納蘭崢翌日便不見了那幾名宮婢,雖未聽岫玉向她交代什麼卻也猜到了究竟。
她是不願輕易懲戒了下人的,可但凡牽扯了東宮便不再是小事。湛明珩須立威服眾,倘使隨便一個東宮的婢女就能違背了他的意思,那他這皇太孫也不必做了。她因此未替她們求情。
再見鳳嬤嬤倒無甚不同,這位太孫的乳母照舊一面對她板著臉孔,一面將桃華居諸事安排得細緻妥帖,似權當前頭那出不曾有過。
納蘭崢曉得,這般人物便是後院著火了也不改姿態,自然不會給人瞧出了內裡的心思。實則以湛明珩的性子,怕昨夜回宮已與她鬧過一場了。
用過午膳,有下人來桃華居傳話,說二小姐制婚服,太太問四小姐可要一道幫著去參謀參謀。
哪裡真要她參謀,謝氏是在想方設法叫姐妹倆和解。可納蘭崢與納蘭沁不尷不尬了這麼些時候,逢年過節也不過皮笑肉不笑地彼此招呼一聲罷了,何必多做這無意的表面功夫呢。
鳳嬤嬤便借由替她回絕了,又與她說:「四小姐做得不錯,二小姐的親事有太孫看著,您放心便是。」
這話裡頭自然有話。
前頭謝氏打了許久淮安顧家的主意,卻是未能撥響這如意算盤,後又因湛明珩三不五時地差人來提醒,說府上二小姐年已及笄還未許配人家,話裡話外似預備插手她的親事,只得忙不迭換了路子。
這不,出路太好的太孫要阻撓,出路太差的她又不忍心。左思右想只得再尋交好的杜家幫忙,湊個過得去又不惹眼的。碰巧杜才齡那任涼州知州的長兄正妻亡故三年,如今恰要新添繼室,便說通了這樁親事。
杜知州杜才寅年二十八,任從五品的地方父母官,身份背景倒也不差。只是涼州那地界複雜,一面是富庶的西北商埠重鎮,一面是毗鄰北疆異族的軍事要塞。在那裡當差,肥水不少,日子不差,卻得小心腦袋。
太孫很滿意這樁親事,默許了,納蘭崢就猜那杜才寅大約不是什麼好人。何況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倘使湛明珩真想針對納蘭沁,她逃到涼州又有什麼用呢。
偏生陛下允了太孫處置此事,謝皇后亦是無能為力,謝氏求天不應求地不靈,只覺能將女兒交給杜才寅托庇都算好的了。畢竟她那倔女兒至今連個錯也不願認,皇家不肯鬆口是情有可原的。
如是這般從年前籌備至年後,兩家人擇個了二月末旬的吉日作為婚期。只是涼州距京城路途遙遠,男方沒可能在大婚當日來魏國公府親迎,因而是納蘭沁及早去了涼州,先且安頓在了當地的新府。
此去涼州,納蘭遠身為大家長自然缺席不得,否則便太失了國公府顏面。謝氏及已嫁作人婦的納蘭汀也一道陪同,謝家那邊亦派了納蘭沁的表兄表嫂充場子,作全了禮數。納蘭涓與納蘭崢則不好拋頭露臉,便連二姐夫的面都沒見著。
魏國公府的嫡小姐,這般嬌貴的出身卻遠嫁外省,此後天南海北難得娘家護佑。納蘭沁這下場,不能不說已夠慘的了。當然,或許還有更慘的等著她。
二月末旬,一家子啟程離京的次日,納蘭崢在閨房安安分分做女紅,忽聽下人傳話,說公儀府派了人來,懇請她上門走一趟。她一頭霧水之下帶了岫玉與綠松出桃華居,卻見候在正堂的人是顧池生。
當然,胡氏也在場,否則他這來訪便太不合規矩了。
