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春寒一過,天氣便回暖了。暮春三月,雜花生樹,京城一連晴明瞭數十日,卻是北域恰在此時興起了戰事。
這節骨眼,納蘭遠是不得空寫家書回京的了,因而便由湛明珩接了軍報,再輾轉向納蘭崢道平安,倒是幾乎日日不落。納蘭崢每每收著消息便與母親和祖母也順帶地說一聲,婆媳母女關係竟因此融洽不少。
莫管從前家裡頭如何不順意,對了外總歸是一致的。正如湛明珩所說,國難當頭,容不得兒女私情左右,凡事皆有個大局擺在前邊。
如是這般臨近了五月,北域的戰事還未徹底了結,只是捷報倒也一封封往回傳了來,朝中因此沾染不少喜氣。
小滿時節,漸近入夏。如此炎日,一支浩蕩的使節隊伍卻跋涉千里,由西域進了京。
納蘭崢有日未收著湛明珩的信,次日才得他解釋,是因接待西域來使忙得不可開交,這才給落了。
他又非三頭六臂,她自然不會責怪,倒對這所謂西域來使生出些興趣來。只是人在深閨,得來消息總比外頭遲些,她便去找了弟弟問明情形。
如此才確認,正是狄族王庭派來朝貢的不假。
追溯狄羯二者王庭歷史,也曾一度藩屬於前朝。前朝施其以懷柔,冊封其主,不干其政,其二王庭則定期派使節進京朝貢,與朝廷和睦共處。
然好景不長,異族終為虎狼,最後反將身為宗主的前朝鬧得一片狼藉,四分五裂。
亂世出英雄,大穆的開國太-祖皇恰逢彼時以鐵血手腕打退異族,一統中土,並於建朝後斷絕了與此二異族的宗藩關係,自此緊閉關門。
可這倆王庭卻有意思,也不知是否約好了刻意挑釁,竟單方面保留了前朝的冊封,與此同時又不盡藩屬之責,拒絕朝貢。
當然,他們來朝貢還得費朝廷的銀錢給予賞賜,大穆才不要這倆臉大如盆的進門。
不過,較之羯人,狄族近些年確實安分許多。王庭的老王年事高了,行事便保守一些,決策亦多主和。挑了如此時機朝貢示好,正是要與那偷摸無賴的羯族比比,彰顯他們狄人的君子之風。
但納蘭崢不這麼想。於根處上講,狄人與羯人並無二致,皆是殘暴嗜血的本性。加之大穆建朝起始又是以武力站穩了腳跟的,那幾乎堪稱全民皆兵的狄羯二族休養完了生息,自然要不服氣,貪得無厭起來。
她不覺得如此民族會有哪一日真心臣服於大穆。此番朝貢,說到底還是為「利」而來,實則便是迂迴著爭取與大穆西境廣通商路。甚至她猜,倘使朝廷不肯鬆口,狄人便會立刻打進西境,叫大穆陷入兩頭作戰的困頓窘境。
朝廷明知如此卻開關放人,是因現下若欲避免再生戰事,除了暫且穩住狄王庭便別無他法。只得配合他們演戲,裝作失憶,不記得已與其斷絕宗藩關係了。
這先禮後兵,趁火打劫的西域來使,絕不是那麼好接待的。自使節隊伍啟程至今已有月餘,湛明珩必然為此日日殫精竭慮,卻總在她跟前與她嬉鬧,甚至前頭她生辰時,還與她逛了花市,絲毫未曾提及半分。
她心裡頭有些不是滋味,便她如今尚且不是太孫妃,也實在對他關心太少了。
納蘭崢因此抄寫佛經為父親祈福之餘,也常向弟弟問起太孫接待使節的情形,這才知,此番使節開道之下,竟還來了狄王庭的世子。
聽聞那宮宴一場復又一場,湛明珩陪吃陪喝陪聊也便罷了,還得陪著狩獵,陪著逛街市,陪著觀望大穆的大好河山……
光用想的便知,皇太孫的臉必然能有多黑就有多黑了。
他自三月結業以來便專心政務,如此一來,做不了正經事不說,以他那性子,哪是耐得住陪人做這做那的。納蘭崢有心寬慰他幾句,便主動寫信與他,說笑問他近日可是酒足飯飽,酣暢淋漓了。
湛明珩立刻殺來一封洋洋灑灑的回信,入目皆是嚼的那麻煩世子的舌根。納蘭崢嚇了一跳,真怕這信半道給人截了去,就此挑起了戰火來。
當然,湛明珩吐苦水之餘還不忘調侃她。信的末尾說,那沒臉沒皮的世子老愛與他勾肩搭背也便罷了,竟還有個挽人臂彎的習慣,不免叫街頭巷尾人人側目,他也因此惹上了斷背之嫌,若不早些納妃,怕就名聲盡毀了!
