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句一語雙關,顧池生怎會聽不明白,她分明是勸他莫再執著舊事了,不論他存了什麼心思。
他有些艱難地點了點頭,最終雲淡風輕般笑道:「你是誰都好,十三年前我視你如姐,十三年後亦復如是。」
納蘭崢聞言默了許久才道:「祖母的後事必不會疏漏,你若得空,還替我多顧著些母親。池生,官場險惡,仕途艱難,你萬不可因誰走了歪路。我聽聞你表字『照庭』,你當如此名,做一位方正賢良,光風霽月的好官。你我再見,我便是魏國公府的納蘭崢,仍喊你一聲『顧大人』,今日之言,言盡今日……保重。」
……
納蘭崢與顧池生別過後便走了。照大穆禮俗,逢喪事人家,客不宜由正門出,幾名丫鬟就帶她走了偏門。
那偏門藏得深,拐七繞八方至,她對此路不大有印象了,就一步步跟著。原本倒也沒什麼,卻是步出遊廊恰見一角玄色氅衣自偏門簷柱拂過,似有人先她一步從此離開了。
氅衣像男式的,被風捲起時,隱約帶了股淡淡的熏香氣味。
她不免心生奇怪。她算個例外,可旁的來客便是要弔唁,也不該趕得如此快吧。因而走出偏門就往那巷子口望了一眼,卻只及瞧見烏墨色馬車疾馳而出,轉瞬消失無蹤。
她皺了皺鼻子,停下步子,復又回過身去,看了一眼門邊的木製簷柱。帶路的丫鬟瞧見她這眼色,忙頷首道:「納蘭小姐,這簷柱是楠木製的,雖時日久了,卻總有股幽香。」她說罷似覺自己多言了,腦袋復又低了些,埋首的神色幾分不安。
這丫鬟如何知曉她心內疑問?或許她不過覺得簷柱好看,才回頭多瞧一眼罷了。
納蘭崢便順勢笑起來:「是了,楠木天然幽香,倒有股清淡的藥氣,叫人聞著十分舒心。不愧是閣老家的門面,簡中有細。」說罷便不再停頓,回身踏上了馬車。
待到馬車轆轆駛出街巷,她才叫綠松問外頭車伕,可有瞧見方纔那男子面目。卻聽車伕答,對方斗篷連帽,未曾露出臉容。
她便再問身旁的岫玉:「你在宮中待了不少年頭,想必對熏香曉得多些,可知方纔那股氣味是何物?」
岫玉回憶一下,說:「論制香,當是妤公主最在行,奴婢曉得不多,嗅著應是蟬蠶香。這種熏香在唐時曾稱『瑞龍腦』,是外使來朝所獻貢品。從前倒名貴,只是如今卻算不得如何罕見,宮裡頭的妃嬪們常用,太孫殿下那裡也有。」
納蘭崢聞言點點頭沒有說話。既是從妃嬪到皇子皇孫都用的香,就沒什麼特殊的了。
岫玉瞧見她這神色就說:「四小姐,您不必多想,如公儀閣老這般身份的人,與宮裡人有所往來實屬正常。您若覺得蹊蹺,回頭奴婢與太孫殿下稟明便是了。」
她點點頭:「原本是沒什麼的,只是方纔那丫鬟的反應叫我覺得奇怪。不過這些事我不大懂,倘使你以為必要便與他講,沒必要就不打擾他了。臨近結業,他在書院大約也忙。」
岫玉「哎」著應一聲,心道殿下連您一頓膳食吃了幾口都覺有必要回稟,那您心裡頭奇怪的事,哪能不一五一十地說呢?還有這句稱殿下忙的,可謂體貼入微的話,她也一定要原封不動報回去。
方思及此,車伕忽地「籲」一聲勒停了馬車,回頭向裡道:「四小姐,來了名錦衣衛打扮的男子,攔下了咱們。」
納蘭崢一愣,便聽外頭有人中氣十足道:「屬下冒昧攔車,還請納蘭小姐見諒。實在是太孫殿下病得糊塗了,在那宮外別苑臥床不起。屬下心有不忍,這才來問您一句,可能隨屬下走一趟?便當行個善事,望一望殿下吧。」
納蘭崢:「……」
這話怎麼聽怎麼耳熟,可不正套用了顧池生前頭請她去公儀府時用的說辭嗎?這些平素端得嚴肅刻板的錦衣衛,到了湛明珩手底下幹事,竟也這般油腔滑調了。
實則納蘭崢是曉得的,自打岫玉來府,湛明珩便對她的一舉一動瞭如指掌。她對此始終未有發聲,只覺他心思不壞,若這般能叫他安心便由他去,總歸她也無甚秘密,且被松山寺那一遭害過後的確時常心有餘悸,如此於她也好。
可他這回卻是過分了。