納蘭崢步至門檻腳下一滯。顧池生顯然也有些拘謹,卻是神色匆忙,似顧不得許多,不過一頓便向她頷首示意。
胡氏解釋道:「崢姐兒,這位顧大人此番是替公儀老夫人來請的你,至於那緣由,你便聽顧大人講罷。」
顧池生就向胡氏也頷了頷首,繼而看向納蘭崢:「納蘭小姐……」他道出這稱呼後頓了頓,「顧某冒昧前來,還請見諒。實在是老太太病得糊塗了,偏說您像極了她的孫女。顧某見老太太不久人世,惦念孫女,心有不忍,這才來問您一句,可能隨顧某去一趟公儀府?便當行個善事,替老太太了了這心願吧。」
……
納蘭崢哪能不應呢,前世的祖母待她極好,與胡氏不一樣,那是真正不圖他物,將她擱在心尖兒上疼的人。倘使到了此刻她還要顧忌顧池生,顧忌自個兒的身份,那就太自私了。
她一路沉默著入了公儀府,過垂花門進內院,到了公儀老太太何氏院內的正房,一眼瞧見那紫檀松壽齊天架子床沉穩端正,其上浮雕精緻,交錯盤結,正是她前世幼年常往裡鑽的塌子。
屋裡頭簇滿了人,公儀歇與季氏站在老太太塌前,後邊是聞訊趕來的小輩們。顧池生先納蘭崢一步進門,緊了步子上前拱手道:「老師,學生將納蘭小姐請來了。」
眾人聞言齊齊回過身來,看向扶著隔扇的納蘭崢。小姑娘匆匆趕至,有些許濕氣落在她雪色的狐裘領上。倒春寒的天,凍得她白皙嬌嫩的臉微微透紅。
她站在那裡,看起來竟有幾分不合道理的近鄉情怯。
公儀歇尚不及換下朝服,想是方才從宮中趕回,他的目光先落向納蘭崢緊扣著門框的手,繼而才上移瞧她的臉容。
那目光太銳利了,竟叫納蘭崢心下一跳,隨之垂下眼去,端正姿態福身道:「魏國公府納蘭崢見過公儀閣老,公儀夫人。」
公儀歇這才打消了審視,向她點點頭沉聲道:「納蘭小姐沿途辛苦。」
他說話的音色比當年更厚重了,甚至因上了年紀,聽來有些渾濁。
闊別十三年,曾經的父親與她道一句辛苦。
納蘭崢垂眼搖頭示意不礙,又聽季氏道:「納蘭小姐,勞煩你走這趟。想來池生都與你說了,你到塌前來吧。」
眾人俱都瞧著她,心道小姑娘的容貌與四小姐無半分相似,老太太果真病得糊塗了。只是老人家的臨終遺願,他們做小輩的哪有不成全的道理,得虧納蘭小姐心善,才肯聽了那荒唐的請求來這一趟,假作個已故十三年之久的人。
納蘭崢聽了季氏的話走上前去。
倘使她未記錯,隔扇離床榻籠統二十八步。從前祖母練她的儀態,她便計算著步子走這段路,非得將每一腳的大小挪得一寸不差才行。
這短短二十八步,還與從前一樣漫長難熬。
她垂眼走到塌前,就見何氏枕著藥枕,那雙毫無神采的眼瞇縫著,似乎就快要闔上了。滿頭的銀絲襯得她面白如紙。
有人說了一句:「老太太,您瞧,四小姐來了。」
何氏聞言竟睜開了眼,也不知哪來的氣力,忽然伸手攥住了納蘭崢的袖口:「珠姐兒來了?」
她的手微微顫抖。納蘭崢見狀鼻頭立刻便酸了。
眾人讓開一些位置,她便順著何氏在塌邊坐下,反握了那隻乾瘦枯槁的手說:「祖母,是我……我來了。」
何氏笑起來,伸出另一隻手輕拍幾下她的手背,一面與眾人道:「你們瞧,我說什麼來著,是珠姐兒沒得錯吧?」
眾人忙應承她。
她就繼續瞧納蘭崢:「珠姐兒,這些年……你可曾記恨祖母?」
納蘭崢喉間一哽,強忍酸楚搖頭答道:「祖母,珠兒哪裡會記恨您的。」
