納蘭崢一懵。是他無賴在先,她不過小施懲戒,如何便牽扯了國業?這話可不能亂說的。
兩人姿勢曖昧,她想起身再與他談論此事,卻是整個人都栽在他懷裡,倘使不借力便難以平穩,因而伸出手去想撐一把床榻。
湛明珩面色鐵青,哪裡還有半分前頭拿手爐烘出的潮紅。他「嘶嘶」吸著氣,見她非但不悔悟,竟還一副要往哪裡摸去的樣子,立刻便攥住了她伸出的手:「你做什麼去?」
她能做什麼,她要爬起來啊。難不成任由他這般輕薄她?
納蘭崢就乾脆借了他的手力往後退去,站回到塌前不高興道:「我不過要起身罷了,你怎還一副被輕薄了的模樣?哪有人像你這般反咬一口的!」
距元宵已過月餘,只是那之後兩人未曾碰過面,照舊書信往來,因而她說完便記起當夜落在頰側的柔軟觸感,臉蹭蹭地紅了。
她可還沒算他上回的賬。
湛明珩卻心道她這話說得精闢啊,他可不被她輕薄了!那碎冰不是一般的寒涼,他雖體質偏陽,旁的地方夠受,那處卻哪能歷經這等磨難摧折!若非他躥起得快,還不知得落個什麼下場。
只是納蘭崢顯然一時失手,並不知曉實情,他便不好主動捅破。畢竟倘使她對此事留了個印象,時時惦記在心,來日冤枉他某處不帶勁該如何?
使不得,使不得。
他乾咳一聲,決計將這苦默默吞了,坐直身子端正姿態道:「納蘭崢,你可別亂說話,我何時咬你了?」
她又氣又委屈,卻覺這話再論下去吃虧的必然是她,就剜他一眼道:「你哄騙我來此就為了捉弄於我?我要回去了。」說罷當真扭頭就走。
湛明珩緩了緩已覺無大礙,長腿一伸從床上下來,跨幾步上前,那雙大手便從後邊圈住了她。見她生氣,聲音都放輕了:「我不是聽說你哭了,這才來逗你高興的?你府上有鳳嬤嬤,我又不好隨意闖了去。」
他的手太熱了,幾乎都要燙著了她的肩。偏他圈了她還不夠,又拿下巴磨蹭著她頭頂的發,出口氣息都噴在她額際,叫她癢得不敢動。
只是她的確心緒不佳,方才不過被他鬧得一時轉移了注意力罷了,此刻聽他提及,不免復又低落傷感。生老病死本人生常態,可祖母於她並非旁人,那臨終的模樣豈是她一扭頭便能忘的,偏她於祖母卻已是外人,連弔唁送葬都全無資格。
她一句話不說,又不敢叫眼眶裡霎時盈滿了的淚珠落下。這樣未免太奇怪了,她沒法解釋自己為何要哭。
湛明珩垂眼見她隱忍模樣,便攬她更緊些,一面輕拍著她的肩道:「想哭就哭了,有什麼的?我又不是沒見過。」
他手勢輕柔,就像彼時的祖母一樣。那恰到好處的力道叫納蘭崢幾分熨帖,實則心內已鬆懈不少,卻還是作了個確認,低聲說:「……那你不能問我緣由。」
「我不問。」
湛明珩話音剛落便見那淚淌了下來,一滴滴地,將他中衣的袖口一點點浸染成鉛灰色。他俯低一些,拿臉貼著她耳際鬢髮摩挲幾下,嘆一聲道:「洄洄,我在呢。」
納蘭崢默了默點點頭,忽然回身向他懷裡鑽去。
她的手垂在身側,並非男女情愛狎暱相擁,而是太想躲一會了。
她還有哪裡能哭呢。便是在唯一知曉實情的顧池生面前也怕流露太多,叫他為她再沉迷往事。倘使連湛明珩都不能叫她全心鬆懈,她就當真無處可去了。
