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6 章
舌戰

  承乾宮的私宴便沒有一般宮宴那許多規矩了,只是來者多身份貴重,因而座席保留了嚴謹。席面為方桌宴,除卻上首主位與其下客位規制較大,後邊便是一張張小方桌分列兩行,各家女眷只佔桌幾一角,席間多伺候男主人用食。

  湛明珩叫納蘭崢隨他一道入席,可這小妮子卻覺如此有失禮數,非是要與他前後腳進清和殿。他想了想便由她去了。畢竟她如今尚無名分,這般跟著他的確難免叫不懷好意的人看輕了。

  納蘭崢的身份有些尷尬,坐不得湛明珩近旁卻又不好單獨列一桌子,便與弟弟同席。她入席後悄悄抬眼,看向客位那大費周章請她來此的世子。

  那人看似二十一、二的模樣,穿了漢人的服飾,一身象牙白銀絲暗紋團花長袍,卻是一頭烏髮披背,只在髮間以一根羊脂玉簪稍以修飾。

  納蘭崢不過抬起一層眼皮罷了,如此匆匆一掠竟也叫他似有所覺地朝她回望過來,拉長了丹鳳眼尾,微微一瞇。

  是她偷看在先,人家神情不悅倒也無甚奇怪。她自知失禮,忙垂下眼去,也因此未曾發覺那人神色變幻。

  他竟對她輕扯了一下嘴角。

  納蘭崢心內奇怪,此人膚白勝雪,哪有半分習武之人風吹日曬的模樣,眉眼也絲毫不見異族人的凶相,反是有股仙風道骨的意氣。瞧這高嶺之花般的姿態,怎會是隨意挽男子胳膊的人呢?

  方思及此,卻聽一個男聲石破天驚道:「珩珩,你也到得太遲了!」

  這是一句夾帶著奇怪口音的漢文。納蘭崢手猛地一抖,抬頭看向方才入席的湛明珩,眼見他嘴角抽搐,臉色發白,果真是給這世子整出毛病來了。

  珩珩……她在心底念了一遍這稱呼,沒忍住再顫了一下。此人前後姿態,著實顛覆,她決計收回那番關乎「高嶺之花」的形容。

  湛明珩入席後宣佈開宴,又說了幾句客套話以示寒暄,只是向眾人提及這位異族世子時卻像舌頭打滑了似的,連珠炮一般介紹完了,快得納蘭崢都未聽清他那一長串原姓氏,只記得湛明珩說,他來到中土後便將姓氏簡化成了「卓」。

  大穆與狄王庭勢不兩立這許多年,世子本是王庭自行冊封,因而未有尊稱,眾人便親切地喊他一聲,卓世子。

  卓世子席間與太孫談笑不止,那聲響幾乎都要蓋過了殿內歌舞樂聲。當然,談笑的只是他,湛明珩不過偶爾「哦」或「嗯」一聲罷了。納蘭崢豎著耳朵聽了一會兒,從二人言談間分辨出,這位卓世子似乎給自己取了個漢名,叫卓乙琅。

  她頓起一陣雞皮疙瘩,心道不知這同為玉的琅與珩可有關係。

  卓乙琅使得一手好筷子,也不嫌座席隔得遠,三不五時便伸長了手給湛明珩夾菜。

  納蘭崢幾次抬頭看湛明珩,卻見他的臉色一層一層愈發黑了下去,而他跟前的碗碟已堆積了如山的吃食,皆是從卓乙琅那邊來的。

  如此尷尬情狀,眾人只當沒瞧見。

  納蘭崢也救不了他,只得埋頭苦吃,一筷子戳了塊松子百合酥,一下塞進了嘴裡。納蘭嶸看她一眼,瞧出她估計不大高興了,小聲與她道:「姐姐,卓世子回回用膳都是如此與太孫夾菜的,咱們都習慣了,你也憋著些罷。」

  她點點頭,心道她不憋著還能衝上去奪了人家的筷子不成。那一筷子可就是一場戰事,千萬人的性命!

  幸而宮宴素是不止吃的,宴行過半,卓乙琅吃夠了,似乎有意與大穆皇室籠絡籠絡感情,便端正了姿態,忽然向他斜對頭的湛遠賀道:「乙琅久仰碩王爺威名。」

  他畢竟是外族人,因而套詞不多,如此漢文水準已算上佳。湛遠賀就向他舉杯回道:「卓世子謬讚。」

  卻不想他並非單純打個招呼,接話道:「碩王爺久經沙場,乙琅有一事想要請問。」

  「卓世子但說無妨。」

  「倘使你大穆與我西華秋日交戰,由你掛帥出征,你會擇何處作為首攻地點呢?」

  「狄」通「翟」,意為「野雞尾巴上的長毛」,是中土對異族的鄙稱,狄王庭素以「西華」自居。他聲色高亢,語氣卻淡漠得像在談論席間吃食一般,整個清和殿聞言俱是一僵。

  納蘭崢抬起頭來,看見湛明珩皺了下眉頭。

  也難怪他會如此了。且不說好端端隔席吃食的人忽然一句「倘使」提及交戰多麼驚悚,他堂堂皇太孫就在上首坐著,這卓世子此番可是問錯了主人?

