納蘭遠呷口茶:「你不曉得,那後生是個十分懂禮數的,此番落了難,傷方及養好便接連登門拜訪了好幾位官員的府邸。那些人都是前頭替他說過好話的,甚至連比他品級往下的,他都一一拜謝了,朝中不少人誇他謙遜。」
納蘭崢點點頭,完了道:「父親,可您卻不曾替他求過什麼情,不過出面詢問了幾句案情罷了。」
「興許人家便記著了。」納蘭遠笑笑,催促道,「你這丫頭,倒是還落不落子了?」
她想說自然要落的,捻了玉子又覺不妥:「父親,既然如此,我是不是迴避了好些?」
「你這丫頭如今思慮倒多,左不過聽上幾句拜謝的話,人家也不會久留。你眼下腿腳不便,又何必來來回回折騰?父親在場,沒人敢有不規矩的話頭。再說了,你這會兒往回去,還不得給人撞見了,顧郎中早些年對你有恩,你這般避著反倒禮數上說不過去。」
她心道也對。是鳳嬤嬤看重這些規矩,才叫她格外注意起來的。
父女倆來回殺了幾子,便見小廝領進來一個人,正是顧池生。納蘭崢聞聲偏過了頭去。
他比五年多前拔高不少,因身板瘦削,瞧上去甚至比湛明珩還更頎長幾分,站在那裡幾乎撐滿了門框,竹竿子似的。
納蘭崢卻覺他太瘦,連那身鴉青色竹葉暗紋的直裰都因此過分寬大了,氣色也不如何好。
她稍一蹙眉。好端端的一個人,都被那刑罰折磨成什麼樣了。
她的目光自他色澤淺淡的唇上掠過,便不再往上了。兩人身長懸殊,尤其她眼下還坐著,再往上就須得仰著頭了,實在有些失了禮數。
她因此收斂目光,朝他略一頷首。顧池生亦是一樣的動作,如此就算與她招呼過了,繼而向魏國公行禮。
納蘭遠起身受禮,向他客套道:「顧郎中傷勢初癒,原本該是我去府上探望你的。」
顧池生被請了座和茶,含笑道:「是下官唐突了。」
以納蘭遠如今身份,本不必對個小輩這般客套,他會如此,也是因早些年納蘭崢落水那樁事。
「顧郎中客氣,你此前蒙冤受難,我一介武夫也未能幫襯什麼,反倒是魏國公府還欠你個人情。」說著看了納蘭崢一眼,「小女此番腿腳不便,失禮了。」
他這麼一暗示,顧池生自然明白,拘著禮並不過問納蘭崢是如何傷著的,面上笑得和煦:「令嬡早便當面謝過,國公爺不必掛心。」
納蘭遠一時未能記起自家女兒與這顧郎中何曾有過往來,聞言面露古怪,鬧得原本不欲插嘴的納蘭崢只好道:「父親,我與顧郎中在五年前春獵宮宴上見過的。」
顧池生點點頭示意確是如此,抬眼時目光順勢掠過了納蘭崢跟前的棋局。納蘭遠便解釋:「方纔是小女在陪我下棋。」
「倒是下官來得不巧了,如此,國公與令嬡繼續便是。」
納蘭遠擺擺手:「哪有這般的待客之道!顧郎中的棋藝倒是遠近聞名的,既然這棋局擺著,莫不如由你與小女殺上一局罷!」
顧池生稍一頓,而後道:「那下官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納蘭崢頓覺哭笑不得。父親不好意思將客人晾在一旁,卻自知棋藝不佳,對不過顧池生,因而出了這主意。如此,既不會冷落了客人,又不會丟了面子。畢竟她一個十二歲的女娃,下不過他堂堂狀元郎是情有可原的。
她是被父親當擋箭牌使了。
納蘭遠見她發傻,就催促道:「崢姐兒,你愣著做什麼,莫非怕了人家顧郎中的棋藝?」
她立刻回嘴:「父親,我才沒得怕,是您怕了才對!」
納蘭遠指指她,氣得沒說上話來。這丫頭,竟是與太孫學了壞,敢在外人跟前拆長輩的台了。
顧池生見父女倆這架勢,彎著嘴角將棋局擺好,跟納蘭崢說:「顧某的棋藝算不得上佳,只是納蘭小姐也年幼,顧某還是讓您三個子吧。」
納蘭崢心道他也真謙遜,倘使他那手棋藝都算不得上佳的話,這京城裡頭還有誰能算得啊。
她是個不喜被相讓的性子,一被讓就要不高興的,卻是在湛明珩跟前常有的脾氣不好在顧池生跟前發作,便朝他一笑:「那就多謝顧大人相讓了。」
顧池生極擅體察人心,便她笑著,他也感到了她內裡的不悅。他撐在膝上的手因此輕輕一頓。
她這性子,倒真與他的那位故人有些相像。
納蘭崢有一雙非常漂亮的手,尤其眼下這般捻著玉子的時候,更襯得那手指根根柔嫩似白茅。顧池生的手也是同樣的細長纖白,不過他的指節更分明些,也因手掌寬闊,手指比她長上幾分。