他那體格能輕易病了,還病得臥床不起?她信他才有鬼。
她當然不肯去,可那名錦衣衛卻哭喪著臉說,倘使請不到她,他亦無顏回去覆命,只好拔劍自刎了。
說罷真就拔劍橫在了脖子上。
納蘭崢哀嘆一聲,叫車伕換道了。她能怎麼辦呢,她學過兵法的,這是個陽謀啊。
……
私苑建在城東,與雲戎書院處的交兒胡同離得近,納蘭崢原本還道是座金碧輝煌堪比東宮的府邸,因而瞧見簡樸的雙扇宅門時險些以為來錯了地。
入內才從細微處察出銀錢的痕跡。與北地一般門戶的建築不同,此處有股江南園林的風味,廊橋水榭,奇花珍木,頗俱詩情畫意。掇山疊石嶙峋多姿,鏤雕花窗玲瓏細緻。
納蘭崢這才信了,那一件件的大家手筆,果真是皇太孫的規制。敢情外頭低調的門面只是個幌子。
有婢子在前頭領路,她眼見越走越深,似是往臥房去了,就說:「這位姐姐,我既是來了,太孫殿下也不必費神『臥床不起』了,勞煩您領我去堂屋,我在那裡等他便是。」
那婢子卻只是說:「納蘭小姐,奴婢領的這路便是太孫殿下吩咐的,還請您多見諒。」
她不好為難下人,只得憋著口氣去了。
成罷,就看看他是如何的病入膏肓了!
推門入屋便嗅見一股十分濃郁的藥香,納蘭崢心內哭笑不得,心道這戲做得夠足。越過幾盞屏風,走到湛明珩榻前一看更覺了不得。他似乎睡著了,眉頭微蹙,面色潮紅,當真一副染了風寒的模樣。
她嘆口氣,福身行禮:「見過太孫殿下。」卻見湛明珩沒有一絲一毫的反應。
她咬咬牙,回身與候在一旁的兩名婢子嚴肅道:「你二人是如何伺候的,殿下病成這副模樣,竟都無人洗個帕子來?」
湛明珩聞言將一隻眼瞇開了一條縫,想去瞅她,卻見她似有所覺地回過頭來,只得復又閉上。
納蘭崢就盯著他的臉繼續說:「看這模樣,帕子是不管用的了,你二人去取些碎冰來,我親自『照料』殿下。」
兩名婢子領命去了,片刻便將數個裹了碎冰的紗布包裝在木桶裡頭提來了,又提醒她:「納蘭小姐,碎冰寒得很,您小心著手,捏了這頭的布條好些。」
她點點頭:「你們將殿下的被縟挪開些,完了就下去吧。」
兩人依言照做。
湛明珩的嘴角已經忍不住彎起來了,憋都憋不住。
紗布包足足裝了一個木桶,納蘭崢拎了最上頭那個回身,一眼瞧見他嘴角笑意就在心內冷哼一聲。笑話,她要對皇太孫用刑了,能叫那些婢子瞧著嗎?
屋內和暖,她的狐裘已摘了,挽了袖子就將那紗布包敷到了湛明珩的腦門。完了又回身取過另一個,這下在塌前猶豫起來。
他倒沒太無賴,好歹端端正正穿了中衣,可如此情狀還是叫她有些下不了手的。
那頭湛明珩卻是等不住了。能不能快些了,他不怕冷,就是有點急。
納蘭崢瞧他神色便知他心思,心道怕是他又在嘲笑她膽小了,見狀便咬咬牙不再顧忌,將紗布包一個個往他身上丟。左不過擱幾個布包,她不碰著他就好了。
治風寒自然不是這麼個法子,她不過想給他個教訓。可湛明珩當真能忍,眼見那紗布包都從肩頭堆到胸口了,他卻仍舊毫無所動。
納蘭崢心內鬱悶,靈機一動想到他腰腹怕癢,那處必然敏感一些,便拎起一個布包移向他的小腹。
哪知這下要了命,她的手還未來得及挪開呢,湛明珩就嚎叫一聲從床上躥起來了,一腦袋撞上了她。
他身上那些紗布包跟著滾落床榻。納蘭崢整個人被他撞得一斜,眼見便要與那些膈人的碎冰一道栽地。
湛明珩心下一驚,也不管自個兒傷著哪了,忙伸手將她往懷里拉。
辟裡啪啦一陣響動,隨之而來的是納蘭崢一聲低呼。屋內登時一片狼藉。
候在房門外的婢子小心出言詢問:「殿下,納蘭小姐,可是裡頭生了什麼事?」
湛明珩神色痛苦,垂頭看一眼懷裡安然無恙的納蘭崢,向外勉力道:「無事,不必進來。」
納蘭崢驚魂未定,就聽頭頂湛明珩「嘶」了一聲,咬牙道:「納蘭崢,你可是要毀了湛家的國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