  湛遠賀不動聲色抿了口酒液,也不看皇侄臉色,中規中矩答道:「我軍擅長晴日作戰,你西華境內秋季多霧,當選相對明朗的星牧野平原。」

  卓乙琅忽然笑出聲來,肩膀發顫地看向湛明珩:「珩珩,你這位皇叔真有趣,我不過同他玩笑一句,他竟答得這般認真,像早便想好了似的!你們漢人都是如此一本正經的?」

  清和殿的氣氛更尷尬了。湛遠賀的臉色這下竟比湛明珩還要難看。

  納蘭崢蹙起眉來。一個異族世子,初來乍到便一眼洞穿存於大穆皇室內裡的糜爛腐朽,嬉笑間三言兩語挑撥得皇叔皇侄劍拔弩張,豈可能是表面看來這般吊兒郎當的?

  果不其然,這還不完,他笑夠了,又叫隨行使節去取了幅畫來。

  殿內再無人閒談,歌舞樂聲也都停了。

  納蘭崢瞧得出的東西,這一眾宦海浮沉多年的人精又怎會瞧不出,眾人多少拘束起來,俱都等著接招。

  卓乙琅取過畫卷瞥了眾人一眼,奇怪道:「大家怎都不說話了?」說罷隨意起身離席,將那畫軸攥在手裡,行至殿中,往四面一瞧,看定了文官席的秦閣老。

  納蘭崢心頭一緊。這卓乙琅竟是一眼洞穿湛明珩的敵手後,又揪准了他身後助力?

  秦祐已有三十七,可那極有風采的八字鬍卻叫他看上去清俊瀟灑,頗俱松形鶴骨之姿,一點瞧不出年紀。

  他察覺到卓乙琅的目光,並不回望,只噙著笑夾起一塊棗泥酥餅,與隔席的公儀歇道:「公儀閣老,這棗泥酥餅色澤金黃,外皮酥鬆,看來滋味不錯。」

  文官女眷不夠格出席這等場面,因而他與公儀歇間未有隔人,說話很便宜。

  只是誰人不知,公儀閣老是個愛得罪人的性子,平日與身為次輔的秦閣老政見不一時,素來直來直往與其嗆聲。兩人一道忠君事主之餘,少有私下的和睦。秦祐主動與公儀歇搭腔的情形倒真不常見。

  公儀歇卻也千年難得一回地笑了,一樣夾起一塊棗泥酥餅道:「棗泥在內,夾散了吃恐怕露餡,既是小巧,不如一口了了。」說著便放進了嘴裡。

  秦祐點點頭:「公儀閣老所言甚是。」也同樣放進了嘴裡。

  兩位閣老和和美美談論吃食的場面著實詭異,納蘭崢卻不免暗嘆,論起心計,不能不說多是文官更勝一籌。瞧這暗語說的,一塊棗泥酥餅竟也有如此文章可做。

  實則說白了,方纔那番話的意思是——

  秦閣老說,公儀閣老,你我二人此刻握手言和吧。公儀閣老則接,此刻若不言和,豈不叫外人笑話,趁機鑽空挑撥了去,自當如此。

  卓乙琅扯了下嘴角,便不再看秦祐了,目光掠過公儀歇後轉了一圈,換了個人注視:「乙琅聽聞,朝中最年輕有為的狀元郎也位列席間,可是這一位了?」

  顧池生擱下酒盞,抬起頭來,氣定神閒地答:「下官三年前幸得今上欽點,故有今之作為,卓世子謬讚。」

  卓乙琅就等著顧池生中套,沒臉沒皮說一句「正是下官」,卻不想這番說辭不卑不亢,竟是滴水不漏。他看顧池生的眼色深了些,只是不過一眼,便又笑得花枝亂顫起來:「顧郎中好相貌,好口才,我心慕之!」