何氏笑著嘆口氣:「你說好端端的,祖母過什麼壽辰呢?倘使祖母早些去了,又怎會害得你年紀輕輕便遭了那等禍事?」
「祖母,您這是說的什麼話。」納蘭崢吸一口氣,將眼眶裡的淚生生逼退回去,「命裡有時終須有,那是珠兒的命,珠兒這些年記掛您還來不及,何來怨您的理!祖母的七十大壽珠兒錯過了,如今就盼著吃您八十大壽的壽麵呢。」
季氏聞言盯著納蘭崢的頭頂心,神情幾分錯愕。震驚太過,她險些便要出言詢問納蘭崢何以知曉得這般清楚,虧得被公儀歇一個眼色止住了。
老人家話說多了便要氣喘,歇了下才道:「你這小饞貓,怕盼不著咯……!」說罷將手慢慢伸回,摘下腕間那隻成色上佳的翡翠玉鐲來,「這鐲子祖母套了大半輩子……你好好戴著,日後也好免些災禍……」
她說著便要將鐲子遞過來,卻實在氣盡,半晌近不得分毫,納蘭崢見狀忙去接,點頭道:「祖母,珠兒會顧好自己的。」
何氏的**已十分費力了,勉強道:「你是顧不好自己的……總得有個人顧著你,祖母才安心……珠姐兒的親事可有著落了?」
她這最後一問向的公儀歇與季氏,只是國公府小姐的親事哪是兩人好答的,四下便沉默了。何氏似乎有些不高興,手指著他們說不上話來。
納蘭崢這時候哪敢叫她氣急,忙攥握了她的手道:「祖母,珠兒的婚嫁事宜都已安排妥當了,您就安心罷!」
何氏才和緩了些:「你與祖母說說,是哪門哪戶的人家?可是規規矩矩照著那六禮來,明媒正娶的?」
「是……是很好的人家,必然要將珠兒風風光光明媒正娶了去的。」
她結巴了下,如是含糊答了。何氏點點頭,似說不動話了,便又拍撫起她的手背來,只是這一下下的卻是愈發輕緩了。
納蘭崢僵坐在床榻邊絲毫不敢動,眼見她似要沉沉閉過眼去,忍不住急聲道:「祖母!」
話音剛落,那枯瘦的手便直直垂了下去,「咚」一聲敲在了床沿。
滿屋的人齊齊哀慟出聲,女眷涕淚不止,只納蘭崢臉色發白地死命咬著下唇,一聲不響。
接下來便沒有她的事了。
納蘭崢想將那翡翠玉鐲還回,卻見季氏注視著自己的眉眼,許久都未伸手接過,最後只道:「如此便是駁了老太太的臨終心意,你這女孩與珠姐兒有緣,且收著吧。」
屋裡頭一團亂,難免禮數不周些,季氏沒法在這節骨眼親身送她出府,便叫幾名丫鬟代勞,又與她示歉。
她搖頭推辭了,孤身往外走去,只是甫一步出何氏的院子便落了滿面的淚花。
候在那處的岫玉與綠松嚇了一跳,忙問她可是出了什麼岔子。她哪裡答得上來,只顧著拿絹帕拭淚,卻不意這淚愈攢愈滿,竟是如何也揩不完了。
身後傳來腳步聲,兩名丫鬟回頭瞧見來人,忙頷首行禮:「奴婢見過顧大人。」
顧池生的目光在納蘭崢微微顫抖的窄肩一落,很快便移開,與兩人道:「我想與納蘭小姐單獨說幾句話,就在前頭不遠的湖心亭,你二人可在此處瞧著。」
雖說此地視野寬闊,確能將湖心亭那頭情狀瞧得清楚,岫玉卻仍面露難色:「四小姐?」
納蘭崢已稍許平復,朝她擺手道:「我隨顧大人去去便回。」說罷當先向湖心亭步去。
岫玉耷拉著眉瞧著兩人遠走的背影,低聲與綠松道:「這裡有我看著,你快些通報外頭車伕,請他將此間情狀告知太孫。」