她並不哭出聲,湛明珩就攬著她,也是一句不問。
裊裊藥香氤氳在屋內,芳沁襲人。其實哪是用來哄騙納蘭崢的。他知道這些把戲騙不了她,那裡頭混了調製好的沉香,是拿來給她安神的。裝病也不過故意惹她生氣罷了。
她生氣了,就少難過一些。
湛明珩垂眼瞧了瞧她的頭頂心,相識數年,她頭一遭這般的主動,只是他也曉得,此刻所謂軟玉溫香在懷,不過是這塊軟玉在外頭受了欺負,才叫他趁機蹭了一懷的溫香。
她若是好了,他哪還有這等福享。
可惜禍福總相依,不過一會他的呼吸便漸漸發緊了,被碎冰惹寒之處也因此灼燒起騰騰的熱來。
他鬆開她一些,悄悄朝後撤了一步。
這孤男寡女同處一室,氛圍又太-安靜,她再不哭完,他就有點受不住了。
湛明珩乾咳幾聲,說:「好了,儘管哭。這中衣雖精貴,給你弄髒了就得扔,但我是不缺銀錢的。」
納蘭崢聽見這話就是一個抽噎,從他懷裡鑽出來了。這人竟這般嫌棄她?
眼見不動聲色覆滅了這盆火,沒給她瞧出端倪來,湛明珩只覺自個兒當真是天縱的智慧。
納蘭崢被他惹得分了神,也實在哭得疲累了,便拿巾帕揩了淚,背過身平復一些道:「做太孫的還這般小氣,大不了我賠你件衣裳就是了。」
「你倒是利用完了人扭頭就走,誰稀罕你賠的衣裳?」
「那你還想如何了?」
湛明珩就笑一聲:「不用你賠了,只是我得換件衣裳,你給我穿就是了。」
納蘭崢一噎,回過頭去:「湛明珩,你這臉皮可是千年玄鐵打的?」從前叫她替他打傘也便罷了,如今竟還來了穿衣這一出。她個黃花大閨女哪做得這等事。
他咕噥一聲:「總得叫你有日心甘情願給我穿。」隨即轉頭喚了婢子進來,又跟她說,「我已與你府上打過招呼,天黑前自會送回了你,你留下陪我吃些東西總不礙吧?」
納蘭崢就妥協了。晚些時候到了外間,卻見滿桌珍饈皆是她平日喜愛的吃食。
她的喜好必然是岫玉告訴湛明珩的,可他竟記得這般清楚,且這些菜餚多需時辰燉熬,想來是早早便命人備下了。
湛明珩手枕著那黃花梨八仙桌的邊沿,瞧見她這眼色就說:「不必太感動了,免得哭濕了一桌的好菜。」說著夾了片掛爐鴨到她碗碟中。
那肉被烤得外酥裡嫩,果木之氣沁脾,入口齒頰留香。納蘭崢剛吃了一片,又見他給自己夾了只溜鮮蝦來,一面道:「原本叫他們做的蝦仁蒸蛋,只是你喜吃甜,那蛋卻不宜與糖水同食,還是吃這個。」
納蘭崢默默吃了,心道他也太小心了,她就不曾聽過這禁忌。
湛明珩再抬手去給她盛羹湯。她這下有些不好意思了,搶了那湯匙道:「不說是叫我陪你吃的嗎?你倒也動幾筷子,總不能叫我一人吃完這些啊。」說罷就盛了碗雞絲燕窩羹給他遞了去。
那纖纖玉指被碧色的碗沿襯得嫩白如茅,湛明珩垂眼出了會兒神才接過去,然後笑:「倒算你還有些良心。」
下人是被湛明珩刻意斥退了的,原本不過想與她靜悄悄獨處一番,眼下喝了這羹湯才真覺自個兒的主意真真妙至巔峰。
倘使那些個礙手礙腳的婢子在,他如何能得這等待遇。他暗暗點點頭,找準了同她共食的好路子,預備日後都得這般的來。