  湛明珩的嘴角抽動了一下。雖然這姓卓的對他「我心慕之」的時候,他幾欲作嘔,可他這般轉頭去慕顧池生了,他又不爽利了。

  難不成顧池生與他當真是一個層次的,他家洄洄也時常如此左右搖擺?既是這樣,就叫他瞧瞧,他的好臣子預備如何拆招吧。

  怕湛明珩此刻自己也未意識到,他能如此不慌不忙,還有閒心思及男女情愛,實則是下意識對顧池生暗含信心之故。

  卓乙琅笑完就說到正題了:「乙琅來到中土後,得見不少名家墨寶,閒來無事也畫了一幅,想請驚才絕艷的顧郎中替我指點指點。」

  說罷一個利落回身,便將手中畫卷「唰」一下展開,懸在了殿堂內的畫架子上。

  畫卷一現,眾人無聲倒吸一口涼氣。湛明珩瞇起眼來。

  那畫中是一條龍,金粉濃墨,色彩瑰麗。卻是落陷泥潭,渾身浴血,掌牙盡斷,一副困頓哀鳴的姿態。

  這幅畫,在場無人敢直視它超過三個數,更不必說卓乙琅這一句「指點指點」。

  那根本是要將顧池生送上了斷頭台去。

  四面靜了一靜,顧池生微一停頓,隨即起身向卓乙琅頷了頷首,再繞過他步至殿中,一撩官袍跪下,向湛明珩拱手道:「懇請太孫殿下賜臣筆墨紙硯。」

  湛明珩准了。

  顧池生便請人在卓乙琅的畫架子旁復又搭了個畫架子,將宣紙懸掛其上,挽袖提筆,蘸墨按腕,落下大氣磅礴的一筆。

  他抿唇不語,手起筆落,片刻便作一幅恢弘盛大的龍躍圖。與卓乙琅一模一樣的著色用調,一模一樣的山河背景,卻見那龍騰飛天際,不復窘態。

  卓乙琅在一旁觀望著,嘴角笑意愈發地盛。

  待畫成,顧池生才看向卓乙琅:「卓世子以畫問下官,下官便以畫答您,不知您是否滿意了。」

  顯然卓乙琅是心服了,卻是嘴不肯服。他笑起來,竟問:「乙琅請顧郎中指點賜教,你以畫作答的確不錯,只是還恕乙琅眼拙,竟是瞧不大明白。還請你詳說了來,此畫比之乙琅高於何處?」

  顧池生沉默了。

  卓乙琅眼見他答不出,便肆意在殿中踱來踱去,笑著瞧這一眾皇室子弟及文官武將:「顧郎中答不上來,在座各位可有能替他答的?」

  已有人忍不住面露慍色了。這異族世子如此沒臉沒皮嗆聲刁難,實在叫他們為人臣子的難堪!他畫中所作之物,在場誰人不認得?只是認得卻說不得。

  朝堂水深,誰沒有那麼一二政敵。他們平日在市井巷口也須出言謹慎,更不必說此等宮宴場合。此番是替朝廷解難,答了卓乙琅的問題,卻恐怕得被有心人攥成把柄,來日劈頭蓋臉加一樁罪名,下個文字獄。

  眾人並非就能受此折辱,可他們都是要腦袋的,因此一時陷入兩難,沒有一個能夠當機立斷,站起來當這出頭鳥。似乎人人都在躊躇,都在等旁人先發聲。

  湛明珩的目光一遍遍掃過眾人的面孔,他的眼神,平靜而寒涼。

  良久的死寂後,顧池生眉頭一蹙,背著隻手上前一步,只是方及開口答話卻聽一個清麗女聲:「我來替顧郎中答。」

  卓乙琅霍然回首。眾人亦齊齊向聲來處望去。

  只見那女子緩緩自席間起身,向上首太孫及在座眾人分別揖下一禮,繼而端著步子向殿中行來,竟是一套十分標準的宮廷儀態。

  那娟紗金絲繡纏枝花長裙的裙裾隨著這動作微微擺動,她站在那裡,一雙澄澈的杏眼望向回首過來的卓乙琅。

  她說:「魏國公府納蘭崢,願替卓世子解惑。卓世子所畫之物為龍,東漢智者許慎先生所著《說文解字》有言,龍,鱗蟲之長也,能幽能明,能細能巨,能長能短,春分而登天,秋分而潛淵。您筆下所作,乃秋分之龍,顧郎中筆下則為春分之龍。」

  她向他一笑:「顧郎中此畫,是為告訴您,龍困頓淺灘,不失其志,必有一日再起,翻覆雲海,騰飛天際。卓世子,身為大穆的臣民,我同樣望您記得——龍生而為龍,縱使一朝墜落淺灘,流離四海,裂骨斷掌……」

  她說到這裡微微側身,一彎眼睛,望向上首一瞬不瞬緊盯著她的人,一字一頓道:「他依然是龍。」