納蘭崢笑倒在桌案,落筆卻不接招,反勸他顧全大局,盡快納妃,千萬莫再等她這小女娃。
湛明珩見狀更氣得七竅都生煙,許是殺人的心都有了。
如是這般過了些天,傳旨公公忽然造訪魏國公府,說宮裡頭午時有場宴,臨時點了四小姐到場。
這場宮宴是她早便聽弟弟說起過的,算是此番使節進京的「收官之宴」。這最後二日,前一日由天子爺親自設宴相請,次日則由太孫設私宴,皇室子弟陪同,再欽點幾名夠身份又品貌俱佳的文武官員及公侯伯一道替來使餞行。
父親不在,魏國公府自然由弟弟為代,只是她卻本不該去的。且聽傳旨公公的意思,湛明珩似乎並不希望她赴宴,只奈何對方世子瞧了宴名冊後,臨時添一筆點了她。
納蘭崢不免心生奇怪,對方如何就曉得魏國公府有她這四小姐,又為何偏點她入席呢?
宮宴設於午時,時辰倒足夠了,她梳妝打扮一番才隨公公入了宮,卻是待到承乾宮下了轎攆,先碰上了位貴人。
那人一身蟒袍,玉冠束髮,面容姣好,眼角點一顆不濃不淡的痣,正向她望過來。
納蘭崢一眼認出此人,緊步上前,垂了眼福身行禮道:「魏國公府納蘭崢見過碩王爺,王爺安康。」再向他身後隨行的女眷也行禮,「王妃萬福。」
湛遠賀一彎嘴角,瞧著她道:「我道誰人如此麗質天成,原是納蘭小姐。既是在此碰上,莫不如與本王同路吧。」
他出言並不大規矩,奈何對方身份高,納蘭崢便心內不悅也不好表露,只將頭垂得更低一些:「王爺說笑了,理當是王爺與王妃先行。」說罷伸手示意。
湛遠賀看一眼她伸出的手:「納蘭小姐既以柔荑相引,本王亦盛情難卻,便先行一步,還望你跟上了本王。」
納蘭崢皺了下眉頭,正要言語,忽聽一個渾厚而嚴肅的聲音:「四弟年過而立,竟還如少時一般形骸放浪,目無規矩。此番是納蘭小姐大度,你若對旁人如此,且看人家是否笑我皇室子弟輕浮無度!」
湛遠賀聞言回過頭去,笑道:「我不過說笑罷了,皇兄何以這般認真?」
納蘭崢悄悄抬眼,便見有蟒服一角向這向趨近。她不過瞥見一雙皂靴罷了,竟就被這十足迫人的氣勢惹得忍不住攥緊了袖口。
湛遠賀稱「皇兄」的,必然是豫王湛遠鄴了,再瞧他後邊一個身位跟著的,不是姚疏桐又是誰。
納蘭崢再度福身行禮道:「見過豫王爺,豫王妃。王爺與王妃萬福金安。」
湛遠鄴只是向她一點頭,隨即便看向湛遠賀,那飛揚入鬢的眉稍稍挑起,陰沉道:「你對個小輩說這等玩笑,竟還有理可言?」
不等湛遠賀回話,不遠處又有人朗聲笑道:「兩位皇叔鬧的什麼彆扭,可是我承乾宮招待不周了?」
來人說著便走到納蘭崢近旁,抓握了她的手,將她往自己身後一掩:「皇叔們倘使無事,先且入殿吧。」
湛遠賀與湛遠鄴便與他寒暄幾句,繼而並肩往裡走了。
待兩人身影瞧不見,湛明珩才回身看納蘭崢:「跟我來。」
他神情異常肅穆,納蘭崢不知自己是否做錯了什麼,因而不敢言語,跟他到了書房才聽他柔聲道:「嚇著了?」
她抬起頭有些訝異:「我怎會嚇著的?沒有的事。不過以為方才做得不好,叫你生氣了。」
湛明珩就笑起來:「你還有這般自省的時候?」說罷怕她誤會,頓了頓又道,「你有什麼做得不好的,他們哪個敢太歲頭上動土,說你做得不好?」
他這是厚著臉皮,自稱「太歲」的意思?