兩人吃得差不多了,湛明珩才說起旁的話:「你府上長輩除卻老夫人盡去了涼州,近日倘使有什麼岔子便第一時刻知會於我。」
「能有什麼岔子的。」納蘭崢抬起頭來,既是聽他提及了這樁事,便問,「說來我倒不大清楚,那杜知州究竟是怎麼個人物?」
湛明珩冷笑一聲:「十二年前進士出身,過後不久犯了些不大乾淨的事,因而配去涼州為官。」
「不大乾淨的事?」
他一時沒答,噎了半晌才道:「你好奇這些做什麼,與女人逃不開就是了。依我瞧,那些個『之乎者也』的多表裡不一。」
他這莫非是在暗示顧池生,指桑罵槐了?納蘭崢倒想替顧池生及這天下讀書人喊冤,可他提起「女人」二字,想來必是曖昧之事,她就不好厚著臉皮多說了。
湛明珩又道:「杜才寅第一門妻室是涼州人士,卻三年前好端端不知怎得去了,誰知她是怎麼死的。總之此人絕非良善之輩,表面功夫倒做得全,竟三年不曾再娶,可往裡一打探,卻是沒少去那煙花巷柳之地。」
「杜家有如此嫡子落在外頭,真真令家族蒙羞。只是這般作為的地方父母官,朝廷竟不管嗎?」
「對方女子身份低,家中人拿了銀錢了事,也不伸冤報官,朝廷又說得什麼?倘使連個知州的家務事都得一件件清算,哪裡還管得過來。左右他沒犯旁的事,倘使犯了,自然連皮帶骨抽乾淨。」
納蘭崢點點頭,嘆口氣不說話了。
湛明珩見她如此,覷她一眼道:「怎得,你這還未做太孫妃,便就愁起了民生疾苦?」
她一噎:「與你說話真是愈發好不過三句的了!」
湛明珩只得咳一聲,斂了色說正經的:「再有,我雖未曾與你說過,但須知你二姐生性傲慢,至今不肯低頭認錯,難保將來不會受有心人攛掇。便不是因了你,我身為太孫也不可能放過她。只是你且放心,不會殃及了魏國公府。」
他叫她多過了幾月舒坦日子,等的便是她一朝出嫁,好與魏國公府淡漠了關係,如此便可少些顧忌。
說罷又繼續交代:「最後,下回倘使再與公儀府有所牽扯,莫再獨來獨往,我陪你一道去。你這六年前去一趟落了水,六年後去一趟又是這副模樣,我看那地方便是與你犯了沖的!」
納蘭崢撇撇嘴:「不會有下次的了。」
湛明珩羅里吧嗦交代完了,眼見天色已近黃昏,便差人將納蘭崢送回魏國公府去,待她走了才喊來早便辦完了事候在外頭的湛允。
湛允見過他,呈上疊信報導:「主子,屬下已查清了,公儀珠此人為公儀閣老嫡四女,十三年前公儀老夫人六十壽辰那日落了湖,香消玉殞了。時年十五及笄,此前未曾有過婚配。要說與納蘭小姐的關係,怕就是這位公儀小姐故去當夜恰是納蘭小姐的生辰,再者便是六年前,納蘭小姐與其落過同一片湖。興許因了這些,公儀老夫人彌留之際才錯認了孫女……」
他說完稍稍一頓。湛明珩瞥他一眼:「支支吾吾的做什麼,說。」
湛允就撓撓頭道:「還有樁小道消息,據說這位公儀小姐曾得陛下青眼,倘使沒有那樁意外,或是要成為太子繼妃的。」
湛明珩聽到這裡就蹙起了眉頭:「你是說,皇祖父本有意賜婚,而這位公儀小姐卻在那之前十分恰好地……落湖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