納蘭遠在旁瞧著,單看兩雙手,竟就是一幅好畫景了。實則若非皇家有意,她的崢姐兒就該配個這般溫文爾雅的讀書人才對。
納蘭崢如今的棋藝也不差,畢竟與湛明珩切磋比試了這麼些年,可說要在父親之上了。只是她還對不過湛明珩,而顧池生似又與其不分伯仲,如此一來一去十餘回合,她便陷入了被動。
她攥著枚玉子遲遲不得破局之法,蹙著眉有一下沒一下輕敲著棋沿。
顧池生極有耐性,就靜靜等著,偶爾呷一口茶,更偶爾地,看一眼她敲棋沿的手。良久才見她終於有所動作,挑了個並不能破局的地落子。
如此一來,勝負便定了,顧池生開口道:「納蘭小姐,承讓了。」
納蘭崢自然亦及早瞧出了結果,卻是較真說:「顧大人,這棋局上還有我的白子呢。」
他聞言一愣,像是覺得這幅場景似曾相識,只是一愣過後又立刻恢復如常:「那顧某便不客套了。」說罷將剩下的一子落了,又一枚枚捻起她的白子,盡數擱到了棋罐裡。
一旁的納蘭遠見狀就笑起來:「顧郎中見笑,我這姐兒是個性子倔的,不撞南牆不回頭。」
納蘭崢撅著嘴看父親:「哪是我倔,對弈講究的正是落子無悔,善始善終,勝固欣然,敗亦可喜,若因及早瞧出勝負便捋了這棋盤,豈是文人風範?」
顧池生聞言抬起頭來,眼底一絲異樣閃過。
落子無悔,善始善終,勝固欣然,敗亦可喜。這十六個字……他是聽過的。後八個字出自東坡居士的《觀棋》,那是公儀珠極欣賞的詩文。倘使他沒記錯,當年她教養幼妹時,便曾這般出言訓誡。
只是公儀珠不曉得,當日他被老師叫去問文章,恰是聽見了她在裡間的動靜,且竟一直記到了現在。
實則,她說過的多數話,他都一直記到了現在。
納蘭遠見顧池生忽然斂色,還道小女兒說錯話了,剛想打個圓場卻見他笑了起來:「納蘭小姐小小年紀便懂得這些,倒要勝過現如今不少軟骨頭的讀書人,實在叫顧某佩服。」
這觀念本就早早刻在了腦袋裡,納蘭崢自然不記得自個兒前世也說過,心道不過相當淺顯的道理罷了,他這誇讚也說得忒誇張了,又聽父親道:「顧郎中客套,小女不過略好詩文字畫,與文人墨客的情懷那是沒法比的。」
顧池生也不置可否,忽然起身朝他拱手:「下官此番是來謝過國公前頭關切的,叨擾多時,也該告辭了。」
他這告辭來得突兀,納蘭遠亦跟著站起來:「顧郎中多禮了,哪是叨擾了多時,下人都還未來得及將茶點送上。」
「國公客氣,來日若有機會再嘗吧。」
他似乎有些心急,以至沒了慣常的從容,反有些落荒而逃的架勢。
納蘭遠以為他是要事在身,便也不多留他,卻終歸覺得失了些待客之禮,伸手示意旁側小案几上開了蓋的食盒:「顧郎中難得登門,莫不如嘗嘗這個,是小女做的雲片糕。說起來,顧郎中故家的雲片糕也是出了名的,不知小女做的可有那般味道。」
顧池生聞言便垂了眼去看,只是盯了許久都未有動作,也不知在瞧什麼花樣。
納蘭崢見狀心裡「咯登」一下,直覺不好。這雲片糕……她前世是做給顧池生吃過的。具體的情形倒記不大清了,卻記得她當年原本是不會做雲片糕的,只因聽說顧池生是淮安人士,覺得他小小年紀獨在異鄉怪可憐的,才特意去學了這道淮安名點來。
她見顧池生盯著雲片糕看的眼神似乎不大對勁,忙道:「顧大人是淮安人士,我哪敢班門弄斧,莫不如還是來日讓您嘗嘗別的糕點好了!」
顧池生聽罷回過神來,似乎終於信了,有些事並非他想逃便能逃掉的。
他傷勢初癒便勉強著身子登門拜訪了每一位替他求過情的官員府邸,難道不是處心積慮著,只為順理成章來魏國公府這一趟嗎?
他絕不是會信神鬼邪說之人,卻因那日無意聽聞納蘭崢的生辰,始終唸唸不能忘。或許起始並非就抱了什麼希望,而是他的有些心思,分明已到了自己也無法控制的地步。
他最終笑著捻起一片糕點來,看著納蘭崢道:「納蘭小姐,還是擇日不如撞日了。」
納蘭崢沒想到素來溫潤的人也有這般硬氣的一面,心中一邊苦悶今日怎偏巧就做了雲片糕與父親吃,一邊理智地想,那都多久前的事了,他念詩文的記性再好,也不至於將一種糕點的味道記上十幾個年頭罷!
