲道:「嚴笑坤的案子經三司會審與我親手核查,待到問斬之際尚無紕漏,可他一死,針對顧池生的罪證便一股腦冒了出來。倘使罪證是真,可說是先前被什麼人刻意壓了下來,可偏偏罪證是假,你以為,這就單單是樁搆陷忠良的冤案?」

  「莫不是說……這是出苦肉計?」

  「他這罪遭的,朝中一半官員替他出頭求情,完了還得叫皇祖父愧疚,來日若有陞遷之機,也必以他為先。不過受點皮肉苦,如此穩賺不賠的買賣,換了是我,我也做。」

  湛允消化一會兒才又問:「可這罪證也非憑空冒出,確是朝中有人想害顧大人不假。」

  「立身在朝,誰沒那麼一兩個政敵,何況他是公儀歇的學生,對付他與對付公儀歇又有何二致。咱們這位閣老可是個喜歡得罪人的性子,樹的敵豈是掰著指頭能數的,偏皇祖父還就喜歡他那剛正不阿,也不拐彎的廉明勁頭。」

  「如此說來,暗害是真,顧大人則將計就計,不喊冤不申辯,待刑受滿了,作勢作夠了,才叫案子水落石出?」

  湛明珩笑笑:「倘使僅僅如此倒算不得什麼,不過與皇祖父耍點心計裝個病,好趁機讓我監國沒大分別,怕只怕裡頭還要更複雜些。」

  「還能如何複雜,難不成是賊喊捉賊?」

  湛明珩一時沒答,想了想才道:「直覺罷了,此事我尚未有頭緒,暫不必與皇祖父說。皇祖父信任公儀閣老,我不能無端多他口舌。且我的生辰也快到了,莫拿這些不高興的事去叨擾他,叫他歡歡喜喜籌備著宴名冊便是。」

  「屬下明白。」

  ……

  顧府東向正房裡頭,緗色緙絲對襟褙子的婦人端坐在一把圈椅上,望著對頭那面色蒼白的人,拿著帕子揩了好幾次淚,才道:「兩年前你這狀元府落成時師母未得來,後又是你登門望我的多,卻不想如今頭一遭竟是這般情形。」

  顧池生靠著床欄,聞言就笑:「師母,學生不過受了幾日刑,如今已無大礙了。」

  「你瞧瞧你這一身的傷,哪有如此輕巧的!老爺也真是的,那雙眼便只認著證據,證據!你是他一手帶大的,與親生子又有何分別,他竟也不肯信你,還親自審訊逼供,下手這般不留情面!」

  「師母,老師為人素來公正嚴明,此番證據鑿鑿,我亦申辯無能,也難怪他會生氣。且老師閣老之身,若包庇於我,給人落了話柄,到時怕多的是老師的政敵要參他幾本,如此,學生的罪孽可就深重了。」

  季氏嘆口氣:「你自幼懂事,能不怨恨他便最好。他這些年行事的手段,連我也是怕的。」

  顧池生垂眼默了默,卻不再談論老師,忽然道:「師母,十二年了,您看開吧。」

  季氏不意自個兒心思被看穿,愣了愣才道:「池生你……竟也還記著。」

  「再過幾日,十月初九便是她的生辰了。」

  季氏聞言愈加訝異,卻見他無所謂般笑了笑:「學生自幼長在公儀府,承蒙老師與您教養,自然亦視她如姐,這些年也偶爾記掛起她。」

  她點點頭,有些艱難地念出那名字:「說起來,當年珠姐兒倒也常與我提及你。」

  顧池生這下稍變了神色,偏頭問:「她向您提及我什麼?」

  「多是拿你寫的聯子與我說,這處如何絕妙,那處如何了不得的,誇的你跟天上仙人兒似的。珠姐兒同老爺一樣,都極看重你的才氣。」

  顧池生聞言垂了眼沒說話。

  季氏又笑:「不過她倒也曾講過你的不好。」

  她說及此卻見顧池生忽然抬起頭來,倒愣了一下,只是很快恢復如常:「你莫得緊張,也並非什麼壞話。只與我訴苦說,老爺疼你比疼她來的多,她好心陪老爺下棋,卻被老爺批評棋藝不精,還不如與你來的帶勁。她竟比不上個乳牙都沒換齊的孩童,實在太可氣了。」

  顧池生聽罷彎了眼睛道:「她與我有什麼可比的。」

  季氏瞧他眼底那笑意,頓了那麼一頓,倒想起一樁事:「師母不曉得你還記著珠姐兒,如此說來,早些年納蘭家的四小姐在咱們府上落了水,你不管不顧去救了,可也是因了這個?」

  顧池生斂了笑意:「興許吧,只是覺著,倘使也有人這麼救了她。」

  就好了。

  他話只說一半,季氏也是一時感懷,便與他道:「說來也是緣分,我聽聞,納蘭小姐恰是珠姐兒出事當夜生的。」

  顧池生的眼底竟因此有了幾分錯愕:「您說什麼?」

  季氏未曾料想他反應這般大:「你莫不是也與老太太那般神叨了?我這唸佛的婦人都不信這般邪事,何況你這讀聖賢書的。」

  他似乎也覺反應過頭了,歉意地笑笑:「只是覺著巧罷了,自然不可能的。」

  季氏點點頭,不願再多提往事,便與他講了這段時日須注意的吃食,完了就道:「這些個雜事,原本該有個人貼身替你料理才是。你也弱冠的年紀了,預備何時說親事?淮安家中可有催促?再過一月多便是年節,你瞧瞧你這空蕩蕩的府邸,連個女主子都不曾有。」