綠松遲疑一下,最終在顧大人與太孫間……毅然決然地選擇了太孫。
……
顧池生跟在納蘭崢身後,幾次伸出手去,卻幾次都在離她背脊咫尺之處頓住,到底什麼也沒做。
直到她在湖心亭的石桌旁停下,他才動了動喉結艱澀道:「我方纔已與老師及師母作瞭解釋,稱你與老太太講的那些,都是前頭我向你說明了的,你……不必憂心。」
納蘭崢聞言有些僵硬地回過身來,看著他說:「謝謝你……池生。」
完了便陷入沉默,卻是良久後兩人同時張口。顧池生就停下來,示意她先說。
納蘭崢這才苦笑道:「……對不住。」
顧池生卻像知道她想說什麼:「你不曾虧欠了誰,師母也好,老太太也罷,你隱瞞了身份都是對的。」
這般怪力亂神之事,豈可隨便與人說道?莫說未必有人信,便信了也一時難以接受,恐將她視作了異類。他花了足足四月,至今仍覺恍似身在夢中,寢食都難以安寧。更不必說如何氏與季氏這般的婦人家,若她們知曉了真相,怎會不心緒大亂?怕是這平靜的日子自此都要被攪渾了吧。
他說罷見納蘭崢蹙著眉不說話,便知她心內仍在自責,繼續道:「老太太如今也算了了心願,至於師母……不告訴她,才是為她好。你如今身份不同,已不可能回到公儀府,即便叫她知道又如何?多不過存個念想,曉得你還好好活著,除此之外則百害無一利。朝堂之事……」他說及此默了默,「你總歸也在太孫處有所聽聞。」
納蘭崢自然明白他的意思。這些年她又何嘗不是這樣想的。
公儀家與納蘭家關係平淡,不單是文臣武將的由頭,實則也與政治立場脫不了關係。就譬如針對北疆異族及河西商貿,公儀歇與納蘭遠便是持了截然相反的政見。
婦人家本不會摻和朝堂之事,可倘使季氏曉得了納蘭崢身份,來日兩家人利益衝突時,她又當如何左右為難,心生痛苦?
顧池生繼續說:「還有老師處,你須得小心,萬不可暴露了自己。」
納蘭崢聞言咬了咬唇沒有說話。
「你既是活著,便知曉後來的事,必然怨恨老師未曾替你伸冤做主。我亦心有不解,早些年屢屢與老師言及此事卻都無果。在查清此事利害關係前,你不可叫老師知曉你的身份,否則恐不利於你。」他說到這裡停下來,「對不住,當年是我沒護好你……」
「你那時不過八歲,又能做得什麼?倘使父親有心隱瞞我的死因,就不會給人透露分毫,你便查破了頭也查不出究竟的。」
這話的確不假。他猜到她的死或許涉及了某些政治利益,才叫老師默不發聲,卻奈何那些線索皆被處理乾淨,根本無從查起。
他當年真的太小了,什麼都做不了。
他張嘴似想問什麼,納蘭崢卻像知道他的心思,搖搖頭打斷了:「池生,此事你不要再管。父親忌諱這些,你不必為了個死人得罪於他,累及仕途。總歸我如今過得很好。」
顧池生苦笑一下:「你倘使當真不在意了,六年前又何必冒險再入那園子?」
她被問得一噎,只好道:「六年前是我心有執念,如今既從你口中得知父親態度,想來此事必然牽扯甚大。倘使挖掘下去,害了公儀府,害了母親可怎麼是好?昨日種種,譬如昨日死。我不查了,也不想知曉真相了。池生……」
她抬起頭來,直直瞧著他,一直望進了他的眼底:「我不是公儀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