況且便是味道一致又如何,投胎轉世這等邪門事,該也不會有人輕易想得到的。
方思及此,就聽吃完一片糕子的顧池生淡淡道:「納蘭小姐的手藝實在妙極,這雲片糕清甜細膩,綿密軟滑,入口即化,真是……一模一樣的。」
納蘭崢愣愣瞧著他。一模一樣?與什麼一模一樣?
納蘭遠見女兒神情異樣,心內奇怪,面上則先替她道:「顧郎中謬讚,小女這點把戲,哪敢與淮安的雲片糕媲美。」
顧池生並未解釋方纔那話真正的意思,端立在那裡,忽然跟納蘭崢說:「既然顧某替納蘭小姐品鑑了糕點,不如勞煩納蘭小姐也替顧某品鑑一幅畫如何?」
納蘭崢有些不解原先急著要走的人怎得又不急了,只是也不好出言拒絕。人家狀元郎請她品鑑字畫,那得是多瞧得起她啊,她要說個「不」字,可不就是不知好歹了!
她答:「顧大人若不嫌棄阿崢見識短淺,自然是可以的。」
他聞言搖搖頭,示意絕沒有的事,隨即便喚了隨從,將一幅裝裱得極其精緻的畫卷遞了來。
畫卷的畫軸以上好的紫檀木製成,其間鏤空,軸頭墜以玉玦,其下綁了齊整乾淨的茶色流蘇。
納蘭崢雙手接過,見這裝裱的規制似乎十分正式,愈加不敢粗心對待,小心翼翼擱在跟前的案几上,又聽顧池生緩緩道:「顧某前些日子臥病,錯過了一位故人的生辰,這畫是補給她的生辰賀禮。只是顧某心裡頭沒有底,不曉得她是否會歡喜。納蘭小姐也是喜好字畫之人,興許能替顧某拿個主意。」
她一聽這話,欲抽開綢帶的那手就頓了頓:「既然是顧大人贈予友人的生辰賀禮,我這般及早瞧了可會有失禮數?」
納蘭崢倒沒往別處想,當真覺得於禮不合罷了,顧池生卻是笑得別有深意:「納蘭小姐不必惶恐,顧某的這位故人並非大人物。」
她這才點點頭將畫鋪展開來。
畫是個豎向的結構,似乎是幅人物的小像,從左至右展開時,先見下裝為霜白的挑線裙,再見上裝為丁香色的對襟褙子,最後才見臉容。
畫中女子十四、五的年紀,正值韶光的好容貌,五官明艷精緻,如同出水芙蓉般亭亭玉立。
畫展到底,納蘭崢霎時瞪大了眼,霍然抬首去看顧池生,卻見他只是端立在那裡,笑得十分淡泊。
她如遭雷劈般盯著他,呆楞在木輪椅上沒了動作,那雙掩在袖中的手不停打著顫。
是了,她在害怕,因此卷所畫乃是公儀珠。
是前世的她啊。
他方才說什麼,這幅畫是贈給她的生辰禮?可她都死了十二年了,他預備如何贈?
畫上的墨跡是簇新的,顯然方才作成不久,可那一筆一畫勾勒的容貌卻與她前世的模樣分毫不差。且她記得十分清楚,這一身恰是十二年前祖母六十壽辰那日自己的打扮。
顧池生究竟何以記得這般清楚?她都死了十二年了啊!難不成自她死後,他年年都記著她的生辰,備著她的生辰禮嗎?
這也太不可思議了……那剛才的雲片糕……
納蘭遠瞧著僵持對望的兩人,實在一頭霧水,卻又不好去說顧池生,只好肅著臉訓道:「崢姐兒,你發什麼愣?」
她聞言回過神來,卻知已太晚了,顧池生是不會無緣無故拿這幅小像給她看的,他分明在試探她,可她沒有防備,哪想得到這些。
她震驚太過,已露了餡了。
她不曉得可否還有補救的法子,只故作鎮定道:「顧大人的手筆實在不是我一個見識短淺的女孩家有資格品鑑的,這畫太精緻了,我瞧不出哪裡不好,想來……想來您的那位故人……會歡喜的。」
她說到後來舌頭都打了架,心道哪裡是歡喜,分明是驚嚇才對罷!
顧池生似乎也沒打算為難她,抿嘴一笑:「那便好。既然如此,顧某告辭了。」他說罷命隨從收了畫卷,又向納蘭遠頷首行禮,轉身往房門外走了去。
只是走到一半卻復又停下來,默了一會兒一字一頓道:「顧某自幼在京城公儀府長大,從未曾吃過淮安的雲片糕。」說罷也沒管身後納蘭崢的臉色有多白,不再停頓地走了。
再不走,他就不曉得自己還要做出什麼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