  顧池生默了良久才答:「師母,學生尚未有成家的心思,家中長輩倒與我提過幾次,只是我想,先且如此吧。」

  他如今位份高了,家裡人說不太得他。季氏也明白這點,只感慨道:「兩年前狀元遊街時,京城多少閨閣小姐明裡暗裡向你拋枝,你竟也絲毫沒有動搖,後又拿長輩過世的由頭,說要守孝三年……你有自個兒的主意,既然淮安家中不勉強你,師母自然也沒得可說。只是瞧你過得冷清,年節守歲,你若不回故家祭祖,莫不如還是與咱們一道過。」

  顧池生笑著點點頭:「祭祖是要去的,只怕得正月才得空。守歲也要緊,老師若不生我的氣了,我自然登門。」

  季氏聽他應下,又與他拉了幾句家常,終歸見他面色蒼鬱,宜多歇養,不久便告辭了。

  只是甫一踏出顧府大門,她臉上的笑意就消散得無蹤。

  一旁徐嬤嬤眼見她神色不對,垂著眼問:「太太,您可是又念起了珠姐兒?」

  她搖搖頭道:「也非全是。你方才也在屋裡頭,可有覺著池生說起珠姐兒時,似乎有些不大對頭?」

  徐嬤嬤點點頭:「太太,依老奴看,顧少爺那語氣實在不大像是對待家姐的。」

  季氏眼皮子一跳:「莫不是說,池生他……」

  她未將話說盡,徐嬤嬤卻也懂了:「太太,終歸都是舊事了,顧少爺既是勸您看開,想來自個兒也是看開了的。」

  她緊攥著手裡的帕子,直至指節都發白了才鬆開:「但願……但願如此吧。」

  ……

  漸近小雪時節,天氣晦暗陰冷,納蘭崢臥榻養了小半月的傷,下元節祭祖也未得去,卻是日日都梳妝極早,醒來便讀書,或者做女紅。

  她本該是好生歇養的,只因鳳嬤嬤時時刻刻盯著不敢怠惰,叫下人們不許縱著她睡晚,也不再到處跑了。

  當然,她現下出門都靠一把木輪椅,也確實跑不了的。

  鳳嬤嬤倒並無為難於她,畢竟她這傷未好全,該如何教養都是日後的事。卻是她猜到湛明珩頗有些忌憚這位乳母,不想駁了她老人家面子,便主動討好起來。

  畢竟受了皇恩,她可沒那臉皮敢拿鼻孔看皇家的人,況且也並非多累的事,她前世是做慣了這些的。

  倒是岫玉見狀幾次三番與她說,叫她不必拘著自己,鳳嬤嬤那裡有太孫頂著呢。她只笑笑不答,心道鳳嬤嬤雖多維護她,實則卻是替皇家打算的,反而岫玉一心全然只替她一人打算。就像湛明珩一樣。

  她因此更不會任性,叫湛明珩兩頭難了。

  直至十月十八,納蘭崢才得了閒。鳳嬤嬤回宮去了,連頭連尾須有三日才得返。她趁機出了桃華居,想去父親那裡偷摸些周遊雜記。

  納蘭遠休沐在府,聽見木輪子骨碌碌滾動的聲響就曉得是她來了,合攏了手頭的公文,從案几邊抬起頭來:「崢姐兒今日怎得記起來父親這裡了?」

  納蘭崢被綠松推著上前來:「悶在屋裡著實無趣,我倒想日日來的,只是鳳嬤嬤在,哪能容得我亂跑。今個兒可好了,明日太孫生辰,鳳嬤嬤自然缺席不得。」

  十月十九是湛明珩的生辰,納蘭崢頭一次聽說便記住了,因她前世是十月初九生的,與他只差十日。

  納蘭遠聞言就指著她笑起來:「你這丫頭最是狡猾!」

  納蘭崢這下可不高興了,撇撇嘴道:「還不是唸著您公務繁忙,怕您有什麼煩心事不得解,這才來問候您!」說罷看向綠鬆手中的點心盒子,「我還特意起早做了雲片糕給您嘗鮮的,嶸哥兒都沒吃過呢!」

  「倒是父親不識好歹了?」他稍一挑眉,瞅了瞅那精緻的雞翅木食盒,朝她招手道,「煩心事倒不曾有,只是恰有些疲乏了,既然你來了,與父親下盤棋也好。」

  納蘭崢好些時日未有機會與湛明珩下棋,也想練練兵,聞言便催促父親快些擺棋局。只是父女倆面對面剛坐好,便聽下人來報,說戶部郎中顧大人來訪,眼下正在府門外候著。

  納蘭遠聞言倒也無甚訝異,吩咐將人請進書房來,便往棋盤上下了一子。反是納蘭崢有些奇怪:「父親,顧郎中怎會來咱們國公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