納蘭崢也被他逗笑了,完了嗔怪道:「那你嚴肅什麼,一句話也不說,我哪能不誤會。」
他擺了正色道:「是我一直未曾告誡你,離我那碩皇叔遠一些,來日再見能避則避了,禮數不周些也不要緊的。」
納蘭崢聞言一愣,眼神閃爍起來。
湛明珩曉得她在自己跟前是藏不住事的,就說:「想問什麼便問,你既是要做這太孫妃,有些事也該叫你曉得。」
「我何曾說過要做太孫妃了?」納蘭崢只覺近來與他談事都沒法有個正經,聞言氣急背過身去,「我沒什麼想問的,你莫瞎猜了!」
湛明珩笑著搬過她的肩,垂眼瞧著她道:「此事我且不與你爭。方才與你說的,你倒是記好了沒有?」
他正經起來,她自然也不好再鬧,就點點頭:「我記得了。」說罷到底沒忍住,「碩王爺果真有意與你爭權嗎?」
湛明珩就刮了下她的鼻尖,狀似無所謂道:「但凡姓了湛,豈有不喜權勢之人?爭權是無妨的,不過我這位皇叔懷了些不好的心思。」
他說得隱晦,納蘭崢卻怎會不懂,聞言默了默問:「如此說來,六年前臥雲山之事可與他有關?」實則她前頭便隱隱約約感到不對,只是事關重大,不好隨意胡言。又想既是她能想得到,湛明珩也必然想得到,因而沒多那個嘴。
「你如何知曉這些?」湛明珩不能不說有點意外。她那時不過七歲,也才起始記事幾個年頭,如今六年過去,記憶理當模糊了才是。可她卻竟如此敏銳,似超出了一般七歲孩童的心智。
納蘭崢到底有些心虛,斟酌著解釋道:「我瞎猜的罷了,當日在臥雲山,若非姚貴妃那處鬧得厲害,允護衛本不會離開,而姚貴妃又是碩王爺的生母……」
哪有人瞎猜得這般準的?況且這哪是瞎猜,分明有理有據了。
湛明珩一愣過後便笑:「你倒真是不笨。不過晉國公府只是養歪了小輩,旁的還不至於。且他姚家也沒那膽子,當年姚貴妃並不知曉實情,只是被兒子利用了罷了。」
「既然你與陛下都曉得真兇身份,為何遲遲不處置呢?留如此禍患在朝,豈非日日都威脅於你?」
「哪有你說得這般輕巧。那真兇是我軍功赫赫,威名遠播的皇叔,又非旁人。莫說毫無證據,即便掌握了證據也輕易動不得他。偌大一個碩王集團,但凡拆一根樁子,便是滅頂傾覆之災。」
她大致明白了他的意思,想了想道:「不過碩王爺近些年倒大不如前了,如此說來,可是你與陛下使了軟刀慢割之法,先將其勢力一分分去了,最後才叫那中空之木潰爛倒下?」
湛明珩點點頭:「是這樣不錯。此事來日詳說,午時到了,你先隨我去赴宴。」說罷當先往房門走去。
納蘭崢點點頭跟上,只是方及靠近他身側,卻竟見他一腳跳開了去。
她一愣,這是怎麼了?她靠他太近,遭他嫌棄了嗎?
湛明珩自己也是一愣,似未曾預料身體會有這般劇烈反應,隨即**了一番左臂,吸著冷氣道:「這胳膊被那世子挽出毛病來了,你……你還是走我右手邊吧。」
納蘭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